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满族〕于文堂

一

唐文老师以《我是蝴蝶》为题的作文课引起了杨婷婷的极大趣味，她飞着眼神，一脸笑容地蠕动嘴唇，说，我是蝴蝶，我是蝴蝶。她脸上的肌肉已经完全被笑纹撑得四处躲散，形成了一副很美笑靥画面。就在这时，在离她很近的窗台外边真就飞来一只蝴蝶，蝴蝶的翅膀带动着空气中的一股气流，还有一股很浓的花儿的清香。她那时十分欢快地叫着，蝴蝶，你们看，蝴蝶！

唐文老师也觉得事情这样凑巧，说蝴蝶，蝴蝶就到。外边那个蝴蝶是从哪里飞来的？它不会听到了人类讲话就急三火四地赶来的吧，它不会在这个高十七八米的教学楼上空随随便便地游荡吧。唐文老师闭上了眼睛，满眼里全是一对占满了整个世界的黑色羽翼。

奇怪的是，杨婷婷一下子收敛了笑容，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外瞅，瞅着屋外那只飘飞的蝴蝶，直到那只蝴蝶不见了，她才把脸转了过来，还有点皱着眉头，一副想说什么又说不上来的怪样子。当很多学生开始趴在桌子上写作文时，她的眼神神秘兮兮地一直往前边右墙角里瞅着，那里有什么呢，原来是放着几把笤帚，笤帚除了把儿外，下面的形状几乎是蝴蝶翅膀的翻版。唐文注意到了杨婷婷此时似乎很得意自己的发现，认为楼外的蝴蝶和右墙角的“蝴蝶”是生死分化的两个版本。唐文认为杨婷婷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把没有生命的蝴蝶使劲地刺进大脑当中当作活物，当作思维中一个不可逆转的形象，这是形象思维的叛逆吗？

唐文老师从杨婷婷的眼神里看出了她此时正聚精会神地观察一种新的“蝴蝶”形象，并进行疯狂联想，他把这个疯狂的联想称为思维铰肉机，任何作文内容都没有神秘可言。

教室里很静很静，唐文老师此时所看到的是各个座位上低着脑袋写作文时整齐划一的姿势。但这个姿势不一会儿就被杨婷婷打破了，她站起来报告说是要上厕所，不去不行，唐文老师看到了她脸上憋得有点通红的样子，就点头答应了。

可是，他站在窗前看到下楼的杨婷婷直奔操场东边的花坛，那里没有高大的风景树，只有几棵银杏树和片松，除了银杏树和片松之外，全是阳光地带。

这是一种戏剧化的情节发展，因为花坛那边离厕所还远着呢。杨婷婷为什么往那里跑呢？

其实他已经明白杨婷婷并不是真的上厕所，她往花坛跑去就是想寻找蝴蝶，生活中一只真正的蝴蝶。可这有必要吗？蝴蝶的形象我们谁说不上来呢。

但事情的发展远远不止这些。只一会儿工夫，从唐文老师眼睛里走出去的杨婷婷刚刚来到花坛就不见了。也就是说，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大活人在一个大人的眼光下就不见了，这是不是有点离奇。唐文老师不得不叫班长祁娇娇赶紧下楼到厕所里看看里边有没有人，杨婷婷是不是在那里。如果不在那里，再到花坛去看看。祁娇娇倒是很愿意动身，她离开桌子，一会儿就跑到楼下去了。

唐文老师一直注视着跑下楼去的祁娇娇，奇怪的是，祁娇娇往花坛那边跑去并没有看见杨婷婷，那里所有物景都沉稳不动，如向唐文摆摆手。唐文蹬蹬地朝楼下跑去，跑到楼下，刚走到花坛跟前不远就怔住了：正俏然挺立的雄渾发紫的鸡冠花上面，有几只黑蝴蝶正慢悠悠地飞着呢，柔软的翅膀扇动着清凉凉的空气，惬意地展示着自己一点苍劲的功夫。藏而不见躲而不现的杨婷婷竟然从花坛左边那几棵片松后边显露出来，伸着两只颤悠悠的胳膊，正学着蝴蝶飞舞的动作。

