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小镇上的神秘老人

2012-04-29 00:44砖子车军
躬耕 2012年5期
关键词:翠玉李子老李

砖子车军

老李头故去多年后,我才知道他神秘的身世。

老人住在小镇河堤的半坡,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知,只听别人喊他李大爹,或背后称老李头,将他妻喊作李大奶。

小镇鸡卵似的小,仅十多户人家,住户却庞杂:七户属汰黄堆乡御路村也就是当年的汰黄堆公社御路大队,四户为隔河邻县新庄村的,三户是城镇户口归船闸管理所。老李头夫妇究竟算城镇的,还是农村的,我一直模糊得很。

小镇本来没有镇,小镇的历史也很短。1937年江苏省主席陈果夫到苏北坐阵疏黄导淮,从里运河西头沿御路村切断汰黄堆之高坂头新开一条一里多长的短河,与故黄河、中运河、盐河及马头镇的淮河口衔接分泄淮水入海,后日本人在短河上兴建一座船闸,渐聚了人气。小镇从兴起到消失,近半个世纪,除战乱,人口没有大的增减。

说不清啥感觉,当年六十多岁的老李头夫妇在我的心中极为神秘,每次从他家草庐经过,心总悬悬的。据我所知,老李头从不轻易出门,整天窝在斗室内。李大奶出门也不多,仅迈着小脚到镇上采买东西,或在坡下野塘边一块巴掌大的小菜地上出现。

关于老人的来路,当年我曾问过父母,他们也说不清。父亲说只知道老李头解放前搬到小镇的,是小镇最后一个外来户,因临街无地皮落脚,恰巧王二家房后半坡有一块凸起的空地,夫妇俩就在那儿搭了房。当时战乱慌慌的,没人过问一个外来户,据说只有保长麦二找过一次李家,土头灰脸地出来了。

老李头在我心中神秘,不仅是他从不参加生产队劳动,从不参加小镇上风起云涌的各种政治运动,而是我偶尔见到的他的不凡身手。当我将那天目击的情况学给父母听时,父母惊愕地张大了嘴,半天才说:不要跟人瞎讲。

那是1970年夏季的一天黎明,我到小镇后面参天的树林内寻鸡妞壳(蝉衣)。雾薄薄的,纱似地缠绕着小镇、灌木,数十亩大的野塘飘逝着流云,不时落几片到水里。钻在丛林中,两眼贼亮的我像搜查特务似地寻找着鸡妞壳。我寻得正欢,忽听头顶上传来公鸡嘹亮的歌声。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陈三家的芦花大公鸡卖弄风情。陈三家开小饭店,跟王二家搭山而居。陈家的大公鸡堪称小镇一绝,谁家的公鸡也没他家的公鸡又大又漂亮还能当狗看门。我莫由地扫一眼公鸡时,看到令我惊掉眼珠的一幕:李家门前不足五平方米的场地上,站着一个满头染雪的老人,两眼铜钱大,身板笔直的,大概有一米八几吧,就是乡人常说的特号个子。尽管我以前几乎没见过这个老人,但凭直觉我知道这个打虎英雄式的人物是李大爹。李大爹平目凝视东北方向良久,突然一扬手,一支木梭飞向王二家屋后硕大的大叶柳(黑杨)梢头,一只鸣叫的画眉应声而落,好个李大爹一鹤冲天式,纵有茅屋高,探手接住画眉,紧随一招鹞子翻身,落地时又成了金鸡独立。

我哑然,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也就是眨眼功夫。一个激灵后,我尖叫一声往坡上蹿,意欲看个究竟。李大爹拔出夹在画眉翅窝间的柳枝小梭,摸抚一下鸟头,奇了,画眉抖动两下翅膀飞了。李大爹白我一眼,低头进了屋。我哼了句:他妈的老李头。转身寻我的鸡妞壳去了。也就是那天,我看出老李头左腿是直的,行走时不能弯曲。后来听村人说得知,老李头的腿跟村里的坏分子牛大修(日伪时期干过汰黄堆乡乡长)一样串了钢筋,上茅厕得坐大板凳。牛大修的病腿村人都知道,是解放初被翻身穷人打断的。老李头的腿为什么也串钢筋,就连与老李头有些往来的董丫父子也说不清。

我对老李头由不爽到转变对他的看法,是受了董丫的影响。

董丫有时与我到李大爹家后野塘玩耍。在小镇,除造型怪异的老船闸、馋惑人的店铺,就数野塘最迷人了。盛夏的野塘荷茎亭亭、荷叶碧透、荷花怒放;与之争绿斗艳的则有野菱角、水葫芦、睡莲、鸡头等水植物。傍岸三三两两的柳树、榆树在太阳下奋力舒展耀目的绿光,蝉唱与蛙鼓相和无际的天籁。可以说,野塘上下是我们童年的乐园,在这里可以捕捉许多野生趣梦。(多年前我曾写了篇《野塘拾趣》散文,获一家杂志社举办的全国性征文二等奖)。

那天下午我来到汰黄堆与运河堤交叉处的董丫家,与他结伙去野塘。他持一柄渔人用的钢叉,我拎着自制的小铁爪。董丫和我同龄,都是七八岁的村童。我奇怪非渔人之子的他叉鱼咋就那么准,只要荷摇水动,或在无杂游草的碧水间,他奋起飞叉,几乎从未失过手。他一直不肯告诉我鱼叉的来历,后来我给他几只子弹壳,才知道他的叉是从漂在运河上的渔家小船上摸的。当然我的铁爪有我的妙用,一索抖出去,可以拽到莲蓬,可以捞回水葫芦喂猪,特别是秋季可以不乘坐洗澡桶下塘,甩爪钩野菱角。

董丫悄没声地走在我前面,走塘时的董丫跟文静的小丫头差不多,和平时完全两个样。我一旦发出咋呼,他便瞪眼。他说鱼耳朵尖呢。我们巡到野塘弯子口时,突然发现衣装严整的老李头坐在傍岸的向日葵旁眯着水塘。我嘻一笑,说丫头,这老头有病,大热天不呆树下。董丫虎着脸,说不许说话。我们小心着上前。目不邪视的老李头脚下画着一张乱七八糟的地图,突然他说:丫头,一边玩去。我吃一惊,神了老李头,木头似地动也没动,怎知道是丫头?董丫没挪步,说:李大爹,我大(爸)叫你有空去喝两杯。老李头哼了声。

董丫示意快走。我抑着气,与董丫走出老远,才说:董丫,老李头怪怪的,我见了他心就悬。

董丫说不准说李大爹坏话,我大我妈说的,那叫威严,你懂吗!董丫还说,其实李大爹蛮好的,我叉鱼就是跟他学的。我不信,说老李头从不与人往来,他教你个鸟呀。

在一丛密匝的荷塘边,董丫跟我谈起了李大爹。

日常老李头虽不与人往来,但与董丫的父亲非往来不可。董丫的父亲我称作董大爷(叔)的,在小镇开了个剃头铺(与陈三饭店搭山),早年老李头的板寸头由董大爷的师傅剃,现在则转到董大爷手中了。老李头的头两个月理一次,董丫的父亲每年与老李头有六次密切接触的机会。老李头掀帘进屋,或站候,或落座,从不多话的。董丫的父亲嘴不闲着,他一扬“推子”说:李大爹来啦,您稍等。董丫父亲称老李头李大爹是乡俗中代儿子作祖父辈称呼的。老李头含些许笑,桂圆似的大眼球轮室内一转,坐到大板凳上。正在剃头的,或等候剃头的乡客,见了寡言的老李头,不由也噤了声,室内陡然显得沉闷。唱独角戏的董大爷看冷场,每每讲几则乡野笑话。他说御路八队有两个女知青是姐妹俩,大的二十岁,小的十七,叫大红小红的。大红最近与团支书二华子对上了象。董大爷咳痰时,坐门边的王水嘴插上句,恐怕是二华个狗日的勾人家。董大爷鹅似地伸伸脖子,接着说:昨晚我经过大队部(小镇北头),看到门缝里漏出灯光(洋油灯)。我凑过去,听到屋里有一男一女说话,原来是二华和大红。他们天南海北地扯着革命,扯着电影,扯到外国的亲嘴,又扯到村里男女的村事。突然他们都不说话了。过一阵子,大红开腔了,说你咋不说话了?想啥呢?二华扭捏片刻,轻声道:和你想的一样。大红忽然拍下桌子喊起来:下流!

