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麦穗

2012-04-29 00:44曹洪波
躬耕 2012年5期
关键词:高家国军儿媳妇

曹洪波

1

枪炮声在刘高庄五里外的马大沟方向密密匝匝地响了三四天了,震天呛地。庄里的房屋像打摆子的病人一摇一晃的,屋脊上的小灰瓦相互磕碰出哒哒的响声。火光和浓烟一直在天空冲上冲下,一团一团的化不开去。烧红了的半边天,还在越烧越旺,像是注满了油。泼撒过来的硝烟夹杂了浓浓的火药味和血腥味,还有一股股混杂的焦糊味。刘高庄地主高堂兴从浓浓的火药味、血腥味和一股股混杂的焦糊味中首先扑捉到的却是另一种味道,是一股小麦被烧焦的味道,腥糊腥糊地盖着了小麦穗子被烧熟的香味,更多的是裹挟了太多的死人味。然而,对于麦香味他是再也熟悉不过了,他有上千亩的小麦,这方圆十余里的小麦都是他的。麦子己经灌饱了浆,黄了梢,饱涨的穗子正在收紧身子,籽粒也由软朝硬处变,要不是这场战事,过不几天就要开始动镰了。现在,一发炮弹落在麦地里就是一团火光,就是一片烧焦了的麦子。

高堂兴独自站在村口的弯腰大柳树下,他己经没有了前呼后用的管家和家丁。大柳树上更没了喳喳乱叫的鸟儿,鸟儿己被远处的枪炮声震得远远地逃了。远处的火光和天上太阳刺目的光芒落在村边那些即将成熟的麦穗上,麦芒闪着银光,麦芒就像一根根银针似地扎向他,扎向他的双眼和胸口。他的双眼灼疼,他的胸口也一阵阵地灼疼,他气恼这场战事,他恨前些天抄了他家的种地户刘大孬,他恼恨得咬着牙,像咬着一把干透了的麦粒,咬得“咯咯嘣嘣”地响,心里一个劲儿地骂,骂声不敢出口憋在肚子里,虽然四周并没有什么人。

他抬着头向响着枪炮声的方向看,仿佛看到的是一片又一片自己家地里烧焦的麦子,是在国军的炮火下倒下的一排又一排共产党的队伍。然而枪炮声还是那么稠那么密,他心里清楚共产党的队伍也不是那么好打的。他担心真像刘大孬说的那样,国军钻进刘邓的口袋阵里,那样就惨了,他这个家也就完了。枪支、粮食、牲口被刘大孬抄了不说,这上千亩眼看就要收到手的小麦,怕是连个麦粒也吃不到嘴里了。还有他的儿子了,他的儿子高金柱就在国军里,不知儿子参加没参加战事,他是又惊又怕,这些天提心吊胆的。

想到这里他就一脸的茫然,变得十分无助,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在麦子还长在地里,等国军胜利了,麦子还在,土地也还在,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他颤巍巍地走上地头,伸出保养得细白的手,小心掐了一株麦穗。他把麦穗放在肥厚的手心中揉了揉,揉岀了一撮白胖的籽粒,麦籽还没有完全杀紧身子,大量水分还存在籽粒中。他把这撮白胖的小麦籽粒送到了口里,他嚼岀了麦子的香味。

这时一发炮弹呼啸着掠过了他的头顶,在远方爆炸了,热浪滚了过来,他仿佛又看到了一片烧焦的麦子。

2

这是一九四八年的五月,从二十五日开始,宛东一线就开了战事。刘邓大军的一纵、三纵、六纵围城打援迎战国民党张轸兵团,血战于宛城之东。

大战开始之际就有地下党秘密地来到了刘高庄,在刘高庄一户姓刘的人家里扎到了半夜临明了才走。地下党离开刘高庄不久,刘高庄天空里的气氛就变了,刘姓人活跃了起来。刘姓人全是地主高堂兴的种地户,刘姓人来来往往地串门子,扎了堆商量着事情,都是瞒了高姓人的,高姓人被蒙在鼓里,高堂兴也被蒙在鼓里。天气越来越热了,高堂兴每日端着他心爱的黄铜水烟袋,端坐在他那深宅大院的堂屋里滋滋溜溜地吸个不停,偶尔吆五喝六地一群人拥着他到麦田里去转转。今年风调雨顺,麦苗长得十分壮实,一直到麦子甩齐了穗,扬过花,黄了梢,高堂兴知道今年的麦子算是收了,应该是难得十年一遇的大丰收。高堂兴那些天一直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觉得,无论世道如何的变,人总是要吃饭的,有了麦子哪边的队伍过来都会给他说好话,都得看他的脸色。况且,当地的治安一直很好,王凌云稳坐南阳府,共产党的兵离得还远着呢,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儿。