唐文老师生气地喊着，杨婷婷，你干脆变成一个蝴蝶吧！

二

杨婷婷没有变成蝴蝶，她飘然的样子有点像片松的细叶在风中舞动，她柔软的胳膊像离开人体的两只怪物，对蝴蝶做一番风情万种的引诱。她的眼神里透出自己要剔出人群走向另类的渴望。唐文想，杨婷婷呀杨婷婷，你太痴心也太妄想了，你想让我的作文课把你推到一个万劫不复的童话世界中吗？为了一个蝴蝶，你突然间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变幻神态，几乎是寻着阳光而去，又斜刺里奔向一个长着花草和树的地方而去，你是在捉弄着你自己还是在捉弄着别人？

没有到点的作文课还在继续进行着。回来的杨婷婷好像已经深深地刺着同学们的眼睛，他们不知道杨婷婷是真的上了厕所还是假上了厕所，倒是对杨婷婷身上有种风尘仆仆的样子产生了疑问。唐文老师面对同学们投来疑问的目光有点哭笑不得。他示意大家继续写作文，不要被什么干扰，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

到下课的时候，讲桌上摞起了一叠作业本，唐文数着有三十多本。全班其他同学都交了，只有杨婷婷没交。杨婷婷没交的原因很简单，她出去的时间太长了。

第三节下课后，回到办公室里的唐文从外边进来，一眼就看见了玻璃窗上贴的纸蝴蝶，是用黑纸剪成的。他知道一定是杨婷婷贴的，因为杨婷婷平时就愿意用剪刀剪小猫和小狗这些小动物，散落在一些同学的桌面上。窗上的纸蝴蝶一定是引逗他对第一节作文课的回忆，回忆她那一系列怪诞的动作，并以此判断她那一对神秘兮兮的笑眼里到底隐藏了多少与大自然接触的怪异浪漫。温暖的阳光照射在玻璃窗上，把纸蝴蝶蒙上了一层亮光，使纸蝴蝶化阳光为神奇，一丝一缕，一张一扬，无不展示欲作展翅飞翔的样子。他站起来打开了窗，眼睛扑到了外面绿色的庄稼上，感觉大地借着阳光幻化出一片生机，隐藏在绿色丛中许多小生命会制造出一个个小故事。想象吧，也许有数只蝴蝶在绿叶上萦绕飞舞，柔嫩的翅膀赶走细小的尘埃，以画地为牢式的方式圈出自己一片洁净世界。唐文认为人类的每一天都应该把目光触及大自然，让身心愉快，让思维充满幻想。

到了下午自习课，杨婷婷的作文始终没有交。唐文找到杨婷婷要作业时，杨婷婷哀求老师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一定会把作文写好。看她一副诚恳态度，唐文点头答应说，我相信你会把作文写好的，但不要把时间拖得太长。杨婷婷点头，又说，老师，我剪的蝴蝶怎么样，和真的差不多吧。唐文说，你剪的蝴蝶让我睹物思人，或者浮想联翩。杨婷婷说，蝴蝶让你的感情这么超然，我以后再给你剪一个，比这还好。唐文说可以呀，我等待着一只更美丽的蝴蝶落在我的窗户上。

下课时，唐文和八年四班的学生一起下楼走到操场上，看见祁娇娇正和几个男生一起踢毽子，毽子在祁娇娇脚下像黏住了似的，怎么踢也不落地，一次被她踢到上空中的毽子突然凌空而起，划一道弧线，如同一只飘飞的蝴蝶，扯着一条无形的银光，惊乍乍地飞向班里一个高个子男同学脚下。唐文随着男生一起叫好，叫了几句后，又径直往花坛那边走去，看看花坛里的花儿落了没有，也看看杨婷婷在没在那里。其实他一下楼就看见了杨婷婷的身影在花坛旁边转悠。他估计杨婷婷还在找感觉吧，或者让那天的情景再重演。刚走几步，他果然看见了花坛旁边的杨婷婷在注视着绕着一珠鸡冠花飞舞的蝴蝶，嘴里还念念有词，他又明明看见八年四班几个女生在嘻嘻哈哈地学着杨婷婷动不动就伸着胳膊动作，并不停地说，蝴蝶，蝴蝶。唐文停住脚步，眼前好像凑足了几束阳光，光耀耀闪亮亮地照射在为天地表演的学生。他想，杨婷婷呀杨婷婷，你不但自己要变成蝴蝶，还让其他女生也像你一样身上充满魔力。

第二天早上，唐文一上班走进办公室里时，就发现了桌面上放着杨婷婷的作文本，上面还有一张小纸条，纸条上面写着：唐老师，对不起，我的作文交晚了，虽然晚了，你一定给我好好批一下。不要生气呀，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一定用九十九秒钟批完，但不能在作文本上写一个字，你能做到吗？

