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乌鸦

2012-04-29 00:44易玉林
满族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雪梅哑巴红树林

易玉林

在一片荒丘之上的红树林中,那一群白色乌鸦非常安静地停在枝桠上,我没有听到它们的鸣叫,偶尔飞行的时候也是决绝地沉默。我在红树林中转着圈,在猛然抬头张望的时候,我发现,天空的颜色也和乌鸦的颜色一样变得纯白,像一匹巨大的白布把所有的一切都遮敝了。并且,我發现,这种纯白是不能久仰的,否则,在我难以确定的目光中纯白会渐渐兑变为一种尖锐的惨白。

其时,我蛰居在一家名叫合铺街的派出所内。我是一名警察,但我从不干事,所里的头或者同事都不让我干事,至于为什么不让我干事我不太明白,所以,我有大把的时间去到那片红树林中,看着那些从不鸣叫的白色乌鸦。我在寻思,在所有鸣叫的鸟类中,它们是不是一种另类,就像我一样也是警察里面的另类。

有一天,一个穿着纯棉夹克的男人来到了那片红树林,他沿着进入红树林那条迂回曲折的小路,把那些铺在小路上的卵石踩得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他的脚步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慢,在我看来,一般的人是走不出那种比较别致的步履来的。开始,我对他并没有在意,我只把他当作一个过路的人。后来我在追寻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时,我突然发现,这是一个下午,在这个下午,那个男人的出现,让那群白色的乌鸦突然鸣叫起来。

我躲在纯白的暗处。

去年的某天,一个名叫雪梅的村妇从一个名叫黑江头的山村来到了一个名叫楚阳的城市。雪梅走得非常艰难,她先要步行五个钟头,然后在一条灰黄的土路上拦截一辆拉着杂木的拖拉机,然后在一个名叫两水的小镇坐上一辆歪歪扭扭的班车,然后再颠簸四、五个小时,楚阳便呈现在她的面前了。她记得她从班车上下来的时候,夜晚的风已经在楚阳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开始了侵袭,她觉得这风跟山里的风有着明显的区别,山里的风清新鲜活,而这楚阳的风却有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闷,但她还是轻轻地“呀”了一声,然后便融入了那些沉闷的夜风之中。

雪梅是到楚阳来寻找她的哑巴男人的。哑巴不但人长得帅,并且有一手绝妙的木工活。当时,雪梅嫁给哑巴图的就是这两点,后来,村里那个名叫周大旺的人便带着哑巴到了楚阳。当时,雪梅是不想让哑巴到城里去的,哑巴的父母也是不同意哑巴到城里去的,但那个大旺鼓起眼睛对雪梅说,哑巴这么好的手艺丢在黑江头荒着那不是糟践好东西吗?出去让他挣些钱回来不比在黑江头穷死好?雪梅便被大旺说得有些活络了,而最关键的是哑巴,他在大旺的胡比乱划中似乎对城里的一切着了迷,后来便不管不顾地挑着他的木匠担子跟着大旺去了城里。但是,前些日子大旺搭信回来说,哑巴已经在他的面前消失了。这就让两个老的着了大急,这个独一无二的哑巴儿子就是老两口的命根子,他们甚至跪在雪梅面前求她到城里把儿子找回来。

所以,当雪梅站在合铺街派出所的门口凝视着我的时候,我很细致地打量了她。首先我觉得这个村妇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虽然穿得土不拉叽的,但可以说得上是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的女人。她的胸前抱着一个匾子,我不知道她抱着的这个匾子有着如何的用意,但看得出她是很在乎这个匾子的。后来,我把她请到派出所的接待室里坐下的时候,她向我打开了那个匾子,这时,我才发现,那不是匾子,而是一个相框,里面有这个村妇与一个帅哥的合影。她指着相框里的那个帅哥说:“帮我找到他。”

派出所的头或者同事不在的时候,我从未单独接待过任何一个来访者,我觉得这个村妇出现在我面前对于我或许是一种机会,有了这个机会,从此之后,所里的头或者同事们就不能再排挤我了,我也可以像一个真正的警察可以干些真正的事了。于是,我很热情地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在接过水的时候突然表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馨与亲昵。她说她叫雪梅,她在给我看她的相框时顺便提了一句现在是秋天了,我便想起红树林中的那群白色的乌鸦,但我并没有对此作进一步的联想。她喝着那杯水和我说话,胸前的两只乳房随着她的声音晃动着,那两个隔着秋衣的物体让我有一种别样的温暖。这时,我说:“你把那个相框给我。”她想了想之后把相框递到了我的手里,我看了看这相框里面很般配的两个人,然后说:“只要这相框里的男人还在楚阳我就一定帮你找到他。”然后,我的目光从她的身边穿过,荒丘上那片红树林中的白色乌鸦已经安静地栖在那里,她便问我:“你在看什么?”我说:“那一群不会鸣叫的白色乌鸦。”她便转过脸朝着我望的方向凝视了片刻,然后说:“我的男人是一个哑巴。”我便呆了一下,她却在我还没有愣过神来的时候静悄悄地离开了。

