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甚解”的旧说新解

2012-04-29 00:44丰家骅
寻根 2012年5期
关键词:会通柳先生陶渊明

丰家骅

“好读书,不求甚解”,是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一句自况的话。这句话经过长期流传、演化,至今仍活在人们的口头上。但现代这句话的意思,一般都理解为“读书只求懂得个大概,不求深入理解”,或是“读书马虎,浅尝辄止”,等等。这不仅失却了这个词的原意,而且词的感情色彩还带有贬义。

《五柳先生传》是陶渊明的一篇托名自传,萧统《陶渊明传》、《宋书·隐逸传》等书都说它作于其年轻时;清人杨希闵《晋陶徵士年谱》、近人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则说它“盖必其晚年文字”。我也认为这是他的一篇晚年之作。陶渊明生活的魏晋时期,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士人重郡望、讲门第、追求做官、贪恋富贵;而《五柳先生传》则自称“不知何许人”“不详其姓字”“不慕荣利”“读书不求甚解”,这就表达了他对讲求出身、官位的不屑与否定,抒发了他甘于清贫、坚守高洁志趣的情怀。这不仅是他的自况,也是他的自许和自赞。我们若将“不求甚解”当作读书不认真,前后文意岂不相悖!

因而“不求甚解”当作何解,无论是对正确理解这个词的词义,还是对理解陶渊明的为人,都值得一辨。

秦灭之后,我国先秦典籍多已散亡。汉兴,惠帝除挟书之令,文帝设五经博士,至武帝更置写书之官,命秦博士背诵记录,同时还广开献书之路,访求民间遗书,因而儒家经典陆续面世。记录下来或藏匿复出的典籍,由于时代变迁、今古文不同、名物制度的变异,如果不加以注释便不易读懂,于是汉人纷起传疏,有的以今言释古言,有的专详名物,愈来愈烦琐,尤其在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阐明经义往往求其微言大义,愈来愈冗长。这是汉儒注经之大弊。

陶渊明读书,颇厌汉儒注经的烦琐冗长,因而与之相对提出了读书“不求甚解”,这是对汉儒注经的大胆扬弃,他的“不求甚解”,并非不求深刻地理解,而是不刻意于一字一句的诠释,重在去理解经书的大义。

明末清初诗人冯班(钝吟)在《诫子帖》中批评有一种人读书草草,却借口是师法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他告诫他的儿子不可与这种人为友:

陶公读书,止观大意,不求甚解。所谓“甚解”者,如郑康成之《礼》、毛公之《诗》也。世人读书,正苦大意未通耳。今者朝读一书,至暮便问其指归,尚不知所言何事,自云吾师渊明。不惟自在,更以教人。(《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886册,《钝吟杂录》卷七)

冯钝吟认为,陶渊明读书,高处就在于“止观大意”,重在会通其“大意”,把握经书的主要精神实质。而世人读书则拘泥于字句,“正苦大意未通”。他的所谓“甚解”,具体地说就是如郑玄注《礼》、毛公注《诗》,由于时代久远、编简错乱、字画错讹等原因,经文常有于理不合,不可解处。“不求甚解”就是对这些不可解处,不要强解求通为穿凿之说。宋人周密在《解经恶穿凿》中就曾说,解经“不必用意过当,为穿凿之说,无悖圣人经旨可矣”(《野客丛书》卷十三)!重在领会经文的精神,就是说的这个意思。

陶渊明生活的时代,是我国儒学衰微、玄学风行的两晋时期。所谓“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文心雕龙·时序》),就是说玄学自西晋兴起,至东晋盛行一时。玄学的兴起打破了儒学的一统天下,儒家经术随之衰落,经学章句受到鄙视。这对儒生是一个思想解放。魏晋文士再也不像汉代经生那样对经传注疏亦步亦趋,而能自由思考,注重会通其意。陶渊明的思想受到当时玄风的影响,从“得筌忘鱼”“得意忘言”得到启示,读书不再过分穿凿字句,而注重会通其意。元人李治在《敬斋先生古今蛀》中论及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时说:

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又蓄素琴一张,弦索不具……此二事,正是此老自得处。俗子不知,便谓渊明真不著意,此亦何足与语……盖不求甚解者,谓得意忘言,不若老生腐儒为章句细碎耳……今观其平生诗文可概见矣……使果不求甚解,则何为自少学之以至于欣然而忘食耶!