这天,他正端着红铜水烟袋滋滋溜溜地吸得痛快,红铜烟袋油光闪亮。儿媳妇巧翠扛着个大肚子一趔一趔从他面前走过。他端详了一下油光闪亮的红铜烟袋,又端详了一下扛着个大肚子的儿媳妇,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了。什么地方不对头了呢?噢!是他想儿子了,儿子自打把媳妇巧翠迎进门后就又急匆匆地回国军队伍上去了。儿子生得瘦弱清秀,像个书生,在南阳府上了几年学,也没上出个啥岀息,却从南阳府给他领回了个女学生。他一气之下把儿子撵跑了,待儿子再回来的时候儿子己经是国军了。是国军也好,世道太乱了,有了国军当靠山总比没有靠山强。可是儿子太瘦弱、太文静,不像他的种更不是当兵的料,他千嘱托万嘱咐让儿子在国军里弄个官当当,可当官是需要化钱的,他就狠了狠心花了一大笔钱给儿子买了个官。那官却是个文官,是个不中用的抄抄写写的官,这也算对得起儿子了。可是最近有一段时间始终没有儿子的音信。搁以往儿子隔三叉五地总有信回来,信里儿子还是挺关心媳妇的,给媳妇说些肉麻的话,让他这个当爹的看着脸上就起热,好像是自己从来说不岀口的话。儿媳妇怀揣大肚的,他想儿子应该很高兴,过了这个麦季儿媳妇就要生产。儿子是快要当爹的人了,快要当爹的人能不惦念自己的女人?队伍上的事儿再忙,还是应该有信回来的,他怀疑是不是儿子偷偷地给媳妇写了信,家里竟没有一点消息。

高堂兴把油光闪亮的红铜烟袋放在八仙桌上,叫了一声:巧翠。

儿媳妇巧翠稳稳地站在他面前,一件红底碎花薄绸衫裹了大肚子快扛到八仙桌子上了。他看了一眼儿媳妇的大肚子,又看了一眼儿媳妇的脸。他发现儿媳妇好看的嫩脸这些天也变得憔悴了,难看了,脸上似乎还有刚刚流过的泪痕,那泪痕在脸上一闪一闪的。

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地问了一句:金柱没信来?

儿媳妇巧翠像是哽噎着回答了一句:没呢!

高堂兴长长地叹了口气“哎” 了一声,摆了摆手让儿媳妇退下了。告诉下人要好生侍候着,他在心埋怨起儿子来。

3

高堂兴被一群家丁簇拥着,一大早到麦田里看了看,即将丰收的麦子让他一时忘记了儿子这些天没有消息的烦恼,心里那是一个劲儿的高兴,估算了一下今年一亩地能收好几百斤小麦哩,他的上千亩地都是抓一把土一攥就能攥出油的黄土垴好地,肯定会有一个大的收成。他仿佛听到了镰刀割麦的沙沙声;仿佛看到了一大垛一大垛金黄的麦垛;仿佛闻到了新麦面的醇香……

晚饭过后,他把玩了一会儿红铜烟袋,又滋滋溜溜地吸了一锅烟,他想他该让管家通知那些种地户们忙起来了,该磨镰的磨镰、该扎耙的扎耙,把麦子一穗不少地拢到场里来。犁耧耕耙也得准备好,收罢麦,趁着热地忙种秋,秋天还会有一个好收成。

高堂兴把管家高二狗叫到了跟前。高堂兴说:二狗呀,这些天庄上挺安静的,麦子快熟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俗话说得好,麦熟饿弯好汉腰,这些种地的也不来家借借取取,肯定屋里是不缺粮了。

高二狗眨了一下细眯眯的小眼,用二根指头捻了一下下巴上的一撮稀疏的小黄胡说:老爷!我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这两天姓刘的走动频繁,那个刘大孬这家进那家出,不像是借借取取,借借取取应该到老爷这来,那些穷鬼们到了这时候还有啥可填肚子的,夜里一堆人钻起来嘀嘀咕咕,像是没啥好事,莫非……

高堂兴很有些蔑视地“哼” 了一句:莫非他们还要造反不成?