几人愣愣,轰然大笑起来。坐在转椅上的牛三秃猛然勾过头,董大爷的推子贴着他耳廊飞过。董大爷骂道,妈的,坐好,削掉了算哪个的。牛三没女人,专爱听女人的话题。王水嘴插了句,牛三骚鸡不动才怪。几人得意地说着荤话,老李头连眼皮也没抬。

那天太阳落山前,只剩老李头一顾客了。董大爷替老李头围脖巾时说,李大爹,今晚丫他妈炸鸡妞狗(蝉蛹),咱爷俩喝两盅赏脸吗?老李头沉吟片刻答应了。董大爷高兴得几近莫明其妙,他以前曾邀请过老李头,被一口回绝了。董大爷邀请老李头喝酒,无任何目的,他只是觉得每次见到老人总有一种无形的尊重。老李头答应后,说俺去搞两条鱼,到俺家喝。董大爷不答应。老李头说你将蝉狗端到俺家,不肯就算了。这时董丫钻进剃头店,他一扬脑后的鸭尾巴说,我跟李大爹去逮鱼,我也到李大爹家做酒鬼。李大爹“噗哧”声笑了。董大爷吼道:滚一边去。董大爷吼董丫是因董大爷在小镇是出了名的酒鬼,多次因酒闹过笑话,有次醉了搂着大黄狗在锅屋睡一夜,把董婶气个半死。

天入黄昏,董丫跟李大爹到野塘大开了眼界。李大爹捏一把钢条磨的五齿鱼叉,两眼电光似地巡野塘,突然飞起一叉扎进荷田中,一抖绳索,哇,拽上来一条大青鲲(青鲤鱼),足有三斤重。我说董丫你瞎吹牛B,荷叶那么密,老李头有二郎神的三只眼呀。董丫拧了我一眼,说你晓得个屁,李大爹在湖边长大,什么鱼都逮过,李大爹说了这叫“荷动鱼戏水,下手稳准狠”你懂吗?董丫说后来他缠着跟李大爹学叉鱼,说要不教他,就不准他大大替老李头剃头。李大爹被逗乐了,教了他叉鱼的一些要领,告诫他不许跟人瞎说,不然就把他扔下塘喂鱼。我谔然得不敢喘气,我整不明白,他一身本领怕啥呢?

董丫还说,那晚他在老李头家吃得很开心,他大叫他去打酒,李大爹不许,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香得满屋都醉醉的。李大爹说他平时不吃酒,但那晚喝了三杯,李大奶也喝了一杯,瓶里的都被他大喝了,他连一滴也没捞着。他大还说谢谢李大爹了,光听说过茅台,今儿才见到。李大奶说住小镇二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请镇上人家来喝酒。老李头说,董师傅别怪李某多心,千万别跟人说在我这儿喝酒了。李大奶抚摸着董丫的鸭尾巴说,今天是大奶生日,给大爹大奶唱个歌吧。董丫忸怩着说不会,抓一把鸡妞狗逃出了小屋。

我惊叹老李头叉鱼的神技,不觉对他的茅屋神往起来。董丫说屋子太小了,一张床、一只大柜子、一只黑皮箱子、一张小桌子、几张破凳子,把屋子塞满了,没什么看头。然而我却觉得玄玄的。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并不是李大奶的生日,而是为一个非凡的人物祝寿。

我不由对老李头崇拜了,心想他将叉鱼的神技传给了董丫,要是能将击鸟的绝技传给我,我便可跟董丫交换本领了。那么如何让老李头教我呢?想到他那天的白眼,我惶然了。我说了那天见老李头用小梭打鸟的事,董丫果然惊讶得不行,随即董丫摇摇头说,李大爹要是不教,你跟他讲也是白搭。我趁机跟董丫提学叉鱼的话题,董丫够意思,当即表示同意,条件是不许告诉别人。于是我认真地跟董丫学起叉鱼来,遗憾地是我一直掌握不了要领,只好放弃。

夏天过去了,我渐渐淡忘了老李头的神技,不意发生在小镇的一连串事件,又让我看到了李大爹的高深莫测,只是这些我仅跟董丫说了,连父母也没有告诉。

那天上午一场突大暴风雨后,我到小镇河对岸的森林拣地皮菜。林里的空气跟运河水似的清新,我拣拾得忘形,根本顾不及搭其他拣菜人。我在收获地皮菜的同时,不时抠一些意欲出土的鸡妞狗。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响,将我的提篮惊掉了地。我寻声看去,只见半里外新闸办公区大门口十多个拎着长短枪的汉子风似地涌过来,他们冲过老闸的木桥,吆喝着往老闸管理所日式房屋进攻。桥爪下赶露水集的村民作鸟兽散,镇上住户吓得纷纷关门,小镇瞬间死寂一片。就这当儿管理所小碉楼窗口鸣起了枪声,桥爪上十多人卧倒还击。事后,我才知道这是“红星派”和“长征派”因夺权发生的武斗。驻扎在老闸的一派抵抗一阵,终因火力、人手不济,从后门撤退,沿野塘、运河堤、汰黄堆逃进御路大队。

这是一场没有伤亡的战斗,当鲜艳的红旗插上碉楼时,我哆嗦而又好奇地逼近管理所围墙,想从侧门探探院里情况。我怎么也没想到会遇到老李头,只见他从后墙一棵撑天的榆树上纵身落下,灰白色的褂子随风飘翻,惊鸿似的潇洒。我吃惊的不是他从两丈多高丛密的枝岔间飞下,也不是他右腿金鸡独立式点到地面上差点滑倒,而是插在他腰间的一支乌黑锃亮的手枪。老李头不是造反派,也不是民兵,他手枪哪来的?我脑间一抡,他躲树上干嘛?难道他是特务?

说他是特务,我可不是空穴来风。前些日子大队在老闸塘阔大的平台、阶坡上揪斗牛大修、麦二及大队书记等地富反坏右分子时,二华、牛三秃、王水嘴、大呆瓜等革命派,一致认为牛大修坏腿里装有发报机,与台湾有联系,妄图颠覆我新生的中国。声讨牛伪乡长的口号中,有人提议将牛大修的腿锯开看看,便大白于天下了。牛大修当场吓得昏了过去,并拉了一裤裆臭,才没人动真格的。就在大伙让牛大修的侄子将他弄回家去洗洗时,牛三秃冒了句,老李头一年到头怪怪的,说不定腿里也安了发报机,要不将他揪来问问。谁也想不到挂着大牌子的麦二突然抬起头囔咕道:他不是咱村的,凭啥揪人家。牛三秃上去踢了麦二一脚,骂道:哪轮着你狗日的说话了。王水嘴说,着啊,你他妈的平白无故地为老李头说话,难不成老李头和你是一伙的?大呆瓜揪住麦二吼道:老实交待,老李头是不是台湾特务?