唐文看完了气得有点翻着白眼，冲着还在玻璃窗上张牙舞爪的纸蝴蝶说，哪有这样批作文的，九十九秒钟还不让写批语，一切都是你杨婷婷做主，一切都是你杨婷婷变相愚弄老师，我必须听你的话吗？下课时，他找到杨婷婷，问她说，你给我九十九秒钟批作文，谁来监督呀？我也许用一百一十秒呢，这是一。批作文不写批语，你知道哪个地方写得好，那个地方写得不好，这是二。杨婷婷说，老师，你按照我的要求做一下，兴许会有意外的感受呢。

三

唐文老师真的按照杨婷婷规定的时间去阅读杨婷婷的作文，九十九秒钟没用上，只用了九十三秒钟就阅读完了杨婷婷的作文，把时间提前了六秒钟。他觉得九十九秒钟是注意力一种高度的集中，精力完全是处在紧张的状态中。

杨婷婷的作文是这样写的：我记得去年夏季里的一个晚上，是一个星光满天的晚上，我注视了院里那一排争相开放的蝴蝶花，花儿很小，样子挺圆的，花儿旁边伸出了许多针一样的细径儿，就像蝴蝶头上的两个胡须。我越看眼睛就变得越小，后来小的几乎成了一条线了，等我再次把眼睛睁得大大时，我竟然发现院里的蝴蝶花变成了许多蝴蝶。它们竟在我头上飘呀飘呀，在它们周围还流动着淡淡的雾气，我喊呀，我跳呀，我分明看出了夜晚中的一种妖艳和美丽。等我回到屋里时这种感觉非常的强烈。住了一会，当这种感觉还在侵扰我的心里感受时，我便深深地感到自己身上沾了一种邪气，这种邪气十分散漫，逼得我把脸紧紧地贴在镜子上，一会装作笑样，一会装作滑稽样，又不时的伸舌头，送飞眼，简直是一副放浪形骸、娇媚百态的样子。这还不够，我又用笔把嘴唇涂红，用黑色把眼窝涂黑。当我把镜子里的我捉弄成另一个我时，我猛然想到了唐文老师在语文课讲过的“凤凰涅槃”一词，我问镜子里的那个人，你获得了新生了吗，你好美呀，好浪呀，你是学生还是社会里一个浪荡小妞？她调皮说，我就是我，怎么了，难道人不可以浪一点，美一点吗，你不要以为我是中学生，就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了，恰恰相反，我还要追求更美的，不服的话，咱们就走着瞧。

当我的形象出现在妈妈跟前时，妈妈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嚎啕大哭，连说了六个你你你你你你。那天晚上出现的事全是由院里的蝴蝶花引起的。其实后来想一想，我就是想变成个蝴蝶而已。因为蝴蝶就是美丽的嘛。

让我想不到的是，事隔一年，唐文老师竟然以“我是蝴蝶”为题写篇作文，我确实兴奋不已，我的脑海里装的全是一个昆虫的形象，而且在课堂中呆不下去，必须到外边目睹大自然不可，还有那只小小的昆虫。于是，我把课堂搅了，变成一个随心所欲的我，下课后，我还为老师剪了一个纸蝴蝶，贴在老师跟前的玻璃窗上，让老师进行联想。我所做的目的是，把一年前夏季里晚上发生的事在课堂中进行演绎。我不重复内容，我只能另辟蹊径，也许我真的要做一次蝴蝶了。

唐文很吃惊杨婷婷能写出这样的作文，语言不但流畅，而且描述也很生动，可惜的是，他不能写一句批语。

阅读完后，唐文老师就急不可待地进入教室里，当着同学的面宣读了杨婷婷的作文，很多学生都认为杨婷婷的作文写得好，一个男生说我们男生何时也会变得放浪形骸、妩媚百态，我们何时也会凤凰涅槃？祁娇娇接着话把儿挑着眉头说，你们男生放浪形骸也可以，就是多买镜子，多往脸上擦雪花膏。谁想到，祁娇娇的话还没等说完，很多男生就麻利地把手伸进桌子里，骄横地又义无反顾地拿出了一个个美女霸占背面的小镜子。上面的光，气冲冲地射在天棚上，然后说，瞧吧，瞧吧，瞧吧，我们比你们逊色多少。

