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记忆

2012-04-29 21:22张刃
黄河 2012年5期

张刃

事实上,“文革”肇始,是以1965年末姚文元评吴晗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揭幕的。那年,我13岁,刚刚从北京转到天津读小学六年级,以少年的思维看待那场“文化革命”运动,起初不可能有什么清醒、明确的认知。多年的政治教育、自幼的社会氛围,已经使我们习惯了在“突出政治”中生活,并没有觉得“文化大革命”与我们曾经历的“反右”、“大跃进”、“四清”等诸多运动有什么区别。我甚至还写了一篇《不准吴晗对我们青少年放毒》的“批判文章”,投寄给中国少年报,以示“积极参加革命斗争”。当然,那篇狗屁文章没有被采用。但那是我第一次向报社投稿。

1966年6月1日,北京大学聂元梓等7人的大字报公布,标志着“文革”的开始。而8月8日中共中央通过《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则使运动在全国迅速铺开。

令我们感到新奇的是,1966年暑假之前的期末考试取消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好事”,对于正在准备毕业升学的我们更可谓“喜讯”。大家如释重负。放假了,可以尽情地玩,连作业都没有了。不过,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假”放了近两年,而且过得并不轻松。

“革命”打乱了一切,大人们自顾不暇,我们无学可上,成了“散兵游勇”。那时,我家分居京津两地,我时常往来,目睹和亲历了种种荒诞、丑恶与无奈。

最早的红卫兵

哥哥、姐姐来信说,北京的中学生都停课“闹革命”了,革命对象就是老师、校长。这事儿挺新鲜。

1966年8月12日,我和15岁的表哥随着人流挤上了去北京进行“革命串联”的列车。说是串联,其实公私兼顾,顺便探亲。坐车不要钱是“新生事物”,只是那车上太挤了,根本没有地方坐,当车厢里的座位、通道、门口乃至盥洗处都挤满了以后,有人竟爬上了行李架。列车走走停停,我站了5个多小时,才到了北京永定门火车站。那是我迄今坐京津列车用时最长的一次。

我们直奔“文革”的“发源地”北京大学。校园里到处是人流,到处是大字报。外地来串联的学生把北大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住满了。那天晚上,我们就是在北大体育馆的地下室过的夜。

第二天,去北大附中看姐姐。她没让我们进校园,说“危险”。原来,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公布后的第二天,他们学校就停课了。北大附中可能是全国停课最早的中学,姐姐所在班可能也是“文革”初期最早的同学打同学的班级。她描述说,那天出身“红五类”(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家庭)的同学,命令其他同学鱼贯走进教室,每人先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出身,然后坐在被指定的地方。出身“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家庭)的同学列入另册,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非红非黑”,属“外围”。“红五类”子弟拿着当时流行的军用皮带,声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们今天就是要揍这些狗崽子!”结果把“黑五类”同学打得鼻青脸肿。不仅如此,还边打边问看着他们打人的“非红非黑”同学:“这些狗崽子该打不该打?”姐姐说,他们只能违心地回答:“该打。”那场景,想着都觉得恐怖。

我第一次感到,人,不再是平等的了。

北大附中的那些“红五类”子弟,后来成了北京最早的一批红卫兵。他们可能比毛泽东后来写信称赞的清华附中红卫兵“觉悟”更早。

我们又去看哥哥。他所在的北京63中已经面目全非,不仅到处是大字报,一片乱哄哄,而且教室成了“留校闹革命”的学生宿舍,桌椅都拼成了床铺。楼道里,不时走过被学生押解的老师,一个个灰头土脸。记得最清楚的是,他们的女校长被墨汁、墨水涂得满身满脸,头上扣着纸篓,糊着白纸,写着“打倒”之类,很像当年电影里“打土豪、斗地主”的场面。我既好奇又害怕,心想,曾经被学生那么敬畏的老师、校长,怎么忽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这世界真是变了。

哥哥是高中生,毕竟比姐姐她们更会“革命”,他们整天在学校、在外面忙,也不知忙些什么。我和姐姐都说,文化大革命首先“解放”了那些最不愿学习,也最怕考试的学生。

8月17日下午学校广播通知,第二天天安门广场有百万学生集会,据说“毛主席要检阅红卫兵”。这可是件有意思的事,我要求哥哥带我去。他答应了。

8月18日,凌晨三四点钟我们就起床了,从白纸坊走到天安门广场。我们被安排在纪念碑北侧,离天安门城楼远着呢。天亮之后,人越聚越多,我却越来越困,直想睡觉。前面人声鼎沸,大家都拼命向前涌,说“毛主席走到红卫兵中间来了”。哥哥他们早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却挤不过去。在北京上学时,我有过挤在广场人群中看礼花的经验,知道自己人小挤不过,弄不好还会有危险。所以,几乎是原地不动地在那里听完了林彪的讲话。前面的红卫兵“幸福”得泪流满面,后面的我们却懒散地或坐或卧,无所事事,昏昏欲睡。熬到结束,便一哄而散了。

这就是我参加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经过。没有激动,没有兴奋,连毛的身影都没看清楚。我想,那天的百万之众,绝大多数恐怕和我一样,有幸走近毛泽东的微乎其微。但那毕竟是一段不寻常的经历,曾令许多人因此夸耀。要知道,在当时,接受过毛的检阅,而且是首批,确是莫大“荣誉”。与毛握过手的,甚至多少天不再洗!那以后,毛泽东又7次接见红卫兵,都改为乘车检阅了,使得更多的人见到了他的形象。

“破四旧”与抄家

北京开始“破四旧”了。哥哥毁掉了家里的手摇留声机,砸碎了妈妈收集的几十张老唱片,封存了大部分书籍。街头穿“奇装异服”的人被现场“修理”,连尖头皮鞋、高跟鞋都被就地削平。牌匾、路标,凡是带有“封、资、修”色彩的,统统被砸掉,重新命名,到处都是“红旗”、“红卫”、“反修”、“战斗”、“东方红”、“工农兵”之类的名称,如果只听前两三个字,你很难分清那是工厂、商店,还是学校、道路了。

北京乱起来了,我回到了天津。家里也在“破四旧”。

所谓“四旧”,即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可以指一切不符合“革命”要求的东西。精神上的“四旧”很难说如何破,破到什么程度;但物质上的“四旧”则很容易破得非常彻底。

那年,奶奶已经是72岁的老人了,为了不给儿孙找麻烦,她带头“破四旧”,每天都在悄悄却很迅速地消灭家里所有可能招来是非的东西。我家那时住在机关宿舍,一栋三层老式英国建筑,带半地下室,住了五六户人家。我家住首层,楼上楼下都是“革命群众”,开了门打头碰脸,全无遮挡。奶奶怕人看见,就每天不停地点炉子,把能烧的东西都烧掉了,烧不掉的也砸了。我记得的比较珍贵的有:我家几代人的老照片(包括清末时外曾祖父留日、“五四”时代祖父在北大读书、父亲在抗日战场以及采访内战的场景等)、家里所有的名人字画(包括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黄永玉的阿诗玛,都是真迹)、祖传的刺绣、瓷器、首饰以及祖宗的牌位等等。父亲的藏书更在“剿灭”之列,只剩下了毛泽东著作、马恩选集、流行的政治小册子和几本旧词典。书架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并以杂物填充。短短的几天,我家几乎彻底革命化了。

父亲的日记、剪报是他亲手销毁的。一天夜里,我陪着他到海河边,他从黑书包里掏出一册一册的本子,默默地撕碎,悄悄地撒入无声的河水里。我不作声地看着他机械的动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没有犹豫或惋惜。我只知道,那是他多年的心血;我还知道,当时有太多的人向这海河里扔过不计其数的东西,不仅有文字,更有珠宝,甚至包括自己的躯体。那段日子,海河边几乎每天都会拖上几具自杀者的尸体,最多时可以排成一排,无人认领,无人处理,有的还盖上一块破席,有的则完全暴露,加之夏季天热,尸体变形、发臭,令人恐惧。

海河是天津的母亲河,她养育了海河儿女,也见证了儿女的悲剧。她包容了那么多的“罪孽”,保护了一批儿女,也“接纳”了一批儿女,免得他们在人间再受凌辱,真应该感谢海河。也许,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领会了什么叫做母亲河。

社会上开始了抄家行动。红卫兵与街道干部中的造反派联合起来,排查管内所有的“黑五类”,并且把“黑”者扩大到了资本家、小业主以及一切可以视为“有钱”的家庭(后来把“黑五类”加上叛徒、特务、走资派,连同知识分子,并称“黑九类”,就是知识分子“臭老九”的由来)。排查之后就去抄家,除去最简单的生活必需品,统统抄没,能烧的、砸的当场烧、砸,其余的全部运走。没有任何手续,也没有任何凭据,更没有任何可以辩白的机会,真正的无法无天。记得当时天津最大的抄家物资集中地,就在我家附近建设路的寿德大楼(今已成为“狗不理”包子铺总店),据说归公安局管理。几千平方米的空间都堆满了,该有多少东西啊!

