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卫星与情人

〔美国〕张欣

人造卫星与情人，只有村上春树才想象得出来的名字。瞧着封面的太空飞行物，明媚想起小时候对人造卫星的最初印象。

夜深人静，为了等人造卫星，可以不睡觉，这对小孩来说可真比制造卫星还兴奋。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仰着头，朝夜空遙望。然后有一个微弱闪光的物体远远地从空中飞过来了。

“人造卫星！”有小孩急不可待宣告着。

“还播唱《东方红》呢。”大人叽叽喳喳。

侧耳听，似乎真的有《东方红》音调，悠远清扬。黝黑的夜空里，一个滚动的带着亮光的飞行体，细微遥远，神秘而兴奋，并且行色匆匆。

想上网。想起今天收到阿代的Email交代一个新网站，去看看吧。把上网形容成神秘兴奋，实在是因为如今网络发达，诱惑深层，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容。

明媚登陆。阿代早已留了短信，按下鼠标，加他为好友。

这个阿代，算起来也人到中年了，还起这么初生的名字，不如叫阿呆算了。但他可不呆啊，计算机博士，失业两个月就找到工作。还是一个什么项目的领头主管，很有头脑的。敢叫这样名字的人大多聪明又可爱，至少电影里是这样的。

对于阿代的邀请，明媚颇有点意外。她平常并不太上网，上去也是潜水的多，很少发议论。算起来跟阿代认识也有几年了，平时遇到计算机方面的问题总会先想到他，上次迷迷糊糊把中文软件更新成旧版，结果文章都成了外星符号。多亏阿代指点，一个Email就解决了问题。

这个叫彩虹的网站很激情，到处闪烁跳跃，每个人都有点耀武扬威的架势，举着牌子上面显示着分数，今天进帐多少、利息若干。一个个跳动的名字，滚动消息说，某人正在修理院子、某人架坦克、某人发表议论，贴照片展示昨晚生日爬梯上的蛋糕、巴黎最新时尚冬季靴子、旧金山唐人美食街。林林总总，都很忙乎。

空间大观园，看得到、摸不着。这些人真有闲，心下佩服，怎么肯把大把时间用在架坦克上，挣了分数有何用？智能幸福，明媚脑子里跳出这样一个词──没有实际意义，却能给你带来快乐的事情。

明媚想想有点搞不通自己究竟为什么来此。对游戏没兴趣，更不在意跟什么人聊天谈话。那她来这里干什么？

寻欢啊。一个声音在叫。明媚心里一动，寻欢作乐，就跟炸碉堡、挖坦克不是真的一样，这里即便是偷情也不应该是真的吧。

开始四下搜索，绕开军火，进入平原。拐过种树的、挖地雷的、看书的。看书？进去瞧瞧。看来自己还是太过正统了，甚至有点儿书呆气，见了书就像格朗台见到金子，两眼放光。

《人造卫星与情人》，这不正是村上春树的那个小说。进去，看看，还是阿代开的线。

看来阿代也爱书，看他的评论也真难为他了。工科出身的人对文学还这么经意。小堇、妙妙，是两颗相遇的卫星；亏他对两个女主角分析得如此深入地道。

你来我往跟着阿代对起了帖子，为了回复，赶着上网，颇有点废寝忘食的味道。想一想，这不是着魔吗，虚拟的沙滩高楼，这又是何苦来呢？

也许是泄愤吧，谁让老公上网跟别人聊天，不理自己，还给什么人送花。明媚耳边又响起上午接到的那个电话留言：800号鲜花服务，要求提供另外一个地址。

什么另外一个地址，她就住在家里，还要往哪儿送？

算算再过几天就是自己的生日，贾林总喜欢提前两天送花给她。

多看几天嘛，他会说。明媚于是提起电话，打回去，想直接告诉对方自己的地址。电话那端的男人却说，不是给你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呀，明媚心里一愣，想了一下，还是守住心思，没有问那女人是啥名字。那男人的口气已经颇有些嘲弄的味道，像是在说：看看吧，丈夫给别人送花你都不知道，还得感谢我帮你查出来呢。

放下电话，明媚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花不是送给自己的，那会是给谁？网上认识的百合？她住在佛罗里达，而且还比贾林大，他不会喜欢的。是风萧萧吗？她倒是小妹妹，住在欧洲，画着一笔好画，可是风萧萧到处刮，好像对贾林不是唯一。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明媚心里好笑，来往到了送花程度那也不是一般了，她怎么会一点儿没发现？她如果连个蛛丝马迹都没觉察到，也太亏待迟明媚这个称呼了，改名叫迟钝算了。

上网去查，也许信用卡上会有地址和名字。可惜刚下的订单，太早，账户上还没有显示。不过，扭头看着账单上又是三千多块了，明媚心头的烦恼又像小气泡般冒起一串。到底是亲兄弟，这是贾林哥哥贾毅的贡献。自从贾毅年初丢了饭碗，他们兄弟俩便共享一张信用卡，即便贾毅如今早有了雇主，开销也并没有全然分家。