上千口人的会场顿时混乱起来,站在边上的董大爷突然嘶吼道:牛三秃、王水嘴、大呆瓜,你们积点口德,李大爷两口解放前逃荒到老闸,人家招你惹你了,怀疑人家是特务,我看你们还像汉奸呢。

王水嘴嚷道,剃头匠,不许乱喊革命群众外号,不准诬蔑革命干部,我叫王红心,你他妈的不晓得呀?牛三秃也吼道,叫我牛三牛队长都行,再喊外号,打倒你!对了,你说过钱书记的坏话还没跟你算帐呢。大呆瓜则涨红了脸骂,以后哪个再喊我大呆瓜,我操他妈。会场上下轰然大笑,有人尖声喊叫大呆瓜脑子里有屎,不许骂人。

刚荣升大队副书记的钱二华挥手喊道:大家安静,老李头不是我们大队的人,不鸟他。

站在后台看热闹的我听到二华的话,哑然笑了,我想起前些天到新闸管理所玩,那天下午正巧开批判两个老右派大会,其中有个姓左的成份不好,大伙声讨时,突然有人提到老李头,说他从不干活,和剥削阶级差不多,应该审查审查。当时老闸管理所(隶属新闸,老闸手工摇闸门,新闸电动)的老工人佟师傅打了岔,说你们别胡来,老李是残疾人,儿子在上海当官,生活费都是他儿子寄的。同是老闸的姜师傅却说,谁见过他儿子呀,哪知道真假。佟师傅顶一句:革命工作需要,有什么稀奇。后来主持会议的所长一句定了乾坤:老李头不是我们闸上的,别鸟他。

哑笑后,我的心突然悬起来,假如真批斗或者说盘查老李头会是什么结果呢?老李头会使他的绝技伤人吗?当然我没敢开口,只死死地看着被斗惨了的麦二,谁叫他解放前乱抓壮丁呢。

也许是非常时期锻炼了我的革命警惕性,当然更是好奇心作怪,我觉得应该做个雨来、王二小式的小英雄,揪出老李头尾巴,揭开他神秘的面纱。所以当老李头沿半坡往他草庐走时,我全然不顾父母、董丫对我说过的话,顺草丛悄悄地潜伏过去。途中,我的心啊蹦踏得比树梢间乱窜的鸟儿还急。我知道老李头武功非凡,假如落到他手中,不死也得脱层皮。所以我得保护好自己,不被他发现。老李头闪进他家茅屋时,我看到站在门槛内发抖的李大奶,立即关上了门。

我兔子似地踅到屋后猫窗下,只听李大奶说,手痒了。老李头闷声道,哪呀,俺以为小鬼子打过来了。下面又说什么,我没听真,忽听老李头断喝声:兔崽子!俺扒了你的皮!吓得我连滚带爬溜进了坡下朝葵(向阳葵)地,侦察兵似地伏下来,静观其变。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是我听岔了,还是老李头瞎骂的呢?我沉思片刻,一口气跑到董丫家。董丫缩在家里没敢动,说他妈妈讲的,打仗了,子弹不长眼睛。

我说仗早结束了,我说老李头有手枪,肯定是特务。董丫头摇得飞快,说我知道,那是我的枪。是董丫的?这下轮到我稀奇了。董丫“咦”声道,你没听说呀,去年冬天大队清淤子,我妈挖到一支手枪,当时十几个人都看到了。民兵营长说枪是抗日战争时候的,被人砸坏不能用了。我妈带回家给我玩,一天,我到剃头店遇到李大爹,他拿过枪看看,说帮我整整刷刷漆就像样子了。董丫还说,你不提我都忘了,走,看看弄没弄好。

我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兴奋地跟董丫去老李头家,到他家土台子时,我紧张地张望着他家门前的葫芦、豆荚,以压制恐惧心理。董丫拍开门,李大奶让我们进屋坐,说你大爹下去遛遛了,一会就回来。李大奶所说遛遛的地方,我们知道是指野塘东边的苇荡。我们没进屋,董丫说,李大奶,枪呢,我是来拿枪的。李大奶细长的手指随小脚抖动起来,说什么枪呀,小伢子不作兴说瞎话。董丫没能察颜观色,说我妈在塘里挖到的坏枪,李大爹说帮我整整的。李大奶一拍腿,说瞧我这记性,等你大爹回来叫他递店里去。董丫与李大奶搭话间,我张张瞧瞧了屋内简陋的陈设,陡然冒出股莫名地惶恐。董丫说我们去找李大爹。我点点头,撇下李大奶,匆匆下坡,往野苇荡走去。

我们赶到苇塘,看到苇丛小道上移动着一颗雪白的头颅,我忽然想起苇塘中有白胡子老头的传说,心不由抖起来。村人所说的白胡子老头,不是月下老人,不是土地老爷,而是指鬼一类的怪物。我不敢走了,董丫显然也害怕,就在这时,沉闷的枪声响了,我和董丫吓得趴倒地上。我们正不知所措时,雪白的头颅提着系红布条的驳克枪箭似地蹿出苇丛,往西边盐碱地斜着身子跑去。我说,老李头。

老李头拎回一只血淋淋的野兔,他横了我们一眼。我眼热着乌黑的驳克枪,可直觉告诉我不是他腰间的那把枪。老李头走到我们面前,对我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把枪递给董丫说,这枪你不能玩,家去交给董师傅。董丫接过枪,说我才不给他呢。老李头变戏法似地从腰间又抽出一把小手枪,说你玩这支。哇,小手枪真漂亮,和我看到的那支差不多大。我疑惑老李头搞啥鬼时,董丫叫起来,说是木头枪呀。老李头突然虎下脸说,怎么,不要呀!一指我道,那就给这小子吧。董丫抱起枪就跑,连嚷不行不行。我想叫老李头帮我也做一支,但我没敢开口,撒腿就撵董丫。

我幻想老李头也许能为我做一支枪的,然而直到翻过年头我被父母逼着上小学了,也未见老李头替我做枪,急很了只好抢董丫的枪玩。

上学后,我极少见到老李头了。

时间水似地流,小学毕业,我到离家数里远的清江市第九中学读书,更难得见到老李头。

知青大返城那年深秋的一个周末傍晚,母亲收工回家对我们说,李大爹过去了。我细耳听距家一里路的小镇方向,说怎么没有“呜哩哇”声(小村人将丧事中的吹手说成“吹呜喱哇的”)。母亲说李大爹无儿无女,哪有人替他操持呀。我说“咦”,不是说他们有个儿子在上海当大官吗?母亲说哪知道真的假的,闸上、大队没一个干部傍边,连看热闹的人都没几个。

我陡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村里但凡人家办丧事,早早晚晚看热闹的人不少,即使是“五保户”死了,村里也有一些闲人跟着村干部脚前脚后地滴溜,这老李头死的连“五保户”都不如。村俗,老了人没人看是不吉利的。