在北京人艺当演员的三叔后来说,他的一个朋友,在预感到将被抄家前夕,曾悄悄地给他送去两大盒珠宝首饰,说“这些东西迟早会失去,你不会被抄家,就算送给你了”。三叔明知那些珠宝价值连城,却也不敢收存,那位朋友只得怅然离去。

与抄家同时进行的是批斗。所有的被批斗者都被称为“牛鬼蛇神”,无论男女老幼都被剃成“阴阳头”,即一半寸发一半光头。在那种情势下,人格、尊严、羞耻完全被“革命的暴力”毁灭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希望的话,那就是勉强活着,如小说《芙蓉镇》里右派分子所说,“像狗一样活下去”。不甘受辱者,只有走自杀之路。即使自杀,也要落下一个“自绝于革命,死有余辜”的罪名。好在死者无知,不再为此烦恼。我家一位街坊,曾用几寸长的铁钉往自己的头颅里砸,以求解脱,结果“自杀未遂”,人却落下了残疾,而且被斗得更苦更惨。

抄家、批斗之外还有“扫地出门”,全家被赶出原来的居所,住到既小且破的房子里去,有的更被“遣送原籍”,彻底赶出城市。他们的房子则成了那些街道造反派的“战利品”。我的一位表姐,公公曾任民国时期青岛市长,又是张学良的挚友,后在天津买了一座小洋楼,做了寓公。“文革”中,表姐全家被赶到地下室居住,楼上三层都被造反派强占了。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以致后来落实政策,大费周折,有的人最终也没有能够“回家”。

血腥的“红色恐怖”

1966年8月末的一天,天津铁路一中的红卫兵突然包围并占领了市工商联、民建的机关大院,扣押了所有在场人员。那天恰好是学习日,平时不来机关的前资本家、市工商联或民建成员也按时到场,结果一网打尽。“冠生园”老板石某迟到,推门探头就被揪了进去,人说他是“自投罗网”。

我父亲时任市民建副秘书长兼史料委员会负责人,当时还在塘沽搞“四清”,侥幸“漏网”。我家原来就住在机关后院,搬出去不过半月,仅一街之隔,也幸免于难。而我几乎每天都去那院里玩,没想到亲眼目睹“红色恐怖”,受到一次强烈刺激。

资本家们被拘押在大会议室里写交代材料。连续几天时间,除去拉到外面游街、批斗,就是坐在那里,不准躺下睡觉,每天只给两顿窝头咸菜,上厕所也要由人押解。

天津工商联机关使用的是一座英式楼房,非常考究,在天津的洋房里也堪称一流。那做工精细的门窗地板,拼出各种图案的彩色玻璃和迷宫一样的几十个房间,曾是我喜爱玩耍的地方。那些日子,一切都变得那么丑陋、那么肮脏、那么昏暗。几十人挤在一间会议室里,日夜困守,气味实在难闻。

因为是孩子,红卫兵似乎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有时候我还可以和机关食堂的齐师傅、李师傅去给被拘押者送饭。那天,我送饭后刚要走,忽听有人报告“上厕所”。不知为什么,红卫兵竟指着我说:“小孩,你带他去。注意,防止他干坏事。”我回过头去,发现那人竟是王光英。刚想叫“王伯伯”,忽然想到这场合不对,他是“阶级敌人”啊!不过,我太熟悉他了,前两天还在院子里和我说笑,他能对我干什么坏事?

短短几天时间,不到50岁的王光英明显地苍老、虚弱了,他步履沉重地在我的“陪同”下走向厕所。出来时,突然轻轻地唤住我,问可不可以给他搞点水来喝?我连忙点头,推开一间办公室,打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他竟一饮而尽。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感慨,无论当初多么潇酒、倜傥之人,到了这步田地,也只有最低要求了。想起他被红卫兵连踢带打赶到外面被批斗,手里拿着自己的皮鞋在地上爬,嘴里还要不停地自报“我是臭资本家王光英”时的情景,我真有些可怜他,可怜那房间里我熟悉和不熟悉的所有被凌辱的人。但我帮不了他们,我只是个孩子,孩子能懂什么、做什么?况且是在那样的环境中。

除了写交代材料,就是轮番地游街、批斗。工商联人才荟萃,许多人是在天津乃至全国数得上的名流,如毕鸣歧、朱继圣、王光英、董晓轩等等。而工商联机关地处市中心,位于花园路,那路环绕当年的英国小花园而筑,呈圆形,正好用来游街。名人加闹市,场面可想而知。每次游街,都是瘦高的药商董晓轩排在最前面,加上纸帽子,愈发显眼,他被冠以“妖道”之名,后面便是牛鬼蛇神方队,人人带高帽、挂纸牌,浩浩荡荡,每次都会引来成千上万人围观。那都是老百姓平时难得一见的“大人物”啊!

红卫兵打人真狠,我至今弄不懂,要怀着什么样的仇恨才可以下那样的黑手?令我没齿难忘的,是那些红卫兵痛打资本家车重远的场景。车重远并不是什么大资本家,当时约50来岁,胖胖的,人很和善,平时常与我们说笑,谁也想不到他会死于非命。红卫兵用棍棒打他,他起初并不吭声,后来开始哀嚎,惹得红卫兵不高兴了,愈发打得重。终于,他被打出血来。也许是血腥冲激了兽性,那些人像疯了一样,不分部位地乱打。夏季穿着本来就少,衣服打烂了,露出皮肉。不知是不是铁器所致,那一下,我真切地看到皮开肉绽,伤口外翻,渗出了鲜血。渐渐地,车重远没有了声息,直至不再蠕动,一条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他是被活活打死的!

也就是从那一刻,我意识到了这“革命”是带有血腥的,照应了毛泽东所说“革命是暴动”。那是我一生迄今唯一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人被活活打死。即使在今天,当我把它落在文字上的时候,我仍感到恐怖,同时多了一种当时没有的愤怒和慨叹:这就是“革命”么?这种“革命”怎么可能把人们带向光明?

40多年过去,天津工商联那座小楼仍在,并且修葺一新,但谁还记得,如今花团锦簇的阳台上,曾经发生过的人间惨剧?

我记述下这一段历史,实在是想让后人记住,他们的前人曾经犯下过如此的罪恶。真诚希望,这样的历史永远不要重演!

1966年8月的红色恐怖,不知使多少人死于非命,能够活下来的真是幸运。1993年3月,我作为记者采访全国“两会”时,当年在天津工商联被拘押的人中,王光英已经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万国权做了全国政协副主席,他们都坐在人民大会堂的主席台上,被尊为“国家领导人”。谁能想到,27年前,他们曾经被一群暴徒凌辱、践踏呢?在人民大会堂,我还巧遇王光英夫人英伊利,按小时候的习惯,我称她“英姑姑”,彼此问候了工作、生活,感叹彼此变化,但谁也不提那段往事。不堪回首啊!