贾毅女儿今年考大学，前妻更给他雪上加霜，分家分得一毛不剩，女儿的学费他还得负担，弄得他总是负债累累。

算了，不想了。

明媚坐回椅子上发呆，还是跟阿代聊天吧，就算调情也罢，气气这个贾林，谁让他整天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今晚回来，看他怎么解释？

越想越伤心，眼泪都流了出来。阿代正好在在线，索性送个哭脸儿给他。

怎么了？他打了个问号加惊疑。是担心小堇，还是妙妙？请你去茶馆喝杯龙井吧（补眼泪的）。

明媚给他逗乐了：你可真会开玩笑，彩虹网站还有茶馆？

是真的。阿代说，明天出差，正好去北卡，洛丽旁边的三角园，要喝杯茶是非常可行的，阿代我亲躬奉陪。

明媚吓了一跳，呀，没看错，虚拟要变真了。整天听别人说，网友见面，见光死什么的，却想不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头上。什么见光死，自己又没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过跟普通朋友一样，聊天喝茶有什么不可行的？明媚心里动了一下，可是她可从来没见过网友，阿代还是第一个，应该不是坏人吧？

计算机对面的人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一个笑脸连带呲牙咧嘴：看你像小红帽，是怕被老狼吃了。

老狼？还怕你不成。明媚做出端枪手势：猎人，懂不懂。说好了，湖畔大道星巴克见，左手《人造卫星与情人》，右手勃郎宁。

晚上，贾林回来，脸色阴沉着。总是又跟哪个人呕气的样子。如今四处风声鹤唳，裁人汹涌，贾林同组的十个人就剩下四个，却要干十个人的活，还不敢怨声载道，生怕下一只羔羊就是自己。

明媚一看，把早想好的审判词生生压回了肚里。可是心里不平，牢骚怨气争相涌进：这年头还有心情给人送花，那要是和平岁月，还不是如虎添翼，跟国内那些四处彩旗飘扬的有得一比。

湖畔大道星巴克，中午十二点，人们络绎不绝。明媚走进门来，暗提一口气，眼神扫描机般快速朝四下扫过，自我感觉像个FBI。嗯，只有一个东方人，小平头，窝在沙发里盯着怀里的手提电脑。不会是他，不修边幅，也太年轻了一点儿，高中生吧，裤子那么长都搭到地上了。明媚往柜台中间迈步，一抬眼，这不是贾毅吗？

“大哥，你怎么在这儿？”话一出口，心里有些惴惴，人家为什么不可以在这儿，倒要问她自己为什么也在这儿。

贾毅非常高兴见到她，“跟一个同事约好喝杯咖啡。”随手指着对过的一排椅子，说：“坐吧，正巧你也在，一起坐吧，等朋友来了再说。”

明媚赶紧把手里的《人造卫星与情人》往手提袋里按了按，放开准备好的小手枪手势，跟着贾毅身后溜到靠窗的桌子边。

贾毅去买咖啡。趁着空档，明媚回首朝门外观望，不知道阿代来了没有？太自以为是了，长得什么样也不知道。看下手表十二点零三分，如果他现在出现，自己要怎么办呢？真没想到今天会碰上大哥，他不是在宾州吗？怎么出差也不先吱一声。

贾毅端着两杯咖啡回来了，把手里的一杯递给明媚：“公司临时派我来办点急事，当天回去，也就没有告诉你们。”

他扯开椅子，把大衣挂在靠背上，转身坐下，“贾林怎样？还没跳槽也没被解雇吧。他可帮了我大忙，不然花儿念书，真没法应付。”

贾毅抬起杯子，放到嘴边，小鸟一般抿紧了嘴巴，慢慢吸了一口。他们兄弟俩鼻子以下长得特别像，贾林喝茶的样子也是这样一点一点抿。

明媚握着手里的杯子，才发现是咖啡。她平时从不喝咖啡，怕染牙。刚才贾毅詢问，她心不在焉，随口答应。现在倒希望是龙井，或者橘子汁，甚至牛奶。心里寻思着，想起刚才贾毅的话题。

“贾林还那样，不好不坏吧。还没轮到他，等裁到工程师，那就真是大劫了。”明媚喘口气接着道，“花儿好吧，大学生活适应吗？”

“还好，这孩子挺独立的，也很懂事。从不难为我跟她妈妈之间的纠葛。上星期，她外婆病逝了，八十多岁了，花儿小时候她一手带大，老人家生前对我也不错。”

贾毅双手摩擦着咖啡纸杯的边缘，像在自说自话：“花儿挺难过，我买了花篮送到葬礼上，也算是聊表心意吧。今天贾林还打电话说，送花公司给他留言要另外一个地址。”

明媚握着杯子的手停了下来。

咖啡太苦，贾毅起身去加糖。明媚觉得嗓子发干，她下意识地把杯子往嘴边送。一抬眼，瞥见座位上贾毅大衣口袋里露出一角，薄薄的，深蓝色的底浅白色的边，像她手袋里那本《人造卫星与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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