高二狗说:老爷仁慈,平时待他们不薄,他们肯定不敢。

高堂兴又“哼” 了一句:他们是不是看今年的麦子收成好了,有啥想法了,要出玄点子?

高二狗说,老爷,这一点我还没看岀来。

高堂兴这时抬高了腔调:我说二狗呀,你去找刘大孬叫他识相点儿,挨家说道说道,今年麦子长得不赖,都勤快些该磨镰的磨镰,该扎耙的扎耙,把犁耧耕耙拾掇利索了,我不会亏待他们种地户的,秋天再打个翻身仗,年下都让他们家家都过个肥实年。

高二狗眨巴了眨巴一双细眯眯的小眼说:老爷还是要小心点儿……

高堂兴自负地说:去吧,天翻不过来。

天还是翻过来了。

高二狗捻着下巴上的一撮稀疏的小黄胡儿,若有所思的刚出大门,就被一群掂枪弄棍的人裹挟进了大院。是夜,月淡星稀,大院里红灯高挂,高二狗看清了带头来的人正是刘大孬。刘大孬手里还掂着一把锃亮的盒子枪。这种枪高二狗见过,他老爷手里就有一把。高二狗惊得说不出话来了,瞪起一双细眼:你们这是,这是……

刘二孬高大粗壮的身影横在他面前,一把盒子枪顶在他的鸡胸上。

你家老爷呢?

高二狗傻眼了:老爷,在……在……在堂屋呢。

刘二孬指挥着人群包围了高家整个大院,又带人蹿进了高堂兴的正堂屋。高堂兴听到了院子里杂沓的脚步声,正要喊人。刘二孬就端着枪冲了进去,高堂兴从没见过这阵势,心一慌,手一抖,明光锃亮的红铜水烟袋“当啷” 一声掉在了地上。两个女下人“呀”了一声双手抱了头,把头顶在了墙壁上。高堂兴一张脸扭曲起来,变得铁青,满脸的皱纹都在抖动。他颤着声吼道:刘大孬,你、你……你好大的胆,夜闯私宅,你……你……你作死哩!这时的刘大孬胆子就是大了,他不怕高老爷这只煮熟的鸭子嘴硬了,他现在有共产党撑腰,枪是共产党队伍上给的,人是共产党组织的,刘大孬腰板硬实实的,腰板一硬实说话也洪亮了。

高堂兴!你放老实点,刘邓大军打过来了。老八路让我来收拾你这个狗日的。高堂兴一听刘邓大军,老八路——就瘫坐在了太师椅上。刘大孬还有些不解恨,把盒子枪顶在了高堂兴脑门上,说了一句:要不是共产党有政策,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高堂兴在太师椅上一阵哆嗦,差点尿了一裤裆。

真是顺利极了,没费一枪一弹,简直就是兵不血刃,比地下党比刘大孬预想的还要顺利得多,高堂兴一家连一点反抗也没敢。杀一只鸡子,鸡子还要扑楞扑楞翅膀,弹一弹腿,高堂兴一家人比死鸡子还要老实。也许是天意,一兴一败早在冥冥之中,蚂蚱到了秋天也就干弹腾弹腾腿了;也许是地下党谋化得缜密,刘大孬运用得果断,地主高堂兴在毫无查觉中就这样束手就范了。

当天夜里,刘大孬把高堂兴一家连同家丁佣人几十号人,围在高家大院里。院子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还打了火把。火把很亮,高家大院一下子亮堂热闹起来。男女老幼都挤进了高家大院,有人喊着要刘大孬用盒子枪把高堂兴崩了;有人小声说高堂兴还算是个仁义地主,平时作恶不多还不该死;也有人喊着要把高堂兴的大管家高二狗崩了。高二狗早己吓得哆哆嗦嗦地尿了一裤裆,尿水顺着裤腿“嗒嗒”地流;还有人起着哄要抢高堂兴家的东西,这些人不是和高家有仇就是和高家有怨。刘大孬制止了大家,刘大孬说高堂兴、高二狗该杀不该杀是新政府的事,等大军打了胜仗再说。