夭折的“长征壮举”

学校停课了,很快竟变得破败不堪,许多教室都被五花八门的什么组织占据为“总部”了。那年月,除了“黑五类”,似乎是个人就可以成立个组织。于是,我们几个同学一商量,决定也成立一个组织,自称“八一八红色造反团”,并且很快就买来了红布,做好了袖章,那袖章足有20公分宽,戴在胳膊上很“神气”。只是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当时那钱是怎么来的?又凭什么手续就办成了?真是匪夷所思。

有了“组织”总要干点什么。我们没有地盘、没有经费,连人都极少,把自家弟弟拉上也不超过10个人,能干什么?去别处“造反”?没那个胆量,去了也没人会搭理你。上街去辩论?自己连个“观点”都没有,找谁去辩?“就地闹革命”?老师们都回家了,同学们都在忙自己的事,连“革命对象”都找不到。因此,除了涂抹几条标语,我们这个“造反团”可谓“无反可造”。

进入冬季,我们几个人又忽发奇想,决定徒步去北京串联。当时,全国大串联的高潮已经过去,白坐火车已经很难,除非你能证明自己是返回原籍去闹革命,车站才会给你一张返程并且直达目的地的车票,并标明不准中途下车改变路线。而徒步串联,按照当时流行说法,叫做“革命小将新的长征壮举”。

1967年初,深冬某天,天不亮我们就出发了。那年真冷,我们穿着棉衣,背着背包,足足走了一天,黄昏时到了距天津60华里的杨村。当地人看我们几个孩子竟然要走到北京去,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有吃有住,我们酣然入睡。

很奇怪,那时候,全国各地到处都有类似的“革命群众串联接待站”,随便盖个什么组织“公章”的条子,或者根本无须证明,交点粮票和钱(每天不过三五角钱),就可以吃住。有的甚至提供衣被。也不知那经费出自哪里,如何报销?

第二天就不那么美妙了。我们又走了一天,到了河西务,再往前就是北京地界了。但是,河西务住满了人,都是从天津来,到北京去的造反派工人,好像去上访之类,途中住了下来。我们几个人转了半天,竟找不到可以住下的地方。怎么办?一番磋商,大家决定连夜行军。

河西务地处京津中间,前面还有一半的路程。我们进入北京地界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公路上没有路灯,只有偶尔经过的汽车扫过一道光束。天越发冷了,我们饥肠辘辘,越走越慢。最要命的是,我临行前新买的解放胶鞋夹脚,疼得厉害,以致一瘸一拐的。终于,我们走不动了,坐在路边商量新的对策。继续前行,几乎无望,在野外过夜,不冻死才怪,唯一的办法是拦截一辆汽车把我们拉到北京去。

我们试图拦车了,但很不成功。远远看到一束灯光,我们就在路边扬起手来,但那车呼啸而过,连减速的意思都没有。

队伍中有人哭了,后悔不该出来;有人抱怨应该在河西务凑合一夜,也不至于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受罪。我只好鼓励大家,这里离北京不远了,肯定能搭上车。到了北京,我熟,负责找地方吃住。现在的关键是拦住一辆车。扬手的办法不灵,我们决定几个人一字排开封锁道路,不信谁敢从我们身上轧过去。

这招果然奏效,一辆卡车终于停在了我们面前。司机对我们的举动大光其火,骂我们不要命,“黑灯瞎火的撞死几个算谁的责任?”我们连声叫着“叔叔”、“师傅”,说我们去北京串联,有人病了,走不动了,帮帮忙吧。好说歹说,司机总算同意了,但声明,只负责拉到大北窑,剩下的事他就不管了,我说“没问题,我们自己想办法”。于是,几个人争先恐后地爬上了敞蓬车厢,司机临上车还用天津话嘟囔了一句:“这叫嘛玩意儿呢,弄一帮孩子到处乱串。”我们没人应声,裹了裹棉衣,很快就睡着了。“新长征壮举”也就此夭折。

司机还是个好心人,多开了一段,把我们直接拉到了天安门旁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那里设有外地学生接待站。我们千恩万谢地下了车,走进了文化宫。文化宫里到处都是人,横七竖八地睡在各处。深夜,接待站工作人员早已下班,无人接待。好在北京的许多学校都住有外地学生,我从北京转学去天津才一年多,就带着同学们从天安门又跑到虎坊桥我原来的学校住了一夜。敲门时,还把值班的老师吓了一跳,问清楚是我,才收留了我们。第二天,大家各奔东西,天知道谁真的去串联了,串什么联。反正我回了母亲所在的外交学院,被管束起来,再没去乱跑。

我们这个“造反团”唯一的一次行动就这样结束了,自动散伙,再也没有联系。我们的组织存续了个把月,真是短命。到今天,我甚至已经想不全当初参加那个“造反团”同学的名字了。

有意思的是,我把那双在天津买的、穿了两天感觉夹脚的“新”鞋,拿到北京西单商场向售货员说明了情况,她居然给我退换了一双合脚的鞋。“文革”中发生的许多事情都如此匪夷所思。

张闻天是条汉子

外交学院是外交部直属院校,陈毅副总理曾兼任院长,是培养外交官的最高学府。“文革”中,也成立红卫兵、造反派组织,整天打派仗,闹斗争。母亲不准我出去乱跑,我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看书。

那些日子,我把母亲压在箱子底的仅存的书籍翻了出来,倒也学习了不少知识。那都是母亲小时候的读物,从国民小学课本、中国古代历史与诸子百家列话,到安徒生、格林童话,以及古希腊神话故事、《一千零一夜》等等,都很适合刚刚小学毕业的我阅读,大大弥补了我在“文革”中无书可读的缺憾。现在回想,我对中国历史、诸子百家以及外国文学的基础了解,都来自那段日子的阅读。

1967年2月的一天下午,有消息说院里晚上要召开批斗大会,把外交部的当权派们拉来示众,其中可能还有陈毅。那时候,关于陈毅的传闻很多,特别是他对造反派的调侃、揶揄和不客气,更被传为美谈,人们都希望见见这位元帅。况且,他是刚刚发生的“二月逆流黑干将”之一,这次批斗怕是躲不过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天黑之后,我就早早地跑到图书馆去了。批斗会场不大,挤满了人。主持人照例带领大家朗读了毛主席语录,敬祝“万寿无疆”之后,一声断喝:“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张闻天押上来!”张闻天?在场人群一阵骚动。原来,陈毅没有被造反派搞到手,他们就把时任副部长的张闻天弄来了。

张闻天穿一件灰色对襟中式棉衣,棕色制服裤,脚踏棉布鞋,神态安祥,颇似一位学者。他微微低着头,站在会场中央。从他放下围巾,解开领扣的动作中,看得出,他对这种场面处之泰然,内心毫无惶恐。造反派轮番发言,指斥他推行“三降一灭”的修正主义外交路线,指使薄一波等61人集体叛党等等。他默默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当造反派就上述问题指着鼻子要他做出交代时,会场顿时安静了。张闻天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但很清晰:“我们国家的外交路线、外交政策,都是毛主席、党中央制定和批准的。如果说有错误,也不是哪一个人可以负责的。我个人认为,外交工作中个别失误是有的,但说路线错了,我不同意。”“薄一波等人出狱是党中央批准的。我是当时的党中央负责人,当然知道并签了字。这件事在延安时就有结论,中央的其他领导也是知道的。现在说他们是叛徒集团,不符合历史事实。”

张闻天的这番“交代”,无疑是与造反派针锋相对的,是一种强力反驳。在当时的条件下,说出这番话是需要勇气的,要冒更猛烈的批斗,甚至人身伤害的风险,但他说了,平静而且坚定地说了。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延安时期的中共中央,张闻天比毛泽东的地位高。

“张闻天负隅顽抗,死路一条”,“张闻天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呼叫声淹没了张闻天的声音。批斗会不得不草草收场。他很从容地转身走了,留下了一个令人难忘的背影,我至今记忆犹新。

同年夏天,北京的各路造反派云集并包围了中南海,安营扎寨,设立了“揪刘(少奇)火线”,声称要把刘少奇、邓小平等“党内最大的走资派”揪出来批斗。我也曾几次去那里漫无目的地“串联”,实际上是想有机会一睹刘、邓风采。可惜,造反派未能得逞,我自然也未能如愿。不过,回想当年红旗招展、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中南海外,与今天相比较,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由此,我更常常想起40多年前在外交学院的那一幕。张闻天是我亲眼见到并且亲耳听到讲话的、中共党内资格最老、地位最高的领导人,而且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中,说了那样一番特殊的话。以我当时的年龄、心理,我很佩服他。因为他与那些在批斗中吓得胡乱认罪,自轻自贱,以求宽容的人太不一样了。

张闻天是条汉子!