后来,我把那个相框放进我的包里,我甚至很庄重地穿着我的警察制服在楚阳的大街小巷里转悠,但我后来却没有见过雪梅了,她再也没有来到合铺街派出所,那个相框和我仿佛被她从此遗落了一般。于是,我在寻找她哑巴男人的时候也在寻找她,我想知道这个在我面前昙花一现的女人在楚阳这座城里被什么东西淹灭了。

但是,有一天,当我来到一个名叫水榭别墅的高档小区准备向人打听这相框里的一对男女时,我却突然看到雪梅正以一个城里女人的姿态站在一棵红树下,淡淡的阳光照着她有些迷朦的身影,她美丽的脸在阳光下微仰着,她穿薄毛衣的胸乳便显得更加丰满挺拔。那纯白的毛衣令她给人一种暖烘烘的感觉,她的整个姿态就是一种高雅而忧郁的语言,这种语言具有使任何男人都着迷的神韵。

她站在那里,长时间没有动。而我也没有走近她,因为我已经完全呆傻了,这短短几个月,这个村妇是如何变成眼下这个模样的?

阳光在那一瞬突然暗淡了下来。雪梅飘散着长发站在我的对面,有一些粉层的东西疏离地沾在她的脸上,我听到雪梅的呼吸声音变得有些滞重,显然,她已经发觉我站在了她的对面。她对我的意外出现表现出来的却没有半点惊讶,相反,她突然花枝招展地笑了起来。

据《楚阳日报》公示的干部提拔名单中,有一个叫杨灿的男人,这个男人原来是楚阳下辖芝水县的一个副县长,这次拟提拔的职位是楚阳市民政局的局长。这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他赫然地出现在《楚阳日报》的任前公示栏中时,我不过是稍稍瞄了一眼,但是,在他的照片中我还是觉得这个男人的额头有一片暗隐的光斑,特别是他光秃的头上那已经不多的毛发似乎非常枯涩与焦涸。那时,我就对坐在我对面的同事小陶说:“这个崽的前景将一片暗淡。”小陶笑了一下,然后不屑地看着我说:“你小子懂个屁,一片暗淡他还当局长?你一片光明还是个什么事也干不了的小警察?”我便没有言语,只是冲着那照片嗤之以鼻地喷出几滴口水。后来我发现,在我一个人守着那群白色乌鸦的时候,那个走进红树林的男人就是杨灿。

那天,我和他一同坐在一棵红树下,树下的草已经在秋风的吹拂下瑟瑟地抖动着,那一片片的红色树叶正从树梢掉下来,不久就慢慢地覆盖了我们脚底的那片残草,接下去,他点燃一支烟,并把烟放在那些落下的红叶上,这时,那群哑口的白色乌鸦突然之间就高声鸣叫起来。我惊得从地上弹了起来,但火焰却快速地窜了起来,我扶起他想逃离这片红树林,而他却稳稳地坐在那里说:“有我坐在这里,所有的火都燃不起来。”果然,我看见那娓娓的火苗在他的声音停落之后顿时枯灭如灰。

可是,白色乌鸦的鸣叫却越来越汹涌澎湃起来。

那个时候,太阳掉下去了,一片晚霞挂在红树林的上空,他十分愉快地走在了那条卵石铺就的小路上,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也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然后,我看着他转过弯后便进了水榭别墅的3单元502室内。

这是我在那年秋天遇到的事。几个月过去之后,或者是冬天或者是春天,我已无法拿捏得准了,我只是看到雪梅在这个可以穿薄毛衣的日子里从3单元502室走了出来,而且而优美地站在了一棵红树下面。

我们的再次见面就这样开始了。

而她与他的初次见面又是如何开始的呢?

