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来,我每次从香港返回上海,回到家放了行李,随即到隔壁新康花园看望袁院长(我一直这样称呼她,因为她是我心目中真正的院长)。我按了门铃,“是阿史头呀!”几乎每次都是她亲自下楼开门,我走时又一定要送我下楼,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开,我怎么劝她都不肯上楼。后来几年她身体虚弱,她说:“阿史头,我不送你了。”由她大儿子海芽或阿姨送我。
2009年3月,我去中山医院看院长,见她显得憔悴、虚弱,嘴里喃喃地说:“越剧怎么办?越剧怎么办?”病房中,院长的妹妹、大儿子等亲属,还有医生、朋友等,都要我多谈谈越剧,我就边介绍边表演:院长是如何演祥林嫂闻说婆婆要卖她到贺家坳后,痛苦地扑在门上哭泣的背供戏;阿毛被狼叼走后,祥林嫂失魂落魄地回家,见老六死在地上,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惨叫;直至演唱时也带有干嚎的声调……讲到这里,大家发现院长在微笑。我把院长辅导金采风老师时身教言传的情景也描绘了一番,又把我演贺老六上场时,右手拿土枪,左肩背猎物的上场亮相表演了一遍。我说:“当时院长讲不行,来了好多遍,都不满意。她说:‘你这是摆英雄架子,雄赳赳气昂昂。贺老六是山里人,33岁成亲,今天做新郎倌,要憨厚,腼腆。亮相是人物首次上场的造型,既要有塑型美更要有人物性格、感情的体现。”老六临终时祥林嫂没有唱,也没什么过多的白口。“阿毛爹……”她的眼神是那么深邃悲惨地穿透我的双眼,声调是那么凄楚痛苦地刺痛我的心底,富有强烈的艺术魅力。
《祥林嫂》拍电影先期录音时,香港导演要求把所有唱段加快录,我认为这种做法很外行,当场表示不同意。拍全集录像时,由于当时是第一部戏曲电视片,设备和技术水平都不够,在拍摄时一旦出了一些小问题,就得从头来过。如贺老六“洞房”一场中,要在很短时间内把劳动服饰抢装为新郎服。因操作问题造成反复多次,服装脱、穿、穿、脱,一遍遍地,时间已是晚上11时左右,我开始不耐烦。出现这些情况时院长总是走到我面前悄悄地说:“要耐心些,不要这样……”
贺老六抱祥林嫂的戏,院长在排练场仔细教我,并一次次示范把金采风老师抱起,大家都劝阻,怕累着了她。她说要像捕捉野兽一样,干脆利落,因为贺老六怕祥林嫂黑夜外出被野兽伤着。拍摄时,我抱起院长一时失手,来了个仰天倒下,因为怕伤着院长,我把她一扳,压在我肚子上。她起身后说:“不对,不对!”忙问:“你怎么样,伤着没有?”一点没责怪,反而关心我。
拍摄到天亮,大家欢呼胜利完成,但见祥林嫂被“雪”(泡沫塑料)压着纹丝不动,上前把“雪”扒开,发现院长睡着了。整整一天一夜她未休息过,同大家吃一样的盒饭。
讲到这里,病房中的人跟院长说:“你看,不是还有人在谈戏,谈越剧,谈艺术吗?”并要我接着讲,我说:“院长累了,我还要回家赶稿,告退了!”院长在家人的搀扶下硬要送我到电梯处,并叮嘱我说:“你自己年龄也不小了,要注意身体呵。”
2010年3月的一天,晚7时多,我又到中山医院看望院长。夜朦胧,静悄悄,院长躺在床上,吸着氧气,打着点滴。我轻轻地告诉院长是我,院长微微的声音:“阿史头,你香港回来了?”她把手伸过来,我忙抓住,她又高兴地说:“你在戏校上课?”我说:“是,滑稽班要请我来教两个月。”她皱了皱眉,意思是你怎么教滑稽班,我领会她的意思,说:“院长你要休息,不要讲话,听我说。滑稽班要我教各派越剧,越剧班知道了也要我教两个月,教《祥林嫂·洞房》,同时抓同学们的发声、唱、念。因我香港很多学生等着我排戏,我得赶回去。”我把戏校越剧班的老师和同学情况一一介绍,她听了点点头,对我说“你回来教学,香港家中要安排好,一个人在上海,自己年龄也大了,要照顾好自己,要注意身体。”我说:“院长您放心,越剧班有好苗子,越剧有接班人,我会注意自己身体的。”