全面内战与混乱

1967年1月,上海的造反派砸烂了市委市政府,实现夺权,由此掀起“一月风暴”,迅速引发各地全面内战、全面夺权。

天津市委第一书记万晓塘是“文革”开始后,全国第一个自杀的省级主要领导,他的死,对后来天津形势的混乱不能不产生影响。后来,中央派华北局第一书记李雪峰来主持工作,由此,天津“内战”的焦点就围绕着对李的支持或反对,进行辩论、争吵、直至武斗。两派组织都竭力宣传自己的观点,造反派还做了一个数米高、丑化了的李雪峰巨型人头悬挂在闹市中心惠中饭店的楼上,引得无数人围观。这愈发刺激了“保皇派”,斗争日益白热化。

那时,人们几乎天天听到武斗的消息,经常可以在街头看到身穿工装、头戴安全帽、臂佩袖章、手持各种械斗工具的造反派,一队队,一车车,很是威风,也很令人恐怖。不知他们又去哪里打杀,不知又有多少无辜或“有辜”者死于非命。

就武斗的程度和范围而言,天津还不算惨烈,至少我没有亲眼看到过动枪动炮,最多是动用铁器。况且,家长一再嘱咐,看到武斗赶紧跑开,否则误伤是没人管的。

各地传来的消息就不同了。今天说这里开了枪,死了多少人;明天说那里坦克上了街,造成流血事件。这些都可以从五花八门的传单上看到,比报纸还及时、准确,也更丰富。

武斗带来了社会混乱,各种刑事犯罪乘势而起,而且多为杀人、抢劫、强奸等恶性案件。市公安局军管会门口张贴的各地布告,从一个侧面印证着这些消息。那些布告一张挨一张,从公安局大门两侧的围墙一路贴开去,长达数十乃至百余米,并且不断更新。每张布告上都有死刑罪犯名单、罪状,每个名字上都印上了大大的红色斜叉,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围观。无论是出于好奇、无聊,还是窥测、揣摩,我想,恐怕没有人是来“受教育”的。为了增强震慑效果,天津市也不时召开公判大会,每次都有数十名罪犯被五花大绑排列于万人大会会场,宣判后,再将死刑犯用大卡车拉着,穿行于闹市游街示众,最后押赴刑场枪决。当时的刑场就在水上公园后面,并不严格封闭,同样引得成千上万人的围观。即便如此,“阶级敌人”依然不断犯罪,继续印证着“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我们无所事事,家里也还暂时平安,于是就每天出去看大字报、听辩论会。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懂,也不会支持哪一派,只是觉得乱得挺热闹。当然,看到流血的场面,看到人折磨人,心里也不舒服。但当时到处如此,也就见怪不怪了。

“文革”初期,军装、军帽、军挎包曾经风靡一时,成为年轻人最“时尚”的装束,特别是早年的黄呢将校服,更是身份的象征。有的年轻人搞不到,还用带垫肩的呢子中山装外罩蓝制服冒充,要的就是那个“型”和“派”。此外,还有男孩子剃光头,据说“好处”是打架受伤便于包扎。确实,那时为了有一顶军帽、一个军挎,当街抢劫是常有的事,打架自然难免。

抢传单、撒传单是“文革”中一大“景致”。熙熙攘攘的街头,忽然有人向空中抛撒出传单,如片片雪花,漫天飞舞,路人争相拾取,颇似在电影中看到的中共地下工作者的斗争场面。

我曾经抢到、拾到不少传单,其实也看不大懂,或者没兴趣,看完大多都订成本子写字用了。后来表姐她们厂也造反了,也搞油印的传单,她请我帮忙刻写蜡板,自然我也就有了成沓的传单,于是带着弟弟跑到天津最繁华的劝业场去。我们不敢在人群中抛撒,怕的是传单没撒出去,自己就会被大人们撕碎了。我们爬到劝业场的最高层——8楼天华景剧场,从窗口往下撒,看着自己的举动引来那么多人疯抢,很是开心。

“文革”培养了不少刻印传单的“高手”,但更多的还是写毛笔字的“人才”。每天写,一写就是几十张,有些人的毛笔字练得相当不错。这大约是发明书法的前人没有想到的用场。不过,写大字报练出的毛笔字大多无所本,没有“体”,倘若归类,恐怕也只能算“大字报体”。

“逍遥派”在运动中

1967年,全国到处都在夺权,到处都在武斗,局面扑逆迷离,令人眼花缭乱。老百姓弄不懂千变万化的政局,夺权也没有自己的份儿,于是出现了大批不介入派别斗争的“逍遥派”。风靡全国的鸡血疗法、制作和交换毛主席像章以及自制家俱等等,都是那时百姓们的生活“时尚”。女孩子们还发明了在塑料纱窗上绣毛主席像、用玻璃丝编织各种小物件的消遣,并戏称“造反派搞路线斗争,我们搞线路斗争”。

我自然属于“逍遥派”。逍遥自有逍遥的乐趣。

“革命”没有耽误孩子们玩耍,夏季到海河里游泳就是我们的一大乐趣。如果恰好河里有运西瓜的船过,还可以攀爬“顺便”弄几只回来。西瓜可以漂浮,并不费劲。特别是为纪念毛泽东发动“文革”前的畅游长江,各地每年7月16日都要举行盛大的群众集体游泳活动。我们加入其中,沿海河顺流而下,颇觉自豪。只是那些在水里推着标语牌、举着红旗,还要不时喊口号的人,一次游下来,真是够辛苦的。

我一度热衷于收集和交换毛泽东像章。大的、小的、单一的、成套的、铝制的、塑料的、甚至夜里可以发光的,都在收集、交换之列。天津劝业场对面的交通旅馆下面,就是当时最大的像章交换“市场”。有的人把数十枚像章别在衣服衬里,不时撩开与人交流或交换,颇令人羡慕,也颇为“壮观”。其中是否有钱的交易,我没有看到过,也没有买卖过,但我想可能会有。我至今仍保存有数十枚毛的像章,那似乎已经成为“历史文物”了。

从像章,我又转为收集各种内部出版物,无非是毛泽东讲话、林彪语录、鲁迅文集、文化大革命文献汇编以及各类组织的刊物。这种收集,多是为了阅读,很少交换。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到劝业场附近的和平路汽车站去,那里有一个自发的“市场”,有几个专门从事这门行当的人进行暗中交易。我与他们混得挺熟,买过他们的书,但从不知道姓氏名谁,他们彼此也很少提名道姓,只是悄悄地相互递送各种版本的资料。据我所知,那里的《毛主席文选》已经出到了12卷,令人叹为观止。另据我观察,那些交换者实际上多是书贩子,以盈利为目的,极少以交流为乐趣。由此想到,那些大量交换毛像章的,也不过如此。任何历史条件下,经济行为都是社会运转必不可少的。

民间编辑的《毛选》,收录的都是正式出版的四卷之外的文章,很多是讲话记录稿,非常口语化。那些文章中毛的文采、风格,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于其他资料,我最爱读的是那些“供批判用”的“反面教材”,可以从中了解许多我想知道却无从知道,并对我后来的思想认识产生了影响的知识。现在想起来,我还是要佩服甚至感谢那些编书、交易的人们,尽管我曾经为此花过不少“冤枉钱”,但我获得了知识。

真正引导我进入读书门槛的,是天津一家旧书店。因为常去逛,我偶然发现,那里的两位老职工与几位顾客有某种默契,常常从隐蔽处拿出几本书出售。观察了几次,我知道了那是一些在当时已经不能公开的出版物(当然,也并非“封资修”的东西),里面鱼龙混杂,有些书是“离经叛道”,至少是“非正统”的,但由于“靠谱”而幸存。于是,我从购书开始,逐渐与那两位老职工混熟了,也得到某些照顾。从他们手里,我买到过上世纪30年代版的鲁迅文集、40年代版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讲义、50年代苏联版的哲学、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甚至还有苏联的小说,特别是传记小说《马克思的青年时代》,以19世纪欧洲大革命为背景,虚构了几位非马克思主义者,借以衬托马克思的成长及其学说的产生,对我后来认识历史、认识社会产生了很大影响。

我还曾到天津图书馆去蹲过几个月,借阅那时唯一开放的、大部头的马列全集,生吞活剥地读那些冷僻甚至艰涩的文字,还煞有介事地做了许多笔记。说老实话,我没有读懂多少,更难领会,但却懵懵懂懂地产生了“马列说的,好像与毛不那么一样”的想法。或许,那就是我对毛泽东思想产生疑问的开始。