第二天早,我喊董丫一起到老李头家看热闹,算是为乡俗添一点彩吧。董丫说我正准备到你家喊你呢,董丫告诉我他大昨天晚就到李大爹家去了。

我和董丫到镇上,看到王二家门外的马路上停着一辆挂白布的绿卡车,车上放着一口黑漆棺材,卡车前还有一辆没挂白布的吉普车。小镇极少有汽车出现的,我们自然很稀奇。我们从王二家巷道拐下坡,老李头家冷寂得可怕,巴掌大的屋内外无声地进出着四五个身材魁伟的老人及两个穿劳动布工作服的小伙子。董丫父亲和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坐在平台的小桌边小声商量着什么。他见了我和董丫,叫董丫跪门口磕头。他虽没叫我,但神情也叫我磕几个头的。我不想磕这不明不白的头,所以我装着没看见。董丫磕过头,往火盆里添些当作冥钱的禾纸。我看到蒙着白纸的老李头躺在窄小的草席上,脚前燃着长命灯。李大奶坐在席边不像村妇们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衣襟都湿透了。我屏着气,觉得李大奶应该大哭,因为村俗人死了不大声哭是不好的,而且是哭的人越多越响亮越好,表示这家子孙旺盛。

有个老人进屋,往盆里添些禾纸,说,嫂子,节哀顺变吧。李大奶点点头,但泪水仍不停地流。从李大奶、董丫之父和那几人断断续续谈话中,我得知,老李头生病已一个多月了,只进城看过一次医生,死活不肯住院,仅买了几剂中药回来熬(后来得知,他非城非乡没地方开证明,不能享受合作医疗;积蓄也所剩无几了)。前天凌晨,老李头觉得不行了,嘱咐李大奶给他们拍的电报。李大奶跟那个头发半白的老人说,李子生前讲过就将他葬在御路的乱葬坑,别乱折腾。李大奶还说,其实我明白他的心,他很想叶落归根,只是老家除了祖坟,没一个亲人。几个老人同声说,嫂子,我们哪能让李哥做孤魂野鬼,我们联络时就约好,无论多大麻烦,也得让李哥回家。我始终没听出他们和老李头是什么关系,哪儿人。我除了惶恐地看呆,一句言也不敢多。

大约十点多钟,棺材抬到平台上,老李头遗体被几个老人小心地放进了棺材。我看到小镇的老少好像约好似地,陆陆续续地围在巷口、半坡看热闹,气氛显得悲怆而浓烈些。李大奶拎着一只三角巾小包裹,颤着小脚趴到棺材沿上垂泪,围观者不由也泛酸。突然李大奶融进了棺材,老人们吓坏了,忙将李大奶拽出棺材。忙乱中,谁也没在意麦二冒出来,他俯身看了看老李头,悄没声地走了。整个过程,没人阻止麦二。小镇人跟我一样惊讶,大伙压着嗓门儿议论:麦二跟老李头啥关系呀?一团迷雾笼罩着小镇。好在那时 “以阶级斗争为纲” 已接近尾声,大队干部又不在场,也就没人做麦二的文章。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些变故,老李头夫妇的身世也许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

1982年7月我有幸参加全国第三次人口普查,和派出所同志全面登记汰黄堆公社境内常住人口。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走进了老李头生前居住的小草屋,李大奶热情地招呼我们坐、喝水。我扫视着室内陈旧的摆设,和我童年时所见没有多大区别,只是男主人不在了,神秘感也几乎消失。

我让李大奶拿户口簿例行登记,她迟疑半晌,说没有。我极为奇怪。她说解放初李子到城里领过户口簿,可从来没使用过,早不知丢哪去了。我问在哪家领取的?李大奶摇摇头,说都几十年老皇历了,哪记得呀。这倒让我为了难。为防止重复登记,我与派出所同志进城先查看管属老闸管理所三户居民户籍的西城派出所,没有发现相关资料;继而将主城区、郊区十几家派出所通通梳理一遍,终因年代久远,皆未查到老李头夫妇的户籍归属。经请示上级,同时征求李大奶本人同意,将她户口统计在御路大队。鉴于李大奶孤寡一人,没有任何直系亲属,民政部门将她列入“五保”对象,决定将她安置到公社敬老院养老。可李大奶死活不肯进敬老院,她说了一句令我心底冒凉气的话:李子回家看不到我会着急的。我和派出所同志眨巴着眼,看不出她有痴呆症的征兆。

后来的岁月我忙于生计、工作,虽说仍常住村里,但除休息日,都是早出晚归,也就很少留意李大奶了。1984年初夏政社分设,汰黄堆公社恢复汰黄堆乡建制,我回村看望父母,意外在我家屋后原生产队仓库保管员住的房里见到了李大奶,跟她搭几句不疼不痒的话。返身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李大奶咋住仓库了?母亲说因春上省里规划建设复线船闸,说是国家重点工程之一,小镇连同老闸全部拆掉,镇上的住户分流,李大奶暂住仓库,待新居建好再作安置,村里安排我母亲临时照顾她。 闲聊中,母亲告诉了我一个意外话题,今春,城里有个叫什么统战部的来人打听老李头,说台湾来信,请求查找老李头,村里将几人带到李大奶那儿,不知说些什么都走了。我脑中一轮,看来老李头真与台湾有关系,忙问母亲后来怎么样?母亲说没怎么样,再也没什么消息了。

那天吃过午饭,我到小镇转转,我被满目的疮痍黯然了心境。老闸塘被炸得四分五裂,满塘纵横着残缺的条石。闸门炸掉了一半,花园、森林几被毁尽。镇上的民房已拆光,马路上、闸爪上到处堆放碎砖、破瓦、木梁、麦瓤、稻草,管理所也被拆得仅剩一排平房,围墙、碉楼、大门失去了踪影。藏满我童年梦幻的野塘被水枪打满了淤泥,再也看不到荷花艳、闻不到野菱香。在河堤半坡的老李头旧址,仅看到平台、旧基的痕迹,毫无神秘可言。小镇像遭劫了大地震,感觉连文化、民俗的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分明是别样滋味袭心头,此番一别,我竟多年极少回御路村了(单位分给了我单身宿舍,结婚后购买了房屋)。

世纪末年的春节我应父母、兄弟要求,携妻儿回老家过年。吃年夜前,母亲端些菜饭到原生产队仓库东面一片良田上兴建的新村李大奶家。我说干脆将李大奶接来一起过年得了。母亲说李大奶病多日了,她很知趣,不愿打扰人,再说,她也吃不下什么,能熬过年关就不错了。我说村里没送她去医院。母亲说住过一阵子院,医生说治不好了,她自己也不肯再住了,害怕死在医院里,其实最关键的是没人出医药费,现在包产到户不像在农业社有合作医疗。我哑然无言。

正月初一,我跟母亲一起给李大奶拜年。满头染雪但仍不失端庄的李大奶躺在床上,艰难地吃下两只母亲端的饺子,露出一丝笑容,说谢谢。母亲说你比前两天好多了。李大奶点点头,示意我坐。我放二百元到李大奶床上,叫她想吃什么,就买点。李大奶挣扎着坐起,坚决不肯收。我说了些安慰话,我欲言又止地想问问萦绕在心头多年关于她和李大爹身世的话,终究没好开口。李大奶似乎觉察到什么,不由凄然地冲母亲一笑,对我说,砖子,听说你做作家了。我点点头,又急忙摇摇头,说我是记者,平时涂些小说散文的。李大奶喟然一声,什么也不说了。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二晨我尚未起床,母亲从门外匆匆进来,说李大奶故去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昨天她精神不还可以吗?看来人生真是无常呀。村里承当,李大奶火化后,葬在乱葬岗的外侧,一个人的历史就这么翻过去了。