刘大孬站在院子里开始训起了话。刘大孬训话的内容无非是让高家人老实点,刘邓大军来了,天变了,国民党要完蛋了;刘邓大军把张轸正围了起来要像打狗一样地打,王凌云在南阳府吓得屁滚尿流,没几天好日子了;大家都要行动起来,要支援刘邓大军……像是战前动员。说话间宛城方向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枪声沿着宛东一线百余里都在响,有闪亮的夜明弹划过夜空,划过高家大院时高家大院里的人个个面色惨白。刘大孬雄纠纠气昂昂地高声叫道:听见了吧!这就是刘邓大军的口袋阵,张轸这鬼孙己经钻进去了。国民党挣扎不了几天了。现在把高堂兴家里的枪支、牛马驴、粮食都收拾起来,支援前线。高家大院人群里一阵骚动,刘大孬站在院中的高台上挥了挥手中的盒子枪,院子里立马又静了下来。刘大孬心里舒坦极了,激动极了。还是这家伙管用,刘大孬一家祖宗三代都给高家种地,当牛做马,见了高家人低三下四的,这会儿刘大孬的盒子枪敢指哪儿打哪儿,他高堂兴连个屁也不敢放。

从高堂兴家一共收岀了十二条枪,二把盒子枪,十杆长枪。刘姓种地户这一下子就都有了枪了,有了枪就有了胆,就有了粮食牲口,有了房子女人。他们把高家人关在了高家祠堂里,派了专人看管。刘大孬开始带人抄高堂兴的家了,按照刘地下党的安排只充许他们抄些粮食、枪支、牲口。刘大孬却还想抄高堂兴的儿媳妇。他知道高堂兴的儿媳妇是个细皮白肉的女学生,每次见一眼心里就痒痒,高堂兴的儿子高金柱还是国民党的军官,他抄了也白抄,他抄了她还要睡她,以报高堂兴睡了他的妹子之仇。

4

那年冬天,大雪一个劲儿地下了四天四夜,下得天地全是白的了。刘大孬的父亲得了一场重病,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刘大孬就去高堂兴家借了两斗扫场麦,扫场麦还是上一年的陈麦,那扫场麦坷垃伴草又霉又秕,喂猪猪也不会吃了。到了第二年麦罢,高堂兴非要他家多交二十斗干饱净的新麦子当租子,用来还欠粮,硬是翻了十倍。二十斗啊,那时一斗为十升,一升约重1.5公斤,合现在就是五六百斤小麦了。那时小麦产量又低,一亩地顶天了能打二三百斤,这样的话他们家这一季子的麦子算是白种了。刘大孬的爹找高堂兴理论,被高二狗拦着了。高二狗斜眯着小细眼捻着下巴上的那撮黄胡子,说他可以在高老爷面前替他说说好话,免了那两斗小麦的账,只是高老爷家缺少人手,想让他的女儿小好到高老爷家帮一段时间的工,刘大孬的爹迫于生计不知深浅就答应了。那时刘大孬的妹子刘小好还不满十八岁,出落得像含苞的花骨朵,破衣烂衫己遮不着好看的身子,就这样刘小好被他爹领进了地主高堂兴家的深宅大院。过了秋天刘小好被高堂兴撵回了家,刘小好己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刘大孬的爹见此情景嘴一张就喷岀了一口鲜血,差点要了小命。老俩口合计了一下,既然这样了还不如让他的小好给高堂兴做小算了。他拖着病身子找到高二狗,强压着怒火说出了他的想法。高二狗这狗东西却变了脸,说他这是在诬陷他家老爷,他家的刘小好在高家不守规矩不知和谁混上了野种,现在赖在了老爷头上,还要给老爷做小,是在给他高老爷头上扣屎盆子,是给他家脸不要脸了,说他刘家人生成的贱货就是欠揍欠打。