话说“家庭出身”

1968年3月,在停课近两年之后,我们被直接分配进了中学。其实,如果按部就班,那年我们应该读初中二年级,次年毕业,这就是社会上所说“六九届”的由来。

那时的学校,已经没有了班级制度,而是按照军事建制编排,每个年级设为“连”,每个班级称为“排”,每个学生自然就是“战士”了。但这还不等于是红卫兵,加入红卫兵是有条件的。家庭出身“红五类”的自然不在话下,若出身不好,则只能靠个人“政治表现”了。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家庭出身”问题。

在半个世纪以前的中国,突出政治、强调阶级斗争的年代,特别是文革期间,对所有人都有严格的家庭出身与本人成分两个概念划分,据以确认一个人的“阶级立场”,甄别其是否“革命”。

家庭出身,是指一个人出生时的家庭经济状况或父亲的职业,以及由此划定的阶级成分——大多以上世纪50年代土地改革和社会主义改造时的划定为准,如地主、富农、贫下中农、资本家、小业主、工人等等。而本人成分,则是指一个人的早期经历或职业,如学生、职员、干部、军人等等。父辈的个人成分即本人的家庭出身。按照这个逻辑,地主、资本家的子女,即使“参加革命”,个人成分变了,但其家庭出身依然是地主、资本家。换言之,即使是曾经的穷人,但在划定成分时已经“发达”了,你就是地主或资本家了。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长大后开始填写“家庭出身”时,知识分子不能算做一类,我就写“职员”或“干部”。但“文革”中严格起来,前者含义不清,无法区别革命与否,似乎更归属于旧社会的职业;而后者虽属于新社会,却又有别于“革命干部”——那是特指1949年10月以前就跟着共产党干革命的人的。“干部”而未加“革命”者,属于新中国成立后才参加工作的。如此细致入微的划分,今天的人们已经很难理解,但在当时却至关重要,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父辈的个人成分即本人的家庭出身。那么,我父亲的家庭出身算什么呢?我的祖父上世纪20年代初毕业于北京大学,参加过“五四”运动,后回母校天津南开中学教书,29岁就去世了。据此,我父亲的家庭出身应为教员。

但是,“文革”中要“查三代”,于是还要“刨根”。

我的曾祖父也是个书生,年轻时中了秀才,仗着家里有田、有钱,没做过什么事,但写得一笔好字,真草隶篆,样样精通,我小时候见过他画的扇面,写的条幅,确实颇见功力,可惜在“文革”中俱已焚毁。但他因此被载入了后来的县志,算是家乡文化名人。可惜他晚景不佳,不仅家道中落,而且又遭丧子之痛,后来以教书为生,做过县中学的国文教员,抗战时期去世。

查到我的曾祖父还不能算三代,于是继续翻老账。

在清光绪六年版《宁河县志》卷7选举志中“乡举”栏下有一行:“张廷良,同治壬戍(1862年)大挑一等,江苏试用知县。”这便是张氏家族中第一个做官的人和“创业者”了,是我曾祖父的祖父。张廷良做了官,慢慢地置了家业,加之他的兄弟们在家乡经营,于是逐渐成了当地大户。这样,我家的“老根”就应该算是官僚地主了。可惜,张家子弟不争气,不仅不事农商,而且奢靡无度,不过三辈就把家产糟蹋光了。到我曾祖父一代,已成没落之势。况且,同治年离“文革”毕竟太远了,有些牵强。于是,我父亲认了一个“破落地主”的家庭出身,才算过关。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推而论之,官也很难世袭。因为人的经济条件、社会地位总是会变化的,而且可能差异很大。我家一亲友,祖上积蓄颇丰,但其父不事生产,吃喝玩乐,荡尽家产死了,到土改时他家已一贫如洗,于是划为贫农,成了“天然的革命阶级”!诚可谓笑话。我想,设若新中国建立提前或推迟几年,全国的阶级成分划分恐怕就是另一种局面了,许多人的成分、出身可能会有天壤之别。

父亲被“揪出来”了

“文革”中,阶级斗争统领一切,连并非依据经济条件、社会职业而确定的反革命、坏分子、右派乃至“走资派”也成了家庭出身。之所以“查三代”,也有确认是否“根正苗红”或“反动透顶”的意思。凡是被打入另册的,则无论升学、就业、提干、入党,非经“严格考验”是很难“翻身”的。由于家庭出身与社会地位紧密关联,所以,那时“出身不好”的人们,大多会或“积极表现”,或寻求佐证,千方百计表明自己是“革命”的,以图尽可能好的“前程”。

我“出身不好”,自然积极表现,入中学后,首先就是争取加入红卫兵。然而世事弄人,我没能逃脱命运的安排。

开学不久,又一次新的运动来临,叫做“一批三查”,重点是“清理阶级队伍”。这一次,我父亲没有逃脱厄运,我的人生也发生了改变。

我父亲曾是旧大公报记者,40年代写过一些有影响的报道,虽然自诩“中间偏左”,却从不为当局认可。因此,早在60年代就被“清理”出新闻界,先是下放到东北偏远地区劳动,后才调到天津搞文史资料工作。他在“清理阶级队伍”中被“揪出来”,倒也必然。安在他头上的罪名是“国民党残渣余孽”、“反革命老报棍子”。那年,他还不满50岁。

当大字报从机关贴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大祸临头了,我们的前途也完了!学校收回了我刚刚拿到的红卫兵袖章,我也被“清理”出革命队伍。那一刻,我感到了无助与失落。

躲过了1966年的抄家,没有躲过1968年的搜查。某日,机关的造反派来到我家,搜查我父亲的“罪证”。奶奶当时就吓得坐在那里不能动了 (她的一位表嫂,是民国总统冯国璋的女儿,1966年8月被抄家时,老太太当场吓死了,事后人们都说她有“福”,没有受更多的罪),我和弟弟默默地看着那些人翻箱倒柜,不时地把一些东西装入袋子。当他们搜查到我的书桌时,不知为什么,我竟说了一句:那是我的东西。他们瞪了我一眼,居然没有采取行动。其实,所谓我的东西,也不过是红宝书,日记本之类,至多有几本从旧书店买来的破书。我并不怕他们查出什么,只是觉得他们不该来搜查我。事后,我也有些后怕,倘若那些人蛮横起来,说“老反革命唆使小反革命对抗革命群众”,我一家岂不罪上加罪了么?

由于大部分有可能成为“罪证”的日记、剪报、照片、资料两年前就已毁掉,造反派的搜查没有多少收获。连父亲唯一留存的袖珍英汉字典和日汉词典也被搜走了,大约是想查证他有无里通外国之嫌。

后来才知道,搜查“罪证”只是幌子,查抄我家存款才是目的。住在我家楼下的王姓工友是主谋,他觉得,我父亲作为行政十三级的“高干”,家里肯定有钱,没有彻底交待。其实,我很清楚,家里的全部存款是4000元,那是准备给我们几个孩子上大学准备的。在当时,那是一大笔财产了。

父亲被“揪出来”,我的家庭出身成了问题,因为它关系到我们做子女的将属于哪一“类”。按照父亲的出身不能作为我的出身的逻辑,我不能算“破落地主”的后代。我的出身决定于父亲的成分。我出生时,父亲做新闻记者,统称为“干部”。现在,父亲成了“牛鬼蛇神”,干部当不成了,怎么办?他在毛泽东著作中找到了有关自由职业者的论述,“活学活用”地把自己划了进去。记者就是自由职业,说不上革命,至少不能算是反动,很贴切。于是从那以后,我的家庭出身就是“自由职业”了。