初五小年,我们准备吃过午饭返城。宴间,我不由提到李大奶,提到故去多年的李大爹,说这老俩口真可够可怜的,生不知何处人,死不能聚一起,连个后人也没留下。母亲沉默了半晌,说他们不可怜,我照顾李大奶这多年,她跟我说过不少以前的事,让我将话烂肚里,除非她死了,不要跟人提。我问母亲,李大爹叫什么名字。母亲摇摇头,说李大奶只称呼李大爹是“李子”或“大李子”,李大奶本名好像叫赵翠玉,不是花名册上写的李赵氏。母亲突然严肃地对我说,李大奶做过地主的小老婆,又未能为李大爹生一男半女,李大爹虽不在意,但一直是李大奶的心病,你要是编什么烂小说,可不能瞎写。我说我会照实写的,绝不乱发挥。

下文是李大奶跟我母亲讲述的有关李大爹鲜为人知的故事。

李大奶搬进仓库不久的一天,跟我母亲闲聊,也许是心情好吧,她闪动着仍有神采的眼睛,极神秘地跟我母亲说,我跟你讲,你可别笑话我。我讲话时也不许你打岔,不然我就不说了。李大奶说这话时,脸上泛着红晕。我母亲不敢插话,只是竖着耳朵,估计李大奶要说什么陈年往事,因为她流露这样的神情已非一次了。李大奶说,我知道村里人私下议过我是地主的小老婆,是被李子拐到这汰黄堆躲避的,文革中还有人拿这事要做我文章,想批斗我。其实他们知道个鬼啊!不瞒你说,我和李子是自由恋上的,只是战争把我和李子拆散了。我母亲的思绪随着李大奶沉浸到峥嵘的岁月中……

翠玉祖籍在鱼米之乡的江苏无锡,父兄辈都承祖业,做生意为生,家境还算殷实。一次太湖匪乱,父兄在前往苏州、上海做买卖的途中遭绑票,为赎父兄凑银两,家道衰落。正在读女学的翠玉只好中止学业,随父母投奔塞外松花湖畔一座小镇,落脚到早些年来此做生意并定居在小镇里巷的大伯一家。

夏季一日晨,初来乍到的翠玉,与母亲到集上采买生活日杂。镇上五六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看到母女俩是生面孔,知道不是本地人,特别翠玉生得小巧玲珑,细皮嫩肉,风吹扶柳似的秀丽,惹得几个坏小子生了坏心,围上去就调戏翠玉。姑娘虽然柔弱,但也具金刚怒目之气,她怒斥几个混混,混混则大笑不已。翠玉母亲哪敢生事,苦苦央告混混,我们虽然初来乍到,但也是镇上人。混混们根本不当回事儿。这一幕,恰巧被来镇上卖鱼的李子看到了。

李子何许人呢?他住在松花湖东畔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渔村,祖辈靠打鱼为生,十七八岁的李子不仅承继了父祖一身打鱼的好本领,还随隐居在小渔村的前朝武将、八旗子弟达赫尔习得一身超脱的武功,用于防身。李子经常漂一只小船到邻近的镇上卖鱼,这天他遇上混混们调戏外乡姑娘翠玉,血气方刚的他按捺不住上前阻止,说你们怎么能欺负人家姑娘。岂料话没说完,混混们围攻起李子来。李子火了,施展拳脚,打得混混哭爹喊娘,骂骂咧咧中逃了。镇上人早就看不惯混混们日常惹是生非,今日被打,不由对李子喝彩。李子打跑混混,不因镇上人喝彩而洋洋得意,他看了一眼尚在惊恐中的母女俩,没有搭话,抽身回到鱼摊。这些情况都是多年后,李子和李大奶谈心时无意中说出的。

翠玉和母亲见卖鱼的小伙子伸手相助,自然十分感激,忙上前道万福。李子笑笑,说没什么。他淡定的神情,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日子浅浅淡淡地过,一来二去,翠玉与李子熟了。李子知道漂亮的翠玉是江南人,读过女学,每次见了她,不由莫名其妙地心跳,当然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他和翠玉的伯伯认识,那是有钱人家,自己只是个打鱼卖鱼的穷小子,他告诫自己:有什么都不能有春梦。可他哪知道翠玉的心思。自那次他相救过翠玉和翠玉的母亲,翠玉就对这个浓眉大眼、武艺高强的小伙子萌动了芳心。说来这是怀春少男少女固有的情思,很正常,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互爱慕对方的翠玉、李子,能捅破那一层纸。不过,翠玉的父亲、伯父自有他们的打算,决定将翠玉许给镇上首富高家在沈阳读书的二公子,图谋发展。

孰料“九·一八” 事变爆发,日本兵的铁蹄横践辽吉,继而踏向黑龙江。东北军的主力已在去年秋布防到华北一带,协同蒋介石跟倒蒋的军阀打仗。留守在东三省的军队仅是主力部队的一小部分,在蒋介石不许抵抗的奴性政策下,也纷纷撤向关内,仅仅两三个月,东北三省沦陷在日本人的统治下。

却说李子父祖辈及他的师父达赫尔都是血性汉子,那年十月初,一小队日寇践踏小渔村时,他们奋起反抗。结果可想而知,鲜血染红了松花湖。从湖里死里逃生的李子悄然潜到小镇,小镇虽未遭到大的洗劫,但也死了一些人,其中包括赵老爷子、首富高家,翠玉和她的父母下落不明。

当时战局混乱,无论军,还是民,都人心惶惶。茫然不知何从的李子,在松花江畔遇到一支从黑龙江奉命撤退下来的东北军某部,跟着走了。部队驻防在山海关一带。那年冬季冰雪来得早,李子跟十几个精干的老兵在绵延的雪山间练枪法,突然东山口隐约传来连环枪响。“过去看看!” 十多人套上雪撬向山口飞去。越过两座小山,只见二三十个日本骑兵操长短枪追赶四匹快马,官兵伏在马上开枪还击。李子等人让过快马,一字排开,举枪扫射。日本兵乱了阵脚,掉头就跑,官兵奋起追击。李子的枪法不精,可近身后,他的梭镖发挥了神威,解决了两个小鬼子。他们追打得正兴头,四匹马返回了,命令他们快撤。

李子没想到救下的人是少帅张学良和三个贴身卫士。张学良目睹少年大汉的身手,问清底细后,将李子调到侍卫营。从此李子追随少帅麾下,几经磨练,不仅武功日精,还练了一手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的好枪法,成了张学良的亲信卫士之一,也深受赵四小姐的信任。

李大奶深深地叹口气说,我们家李子啊,别看长得高高大大的,还有那么一身好武艺,可脸皮子薄得要死,又是死心眼,你说他一个大小伙子不跟我表白,我一个姑娘家哪能没脸没皮地跟他开口?他当年真要向我提亲,上过女学的我思想也不是不新潮,保不准就跟他上小渔村过日子去了。唉——,命,一切都是命!谁能想到小鬼子一夜间打到松花湖畔,搞得我和他生死茫茫两不知。说这话时,她那仍无多少皱褶、隐现当年秀气容貌的脸上飞来几缕红晕。我母亲的心莫名地一动,爱情这玩意,真能让老年人也焕发出青春。

母亲不敢打岔,只“啊”了一声。因为我母亲要是说你真随李子去小渔村过日子,也会遭遇上小鬼子啊!除非你们跑得快,躲到没有战火的地方去。母亲还期待下文呢,谁知李大奶扫我母亲一眼,闭口不言了。我母亲不由嘀咕,这老太太,我没打岔嘛。