有时,我真的怀疑我的叙述是否真实?我是否在一些虚假的语言里埋藏着故事的犀利与尖锐?但同时我又对自己说,不要管它,那群白色的乌鸦还没有飞走,它们还静静地栖息在那片红树林的枝桠上,我的叙述尽可以从容一些。

现在,我说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叶红。

叶红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发现她的胸罩与裤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她光着身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床头床尾找了一遍却仍然没有踪影,于是她便去翻那个男人的身体,没想到那个男人突然起身又将她压到了床上。

叶红叫了两声,然后他们很快地进入了最佳状态。

那个男人是叶红的情人,而且是她经过千挑万选出来的情人,经过试用期、磨合期、运用期,她觉得对这个男人的选择是她一生最睿智的选择。

那年秋天,我就暂且把它称之为那年秋天吧,那是叶红过得最惬意的季节。当时,我正奔波在路上,也已经很久没有到红树林中去看那群白色的乌鸦了,我在帮雪梅寻找哑巴男人,并且拿出雪梅与哑巴男人的合影给那些我正在询问的人看,我的警察身份帮了我的大忙。在楚阳这座城市还没有哪个人敢对警察不恭,所以我的询问非常顺当。但所有我询问过的人都告诉我说他们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哑巴,这个哑巴要么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要么就是給人弄死了。我对哑巴之死持怀疑的态度,如果一个人死了,哪怕他是一条虫子,在楚阳的警察手里也会得到破解,我想,关键的问题是这个哑巴男人已经离开了楚阳。因此,我想把我的推断告诉雪梅,但雪梅在离开派出所后就没有再找过我。

现在我告诉你,叶红我是认识的,在这个城市里,不认识叶红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叶红当初曾是楚阳市楚剧团的当家花旦,那种美丽与娇媚曾让许多女人嫉妒得要死,特别是她在舞台上一站,那种千娇百媚那种嘤嘤细语那种款款吟唱把男人们的心揪得生疼。但男人天生就是一些喜欢被女人揪得生疼的动物,他们在叶红卸下戏装之后一齐涌入她的生活中,他们没有别的目的,他们只想娶她回家,或者与她有一夜狂欢。

我认识她的时候,那群白色乌鸦已经飞临那片红色的树林了,而她其时已经嫁给了楚阳市的副市长郎杰。据我所知,在她所有的追随者里面最开始是没有郎杰这个名字的,但叶红有一次对她的闺蜜说,她在一次市里的接待活动中认识了郎杰,在所有的男人对她趋之若鹜时,郎杰却对她没有任何表示。郎杰那时还不是副市长,只是楚阳市和平区的一个区委书记。他甚至当着叶红的面说叶红的表演缺少文化底蕴,是一些浮在表面上的东西。这就令叶红非常地不高兴,那个晚上一直孤单地坐在一张桌子旁默默地喝着高脚杯里的红酒。活动结束临别的时候叶红突然冲动地走到郎杰的面前说:“郎书记,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我想约个时间好好倾听一下你对我表演上的见解。”郎杰说:“这没有必要吧。”说着就要离开,但叶红却伸出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郎杰,眼含泪花用戏腔说:“书记若不答应,奴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样的场面我们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在这里我们无法说清郎杰对叶红是不是欲擒故纵,或者叶红早已对郎杰眉目传情,这些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当郎杰的老婆因为车祸去世之后,叶红早已滚在了郎杰的床上。

在这里,我想起了郎杰最为轰动的一件政绩。那时,和平区正在搞大面积的拆迁,但由于补偿问题与拆迁户没有达成协议,便遭到了拆迁户的顽强抵抗,而在这时,郎杰的才能便被充分展现了出来,以致成为他今后走到副市长那个位子的有力政绩。

但我在说郎杰的这件政绩的时候必须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来诉说。

这另外一个人叫喻明。

喻明在他的老房子里已经坚守一个月了,但那天早晨起来他觉得眼皮老跳,他意识到好像有什么问题。因为到现在,外面的高音喇叭还没有像往常那样震耳欲聋地响起来,虽然这样,对门有心脏病的老刘会好受一些,但过不了多久,老刘就慌慌张张地进到了他的房子里。喻明立即问道:“老刘,你该不是要缴械投降了吧?你心脏受不了的话那就离开让我一个人坚持好了。”话虽这么说,但他还真怕老刘会舍下他。虽然,他们在一起发过誓,但关键时撑不住劲也难说。老刘呆在那里嗫嚅了好久才流着泪说:“喻明,不是我不想陪你,高音喇叭我也没什么可怕的,自卫还击那场枪林弹雨我都过来了我还怕那个高音喇叭?可昨天郎书记到我儿子上班的单位去了,他说,只要我搬出去,就让我的儿子当局长,你知道我儿子做梦也想当个局长,我不能耽误了他的前程……”

喻明的头一下就大了,他知道狗日的郎杰这一招太绝了,一个人也许可以拒绝很多的诱惑,但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当官的诱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可不是一个说着好玩的故事,而是可以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谁能不动心?但是,他相信他不会像老刘那样被郎杰打倒。他是一个小工人,既当不了官也发不了财,他郎杰岂奈我何?他决定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为自己的这座老房子坚守到最后。