低人一等的生活

父亲被揪斗,我们虽然没有归入“黑五类”,不算“狗崽子”,却也自觉低人一等,举止言行都多加了一份小心,免得招惹是非。

学校也在“清队”,成立了由骨干红卫兵组成的“警卫排”,俨然就是学校里的“宪兵队”。他们可以随意检查每个学生,随意打人骂人,甚至主宰某些人的命运。例如,把他们认为“表现不好”的“狗崽子”或者“流氓学生”、“反革命分子”关押起来,每天强迫劳动,还不时与其他学校交流批斗。那些学生被他们被打得服服帖帖,受伤了也不敢吭一声。在校园里劳动还好些,老老实实卖力气就行。押到外校去批斗最痛苦,从出校门开始,就要坐“喷气式”,两臂向后高高撅起,被两个红卫兵左右一手摁肩膀,一手掰手腕,以使头尽可能低下,这样一路走出若干里,人早已如烂泥了。可瘫下去是不行的,连踢带打还须起来,站不住就跪着,手臂照样高高后撅,头则几乎触地。那滋味可想而知。面对那场景,任何一个“出身不好”的同学都明白不“老实”的后果,自觉地矮人三分。

“清队”使社会上自杀的人又开始多了起来,成为“文革”第二次高峰。我所在的中学距海河只数百米,时常被同学喊去看死尸。一天,刚刚吃完早点,还没进教室,我又被叫去了。河滩上躺着一具尸体,皮肤惨白,大约是溺水时间过长,加之气温很高,曝晒之后,尸体鼓胀,有的地方破裂了,往外渗着液体,苍蝇嗡嗡地围着尸体转。少顷,有一队人来到河边,拿出随身带来的标语覆盖在尸体上,内容无非是“死有余辜”之类。有人用棍子捅那尸体,我想,这就是所谓“鞭尸”吧?忽听“噗”的一声,尸体被捅破了,恶臭和血水涌了出来,我的胃一阵痉挛,把刚吃的早点全吐了出来。我们掉头就向学校跑去。

“文革”的头两年,我看到的死人很多,淹死的、吊死的、打死的、不知怎么死的,没有一张脸是安祥的。有相当一段时间,我时时感到恐惧,感到血腥,夜里常常被恶梦吓醒。

机关的造反派继续在经济上下手,宣布停发我父亲的工资,每月按人口发生活费,每人8元。在当时,8元是国家规定的最低生活标准,低于8元就要由政府补助了。以那时的物价计算,按照国家规定的定量,每月要用4元钱买粮食,剩下的4元用于买油、盐、酱、醋、煤球、劈柴等生活必需品,至于添置衣物,就只能靠从这有限的钱里面省下来慢慢积攒了。

改发生活费后,我家经济条件骤然恶化,存款已冻结,只能精打细算了。当时的白面每斤0.185元,而玉米面只有0.1元,我们就尽量少吃白面,以节省每一分钱。蔬菜可以靠捡拾的菜帮、败叶,而肉食则没有白来的,只能少吃或不吃。煤是必须买的,做饭、取暖都离不开。我学会了蒸窝头、揉馒头、擀面条、炸花椒油拌面,当然还有切菜。但我不会做复杂的饭,特别是炒菜。因为当时无菜可炒,也就没学成(后来插队,依然没有菜吃,因此我始终没有学会做菜)。家里实在没有钱可花时,就开始变卖衣物。父亲唯一留存的一件狐皮大衣,就是在1969年初送到寄卖行去的,卖了55元钱,家里过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春节。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王姓造反派忽然病倒了,肺癌晚期,咽气之前还念念不忘“张高峰还有钱啊,他没交代”,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可惜他死了,留下孤儿寡母5口人,日子过得的挺艰难。待我家日子好一点了,奶奶还常常接济他们。我却很不以为然。

看父亲交代“罪行”

那段时间,我看到父亲总是不停地写材料,说累积盈尺绝不夸张,他右手掌边磨出的厚厚老茧就是证明。他所交代的社会关系,要分成共产党、国民党、海外关系、同学、亲戚等若干部分,所列不下百人。连我看了都觉得复杂,何况造反派。

后来听父亲的同事讲,造反派对我父亲之所以没有施以更多暴力,除了他记忆力好,能把几十年前的事情,时间、地点、人物、经过都说得清清楚楚,无懈可击之外,还有一个大家不说的原因,那就是他交代自己参加抗战及采访内战的经历,如同讲故事,大家都爱听,以致淡漠了“敌情”观念。

父亲还把《毛选》中40年代的文章读得烂熟,交代自己的历史时,常常很恰当地引用一段“最高指示”,以表明自己的交代和认识“符合毛泽东思想”,甚至在当年就是按毛的思想办的,只是“不自觉”罢了。这一招很有效,造反派往往无话可说。

父亲写的交代材料我看过至少4种“版本”,“文革”后他被平反,退回的材料大部分都被他当作废纸处理掉了,我有幸保存了几册,时隔40多年,读来仍颇令人感慨。

交代材料不仅要讲述自己的历史,还要同时对自己的言行做出“深刻检讨”,并且“上纲上线”,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

譬如,他交代抗战初期在战地救护伤员、向民众教唱抗日救亡歌曲时,要自我批判“为国民党反动派保存了实力”,“那些歌曲不但没有阶级内容或调合了阶级关系,而且多是愚弄人民拥护国民党抗日、为蒋介石集团统治服务的。做了他们的吹鼓手。”

他交代自己的报道揭露河南灾情,指斥政府不救灾,引发国民党下令大公报停刊,自己也被逮捕时,要对照检查:“毛主席教导说:‘国民党害怕批评,禁止批评。蒋介石、国民党做贼心虚,说我和大公报造谣生事,攻击政府,于是发生了毛主席所说的‘国民党内狗咬狗的斗争。”

他交代反对内战,痛陈百姓疾苦的报道,要认识自己“敌我不分”,“把革命战争与反动派镇压革命混为一谈”,甚至是“向反动派献计,提醒他们统治不稳”。

他交代解放后商业报道中批评了做假和官商作风,是“暴露了社会主义阴暗面”,“给阶级敌人提供了口实”。

他交代怀疑“大跃进”“放卫星”可能有假,“是因为用资产阶级世界观看待新事物,必然格格不入,表现出右倾保守情绪,也反映了我在社会主义道路上的摇摆不定,不是坚决地跟党走。”

他交代三年困难时期卖掉自行车去自由市场买了若干食品,是“资产阶级活命哲学,说明我经不住艰苦的考验,为了个人享受,不惜违反党的方针、政策,走资本主义道路”,甚至“破坏了社会主义经济建设”。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现在看来十分可笑,但当时不这样自轻自贱,就是不老实、不低头,是过不了关的。

影响一生的父子对话

“文革”中,父亲的“历史问题”成了压在我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我希望能够弄明白,为什么那些经历就成了“问题”?它们是怎样发生的?于是,我与父亲曾经有过多次对话,虽然断断续续或者类似聊天,但印象极深,因为它不仅使我了解了书本上不写的历史,而且对我以后的人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直到今天。

谈话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问题:

“抗战爆发后,许多青年人都投奔了延安,您为什么跑到南京去了?”

“到延安、去南京都是为了抗日。“七七事变”之后,蒋介石对全国发表讲话:地不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一致抗日。中共也拥戴蒋为领袖,红军改编成八路军、新四军,都是国军编制。当时,在我的头脑里,国民政府是正统,首都是抗日的中心,所以就跑到南京去了。实事求是地说,抗战初期,大部分日军是由国民党军队抵抗的,许多重大战役都发生在正面战场。至少我经历的如此。况且,那时共产党的影响还很小,或者说以我的觉悟,没有认识到应该去投奔延安。”

“国民党政府曾经三次逮捕您,都是共产党嫌疑,您真的与中共有联系么?”

“我有许多共产党朋友,相交几十年,关系很好。但我确实不是共产党,没有那个觉悟嘛。国民党抓我、审我,我怎么承认?同样,现在说我是国民党,我也确实不是,更不能认账。”

“您写了那么多反对内战的报道,说是为老百姓呼吁、请命,结果国共双方都不满意,为什么?”

“抗战胜利后,全国人民都渴望和平,不愿意再看到战争。内战爆发后,不仅是国共双方打,日本、苏联都卷在里面。苏联是公开帮助中共,日军则是投降或被俘后,又编进中国军队继续杀中国人,这实在不能让人接受。我在东北看到了太多的战争场面,太多的苦难悲哀,老百姓是真可怜啊。我确实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反对内战,为百姓鸣冤的。现在看,错就错在没有认清战争的性质,错把‘政争作‘党争,各打五十板,或者说以‘中间偏左的立场片面地反战了。结果,写四平战役得罪了国民党,写长春战役又惹得共产党不高兴。但是,我从来没有反共的意识,我写的所有稿件,也从来没有按国民党的要求使用‘共匪字样。我的许多朋友就是共产党,怎么是匪呢?称朋友为匪,于情于理不通嘛!对国民党,我倒是说了不少坏话,甚至骂得厉害,这是事实。1949年初,国民党检控大公报10条罪状,有3条在我名下,说我‘毁谤政府、‘夸大危机、‘刺激学潮、‘违反政令,称共匪为共军等等,这是白纸黑字印在报上的。”

“您为什么要做记者,为什么选择了大公报?”