一个失控的早自习让唐文老师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但他突然感觉这是自己十几年教学中未曾出现过的情景，他把这个情景告诉了坐在对面的英语老师，英语老师一个劲儿地说，奇遇，奇遇，简直是奇遇。

被英语老师戏称为奇遇在晚自习时又出现了。

女生们个个油头滑面，脸上面的头发三分之二变成了刘海，两个鬓角的头发瀑布般的涌下来。嘴唇红艳艳的，眼窝里仿佛被谁打了两拳，全是黑的。她们嘻嘻哈哈，整个的如同一个戏班子里的女演员围绕某个宠物狂耍。

上晚自习的唐文把课本放在讲桌上，想用严厉的态度去训斥眼前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生，又想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方法来劝导这帮敢于尝试一种被社会风气滋润得流水的侠女。但心似波澜的唐文仿佛遇到一脉静山，一轮太阳，性情的刚烈又夹杂着柔情，恰似呼啸的风云遇到了蓝天，巍峨的山脉遇到了平原，滚滚的江河遇到了帆船。他竟然着魔一般讲起了蝴蝶。

他说，一个晴朗的早晨，一只蝴蝶把露水冲到了脸上洗了半天，然后穿了一件带着白色条纹和红色条纹的黑衣裳，慢慢地从一簇花丛里飞了出来。它看见周围没有一个像自己打扮漂亮的同伴，就问它们，你们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穿得这样素啊？同伴們说，伙计，你忘了吗，不到节日，我们是不能随便打扮的。如果我们打扮了，就破坏了规矩，取消了节日，要受到惩罚的。

唐文的故事非常简单，但用意却非常明了。杨婷婷和女生们与老师对视了一阵眼神后，突然站起来，说，卸妆吧，等节日来了我们再化妆。

晚自习一下子平静了。但女生们一个晚自习嬗变成美女后，所有男生在那个晚上都失眠了，他们躺在床上，几乎是一个劲儿地说着天方夜谭的事情。叫梁萧的男生讲来讲去，竟然一下子坐起来，说，我们不睡了，干脆到外边去，外边兴许有美女呢。

这一夜，他们呢喃着，有点像老鼠似的一夜唧唧地尖叫着，梦靥在他们跟前转来转去。

让所有的男生都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叫梁萧的男生在白天抢去了体委的差事，心甘情愿地充当班里体育活动的马前卒。

一个早自习刚下课时，梁萧就一个箭步冲到刚刚走出办公室门口的唐文老师跟前，说，老师，走吧，跟我们一起到操场打篮球！结果唐文看到梁萧班的男生上身都穿了一件白色绒衣，绒衣后面背着由许多字母组成的一个NBA篮球队员的头像。头像重眉重眼，一副狂呼呐喊的样子。男生下身穿着浅灰色的牛仔裤，屁股后面上的两个兜儿被臀部撑得紧贴在里面的布料上，原来那些蓝色校服好像都扔到了大海里去了。

唐文想，梁萧呀梁萧，你们简直就是杨婷婷的翻版。你们的张狂要胜过她们十倍。看来伟大的NBA赛事已经变成了你们每个人心中的灵魂，NBA球员就是你们崇拜的偶像。

看着这帮绒衣背后带有NBA球员头像的男生，雄赳赳气昂昂地下楼的气势，谁也想不到楼下焦黄的篮球场上一会儿是怎样的厮杀场面，谁也说不清这帮小子们会怎样耍球斗球戏球，反正唐文此时是站到了这帮男生队伍中，而且他看到了杨婷婷也在这帮小子中间，准确地说，杨婷婷是让梁萧用右胳膊架着走的。

一上场就极为嚣张的梁萧把球低拍了两下，然后以三步篮的动作将球高高地传给了前锋大象，大象接球后拍了两下又传给了土豆，土豆面色黝黑，在场上就像一名黑人球员。他接过球后，开始低拍球，球声扑通扑通如急骤的雨点，然后雨点骤然停下，像被人抓起来一样在空中横溢，溢水沸腾，眨眼工夫就将一个圆形东西滚腾到篮筐里去了。直逗得场外的杨婷婷一个劲儿嘎嘎直笑，手也不停地拍起来。唐文发现，杨婷婷的眼睛其实并没有怎么盯着梁萧他们怎样打球的，而是两眼神紧盯着打球的男生们绒衣背后NBA球员头像。头像们狂呼呐喊仿佛就是杨婷婷心中的一只只掠过花丛高飞的蝴蝶。