刘大孬听说后掂了把镰要到高家拼命,父亲不让。一家人只好打断牙齿朝肚里咽,高家有人有枪,他们是拼不过高家的。幸好来庄上钉锅补锅的小炉匠看上了刘小好,不嫌她怀有身孕愿带她远走高飞,一家人含着泪送走了刘小好。从此刘大孬的妹子刘小好杳无音讯,刘大孬一直把这段仇在心里记着呢。

刘大孬在人堆里找到高堂兴的儿媳妇巧翠时,高堂兴的儿媳妇巧翠圈曲在院子里的墙角里。她被院子里的情形和远处的枪炮声吓坏了,浑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刘大孬用盒子枪指着她让她站起来,站起来。她慢慢地依着墙壁站起来了,站起来了却扛着个花包似的大肚子,大肚子直接顶到了刘大孬怀里的枪口上。刘大孬借着火把的火亮看清楚了,高堂兴的儿媳妇巧翠是个怀着大肚子的孕妇。刘大孬气恼得掂枪的手一阵哆嗦,扣在板机里的指头朝板机上压了压,但他最终没有压下去。他知道,他再朝下压一点盒子枪就响了,这个漂亮的女人和她肚里的孩子就完了,这是两条人命,他再孬也孬不出这样的事情。

夜往深处走,刘高庄的上空炮弹礼花一样地惊过,枪声由远及近愈响愈猛,沿宛城东部方向像扯开了一张枪炮网,战线愈拉愈长,火光一直在天空燃烧。刘高庄的三里外,马大沟方向一场恶战正在进行着。刘大孬和乡亲们用抄来的高家的粮食、枪支、牲口,时刻准备着支援刘邓大军。

一直到天明,猛烈的枪炮声就没停下过,队伍上传来消息,让刘大孬把抄来的高堂兴家的粮食送到队伍上去,并要他组织一支不少于二十人的担架队。在高家大院折腾了一夜的刘大孬不敢怠慢,立即组织人力,这样一来,庄上青壮劳力就不多了,看守地主高堂兴的人也被抽走了。一夜惊魂过去后,高堂兴和他的佣人家丁恢复了自由,高二狗却不跟他卖命了,他怕共军真的打了胜仗稳下劲来,刘大孬就会收拾他。高二狗拾掇拾掇细软,趁庄上人慌马乱逃跑了。高二狗一跑,高堂兴的家丁下人一个个的也都溜之大吉。除了自己女人还有怀揣大孕的儿媳妇,高堂兴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这几天高堂兴一直没出屋子,外面炮火连天的,他怕出了门子弹打不着他,也会有人暗地里要了他的命。他的女人每天都跪在观音普萨像前,叨叨咕咕地念些他听不懂的话。老婆子一定是在诚心诚意地为儿子祈告了,让观音普萨保佑儿子了。高堂兴说,你甭光给儿子祈祷了,你也祈祷祈祷国军,让国军打胜仗,祈祷祈祷咱地里的小麦,让小麦少糟蹋点。女人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只是嘴里嘟哝着说,作孽呀!作孽!

这几天庄子里己经没有了人声,连鸡鸭、牛驴的声音也没有了,庄子空了,空气里飘来的全是血腥味。大战几天了,一直不见分晓。据从马大沟抬担架回来的庄上人说,马大沟两边尸横遍野,分不清那个是国军的尸体那个是共军的尸体了。马大沟那是多宽的沟呀!能并排跑两辆马车,现在沟里己血流成河了,装不下了的血水还漫进了麦田里,把没烧焦的麦子都泡成了血红色的了。这大热的五月天血凝都凝不着,一泼一泼地流,麦穗子上裹满了血浆,重重地勾着头,都成了血穗子,一声炮响,就轰起一大群苍蝇。

高堂兴听了这话给了他极大的震动,血把麦子都染红了,那叫心疼呀!他不是心痛死了多少兵,他是心疼他的麦子,兵都死完了他也不心疼。炮火烧了不少麦子,再把他的麦子都染上了血,他的麦子就吃不成了。他要到麦田里看看去,去马大沟的方向,看看那里的麦子到底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5

宛东战役激战到第六天,天上不见日头,满天满地都是灰蒙蒙的。高堂兴心里头实在憋得慌,就又一次走出了村庄。庄子上很静,见不到一个人影儿,他这次是背了一把铁锨出门的,这是他唯一一次亲自动手掂农具,他是为了防止有人暗袭他。