“我在上中学时就对新闻感兴趣,觉得做记者可以把自己要说的话发表出来给大家看,而且可以替许多人,特别是老百姓说话。记者是自由职业者,没有那么多束缚,无党无派,超然、清高,这很符合我的个性。所以,我十几岁就开始给报社投稿,并且最终走上了这条路。至于选择大公报,是因为它是当时中国最有影响的报纸,培养了一大批新闻人才,而且它是一张民办报纸,不受党派左右,这也是我所追求的。做大公报记者确实很自由,我写什么稿子,怎样写,编辑部从不干预。现在看,也许正是这种‘自由害了我。不过,说大公报是国民党的报纸,不符合事实。据我所知,大公报内部没有人公开标榜党派身份,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即使有,也是隐蔽的。”

“解放前夕,您本来是有机会离开大陆去做驻日记者的,为什么没有走?”

“国民党太腐败了,根本没有希望。当时,凡是有一点头脑的人对此都看得很清楚,不会去给国民党‘陪葬。而且,我又有许多共产党朋友,不能说没有影响。当时,许多知识分子是把国家的希望寄托在共产党身上的,我也如此。所以留了下来。”

以上这些谈话,发生在那特定的年代,在父子之间,应该说是比较深刻,也比较坦诚的。其中或许也有违心之言,但我至今能够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它的基本观念几乎构成了我对许多问题重新认识的基础,影响了我的人生观、历史观、价值观。特别是在那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又读了许多书,经了许多事,见了许多人,反复印证了一些认识,也因此影响了我的一生。

就是从那时起,我对报纸开始有了浓厚兴趣。“文革”使我认识到报纸的作用,那里面不仅有政治,而且影响着许多人的命运。特别是父亲被揪出之后,几乎断绝了信息渠道,唯有从报纸的字里行间揣摸政治动向,因此,他格外仔细地读报。尽管那时的报纸上除了革命大批判文章,几乎没有什么新闻,但从批判内容的变化中却能推测出某些倾向、意图。例如当时的上海文汇报、解放日报就明显比天津日报超前、灵敏,父亲是每天必读的。

发现这个“秘密”的似乎不止我父亲,许多知识分子都瞄准了这两份报纸。因为发行量有限,一时洛阳纸贵。好在父亲熟识许多报贩,总能保证供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下午都要到劝业场街角处一个熟悉的报贩手中去买报。至今清楚地记得,他与我目光一对,迅速从压在下面的报纸里抽出一份用天津日报夹好的文汇报或解放日报递给我,我一言不发地交上事先准备好的零钱,扭头就走。那情景颇有些地下活动的意思,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滑稽。不过我理解,父亲却因此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这段经历也影响了日后我对报纸的认识和兴趣。

与工农相结合

我们名义上算“复课”了,但目标却是“闹革命”。因此,所谓文化课,不过是数学学了一点正负数、一元一次方程;外语学了两句“毛主席万岁”、“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语文念了几篇鲁迅杂文而已,其余时间都用来学毛著、读报纸、写大批判稿了,其他与学习无关的“革命”活动则更多。因此,严格地说,我们这届初中毕业生,实际上只读过6年正规小学。

1968年7月,毛泽东发表“最新最高指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许多厂矿奉命组成“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工宣队”),进入学校、机关和各种文化团体,“全面占领上层建筑”。我借此机会,联系了距学校很近的红旗仪器工厂去向工人阶级学习,也借以躲避“低人一等”的境遇。

那段时间,我除了去学校、图书馆,就是泡在工厂里,和工人师傅在一起,活得也很充实。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长时间地接触工人,发现他们确实十分朴实。“文革”使社会乱成那样,工人们真是“抓革命、促生产”,干起活儿来依然十分认真,照样完成生产任务。我除了参加广播、写板报之外,更愿意学开机床,几个月下来,竟也能够在车床上加工出很漂亮的零件了。

那之后,我又和同学们到棉纺厂去劳动了3个月,成了细纱车间的挡车工,学会了纺纱的全部“技术”。我们还到郊区农村参加了秋收劳动,到制鞋厂去做鞋,到马路上去值勤站岗,维护交通……总之,工人阶级占领了学校,学生们几乎退了出去。

很快,我家的生活又一次出现了动荡,先是父亲下放干校,紧接着就是全家人一个个相继离城下乡。

父亲下放是我送他走的,那是1968年12月,我16岁生日的第二天。此前我们已经把他的行李交到机关。那天一早,天还没亮,我送他去集合。因为他属于“牛鬼蛇神”,不能与革命干部同行,排到了另一队。这支队伍的成员,每人的背包上都挂着一小块毛主席语录牌。父亲的那块写着“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冬日的清晨,寒风刺骨,他们这批五六十岁的老人,在造反派手执木棍的押解下,默默地走着,渐渐消失在晨雾之中。他们要徒步30里走到干校去。

姐姐比父亲晚走半个月,从北京到山西榆次县一个距县城80里,只有7户人家的村子去插队。她一去就是10年。随后,1969年春天,哥哥、母亲相继离开了北京,哥哥去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母亲去了设在江西的外交部干校。

干部下放,在北京引起了一场卖家当的热潮。由于国家机关各部委一下子要走几十万人,而且拖家带口,北京的房子全部收回,许多家当又无法带走,只能当作废品处理掉。成捆成捆的书籍都是论斤买的,4分钱一斤;大件家俱给个十元八元元就算好的了,几元钱卖一只皮沙发的也有。有人卖精致的高脚酒杯,听说一分钱一个,索性不卖了,“还不如砸了听个响儿呢!”

疯狂的六九年

1969年春,中共“九大”召开前后,“文革”中兴起的宗教崇拜式的狂热达到了顶峰,最突出、最典型的就是跳“忠字舞”,它是前两年佩戴像章、高举宝书、敬祝仪式等形式主义玩意儿的集大成者,并且发展到了极致。

忠字舞以“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为舞曲,表演者胸佩像章,手执宝书,边唱边舞,动作完全是程式化的。凡唱到“毛主席”必挺胸抬头,双手高举,做崇仰状;凡唱到“红心”、“胸中”,则必双手捧在胸前,做奉献状。我们在学校里反复演练之后,就走上街头去表演。不必与谁联系,也不需要场地,只要能站几个人,就开始连歌带舞。我就曾在天津最繁华的劝业场、和平路一带的人行道边舞过不止一次。

跳“忠字舞”是全民性的,无论男女老幼,人人要跳,随处可跳。可以想象,那是何等“壮观”的场面,简直是精神病集体大发作。如果你走进僻静小巷,见到那么一位“舞姿”走形的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词,身体机械扭动,不吓一跳才怪。

到处树立毛泽东塑像,也在那年掀起了高潮。我们学校也不例外。尽管校园不大,但塑像不能小,至少超过了两层楼的高度,占据了半个操场。塑像主体是预制的,但底座需要自建,而且每个人都要去参加为花岗岩磨光的劳动,“向毛主席表忠心”。

毛泽东每有“最新最高指示”发表,就是一次全民狂欢。那时的人们已经习惯了每天晚饭后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联播”节目(老百姓们还没有电视),“最新最高指示”往往就在那时播出。只要一听“毛主席又有最新指示发表了”,不必通知,凡有单位的会自动去集合、游行,以庆“特大喜讯传天下”。

庆祝程序是,集合排队,拿出常备的锣鼓、鞭炮、红旗、标语,加上扩音喇叭,浩浩荡荡上街去游行。很快,市区的主要街道就挤满了人流,彼此像竞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声势宏大,以致领口号的人每每喊哑了嗓子。游行队伍中,高校和工厂的装备最强,高音设备令我们的小喇叭黯然失色。在那种场合,男生的乐趣就是敲锣打鼓放鞭炮,恶作剧地吓一吓女生。当然,要悠着点,倘若被左派师生发现,搞不好给你戴个“不严肃,不认真,对毛主席不忠”的帽子。