好久好久，上课的铃声才响起来。一种平淡无奇的规章制度又开始按部就班了。唐文发现梁萧他们突然间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耷拉着头往回走。

四

又开始上作文课了。课前杨婷婷提出作文课到她家去上吧，她家离学校不远，二十分钟就到了。到了她家你就不愁找不到作文题目了。唐文说，你不会让我们去看什么蝴蝶吧。如果看蝴蝶咱们校园里就有。杨婷婷说，我觉得光在教室里不一定能写好作文。唐文说，那我们就到你家尝试一下吧。

出了校门不远，同学们一会儿就到了杨婷婷家。在这个突然变化了的地方面前，他们一下子就像进入一个带有原始性的有山有河有草的幽静地带。生物课上讲的有关地衣在杨家的高高的石头墙上厚厚地出现了。还有校园里的各种花儿在杨家也出现了，它们集中在杨家院里台阶的左侧，至于那些银杏树，这儿也有几棵，而在学校里以及课本里都很难找到的那些高大的松树，东国树，胡棵子树，柞树，等等，这里都有，都在杨家房后的山上，还有杨婷婷老爸放的一群羊在山上游荡着，老妈养的一群鸡，鸭子，还有一条小黑狗，都在院子外边。这是一个与校园内容很远的世界，所有的质朴和所有的勤劳在这里都能体现出来。

杨婷婷把他们带到了台阶旁边的花丛地带，指着花儿，如数家珍地告诉他们，这是桃花儿，开的花儿有红的，有紫的，也有白的；除了桃花儿外，还有鸡冠花，北京红，蝴蝶花，这些花儿争奇斗妍，无不显示了一种生命力的伟大。杨婷婷的母亲从外边走进来，说，老师，你们上课就学这些东西吗？我女儿看到这些东西像着了魔似的，什么都不想了。唐文说，我们这是上作文课，对生活进行观察。

男生们陆陆续续地离开这里，他们发现了杨婷婷家附近藏着另一种美，那就是山上的一朵朵白云，会走动会叫唤会低头吃树枝的白云，它们是云却不会下雨，它们叼着幻化着大山上颜色的云笔，在山上的岩石上面执笔画着各种梅花图。所以男生们用打篮球奔跑的速度开始登山，他们和身后的NBA球员头像似乎把大山当作篮球场地，把树当作篮球架。白云一声咩咩地叫唤让男生彻底认清了白云的真面目，它们是一群杨家主人放的白羊。

这时候，杨婷婷家房后的一面大墙下，一群白色的、黑色的、褐色的、深蓝色的蝴蝶聚集在一片花丛中翩翩起舞，起舞的力量仿佛带动一股气流，随舞姿而旋转。杨婷婷此时在蝴蝶中间，她身前身后，头上头下，一片银翅，翻飞流动，那蝴蝶更多的都聚集在她头上，脸上，飘飘扎扎，耀武扬威，扇出一片深深的蓝天，迭出清清的空间。唐文老师想，这不是上次作文课时杨婷婷到花坛看蝴蝶情景的再现吗？

大自然酿造的情景不是一成不变的，你瞧，蝴蝶好像听到一种像云罅中传出的怪叫声，立刻飞散而去。突然现身的杨婷婷像点化了的一只蜡烛，泪流全身而兀立着。

唐文老师问女生们，你们看见什么了？女生们回答说，看见杨婷婷和蝴蝶在一起。唐文说，你们把杨婷婷抬起来吧。闻闻她身上蝴蝶的味道，看看她身上是否也有翅膀。女生们在接触杨婷婷的一霎那间，感觉杨婷婷的身子很轻很轻。再看杨婷婷的眼神时，发现眼睛里仿佛飘飞一只蓝色的大蝴蝶。女生们都惊诧的喊叫，杨婷婷，你，你，你真的变成了一只蝴蝶吗？杨婷婷从同伴手上滑下来，嘻嘻地笑着，说，你们真的把我当成蝴蝶了？！

在唐文老师和其他学生正陷入一种想入非非的时候，刚才离开的蝴蝶群突然聚拢在一起，在众人头上绕了一圈，就以鸟飞行的速度，直飞到墙外，剑一般飞向山上的树丛里。杨婷婷说，老师，你们等着，我去了。就攀墙疾走，直奔山上。众人想追，唐文摆摆手说，算了吧，追也没用。