初夏的一天早饭后,我母亲来到李大奶居住的仓库,李大奶说头痒痒,叫我母亲帮她洗洗头。母亲将李大奶放在炉子上的水吊子拎过来,倒小半瓷盆热水,又兑上凉水。我母亲帮李大奶解盘在脑后窝的鬏,拨下一支宽宽长长的银簪子。母亲看看簪子,觉得比村里老太太们用的簪子宽长、做工考究。母亲刚往桌上放时,突然发现簪子背面有一个豌豆大的赵字,脱口道,呀,簪上还有字。

李大奶说,簪子是四小姐在重庆送给我的。我母亲说那可是宝贝啊。李大奶说当然是宝贝,我戴几十年了,看得跟命一样贵。母亲边给李大奶洗头边不无羡慕地说,李大奶真是有福气的人。李大奶切切地笑了,说本来我们大李子要给我买的,阴差阳错的一直没买上。四小姐真是好人,我和她只见过一面,就送了这宝贝给我做纪念,赶明儿我死了,这簪子送给你保管。我母亲说您老长命百岁呢,我可不敢要您的宝贝。李大奶说,长命百岁也是死。我母亲听这话不对味,忙岔话。多年后,李大奶故去,我母亲将李大奶的簪子,放进李大奶的棺材,算是人簪永世相随吧。

李大奶洗好头,晾干,我母亲又帮她盘好头,插上簪子。李大奶高兴,又跟我母亲扯了一些话题后,突然说,我们家李子吃过很多苦,不是你们在和平年代生活的人能想象出来的……

张学良、杨虎臣两位将军发动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时,大李和一些卫士在保护少帅、捉蒋过程中出了不少力。也为此,大李、铁头等卫士上了戴笠的黑名单。

张学良被监禁后,少帅卫士长张学孟曾安排大李等高手,秘乘火车到南京,企图打探、营救张学良,当然是没有结果的。大李后来多次躲过了特务的暗杀,东北军瓦解后,大李被编到51军做士兵,调防安徽蚌埠一带。不久,于学忠部51军辗转淮河水路调防到苏北淮阴即清江浦、泗阳一带。于学忠是东北军高级负责人,张学良信赖的将军之一。李子的情况于司令自然了解,到淮阴后便指令李子做他的卫士,事实上是保护李子。

一天黄昏,在清江浦马家花园守卫的李子,突然看到赵四小姐匆匆走进马家花园。李子不由大吃一惊,光听说于司令要秘密接见一个重要客人,他怎么也没想到是四小姐。事后李子才知道,四小姐到清江浦是奉蒋介石之命取“西安事变”中老蒋遗落在西安的密件(于学忠、张学孟等人把密件带到淮阴)及张学良的一些什物用品。四小姐是于司令特别安排住在马家花园的。李子悄悄来到四小姐的房内,询问少帅情况。四小姐沉默了好久,噙着泪说,情况很不好,少帅很难恢复自由,恐怕连东北军的番号都难保留了。李子坚决要求跟四小姐走,说宁愿陪少帅坐牢。四小姐说我现在都在戴笠的临视下,你留下多打鬼子吧。

李大奶忽然羞涩地对母亲说,都说有情人一定能成为眷属,这话你信么?母亲既想点头,又想摇头,因为这话不完全准确,世人很多有情人不一定都能成为眷属,不然哪来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大戏?古今中外的例子很多,举一个都能把神情似乎很天真的李大奶击垮。李大奶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良久,才深深地吐一口气说,我和李子是八百年前定就的姻缘,所以老天爷把他送给我了。

老天爷什么样子,没有人见过,但老天爷肯定是存在的,不然人在绝望或兴奋之极的时候,为什么会念叨老天爷呢?

说来富家小姐翠玉的命也真够苦的。

日本鬼子侵占长春,小镇人风闻后,尚未及逃亡,枪炮就打了过来。翠玉父母劝伯父一家逃难,伯父舍不得家业,说跟日本人打过交道,他们不会无端杀人的。孰不知,与他打过交道的是日本生意人,而非日本兵。他留下了,翠玉一家不敢停留,随灾民南逃。过了沈阳,翠玉的父母被炸死了。遭此变故,孤苦零丁的翠玉逃到山海关,随难民们几经转折,流落到徐州,终因悲伤过度,加上体力不支病倒了。

那天小雨霏霏,身无分文、病病歪歪的翠玉落泊在徐州火车站,茫然不知到哪儿去。因为祖屋已被卖了,江南也有战乱,她不敢保证就能找到哥哥一家。这时一个衣着考究、五旬开外的粗黑汉子上前询问翠玉。翠玉见有人关心,流着泪叙述了连月来的遭遇。此人是徐州乡下的财主徐三,他进城办事,听了病西施翠玉的叙述,直白道:如果你愿到俺家做小,就跟俺走吧。翠玉无路可走,捞着这根稻草,无奈地跟徐三走了。徐三的大老婆很凶,翠玉到他家,虽衣食不愁,但过得并不开心。次年翠玉开怀,不料摔了一跤,流产后再也不上身了。

转眼七八个年头过去。

一天,外出办事的徐三匆匆走进门,吩咐全家老少没事别往外遛达,平时大门上栓、小门插梢,说九里山、微山湖一带要打仗了,别把小命完了都不知道。

又一日凌晨,长工马二起床,准备到废黄河挑水食用。他打开大门,突然看到门外倒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军人,吓得他一扭身跑进主屋告诉尚未起床的徐三。徐三沉吟着起床,家人闻讯也陆续穿衣走出房间。徐三急步来到门口,紧随徐三身后的是翠玉,她胆胆怵怵地又想看热闹,又不敢上前。徐三让马二持正受伤的兵,自己上前试试伤兵的鼻息,又搭搭伤兵手腕。这时翠玉突然惊呼起来,说马二,快把人抬进屋。徐三扭头喝声翠玉,你鬼惊鬼乍的干什么。翠玉不搭言,上前一步,擦掉伤兵脸上的污血,眼泪决堤水似地流下来了,搞得徐三、马二及围观的家小,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翠玉这是怎么了。徐三自然看出了有故事,一边吩咐马二和另一个长工将伤员往偏厢房抬,一边问翠玉,你认识这个当兵的。翠玉抽抽嗒嗒憋了半晌道,三爷,这是我娘家兄弟。翠玉当然不敢说实话的,因为这个简直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伤兵就是李子,一下子砸得翠玉悲喜交加,却又难以言表。

那么李子怎么这么巧落到这里的呢?也许真有天缘这个说法了。“七七”芦沟桥事变爆发,李子任连长的所部随51军驻防宿迁、徐州一带。同年底、次年上旬,李子所部参加了台儿庄大战,中、日双方各投入数十万军队,仗打得很残酷。5月初在徐州九里山与日军的一场拉锯战中,李子所部与日军打得极为惨烈,他的一个连死伤殆尽,仅剩六七个有生战斗力了。那天傍晚,李子被小钢炮弹炸昏。醒来后,寂静的四野除了累累尸体,不见一个活人影子。李子稍凝神,才明白大部队已奉命撤往安徽、河南一带。他简单处理一下伤口,动身找部队。李子忍痛沿丘野往中原方向走,路上他不敢大意,他知道遭到重创的日本鬼子一定像疯狗到处吃人,所以尽走偏乡僻寨。天快亮时,他撤离战场约五十多里,由于又饥又饿,加上失血,昏倒在这个村寨。

徐三狐疑地询问翠玉再三,他知道翠玉有个兄弟,因已结婚,没随父母北上,据说仍留在无锡,可没听说还有个当兵的兄弟。徐三狐疑归狐疑,还是立即派长工请来郎中救抬伤兵。

李子醒来,看到静坐在床边的翠玉,以为是做梦,口中不停地说,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好几年前去找过你,我没有找到你,我以为你没有了……说着说着,两行热泪滚了出来。翠玉见状,不管不顾了,搂着李子嚎啕大哭起来。