出了庄他就朝着马大沟的方向走。枪炮声一直在不远处响着,这些天他也听惯了,也觉不岀多么害怕了。浓烟和麦地里的热浪一浪接一浪地拥着他,那些将要成熟的小麦也拥着他,他看着齐腰深的小麦灰蒙土脸地在纷飞的战火里依然旺盛的生长着,这边的小麦还没有遭受到战火的涂炭,炮弹都射向前沿阵地了。他朝马大沟方向一路走去,亲呢地抚摸着小路两边在炮火中摇荡的麦穗,这是他的小麦,是他祖祖辈辈的小麦。他对麦子一直有一种很深的情结,他想象着浸染了血的麦穗是个什么样子,是国军的血染红的?还是共军的血染红的。他想要是刘大孬的血染在麦穗上那该是最好看不过的麦穗了,他要当宝贝一样地敬起来。这些天一直没见着刘大孬,刘大孬的担架队是不是也让国军的炮弹给炸飞了,是不是血也流进了马大沟里?他想看一看马大沟里的到底流的是什么样兵的血,血流向地里有多深多远了。这样的想法激动着他,他顾不了那些远远传过来的枪炮声了,他像一个战火纷飞中的勇士,端着铁锨一个劲地朝马大沟的方向走。

突然,他听到麦垄里有什么响动,麦子向两边倒伏着,一个人影缓缓地朝他爬行过来。高堂兴端紧了铁锨直愣愣地看着渐渐爬近的人,那人一定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才朝他爬过来的。天空被炮弹炸得虽然灰蒙蒙的,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个爬行的人。那人的一条腿像是被炮弹炸断了,深身血糊糊的,满脸也是血。他一定是从死人堆里爬过来的,一定是从血坑里爬出来的,身上衣服的颜色都染成了血红都是紫红的血痂,只有头顶上的那顶帽子还能看出来,是灰色的,帽子上还有一颗用红布做成的五角星,五角星上溅着点点的紫血斑。

高堂兴心里一紧,他看出来了这一定是个受了伤的共军。他愤恨地朝他吐了口唾沫,转身正要走掉,只听那兵嘴里弱弱地喊:水……水……水……

高堂兴立着了脚步,他听这弱声很是耳熟,像是他儿子高金柱的声音。他扭着头去仔细端详,那人满脸的血痂,嘴边似乎还噙着半截麦穗子,麦穗上也全是血了,和黑紫色的血痂凝在嘴角的一边,和嘴巴结在一起了。一定是这个兵又渴又饿,拿麦穗治渴治饿了,被血浆粘在了嘴巴上。这兵紧闭双眼,看脸型也不像自己的儿子。这时那兵灰布帽子上的红星闪了一下,他想儿子是国军戴的是大沿帽,穿的是尼子服,他断定他一定是共党的兵了,这时他的新仇旧恨涌上了心头。

那兵嘴里还在弱弱地喊:水……水……水……

高堂兴身上有一股血不断地朝上涌,朝上涌,涌得头皮快要爆炸了,比远处炮弹爆炸的声响还要强烈。他终于举起手中的铁锨把,痛快淋漓地把铁锨把捣进了伤兵的嘴里。

他恨恨地叫道:给你水,给你水,给你水……

高堂兴咬着牙痛恨地一下又一下……把木铁锨把使足了劲儿直接捣向伤兵的嘴里。连动也不会动了的伤兵毫无反抗之力,那伤兵连哼也没哼一声,就任凭他朝嘴里捣着铁锨把。高堂兴听到了那伤兵嘴里牙齿断裂的声响,那声音响得让他心生痛快,血流欢畅。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高堂兴看到那个伤兵嘴里汩汩地流岀了血沫。那血沫红啊!一如东方被战火烧红的云朵。血水顺着伤兵嘴流出来,流经那半截紫红的麦穗,顺着凝结在嘴角边的麦穗一点一点向下冲洗,缓缓地无声地掉在了血浸的泥土上。

高堂兴见那兵己经没气了,就扔给他一句话:叫你还偷吃我的麦子,叫你还要水喝!