但他只坚守了三天,他就被郎杰彻底打倒了。

第三天是个很好的晴天,喑哑了三天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喻明清楚地听到那喇叭里的声音说:“喻明,你听好了,我们郑重通知你,假如今天你还不出来的话,你儿子喻言就要被楚阳第十二中学除名了。”喻明大吃一惊,急忙探出头往外看,只见外面多了好几个人,老婆与儿子都在不停地哭泣。喻明的心碎了,为了儿子能上这所重点中学,他不知求过多少人,拜过多少佛。喻言很争气,学习不错,他这一辈子就指望儿子能出人头地呢!现在要让儿子成为他坚守这座老房子的牺牲品,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于是,燃在心底的怒火便窜上了他的眉头,他爬到窗台上大声骂道:“你们太卑鄙了,竟然拿孩子做人质。”而郎杰却在高音喇叭里说:“喻明,你要顾全大局,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们也只能采取这样的极端的手段来对付你……”但是,郎杰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看到儿子突然夺过郎杰的话筒说:“老爸,你不要怕,也不要管我,我大不了不读那些破书了。”喻明听了这话想都没想就从那座老房子里走了出来,他不能把儿子的前程搭进去。他走过去紧紧地拥抱着儿子,他听到郎杰他们的欢呼声,然后,那座老房子在推土机的重压下一寸寸地碎裂成泥。

在我以喻明的口吻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郎杰已经稳稳地坐到了副市长的位子上了。我之所以想说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郎杰确实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知道一个人的痛究竟在什么位置,在这个痛的位置上抚摸一把或是痛踩一脚他都拿捏得非常准确,所以,他在官场上应该是个如鱼得水呼风唤雨的人。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自己也有疼痛的地方,而且这疼痛的地方也被他的老婆叶红拿捏得十分准确。

我已经说过,这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有一群白色乌鸦停在楚阳市东南一片荒丘之上的红树林中,这是我看到的景象。然后,也是在这个秋天的某个下午,一个叫雪梅的村妇从一个名叫黑江头的山村来到楚阳找他的哑巴男人,她交给我一个相框之后就离开了合铺街派出所,然后在几个月之内渺无音讯。后来,已经是春天了,我在水榭别墅的一棵红树下发现她以一个非常优美的城里女人的姿态站在那里,那么,从秋天到春天这段时间,这个叫雪梅的女人是如何走进这座水榭别墅的?

现在,我和她已经坐到那片红树林中,春天的荒丘已经非常潮润,但那里有白色乌鸦拉下的许多粪便,我们便坐在那些粪便之上,开始的时候我们是不敢坐下去的,可一旦坐了下去也就那么回事了。

雪梅从合铺街派出所走出去之后,她住在楚河大桥的一个桥洞里,这是她来到楚阳这座城市的开始。白天的时候,她也和我一样去工地去那些木器加工厂寻找她的哑巴男人,夜晚回到桥洞的时候,深秋的风已经非常凛冽了,好在那个桥洞里有床前一个流浪者丢弃的棉被,她把自己裹在又脏又臭的棉被里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当某一天那些城管队員把她从那个桥洞里揪出来的时候,凡是楚阳这座城市见过她的人,都记得她的那种表情是一种淡漠与冷寂。她的头发是乱的,眼圈发黑,目中无人没有知觉地往前走,甚至对站在显要位置的杨灿都没有看一眼。但是,杨灿却睁着眼睛看着她从他眼前走过,先是看她的正面,然后是侧面,最后是越来越远的背影。

雪梅他们被城管队关进了一座仓库里,然后,城管把这些人移交给了民政局,民政局将用一辆辆大车把雪梅他们这些人运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然后在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把他们从车上卸下来,再然后就是那一辆辆的大车回到楚阳,至于那些卸下来的人就任他们在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自生自灭了。

这是每个城市驱散盲流的最佳办法,杨灿上任之后应用得更加得心应手。

就在那个早晨那一辆辆的大车开进仓库准备装运他们的时候,杨灿突然对站在人群中的雪梅说:“你留下。”雪梅于是走出了人群,并且在杨灿的面前很乖巧地笑了一下。

那一辆辆大车走了之后,杨灿把她带到了水榭别墅3单元502室,他让雪梅进了卫生间,他对她说她要把自己洗干净。于是,雪梅在那个莲花一样喷洒着水雾的器具下面一次又一次清洗着自己的身子,她不知道那些瓶瓶罐罐里装的是些什么东西,她只把那些瓶瓶罐罐的口子放在自己的鼻翼下一闻,觉得很香,她便将那些瓶瓶罐罐里的液体往自己的身上抹,等她从洗浴室出来的时候,她的全身只裹着一条薄薄的毛巾,但女人的天香与那些瓶瓶罐罐里的清香已经把整个屋子渲染得靓丽与鲜活起来。

