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发人深思

2012-04-29 00:44姚昉
上海戏剧 2012年4期
关键词:烛台剧种剧目

姚昉

袁雪芬老师曾有句话,时时在我耳畔回响:“袁雪芬是要死的,但越剧不能死啊!只要我还能为它做一点事,哪怕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怎么能够不做呢?”

那是上世纪90年代末的事了。当时,我在医院的病床前劝她保重身体,不要为院里的事太多操心。袁老师是这样回答我的。这位已经明显衰老的艺术家,每当提起越剧的现状或是某一个剧目时,她那疲惫的双眼马上就会睁大,闪出光芒,她直抒胸臆,滔滔不绝说出自己的想法。在场的人无不为她的健康感到担忧,又无不被她的执著感动,我觉得,支撑袁老师的关键词就是“越剧不能死。”这句话既是她对后辈的嘱咐,也是她对现状的忧患。

世间万物,无论其多么美好,都是有生命周期的,“不能死”,不等于“不会死”,问题是如何防止外界影响和发自内部的腐败,最大程度地延续美的生命。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越剧逐渐进入成熟,但在进入首个鼎盛期的同时也在慢慢陷入一种危机。那些模仿其他剧种、编演时事新闻的剧目虽然颇受欢迎,但演出质量堪忧,粗制滥造,许多剧目不中不洋,许多演出不伦不类,以至于一些有识之士在媒体上发出“越剧不像越剧”的警示。袁雪芬清醒地看到了越剧繁荣背后的危险,她在1942年发起越剧改革,在坚持本体的同时强调创新,并在编剧、导演、演出、舞美等方面吸收其他剧种的优长,为越剧所用,同时开拓题材渠道,开辟了越剧反映社会问题的先河,不但一举扭转危机,而且让越剧呈现出更高的审美趣味和文化品位。解放后,越剧艺人进入国家编制,从此衣食无忧,但袁雪芬始终没有停止艺术探索的脚步,她在完成从“四工调”到“尺调”的转型基础上,又继续创造了“六字调”、“降B调”等后来被广泛应用的曲调,丰富了剧种的音乐形象。袁老师又培育了另一朵越剧奇葩——男女合演,完成了“上越”四大精品剧目的磨合和提升,拓宽剧种的表现题材和手段,扩大了越剧在全国乃至世界上的影响……

“文革”刚刚结束,我曾提醒袁老师,可以拍摄一些演出资料给晚辈学习。她淡淡地说:“演员是一个非常残酷的职业。经常发生的情况是,当一位演员对生活、对艺术有了更多感悟时,他本身的生理条件已经不容许他继续站在舞台上、荧屏前了。演员该做的是为观众创造美,怎能让观众为演员的老去而痛苦呢?”我恍然大悟,原来袁老师早就把培养、提携青年演艺人才作为了自己的首要工作。

不久,一批中青年演员将袁老师的名作《祥林嫂》搬上舞台,演出取得很大成功,观众非常满意。袁老师欣喜之余,并不满足,而是对演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她一针见血地提醒演员,在“摸烛台”这个细节上表演尚欠火候,没能将那种宽慰中夹杂辛酸、笑容里闪烁泪珠的复杂感情充分传达给观众。听了这话,我忽想起以前袁老师曾对我说:“在排练‘摸烛台这段戏时,我总觉得没能把激情充分抒发出来。于是我就请刘如曾老师能不能在音乐上帮我一把,烘托出人物的内心活动。刘老师想了好久,终于想出当祥林嫂的手触到烛台时,他用板胡突然奏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鸣。我被深深地震动了,内心不住地颤抖,饱含着辛酸的笑容自然地淌下了眼泪。”这是具有高度责任心的演员才能做出的行为——绝不敷衍了事,而是为艺术、为观众做着艰苦创造,不达巅峰誓不罢休。我还想起当年袁老师演出《西厢记》,在为“赖婚”一场设计唱腔时,她曾在园中徘徊琢磨了好几天,不断与琴师周宝财商议,终于将兄弟剧种的某些音乐元素改造成既符合越剧韵律、又符合规定人物和场景、富有节奏和性格的唱腔。我觉得,艺术这朵鲜花,要靠艺术家呕心沥血的奉献才能常葆鲜艳,唯有如此,它才能永远不死。

像袁老师那样为了艺术可以奉献生命的艺术家,如今还有吗?

如今的越剧艺术,还能保持不死之身吗?

袁老师常说“演员的任务就是定下心来演好戏。”我觉得,“定心”是奉献的前提,只有定心,才有可能作出奉献。环顾当今的越剧演员,能定得下心来的恐怕已是不多了——排个新戏要自掏腰包,排戏演戏时为了能否收回资本担惊受怕;社会活动过多过滥,有限精力被名利和物质需求慢慢耗去“吃青春饭”得过且过,躺在老前辈的框架中亦步亦趋,听任艺术激情和创造潜力在一次次模仿的轮回中消磨殆尽;自以为是好高骛远,遇到角色挑肥拣瘦,饰演龙套冤枉鬼叫,“戏比天大”的敬业献身精神毫无踪影……剧种的青春是一个个人的青春连缀起来的,要使剧种不老,必须要让一个个演员为它老去才能换得。袁老师那句“我袁雪芬是要死的,但越剧不能死啊!”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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