高堂兴兴奋得像打一场大胜仗,挥舞着铁锨朝着回村的路走了。远处的枪炮声一直响个不停,不知会有多少人倒在了血泊中。

6

刘大孬接到了一个命令,说是团指挥部里一个伤员不见了。那个伤员的腿被炮弹炸断了,他原是国民党军队中的地下党,战前携带一份很重要的国民党军事情报归了队,这个人叫高金柱。据说家就住在这一带,他的父亲是个地主,他的妻子怀了身孕,他一直想找机会回家一趟看看怀了孕的妻子,只是战事不充许,可能是趁负伤后想家心切擅自离队了。但他的伤势很重,不会走得太远,部队实在抽不岀人手,部队首长一定要刘大孬找到他,确保他的生命安全。

刘大孬吃了一惊:这个高金柱一定是本村高堂兴的儿子高金柱了,本村高堂兴的儿子就是个国军,女人扛着大肚子怀有身孕,要不是她怀了孕他那晚就给妹子报了仇就睡了她了,还差点没开枪把她打死。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瘦弱文静的地主崽子高金柱会是地下党,是共产党的人,怪不得共产党派来的秘密人员只让他抄高堂兴家的枪支、粮食、牲口,不让他伤人性命。他恍然明白了点什么,要不是高金柱妻子怀着孕,他差一点就做了傻事。刘大孬心中有些懊悔又有些庆幸。

刘大孬带了两个人,冒着炮火在通往刘高庄的麦地里,找了将近一天,终于在天将黑的时候找到了一个面目全非己经牺牲了的战士,按照首长的描述确定是高金柱无疑了。他们把这个浑身是血面目全非的战士抬到了刘高庄的村公所,擦拭去脸上的血迹,果然是地主高堂兴的儿子高金柱。人们惊讶地发现,高金柱除了满身是血,断了条腿,嘴不知道怎么会烂得像个坏桃子样,满嘴的牙齿全碎了,满嘴的伤痕还是鲜的,一定为时不长,难道是敌人的炮弹打进了他的嘴里?真是个蹊跷的事情。

刘大孬派人一面通知部队首长,一面通知了高堂兴。高堂兴慌慌地来了,高堂兴的女人搀了怀孕的儿媳妇巧翠一路子小碎步也跑来了。高堂兴看到儿子第一眼就愣住了,愣得张大了嘴,头上轰地一声就大了,比塞了一颗炮弹爆炸了还要大,惊得一句话也说出来了。他不明白儿子什么时候是共产党的人了,什么时候当了共产党的兵。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儿子的那张嘴,儿子烂桃一样的嘴竟是他的恶劣杰作。他本来是能救儿子的,但是因为财产,因为田地,因为麦子,因为仇恨,还因那半截血麦穗他却把他……作孽啊!他听见了女人在观音普萨面前说过的话;水!水!水!他听见儿子躺在麦丛里弱弱地喊。天呀!他吼了一声就昏了过去。儿子惨死的模样,看一眼就让儿媳妇巧翠魂飞魄散了,她扑在丈夫身上一下子就昏死了过去,儿媳妇带着惊恐、思念和绝望,昏死过去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刘大孬和庄上的人不知如何宽慰才好,都愣在了原地。

队伍上很快来了人,把高金柱的遗体和他妻子巧翠的遗体用担架抬走了。

高堂兴的女人哭得死去活来,高堂兴倒是劝他女人说:他是共产党队伍上的人,让共产党的队伍上去处理他们的后事吧。

儿子走了,儿媳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一起走了。

高堂兴搀扶着女人回到了家里,他没有给女人说儿子给他要水喝的事情,也没有给女人说他用铁锨把给儿子送水喝的事情。他眼前总是晃动着半截血麦穗,血麦穗顺着儿子嘴里流出的血在动,沿着儿子的嘴角缓缓地往下滑……往下滑。

儿子嘴里喊着:水!水!水!

他对女人说,咱们找儿子儿媳妇去吧!他帮助女人把一根麻绳搭在了房梁上。

他自己也把一根麻绳搭在了房梁上。他把头伸进绳套里时,他眼前还是儿子嘴边的那半戴血麦穗,顺着儿子的嘴角向下滑动、滑动……

远处的枪炮声还在不停地响,房子不在打摆子一样地摇,屋檐上的灰瓦吧哒吧哒地相互磕碰着。他女人脚下的凳子倒了,他脚下的凳子也倒了,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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