杨灿从袋子里拿出一些女人的衣衫开始对她进行了全方位的装扮。

当她最终与杨灿站在镜子前观照的时候,连雪梅自己也不相信,她俨然变成了一个城市少妇。她有些激动地望着杨灿,然后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是雪梅与我坐在那堆鸟粪上说的话。这时,天空开始下雨,但我们没有离开,因为雪梅已经撑起了一把伞把我和她一起遮盖了。

但我们却好久没有说话。我不知道雪梅在想什么,而我的思绪却一次次围绕着杨灿这个男人旋转。他是不是也像叶红一样在寻找一种最安全最隐秘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幸福?那么,这种方式真的能够安全隐秘万无一失?

我相信,不管是杨灿还是叶红,他们都没有把握,但他们已经做出决定,因为他们早已憋闷得太久了。

“后来呢?”我问。

“他把我送到了一家宾馆做了服务员。”雪梅答。

“他没有对你做些什么吗?”我又问。

“没有。”雪梅说,“他对宾馆的老总说我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并且他还让老总请来了一个专业老师对我进行全方位的培训。”

“然后你就成了这个样子。”我说。

“不好吗?”雪梅笑了起来。

“你们一直这样吗?”我问。

“不。”雪梅的声音突然小了许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天晚上,我陪他喝了一些酒,然后他说,雪梅,你今天已经完全是个城里女人了。”

“就从那天晚上开始了吗?”

“对。”

雨停了下来,我们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湿漉漉的,只有我们坐着的地方依然干净而整洁。

那个晚上的酒他们其实喝得并不多,但杨灿那句你已经成了真正的城里人让雪梅非常高兴,她甚至伸出手去抚摸杨灿头上那不多的几根毛发,她觉得杨灿的毛发很柔软,很柔软不错,还很香,很香不错,还很规整。那时,他们之间坐得还很规矩,不过已靠得很近,让人分不清弥漫在夜色中的究竟是花香还是体肤之香。没有多久,首先是她抵抗不住了,因为冬天的夜晚是非常寒冷的。然后,她没有了声息,她觉得这个男人是她到楚阳的命,是命中注定,她已经记不得哑巴的模样,她一头扑进了杨灿的怀里,然后,他们的手指在对方的身体里游走了一轮又一轮。这时,杨灿把她按倒在沙发上,但她突然有些心悸地挡住了他,她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但她越是反抗杨灿的力量越是巨大。她记得杨灿当时大叫了一声就紧紧伏在了她的身上,她急忙搂住他,然后,他听到杨灿说,真的舒服死了。

从此之后她没有再找她的哑巴男人,她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非常幸福非常甜蜜了。

“那个相框你还要吗?”我突然问。

“如果你觉得放在你那里不合适的话就丢到这楚河里吧。”她说得很轻描淡写的。

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种颤栗的感觉,但是我却无法责备她。她从大山里来,她原本呆在大山里她已经认命了,可她的哑巴男人不认命要到这繁华的楚阳来,现在她来了,她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并且她是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生活在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里,那么,无论她的下一步该如何走都已经是新的开始。

我们从粪堆上站了起来,开始步入湿漉漉的荒丘之上,红树林里的空气很清新,但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看见雪梅走在那条有卵石铺就的小道上,那姿态那神韵那风采已经完全融入了一种城里的病态之中了。

叶红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我躲在纯白的黑暗中注视着她。

她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见到郎杰的面了,她知道他很忙,但是再忙也应该回来交一交作业,这是她对他的起码要求。她美丽而孤独地枯守着那幢空荡荡的房子这让她的心很寂寞,但她一直坚守着她对他的忠诚,她固执地认为她与他是难以割舍的,也是命中注定的一种缘分。所以,在很多彻夜难眠的时候,她都在织一件件郎杰可以穿在身上的毛衣,但那些毛衣在成为成品之后就一如她的孤单悬挂在空空的衣架之上,她的手经常在那些毛衣上游走,想寻找一丝温暖的感觉,这时,她便看到那群白色乌鸦从她的窗前飞过,那是一種真正的纯白,是她梦想中的颜色,于是她想给他织一件纯白的毛衣,也许这件纯白的毛衣织好之后他就从繁忙的公务中回到她的身边了。