记得最好笑的一次,我们到郊区帮助农民收稻子,几天下来,大家都累坏了,吃过晚饭就睡下了。半夜,军宣队代表来敲窗户,说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了。因为在农村,就不搞游行了,但“传达最高指示不过夜”,你们听我念一遍。那军代表是山东人,很老实,竟站在窗根下,对着窗户纸给我们念了起来:“一个人有动脉、静脉……”我们隔着窗户,听他那山东话把“脉”(mai)读作“mi”,心里一个劲地好笑,却不敢出声。念完了,我们才睡觉,真是难为了那位兵哥哥。

跳忠字舞、集会游行毕竟是比较轻松、甚至好玩的事,拉练、挖防空洞可就苦了。

1969年初的珍宝岛事件,使本来已经恶化的中苏关系愈发紧张起来,给人们的感觉似乎很快就要大规模开战了。毛主席指示“要准备打仗”,因此需要练兵,需要挖洞。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拉练”这个词是怎样简化来的,大约就是“拉出去练练”的意思吧?每逢拉练,事先要准备好背包、水壶之类。打背包要完全按照军队的要求,捆扎背包带必须三横两竖,马虎不得。那时没有高科技,没有太空棉,都是实实在在的棉被,虽说不很重,但路远无轻载啊。因此,大家尽可能找薄棉被。我家有一个二战时美国军用鸭绒睡袋,既轻且小,捆起再塞两件衣服,也蛮像回事。我以此充作背包,但绝不敢说出去,那睡袋印有两个大大的字母US,已经被一块绿布钉上了“补丁”。睡袋帮了我的大忙。

拉练集合都在夜间,一般是22点以后。夜深人静,街道空空荡荡,我们无声地疾步行进着,不准大声说话,就像真事一样。渐渐地走出了市区,路灯没有了,黑洞洞,冷飕飕。前面忽然传来命令:“发现敌情,就地卧倒!”于是哗啦啦爬下一片,也不管爬的地方有什么,这是“战场”,不允许你选择,爬到泥水里、马粪上的只好自认倒霉。“通过敌人封锁,跑步前进!”于是就跑,脚下磕磕绊绊,有摔倒的,有掉鞋的,均遭到训斥。如此反复折腾一夜,天亮才“收兵回营”。

拉练对的“低人一等”的我们也有“好处”,就是不必携枪(木头枪),也不必带其他“辎重”,大约是怕我们有“不轨行动”吧。我们乐得轻松。

挖防空洞,“低人一等”就受到“重点照顾”了。红卫兵骨干都是领班,或者站岗放哨,不知“哨”什么,其他人则全部进洞里去挖土。我们负责挖的防空洞就在校园里。不知为什么,总是在夜里干,莫非是白天容易暴露目标么?那洞的大小最多容两人侧身而过,高度只够弯腰,若是挖土,则只能跪着。工作面太小,每班下去两个人,一人挖,一人往外运土。点一盏马灯,只能照亮尺把大的地方。我们大约挖了一个星期,深度不过三四米,掘进也只有十几二十米,就开始感到湿漉漉的要见水了。而且前面挖着,后面却不断塌方,学校怕出人命,只好停工。后来几场大雨,那防空洞就全塌了,在校园里形成一个大坑。我们的备战工程就这样半途而废了。

我被“注销”了

我们这届初中生应该在1969年夏毕业,但毕业后却既无学可上,又无处可去,因此,只能继续留校搞“运动”,同时陆续分配去向,所以,直到1970年春才全部离校。

当时,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三条路:

一是参军。那是极少数人的特权,而且必须有很“硬”的关系,一般的“红五类”都不敢想,但其中“优秀”一点的可以去当警察。我的同学中最早分配的就有几个交通警,其中一个就在学校附近站岗。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可以看到他,很神气的样子,令人羡慕。我却连羡慕都没有,因为没那份儿资格。

二是当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政治地位自不必说,起码能留在城里,有固定收入。我们这届先后分配了两批,都是“根正苗红”或“政治表现好”的学生。这也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

三是上山下乡。这条路又分两种,一是去生产建设兵团,二是到农村插队落户。兵团实行供给制,有津贴,生活相对有保障,至少没有冻饿之虞,而农村则完全靠挣工分,没有保障。于是,无望于前两条路的同学都想报名去兵团。但传来的上级精神是:兵团地处边防,负有屯垦戍边任务,政治上不可靠者不能去。这就等于把“低人一等”者去兵团的路堵死了,只能去农村插队。

当时,为了把孩子留在城里,有许多家长找出种种理由、借口死磨硬泡,但我家却很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因为很清楚,父亲还在被审查中,“历史问题”无法改变,即使“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可教育好的子女”也注定成了我们的宿命,上山下乡是迟早的事。我们没有“泡”的资格。

此外,由于自幼与父母在一起生活时间少,我们几个孩子本来就没有严父慈母的概念,加上“文革”的折腾,他们更无暇也无力管教,全凭我们自己闯荡。因此,当时的我,对家长的支持、帮助没有任何指望,知道必须自己走自己的路。

1970年初,我们这届学生已经分配了大半。当留城进工厂、到边疆去兵团均已无望时,我毅然率先报名去插队,而且要求第一批就走。尽管后来据说去兵团又有了希望,学校方面也说考虑到我幼年骨折及高度近视,可以暂缓下乡,但我主意已定,不再回头。那时的我甚至认为,我比某些自诩革命的人更革命。

父亲下放天津市委“五七”干校,我写信去告诉了我的决定。他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不同意见(我走后两个月,他带着弟弟也下放到农村插队去了),只是嘱咐我把事情考虑周全。

母亲在江西外交部干校,来信劝我三思,认为我可以争取留城,或者去兵团,甚至去干校找她,但最终还是尊重了我的意见。

哥哥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他支持我的决定。

已在山西插队的姐姐,来信劝我去她那里,彼此也好有个关照。但我拒绝了,偏要自己闯一闯。

奶奶唯有叹气,沉默,我知道她心里很难受,儿孙们一个个都不得不走了,城里只剩她孤身一人,可她能说什么呢?我走后两个月,家里的房子就被街道干部强占了,奶奶先是被赶到了楼道隔断的空间,不久又迁入一间又黑又潮的小房子。那房子比有地板的楼道还差,在一座小楼的后院,与公共厕所相邻,约10平方米。1939年天津闹大水时,房子曾被浸泡,水退之后留下了隐患,年年返潮,墙壁总是湿漉漉的。屋里又不见阳光,所有的东西都会发霉,衣服被褥很难干爽。奶奶住了下来,没有任何怨言,也没有资格抱怨,直到她在那房子里去世。

我们插队的去向很快定下来了,是山西省长子县。据介绍,那里是革命老区,条件不错。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条件好坏,错与不错都无关紧要了。既然是非去不可,就做走的准备,重要的是今后的路怎么走。

凭着上山下乡证明,我到商场买了一个24元钱的杂木箱,又拿了家里的一只皮箱,装上我所有的书籍和珍藏的自己从小学起的记分册、日记本,加上衣物被褥,满满当当。那书箱足有200斤重,我用草绳捆得严严实实,生怕路上摔散了。那些书在我插队的日子里,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和享受。

插队已成定局,学校对我们也是宽厚有加。1970年5月5日,全校召开欢送大会,同时送给了我们一件“礼物”——我们都被“光荣地批准加入红卫兵”了。对于这迟到甚至廉价的“荣誉”,大部分人表现得无动于衷。5月6日,开了全市欢送大会,5月8日,我第一个把行李拉到了学校。

5月9日,我到派出所去办理户口、粮油供应关系迁移手续。值班民警看了我的证明,一句话没说,拿过我家的户口簿,翻到我的那一页,只一扯就撕了下来,随手盖了一个“注销”章,就扔在一边了。走出派出所,我想从此刻起,我就算在这个城市里被注销了,而且很快就会成为山西农民。当然,我也再不是孩子,而是“知识”青年了。今后的路是什么样,该怎么走,我都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明白,路要自己走,无论前面是什么,都要走下去。

那一刻,我距离18岁还差7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