李蔷华
时光如流,转眼间尊敬的袁大姐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故人远行,亲情长存,不思量、自难忘,袁大姐的音容笑貌时常在我眼前浮现。往事历历在目,她依然活在我们的心中。
我和袁大姐交往的机缘,经历了“相遇、相识、相知”的三个阶段。
相遇
早在65年前,那是抗日战争胜利后20世纪40年代后期的1947年和1948年,我十八九岁,在上海黄金大戏院挑班演出京戏程派名剧,适逢越剧名伶辈出、流派纷呈而风靡上海的兴旺时期。由袁大姐倡导推行的越剧改革风起云涌,成效卓著,戏迷众多。此举令梨园界人士刮目相看,无不关注。我在那时就看遍了“越剧十姐妹”的好戏,对袁大姐挑班的“雪声刷团”呈现出难能可贵的编,导,音、舞整体美的艺术风格,尤为欣赏。想当初,我是她的忠实观众,虽不相识,但清新优雅的越剧袁派艺术已在我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相识
新中国成立后的50年代初,我是武汉京剧团的主演,袁大姐出任上海越剧院院长和主演,彼此遥隔两地。60年代初,命运之神却使我们聚在一起。
1960年3月至6月,中国戏曲研究院在北京举办历时三个月的戏曲表演艺术研究班,由京昆艺术大师梅兰芳、俞振飞主讲并示范演出昆曲经典名剧《游园惊梦》。全国各省市十几个戏曲剧种的老、中、青演员代表数十人,参加了这个高规格的观摩学习研究班。学员中有豫剧常香玉、粤剧马师曾与红线女、湘剧彭俐侬、桂剧尹羲等。来自上海的唯一代表就是袁雪芬大姐,当时她38岁。我作为湖北省的五名代表之一,和汉剧名家陈伯华等一起参加这个盛会,备感荣幸。赴京报到后,我跟袁大姐才有所接触,握手相识。
作为外地来京核心组的20名学员,我们集中住在“东四旅馆”。每天上、下午和晚上,活动的课程都排满了,连续三班上课:听专家讲授文艺理论、戏曲表演和观摩讨论等。当年我31岁,兼管同学们伙食账目统计登记和收费发票证等事务性琐事,甘愿效劳。大家朝夕相见,同吃、同住、同学习,生活紧张充实而欢乐。在亲密无间的友好交往中,结下了同窗求艺的真挚情谊。
以德高望重的梅兰芳先生为班主任的这个特殊规格的“研究班”,受到党和政府高度重视和关怀。当年5月问,敬爱的周总理曾在中南海设两桌午宴,同我们欢聚一堂,大家备感亲切温暖。
在这千载难逢的3个月学习中,袁大姐认为她平生最弥足珍贵的记忆,就是梅兰芳、俞振飞两位艺术大师在我们这些渴求艺术真谛的晚辈面前现身说法,以零距离毫无保留的出神入化的示范表演,令人深受震撼、啧啧称奇,堪称人间绝唱。
那天授课时,66岁的梅先生和59岁的俞先生都穿着一身中山装,以舒缓的节奏,载歌载舞,从容优雅地演绎400年前汤显祖笔下名门闺秀的青春模样和才子佳人的纯真恋情,简直不可思议,却令人心悦诚服,他们真是可遇不可求的艺术天才。
梅、俞两位大师联袂创造出来精妙绝伦的艺术奇迹,居然就在“研究班”学员的眼前出现了。
他们身上焕发出超凡脱俗的艺术魅力,将杜丽娘、柳梦梅在姹紫嫣红春光明媚的牡丹亭花园中,邂逅相遇时,眉目传情的惊鸿一瞥,电闪雷鸣般击中我们的心灵。
面对梅先生那稍纵即逝的惊喜、爱慕、羞涩的美妙眼神,学员们无不陶醉在美的享受中,受到勾魂摄魄的心灵震撼,情不自禁地狂热地鼓掌,激动得拼命跺脚,在惊愕中叹为观止。当时,袁大姐的感悟尤为深切,无比陶醉,赞不绝口,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兴奋地跟我畅谈自己独特的艺术化美的享受,认为梅先生不愧是空前绝后的“美的化身”,十分景仰。我从她的体会中深受感染和教诲。
其实,袁大姐踉梅先生等前辈艺术大师比我们有更多的交往。我知道袁大姐和京剧大师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三位,有一张殊为罕见的便装合影。那是一张1949年9月中旬的留影,因为当初他们四位都是戏曲界屈指可数的颇具人望的首届全国政协特邀代表,此后连续多年赴京开会,同堂议政,同桌进餐,交流倾谈,自然相熟。三位前辈京剧大师与袁大姐欣然合影,正表明他们对袁大姐的厚爱与尊重,也是袁大姐值得珍惜和怀念的荣耀。