这是她一个人的想法。

而我站在黑暗中看到的是那群白色乌鸦根本就没有从她的窗前飞过,她的窗前是一片绚丽的空白,她站在窗前的样子非常忧戚,一如她唱戏时那些红颜薄命的古代女子,她飘在窗外的水袖舞动着,轻轻的风吹拂着她额上的刘海,但她突然发现刘海下的额上已经渗出了沟壑。于是,她从楼上下来了,款款移动的脚步一如她舞台上的云步轻灵而飘逸,但是,她却一下子将自己僵在那里,因为她看到从深黑的夜里走出来一对男女,那个男的是郎杰,那个女的却不是她叶红,而是另外一个既年轻又靓丽的妹子。

叶红要打造一只木箱,一只纯木的箱子,这是她在楚剧团里养成的习惯,她觉得她的那戏装放在那些纯木的箱子里不会霉变更不会生虫。所以,她现在必须打造一只箱子,把那些毛衣放进那只纯木的箱子里,然后用一把极品之锁将那些毛衣锁在木箱里作一个了断。她觉得是时候了。

于是,她开始在街巷里转悠,要找一个木匠,但她没想到的是,她找到的那个挑着木匠担子在街巷里觅活的人既是一个顶好的木匠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帅哑巴。

她把哑巴带到楼下的那个杂物间里,除了做箱子的木料她还给他摆了一张床,她比划着告诉哑巴说,她要做一只木箱,哑巴却竖起大拇指放在自己的胸前,意思是一个小木箱在他哑巴手里那真是小菜一碟。于是,那些天里,叶红就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那个杂物间,静静地看着哑巴下料、划线、刨花、上榫等,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那个纯木的箱子就活生生地摆在了叶红的面前。叶红非常兴奋地看着那个箱子,有些难以抑制的冲动,但哑巴却让她走开,他从木匠担子里掏出几张砂纸一遍遍地在那个箱子上打磨,直到那木板上光滑滑细溜溜时,他这才拉着叶红的手去摸那箱子,叶红果然感觉那箱子有了别样的细腻。哑巴又在箱子上涂了一层轻漆,这样,那箱子既保留了木纹的原样又有了别致的颜色。

哑巴将那只木箱从杂物间搬到了叶红的卧室里。

但,哑巴站在那里却一动不动了。

叶红穿了一套真丝睡裙躺在那张宽大的床上,她身上的线条纤毫毕露。她的脸上荡漾着春风扑面一般的笑容。此时,她斜卧着身子,尽量让身体的曲线展现在哑巴的面前,撑在头部的手让她有一种睡莲的姿态,然后,她轻轻地仰起身子,让她的两只乳房很饱满地呈现在哑巴的面前。终于,她看到哑巴搂着箱子的手开始了抖动,然后是整个身体开始了抖动,最后,她听到哑巴嗷叫了一声便冲出了她的卧室。

这个黄昏终于渐渐来临了,当她穿好衣服走到杂物间的时候,她看到哑巴正缩在那张小小的床上瑟瑟发抖,他的目光像千里之外的一丝游光慢慢地的逃过她的凝视,然后,他很紧地踡缩起来,口里哑哑地叫嚷着。她有些疼爱地走过去把他的头搂到自己的胸前,她觉得她丰满的胸在那一瞬便真切地温暖起来,而哑巴的头一旦贴了上去,便像一条憋屈的狗挣开了缰绳在她的胸前不停地蠕动着,她渐渐迷醉起来,一下便萎在了哑巴的身上。

哑巴虽然嘴里说不出话来,但其它生理和心理的东西都是完美的。他只是有一点没有弄明白,这个漂亮的女人为什么想让他和她一起睡觉?但他非常明白的是,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对他是真的,他从她的眼里已经完全肯定了这一点,有了这一点,他的胆子大了起来,何况他在城里也已经憋得太久了,于是,他不再抖动,而是猛烈地翻转身将女人压在了身下。

她娇笑着从床上跳起来向楼上跑去,她看到哑巴有一些迟疑,但最终也嗷嗷哑叫着跟了上来,突然,她感到她被哑巴一把抱了起来,他粗壮的手把她搂得很紧,然后他们回到了那张大床上,这一次,他们持续了很久,并且,一次又一次地进入高潮。