那是一座连接杨家房后高山的矮山，向阳坡上除了长着几棵东国树外，其余的都是茂密的绿草，柔软地低着头，好像在躲着不太远处的大树的窥探，以及每天太陽火辣辣的亲昵。当一群颜色别致的蝴蝶突然光临时，还有一群后背背着NBA球员头像的男生突然提前光临时，这片绿草突然惊恐万状地变得凌乱不堪。

杨婷婷在接触群飞的蝴蝶后，变得手舞足蹈，蝴蝶群在她的头上迷离地翻飞。男同学却作出了有点不伦不类的动作，他们在羊群里抱着羊跳呀，喊呀，发出了少有的怪叫声，还有个别男生干脆把小羊崽抛起来，当作篮球玩耍，惊得放羊人直喊着快放下，快放下，小兔崽子们。

这本来是一个普通的游戏场面，但用二十一世纪的语言去描绘，用二十一世纪的思维去编造无数个版本的话，这个普通的游戏场面就有无数个妙不可言的体会了。唐文老师思绪突然发作，情感起伏，大有把这个场面装在脑海里进行思维和情感检验不可。他像个孩子似的，领着几个女生，来到杨婷婷身边，和杨婷婷一起手舞足蹈，让蝴蝶也像围绕着杨婷婷那样围绕着他们。那蝴蝶们像喝醉了酒被人击了一掌似的猛醒过来，以为一帮小混混涌进来搅群，煞了它们的兴致，就不得不散开了。它们飘呀飘呀，绕了个很大的弯儿也没离开此地，因为它们想不到人类的秉性就是越不想让接触的事物就越想接触它。唐文他们就在它们中间用手去指挥它们，几乎形成了一种物我和一的感情气流，聚集它们，不让它们飞走。

他们回到学校后，上课的铃声刚刚响起来。

五

第二节作文课刚刚开始，同学们心中就有N个作文题目诞生了，写作开始时，随便挑选一个题目就在作文本上形成一个很醒目的文字。这是方兴未艾的语文作文课极具个性化的展示。同学们利用一节课就写完了，写完了都交给了老师。唐文一本一本地看，所用的时间基本上是按照九十九秒鐘批作文的规则进行的，而且批改都没写上一个字，唐文觉得杨婷婷煞费苦心的方法会改变一个老师传统的批作文教学模式，他这次完全按照这种方法去批改。等批到杨婷婷作文时，唐文老师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作文本，一行醒目的标题映在眼前：疑似童话诞生之蝴蝶成群让我大开眼界。

唐文老师差不多一口气把它看完。杨婷婷此次作文的表达不是在于描写，而在于议论和抒情，与上次作文大相径庭。开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蝴蝶的故事让我的学习生涯充满了传奇，我的许多不着边际的语言和行为一直让老师处于窘迫当中。”下面的话更让唐文觉得新颖：“奇怪的是，语文老师在一节语文课中竟然听了我的话，让我和我的同伴来到我家，帮我寻梦。我的梦在这里萦绕迂回。在一串串的脚步声中，在一双双亮眸的紧盯下，我意外地在我家台阶左侧的花丛中发现了一大群蝴蝶，我很吃惊。当它们在我的头顶上环绕时，我才明白，这是老师和同学们赐给我的礼物，让我在一瞬间看到了世界的伟大和豪华，以及灿烂的辉映。当我用手触摸它们时，我感觉它们一个个都是我那天在课堂上用纸剪成后来贴在老师窗口上的蝴蝶。就连教室前边墙角的扫帚也变成了蝴蝶加入到萦绕我头上的蝴蝶大军中来。扫帚变成蝴蝶的形象是老师在上次作文课讲评中向我提供的，认为我曾把扫帚下面部分当成蝴蝶加以想象。我想不到在这里又用上了。

“老师，请你原谅我这个一心一意与实际规则做对的学生吧，我的一次次嬗变会改变多少人的人生游戏规则，也包括老师您，请您不要见笑学生的鲁莽。大自然的造物给我提供了一份让我随意想象随意驰骋的境地，我与它们生生息息相处就是人类中一个实实在在的童话故事的诞生。这个故事不用编，是我们大家慷慨提供的，也是我的最好朋友唐文老师提供的，我谢谢唐文老师。”

唐文看完了作文后，时间不是九十九秒钟，而是一百零六秒钟，比看别人作文时间多了七秒钟。没有写批语，只能用一句话来概括作文内容，此篇作文充满了新思想，新思维。

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天的作文课又开始了。唐文站在操场上，让身上蓄满了很多很多晨光才上楼走进教室里。

〔责任编辑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