李子在徐三家养了几天伤,元气恢复了不少。徐三得知事情缘由后,还算仁义,决定放李子与翠玉一马,当然这与翠玉不能生育了也有一定关系。李子动身找部队那天,徐三还大仁大义地赠李子、翠玉一匹白马。

多年后的那天上午,李大奶跟我母亲平淡地叙述往事时,还说,徐三是个好人,不死的话,应该有一百岁了。李大奶叹息一声,又说,可能他早作古了,有机会的话,我应该到他坟头烧几刀纸钱的。

李大奶跟我母亲讲述的事大多是断断续续的,有的旧事会反复讲多次,有的则仅说过一遍,时间也没有顺序,甚至是东一段、西一段的,我写时只能按时间顺序,梳理着那些陈年往事,以期还原出特定时期那对人物的心旅历程。其实李大奶开始跟我母亲讲那些旧事的年头,我偶尔正好回村,只是李大奶一见到我,脸色恢复得绝对看不出一分钟或两分钟前她还徜徉在往日岁月中,她老人家像很会演戏似地声调朗朗地对我说,砖子,你岁数不小了吧?大奶给你介绍个姑娘好不好?丫头水嫩水嫩的,男人的一口粗气都能把她脸蛋吹破了。我吓得直摇头,她则快活地笑了,说这小子没窍,哪有壮小伙子不爱姑娘的?说来也好笑,那年头的我虽说情窦已开了几年,可对姑娘不感兴趣,一心醉于自己的所谓文学事业呐,况且她说的那个什么姑娘脸蛋嫩得吹一口气都会破,谁敢要啊!简直没法子保护嘛。当然这是题外笑话。

却说台儿庄大战那年夏天,翠玉与李子在徐州农村意外相逢,财主徐三做善事义助一对有情人团聚,翠玉从此一直追随着李子马上步下、走南闯北,相伴一生,直至多年后双双先后谢幕在汰黄堆畔,结束了他们似乎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故事。

三个月后,李子在河南找到部队,在与日寇交锋的战场上,打过多次硬仗。1940年秋,在安徽芜湖的一场战斗中,李子遭到鬼子小钢炮即通常所说的迫击炮轰击,李子被震跌下十多米深的峡谷,左大腿撞到卧牛石上,导致粉碎性骨折。

断了腿的李子结束了军旅生涯,携翠玉辗转南方一带,想找个地方过平静的生活。然而偌大的中国还有几处净土呢,李子、翠玉自然是不可能找到乐土的。他莫由地怀念起松花湖打鱼的日子,和翠玉做一对渔人多好呀!可东三省仍在日本铁骑下,松花江依然流淌着三千万东北儿女的血泪,小渔村也早被屠灭,他是真正的无家可归了。

李子经军界朋友引介,与翠玉越过重重困阻来到重庆,又通过内线,和赵四小姐取得了联系,在重庆望龙门一家小客栈与四小姐会面,探询少帅情况。四小姐哀戚地告诉李子,汉卿空有一腔热血,只能皈依上帝了。他们都很伤感,洒泪而别时,四小姐拔下头上的银簪子送给翠玉,说做个纪念吧,祝福翠玉小姐和李子好好过平淡日子。还一再嘱咐李子远离军界、政界,遇到生活难处可以找于学忠将军接济,他是故交,会帮这个忙的。

李子、翠玉和赵四小姐分手后,就在重庆望龙门的一个老居区租房隐居下来。日本鬼子投降后,漂泊到南京的李子夫妇,认为少帅应该自由了,于是拜访几个年头一直未去打扰的于学忠将军,探听少帅情况。此时的于学忠将军已被蒋介石剥夺军权,只任军事参议院副院长闲职,对少帅的事除了摇头叹息,什么也没说。家宴时,于学忠劝李子回军营,便于照应。李子心情灰暗到极点,说自己是个残疾人,不想给司令添麻烦了,只和翠玉厮守终生,再也不问局外事。临别,于将军赠给李子一道护身符。

这护身符究竟是什么东西,李大奶没跟我母亲详说,我母亲也不好细问。假如是什么贵重物品或不能轻易示人的东西,你问人家,不是让人家为难嘛。故这个什么护身符,只能在这篇故事中存谜了。

内战全面爆发,李子得知爱国将领于学忠公开反对内战,拒绝蒋介石委以的重任。李子敬重于将军,自然也没有去惊动于将军。那天李子和翠玉在半山一家饭店的内厅吃饭,李子饮酒过量,新事旧事涌上心头,不由伏案大哭,吓得翠玉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不时探头看外厅面面面相觑的食客。这时从大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壮汉,向店家点一坛烧酒后,闻听内厅有虎啸龙吟声,不由一惊,信步跨入内厅,盯着哭泣的李子端详片刻,突然高声喊道,老天,这不是大李吗!壮汉声音震得饭店似乎都晃了几晃。李子一愣,止住哭声,与壮汉四目相撞,顿时火花飞迸,李子跛着腿纵飞过去,挥拳嚷打道,铁头,是你小子呀!

两个大汉拥抱一起,相互拍打,满目喷喜,更溢着万水千山的悲怆。惊得翠玉呆立一旁,不知如何插言。

铁头何许人也?原来他也是侍卫营卫士,当年到南京探少帅消息的高手之一。张学良被关押后,他被分编到河北,后调防到河南,李子一直没见过他。两人互道别后情。铁头说台儿庄大战负伤后,他脱离了军队,流落在宁徐淮一带,现与洪泽湖一群江湖人士混在一起,做点黑白买卖。说到伤情处,两人都哭了起来。

李子向铁头介绍翠玉后,吩咐翠玉让店家重摆酒菜,两人痛饮起来。酒酣耳热,铁头一拍大腿,叫李子夫妇跟他去。李子摇头不语。铁头说,你不愿跟义匪们往来,俺不勉强,要不这样,你先跟俺到苏北,俺们从长计议。

一个星期后,李子夫妇在铁头安排下,来到清江浦暂居下来。斗转星移一年过去了,淮阴城第二次解放前夕,时局动荡不宁。一日,铁头来访李子。把酒间,李子说可能要打仗,他不想看中国人杀中国人,问铁头能否在乡下找个安静的地方,让他们夫妇平平淡淡地过日子。铁头把玩了酒盅好久,说城外十多处里运河与老黄河交叉处的新河头,有座日本人弃下的船闸,四野都是芦苇荡,挺荒僻的,近几年渐聚些人气,都是逃荒到那儿的,相互不知根底,官方好像也没管那地方,倒适合居住。

李子夫妇落脚小镇了,要说这地方没人管也不尽然,李子住下没几天,御路村的保长麦二便上门了。当然麦二上门没敢乱咋呼,麦二虽处僻乡,但见过些世面?如果是寻常逃荒的男女,他才懒得问呢,只要左邻右居容下外来人,反正小镇也不是御路村的。麦二到李子家,是想探一下虚实。他看出相貌堂堂的李子虽残了一条腿,但绝非等闲人。而李子的妻子那内秀外丽的气质也绝非出生在贫苦人家。只怕都有些来头?麦二心中轮了几圈,客气着与李子夫妇周旋几句。李子自然看出麦二的来意,也没多话,只拿出那个护身符让麦二看一眼,吓得麦二差点尿裤子。李子敬一支烟给麦二,麦二不敢拿,连说您是打小鬼子的大英雄,我哪敢抽您的洋烟。也正由此源头,文革中牛三秃等人一时头脑发热想做李子文章时,麦二才敢斗胆为李子说话的。