他们四位的合影,在梨园界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象征着新中国文艺事业迎来蒸蒸日上的新时期,不同戏曲剧种呈现百花齐放、共存共荣的和谐景象。它跨越了剧种、辈分(年龄差距的代沟)、性别的隔阂,留下了京越两大剧种四位名家并列合影的真实画面。他们四位正是当代中国戏曲界影响最为深远的梅派、麒派、程派和袁派艺术的创始人,因此,这张合影具有独特的人文价值,历史内涵十分丰富,意味无穷,值得深入解读,细心品味。
事实上,袁大姐对这张照片十分喜爱重视。我们看到它被醒目地悬挂在上海越剧院会客厅的墙上,是袁大姐对后辈和自身的激励,令人肃然起敬。
此照摄于新中国举行开国大典前夕的北平。据袁大姐回忆,梅程二位前辈相处融洽亲密,对她这位初次相识的小辈热忱呵护。梅先生真诚地告诉她:“你这么大胆地搞越剧改革,太了不起了。我们京剧创新,要挪半步都困难重重啊。我支持你的努力。”合影时,梅周二位皆穿当时最流行的普通干部服(俗称“解放装”),三位京剧大师神情庄重,唯有年方27岁的袁大姐轻松愉快地张开了幸福的笑口。当时,梅、程二位十分善意地让她并列站在梅、程二位中间。于是,梅先生和袁大姐居中,程先生则在袁大姐右侧,他身材高大魁梧,身穿西服正装束领带,对这次拍照郑重其事。周先生站在梅先生左侧。三位京剧大师谦让质朴的君子风度、长者风范,让袁大姐如沐春风。如此排列的合影,仿佛师友相处,可以想见他们对袁大姐这位同行、后辈的礼让与厚爱。
袁大姐在这帧合影中神态怡然,心情舒畅地流露出灿然甜美的笑容。她不施粉黛,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洋溢着青春朝气,给人留下难忘美好的印象。
相知
幸福美好的时光刚过去不久,我和袁大姐就共同遭遇了史无前例最疯狂最残酷最恐怖的“文革”十年浩劫的灾难,都被关在“牛棚”里,遭毒打和诬陷,受尽暴虐的凌辱和磨难。袁大姐竟被暴徒批斗过500次,家破人亡,身心备受摧残,令人发指。
陈毅元帅诗云:“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袁大姐九死一生地熬过来了,浴火重生,又傲然挺立起来,真令人敬佩。
人生恍若梦境,我们相隔20年后,才得重逢,历经患难成知己。
20世纪80年代初,我和俞老婚后在上海工作。历经“文革”劫难的袁大姐,坚强地站出来主持振兴越剧事业。我们分别20年后在沪上庆幸劫后重逢时,彼此问候一番,她突然眉开眼笑地问我“蔷华啊,你还记得梅先生那一眼吗?”我即刻会心地笑着点头应答,霎时间共同回忆起当年同窗问艺的温馨岁月,幸福的暖流涌上心头,我们拥抱在一起,亲切无比。
我惊叹,在袁大姐心中如此深沉地蕴涵着享受和创造艺术美的不可征服的意念,这正是她强悍的生命力的根源。梅兰芳先生的艺术神韵在她心里永驻,念念不忘,知已相逢,津津乐道。
美的万丈光芒,穿越时空,足以抵挡“人妖颠倒”的阴霾,永恒地铭刻在她心上,可见她审美的悟性极高,不愧是梅派艺术精髓真正的知音者。
袁大姐于1995年起主持上海白玉兰戏剧奖评委工作后,以公正廉洁的作风,赢得口碑载道。我曾多次荣幸地应邀参加白玉兰戏剧奖颁奖活动,逐渐参与了袁大姐的工作。
新世纪初,我出任白玉兰戏剧奖评委后,亲眼目睹了袁大姐严于律己、务实的、艰苦奋斗的作风。她是历届评委会主任中年事最高、看戏最多,坚持公正、公平原则最坚定的领导者。
平时,评委因看戏多,十分劳累,对于年迈体弱多病的八旬老人袁大姐,负担格外沉重。
记得2007年寒暑季节,有不少观摩地点安排在市郊的剧场,我作为年过七旬之人,时常感到吃不消的劳累,很想退下来不干了。然而,一旦看到比我年长将近8岁的袁大姐仍在坚持观摩和开会讨论,我就深感惭愧。正是受到袁大姐以身作则榜样的感染,我才坚持下来了。她是我平生最敬佩的梨园知己。
袁大姐不愧为上海戏剧界的领军人物,她是一面鼓舞人心的旗帜,是老一辈艺术家中德艺双馨的楷模,足以垂范后世。她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