后来,叶红在远郊一个农家小院给哑巴租了一间房子,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硕大的床。叶红比划着告诉哑巴,他不要再做木匠活了,他只要每天在这里等着她的到来就可以了,她会给他钱,那些钱是郎杰久不归屋对她的补偿,她正好用那些钱来买一个可以给她种荒田的农夫。哑巴很听话,每天除了到外面去吃三餐他就安静地等在那张硕大的床上。而我却守在楚阳那片荒丘的红树林之中,我没有给那群白色乌鸦提供一些粮食或者别的什么,我已经感觉到那群白色乌鸦吃不了我们人间的粮食了,我们的粮食里掺杂着太多不适合其它动物食用的东西。而且,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头有一天突然给我来了一个电话,头在电话中说,有一个女人死了,他想让我去看看现场。我大喜过望,脚像箭一样射出了那片荒丘,身后的白色乌鸦依然非常安静,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让它们开始鸣叫的。

但是,叶红去远郊的那间房子里却渐渐去得少了,由开始的每天都去到两天去一次三天去一次,后来甚至是一个星期去一次,有时整整两个星期都不去一次。我不知道叶红在与哑巴之后又出现了其它什么状况,关键的问题是那个呆在床上一心一意等叶红的哑巴已经越来越像一只困兽。他有时打开窗子嗷叫的时候,田野里惊飞的鸟群一如那群白色乌鸦喑哑失声。而我虽然躲在白色的黑暗中观望,但我已经被那具女人的尸体深深地吸引住了,我立即向案发的地点双溪镇扑去。

双溪。

我想象中的双溪充满了神秘气氛,它在静候一件事情的发生,谁也没有想到我的到来,却又都在久久的等待之中。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带,我空着双手,因为头在告诉我那具尸体的名字时,我知道我什么也不用带就可以进入案件的关键部位。

尸体是女性。她的名字叫雪梅。

我在这个时候就把雪梅之死说出来显然有些不合适,但我突然发现,就在雪梅死的那天,那一群白色乌鸦突然离开了那片红树林,所以,我觉得还是先把雪梅之死抖露出来,至于她是如何死的,这将在我对案情的进一步追索中得到解答。

到达双溪时已是白天。就雪梅来说,她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她不熟悉的地方,她在水榭别墅3单元502室的房子里过得非常舒适与安闲。她习惯在晚饭后走出房间在楚阳的街巷上走一走,或者,她会来到楚河边的柳树下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倾听那些轻盈的流水之声,似乎有些声音就是她要诉说的语言。而在白天,3单元502室里無论是客厅或是卧室都是非常安然而淡定的。这种时候,杨灿大多不在,这种不在不是一般的不在,他会很长时间地不在。因为他有一个家,他的妻子与儿女还远在那个名叫芝水的县城里,他有大部分时间必须从楚阳赶回芝水,而小部分的时间安排给雪梅。于是雪梅便总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的那把老式躺椅上,即使她已经长发飘飘长袂飘飘,她依然是久久地缄默。一般的情形下,她就是这样开始吟唱她在山里曾经吟唱过的山歌。

妹痴心,肋骨打断十二根。打断肋骨筋还在,擦干眼泪又来跟。

在雪梅专注的吟唱中,那些过往的故事便堆满了整个房间。这时,她往往会拿起手中的电话,但也仅仅是拿起而已,因为杨灿对她规定过,如果他不主动联系她,她一定不能主动联系他,这是铁的纪律。她不能违反这些铁的纪律,如果她还想把这样的生活方式长期保持下去的话。

其实我知道,这样的坚守是非常艰难的,就像那群白色的乌鸦坚守着不吭声一样。乌鸦的鸣叫虽然很让人厌恶,但那些原本埋藏在它们身体本原里的声音是应该鸣叫出来的,是什么让它们缄默至今?是对人间的不屑一鸣抑或是对自己生存际遇的喑哑失声?

我说过我是白天进入双溪的。白天的双溪让我看得非常明白,但双溪却只有一条溪,这条溪的最终归宿是楚河,楚河将它吞噬了。我顺着那条独溪往上走,我看见许多的鸟在飞翔,但没有一只是我在楚阳看到的那种白色乌鸦,那些鸟群落在一栋房子前,当我走近那座房子的时候,它们也没有飞走,它们甚至有了动听的啁啾。我挥舞着手想驱赶它们,它们却在我双手舞动的时候窜上了房顶。

对于雪梅我是熟悉的,那个下午她非常纯朴地出现在合铺街的派出所门前,后来,我们甚至在水榭别墅或者红树林里有过很亲近的交谈。但是,她现在躺在冰冷的床上,这是她死了之后呈现在我面前的形态,令我感到震惊的是,死了之后的雪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午出现在合铺街派出所门前的纯朴。

返璞归真么?