李大奶居住在仓库前后达十多年之久,村里及乡民政才出资在仓库东边的新村,替她盖了两小间约二十余平米瓦房。李大奶搬进新居,因离我父母居住的老房子远些,母亲便没像以前那样跑得勤快了。再则,新村里与李大奶接触的老户也不少,大家都乡里乡亲的,自然有热心人主动去照看老人。不过,李大奶与我母亲相处得还是最热,一些掏心窝的话题,仍喜欢跟我母亲说,问题就是有些话会反复说,有些话是前说后就忘了,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的缘由吧。好在我母亲听李大奶说话不着急,权当听刘兰芳的说岳全传,或看泡泡沫沫的韩剧,自有一番乐趣。

李子夫妇安居小镇后,铁头来拜访过两次,便彻底消失了。不过,令李子惊讶的是,原侍卫营一些要好的弟兄陆续与他联系上了,有的还到小镇拜访他。谜底当然好解,他们都说是铁头告诉的。至于铁头去了哪里,弟兄们谁也说不清了。弟兄们见面,忆往昔,谈东北军,谈少帅,谈夫人,谈四小姐,谈抗击日寇,谈魂牵梦绕的黑土地,谈家乡的大豆高粱,动情处无不长饮痛哭。后来随着战局、时局的变化,有的兄弟被逼去了台湾,有的兄弟随爱国将领起义,投进人民的怀抱。解放后往来较多的是工作在上海、蚌埠的几位弟兄。

建国初,大约是建高级社时期,在上海某部门工作的一个高姓兄弟,到北京出差后,从徐州下火车,绕道清江浦,专程探望居住在小镇的李子夫妇。高姓兄弟当年在沈阳读书没毕业,因“9·18”事变爆发,投奔了东北军。后也在侍卫营干过,虽不是少帅贴身卫士,但其武功不错,李子与其也处得来。题外话就是当年翠玉父亲、伯父欲与高家攀亲家,在沈阳读书的高兄弟尚不知情。翠玉也只是隐约听父母提过这事,并不知高二公子是什么人。李子呢,当然是什么也不知道。不然又有新内容可叙了。

兄弟相见,高兴自不言表,翠玉到镇上买来猪肉、豆角、豆腐等下酒菜升灶烹煮时,李子突然来了兴趣,说兄弟,你大老远的来看我,你看看,玉儿也不知是没买到鱼,还是忘了买,你在南方生活了这些年,口味肯定早适应南方了,没鱼哪能成席,走,我给高兄弟搞条鱼来,让翠玉弄个鱼煮豆腐下酒。高兄弟说,咱们兄弟讲究那么多干么,你再去买鱼,不是让嫂子难看嘛。

李子乐了,说谁说我要去买鱼,我去现场抓两条。说罢,他跛着腿出门,指指下面的水塘,说高兄弟,我亮一绝活给你看。正在做菜的翠玉,闻听动静,说我也去。李子眨巴着眼睛不说话。翠玉说,认识你这些年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你怎么逮鱼。李子笑了,逗她道,你呀,还记着我这个小渔冒子(江淮土语渔民)。李子说罢,抽出靠在屋山的一根毛竹,和高兄弟往坡下走。翠玉忙返身歇灶火,追随李子到野塘。

三人沿塘口走约二十来步,奇迹就在瞬间发生了,距岸七八米远的莲蓬里激起一朵大水花,只见李子一抖右手腕,袖口一支木镖飞入水中,右手的毛竹紧接着插入塘里,好个李子借助竿力,一个燕子三掠水,从莲蓬内抄起一条重约两斤的大头鲢,一旋身,人、鱼、竿一起轻飘到岸上,把个翠玉惊得张圆了小嘴,忘了合拢。高兄弟点点头,说大李风采依旧,你这招儿,让也在松花湖边生活过的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大李笑笑说,让你这个读书人练就的铁砂掌来抓鱼,还有鱼吃吗。两人相视大笑,翠玉这才插上话来,敢情你在松花湖都是这么抓鱼的啊!李子乐了,说这里哪有鱼具啊,只好这么抓了,唉,要是有渔叉就好了,想吃鱼我就给你捞一条。高兄弟说,这有何难,我明天才回上海,下午我进城给你办一柄叉。

兄弟俩饮酒长谈时,高兄弟问李子住小镇习不习惯。李子说,什么叫习惯不习惯,时间长了,住哪儿都一样。就这么相互闲扯着,突然就谈到了于学忠将军。高兄弟说,李子,于将军情况你不了解吧,解放前老蒋逼他去台湾,他躲到乡下玩了个长期失踪,气得老蒋半死。这次我在北京出差,听说建国时他复出,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力邀这位抗日名将到北京做大官,于将军婉谢了,只在河北省政府担个清闲职事。李子说有这事?高兄弟说,我揣摩着,于将军不肯就职,一是淡泊名利,二可能是出于对少帅在台湾的安全考虑。李子点点头,肯定是这原因。高兄弟说,李子,你要想换换环境,可以找于将军的。

李子沉默了很久,才摇摇头,说我在这里一日三餐粗饭还能吃上,不去给于将军添麻烦了。

李大奶跟我母亲说,于将军大约在文革前生病去世了,李子事后获悉落了泪,他们都是有大情大义的人。

岁月虽然风雨飘摇,李子、翠玉居住在小镇,倒也没遭遇什么大风大雨,只是平平地、淡淡地、静静地、与世无争地生活着。

1970年代末,李子在小镇走完了人生路后,几个老友闻讯赶来,帮翠玉料理李子的后事。就是那天封棺前,翠玉将一支手枪悄悄地放进了棺材。

关于李子的手枪,翠玉说是“西安事变”时少帅赠送给李子的,李子一直珍爱如命,从不轻易示人。

李子静静地离开小镇了,赵翠玉和几个老兵不辞数千里之苦,将他送到松花湖畔的小渔村。凄凉的状况是,小渔村已物是人非,当地住户大多是外来的渔民,已没人知道有李子这么一家人,更不知李家祖坟在那儿。几个老兵只好找当地民政部门,又与渔业队协商,将李子葬在了乱葬岗的苇草中,算是魂归故里吧。

说到李子夫妇的户口,确实成了谜。解放初李子是否在城里办过手续,谁也说不清。用我母亲的话说,那时候人们对户口不像后来那么看重,故而无从查考。

李大爹死后,孤零零的李大奶仍住在那幢孤零零的小屋里。草庐历经数十年风雨,黑黑的墙、灰灰的草,像百岁老人那么苍老。然而它是李子、翠玉数十年风雨人生的爱情见证、生活见证,它像屋主人一样孤寂也好、痛苦也好、幸福也好、平淡也好,它毕竟是一种生活的存在过程。在船闸连同小镇、野塘灰飞烟灭之前,我早晚尚住在小村,有时见到李大奶茕茕的身影静伫在草庐前、静伫在野塘边、静伫在小镇口、静伫在董大爷剃头店外、静伫在老闸滔滔的运河岸……我会想:莫非她是在寻找李子,寻找失落的昨天,寻找空旷中的一声太息,以慰藉她那孤独的心?关于这些,李大奶从未跟我母亲提过,也许她依然像羞涩的少女似地开不了口吧。

李大爹、李大奶都作了古,每年清明我回老家祭祖坟时,看到乱葬岗李大奶那长满萋萋野草的小坟,总有几分感叹,似乎有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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