2010年下半年,我完成了香港儿童少年粤剧团世博会的演出,又同戏校越剧班一起赴港交流讲座演出后再回上海越剧班上课。12月初回港前,我去院长家辞行,见她气色不错,很是欣慰。院长、海芽和我一起谈论越剧班教学问题。谈了半小时院长进了卧室,我想可能她累了,便知趣地要走。但是海芽还在和我谈,并解释道:“妈妈吃了治疗心脏的药有利尿作用,是上卫生间去的。”果然过一会儿,院长出来再和我们一起谈,兴致很高,精神甚佳。我提到《白蛇传》,她说“此戏是我1952年进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获荣誉奖的戏,但是越剧的《白蛇传》,不如京、昆、川等剧种有特色,我一直想把这戏从剧本到二度创作着力搞一下,从‘情字上着手,突出越剧抒情优美细腻的特色,要有自己的风格。我是力不从心了,由你们去完成了。”我说“我想把此戏给越剧班同学作为大学毕业作品,或由一团阿芬他们先排,再套给同学们。”不知不觉,又是半小时了。我急忙起身:“院长你休息吧,我走了!”院长再次嘱咐我要对香港家里讲明回沪教学的目的,并让我保重身体,不要太累着。我走到楼梯下朝上对院长讲:“越剧定有接班人,我会注意身体,院长请放心!”唉,想不到,这次竟然是我与院长的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谈话,最后一次……
1977年,院长和吴琛副院长找我说:“要开排《祥林嫂》,卫癞子一角很难演,没有合适人选,现在考虑你演,你有何想法?”我说:“我没想法,服从领导决定,但请领导要关注男演员的声腔问题。”第二天大会宣布角色名单:贺老六由史济华担任。我愕然,这一决定太出乎我意料。在绍兴拍《祥林嫂》电影外景时,院长在招待所和我们闲聊时说:“阿史头这次你争气的,难为你了。”又聊了家常,我说:“家里买汰烧里里外外我一脚踢,还有粮票、油票什么都是我管的。”院长说:“我家里的所有票证都是我管的,家里的油盐酱醋都是我操心。”我一呆,怎么?院长偌大的人物,也要操心家务?
1996年,团里排《杀嫂》,准备赴港演出。团长对我讲“这戏是请川剧老师来排,她指名要你上王婆。”我有保留意见,但勉强答应了。院长知道后说“你要注意自己的舞台形象,况且你们男女合演,你怎么去演女的。”见一次,讲一次,唉!我真是有苦难言呀!后来,院长看了彩排,回来路上坐在小巴前头问“阿史头呢?”我坐最后一排角落里,说“我在这里。”院长说:“看来,王婆这角色非你莫属,院内还找不到其他演员能演,不错,真难为你了!”
往事历历在目,每一次在我遇到挑战、取得成绩的时候,院长都是这句话:“阿史头,难为你了!”不论何时何地院长讲这些话时的情景,都会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记忆荧屏之中。当时,也不觉有如何特殊含义,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大了,老了,懂了啊!院长这是在用她独有的方式,关怀、鼓励、肯定、赞扬我呀!后来有人对我说:“院长在一次会议上讲到你,说阿史头对越剧男女合演有特殊贡献。”这是院长对我的最高评价了。
每次院长和我谈话,我总要发些牢骚,发泄些不满情绪,提提意见。院长总是苦口婆心地说“要奉献,对事业要有责任感,要作铺路石,政治上向上看,生活上向下看……”
现在我遵循院长嘱托,回沪在戏校越剧班任教,培养越剧事业的接班人。我经常要走过新康花园去措地铁,每次行到18号时,我都不由自主地注视着这座绿色的小楼,也不时对身旁学生或亲朋说这是院长的家。我仿佛看到院长在里面,每天至少写300个字的回忆、总结……
斯人已去,院长呀,我会永远记住这句话:“阿史头,难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