(《敬斋先生古今鞋·逸文二》)

陶渊明少有高趣,李治认为他读书“不求甚解”,与抚琴“弦索不具”一样,表现了他的一种生活情趣,一种自得。这里的“自得”,不是自己舒适、得意,而是得其“趣”,得其“意”。“盖不求甚解者,谓得意忘言。”即不再像老生腐儒纠缠于细碎章句,而直接去获得经义的主旨。这是受魏晋玄学思想影响后一种新的解经方式,是对汉儒解经烦琐穿凿的一种反拨。

明末学者朱国桢对陶渊明的读书不求甚解,根据自己读书的体味,从不同角度提出自己的看法说:

读书不求甚解,此语如何?曰:“静中看书,大意了然。”惟有一等人,穿凿解,反致背庆可笑。故曰:“解是不解,不解是解。”(《涌幢小品》卷十)

读书是为了求解,怎么会“不求甚解”呢?这里的“甚”,不能作“很”讲,而是过分之意。“甚解”即用力过当,过分求解。他说有一种人专心读书,对经书主旨了然于胸,虽然局部有不解之处,但全书却是读通了。另一种人对局部穿凿求通,反而愈解愈背离其意,往往不得经旨。读书,主要是“得意”,抓住书中主要的精神实质。所以说“不解是解”,“解是不解”。

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与汉儒读经的拘守不同,表现了他读书思想的解放。这不仅是他个人的生活态度与读书心得,而且也是一种好的读书方法。宋人王应麟谈读书时就说,“不求甚解”是“善读书者”,(《困学纪闻》卷二十《杂识》)明人何孟春说,“是真正解书者”(《馀冬序录》卷三十五),清人吴调侯说,“是为善于读书者”(《古文观止·五柳先生传》注)。他们都认为“不求甚解”是一种好的读书方法。

近人钱钟书更是把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与培根读书中的“书有只可染指者,有宜囫囵吞者,亦有须咀嚼消纳者”相比较,认为陶的“不求甚解”即培根之“只可染指者”“囫囵吞者”,陶的“疑义相与析”即培根之“咀嚼消纳者”,这说明中外的读书经验是相通的。

但钱先生又进而指出,培根之说虽“语较周密,然亦只道着一半”,“书之须细析者,亦有不必求甚解之时:以词章论,常须带草看法;而为义理考据计,又必十目一行”。(《管锥编》(四)卷一四六《全晋文》)他所说的“带草看法”即为“不求甚解”,“十目一行”则为“疑义相析”。这样“不求甚解”就不仅适用于读经,而且也适用于读其他的书了。

我国古人读书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宋元以来有许多精彩的论述,有关“不求甚解”的也不少,如宋代理学家陆象山说:“读书且平平读,未晓处且放过,不必太滞。”(《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156册,《象山集》卷二十八)“未晓处且放过”即是“不求甚解”,放过是暂时的,这是不因小而失大的意思。朱熹说:“《论语》要冷看,《孟子》要熟读。《论语》逐文逐意各是一义,故用仔细静观;《孟子》成大段首尾通贯,熟读文义自见,不可逐一句一字上理会也。”(《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700册《朱子语类》)这里的“熟”,据钱先生考据当为“热”,与“冷”相对。所谓“热看”,即“谓快读也”,即“带草看法”“怀素看法”,亦即“不求甚解”;而“冷看”则是“仔细静观”,逐字逐句去理解文义,也就是“疑义相析”。可见不同的书当用不同的读法。

这种读书方法就是不死钻字眼、过分求解,不因小失大,为局部放弃整体,而要前后连贯,会通其意,领会文章的精神实质。这即使到了今天也还是适用的。

上世纪90年代,四川大学缪钺教授发表了《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新释》。他“透视汉魏、魏晋、晋宋三次易代之际的历史”,从历史的角度提出了新解,他说:“陶渊明饷绎更世之后,知道当时政治上许多事件,表面上公布的是一回事,而实际做的又是一回事,所以借‘好读书,不求甚解以寄慨,言外之意是,读书如此,对当时之事亦应作如是观。”我们且不说《晋书》成书的年代多在南北朝各史之后,即使如《三国志》在晋世修成,也是手稿,并未流传,陶公读史,是难以读到的;而且陶渊明明明说,读书“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若是历史上丑恶的事,何能欣然会意?缪钺先生是我素来尊敬的学者,但他的这个“新释”却不敢苟同。

作者单位:江苏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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