她躺在床上的死相非常干净,这是我站在她尸体前的第一印象。她的那件纯白的毛衣仍然在她的身上,但是她的脸已经非常瘦削与枯涩,远没有她站在红树下的优美与灵动。围观的人全部站在房子的外面,但我却听到他们粗重的呼吸与窃窃私语。这时,鸟群突然飞离了房顶,我走到屋外的时候我看到它们是以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哀鸣列队飞走的。

我坐在独溪旁不知所以。

这时,一个老者也在我的旁边坐了下来,他抽着的旱烟浓烈而呛劲十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坐在我的身边,可他的目光没有望我,直到他把那袋旱烟抽完才说:“那女子是个病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禁不住问。

“我是这双溪镇的老中医。我看得出,这女子的肾有病。”老者说。

“你是说,这女子是死于肾病?”我急切地问。

“这我不知道。”老者望着独溪里潺潺流淌的水,然后说,“她死在这里是她的福份。”

“为什么?”我再问。

“双溪镇的人说,在这个女子死的那个晚上,很多人看见了另外一条溪水。”老者说。

“你是说,这双溪真是有两条溪水的?而我们看到为什么只有一条?”我大惑不解了。

“在双溪有个传说。很早以前,这双溪是有两条的,一条是男溪一条是女溪,后来,那男溪被另外一条河流所吸引便悄悄地离开了,只剩下这一条女溪独守在这里。听老辈子说,每当这双溪镇有一个冤屈的女子离世,那条男溪就会出现一次……”老者叹息了一声。

“这样说,那个躺在床上的女子真是冤死的?”

“这就是你这个警察的事了,”老者站了起来,“我只不过把我知道的告诉你。”老者说完带着那一帮看热闹的人离开了。

白天一下就沦落了。我重新回到房间。雪梅躺在床上。我坐在她的身边。然后我开始相信那个老者的话,雪梅是真的患上了肾病,而且是致命的尿毒症。

对这种致命的病雪梅开始并没有觉察。有一天早晨她起床的时候不停地呕吐,她还高兴了一回,以为自己被杨灿弄出儿子来了,便赶快到医院检查了一番,但医生告诉她说她没有怀孕,雪梅便有些沮丧,拿了点药便回到了水榭别墅3单元502室。这个时候,杨灿仍然没有过来,那时,她真想给他打一个电话,告诉他她的呕吐怎么那么没完没了,但她还是忍住了,她不想破坏他与她的游戏规则,她更不想因为自己破坏游戏规则而把她眼下的幸福生活付诸东流。

可过了几天,她发现自己的牙龈开始出血,并且伴有身体的严重不适,她感到了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一定出现了问题。她到城里这么久了,有些事情她已不像在乡村那么麻木了。于是她又一个人来到了医院向医生详细地诉说了自己的病情,医生说,那就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吧。

两天之后,检查结果出来了,雪梅得的是尿毒症,必须马上换肾,否则就性命不保。

那个下午,雪梅一直一个人坐在那个阳台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那么坐着。这时,她的牙龈又开始出血,但她没有去擦一擦,她知道那些血迹是无法擦掉了,于是她任它从自己的嘴角边渗出来。阳光一直非常明丽,她看到这座城市在明丽的阳光下渐渐趋于黑暗,然后,她终于鼓起勇气给杨灿打了一个电话,但她没想到杨灿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却是对她的一声巨吼,她的泪与血一下全流了出来。

“哥,我得了重病。你能来一趟吗?”这是她流着泪的呼喊。

“我没空。”杨灿已经挂断了电话。

但是,那个晚上杨灿还是来到了水榭别墅3单元502室,他在看过雪梅递给他的那张化验结果之后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他很艰难地从包里掏出一万块钱放到雪梅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说:“雪梅,你的病是绝症,要治好需要好多的钱,而我没有钱。当然,也许你会觉得我在说假话,可事实上我说的是真话。前些年我在县里当副县长,因为我还想往上走一走所以我不敢要钱。到了市里之后我的局面还没有打开我也不敢要钱。现在,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杨灿说完便快速地离开了。

这一万块钱对于雪梅来说已经很多了,她心里甚至非常高兴,她觉得这一万块钱也许就可以把自己的病治好。在山里,有谁拿过一万块钱治病?第二天,她很高兴地来到了医院,并很大气地把那一万块钱丢到医生面前说:“快帮我治好我的尿毒症。”医生看了那一万块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对雪梅说:“傻女子哎,这一万块钱可以给你做几个月的血液透析,要彻底治好你的病最少需要50万,而且要找到适合你的肾源。”

雪梅一下就傻在那里。

但她还是被医生挽留着住进了医院里。

楚阳的医院建在楚河的旁边,她知道,顺着楚河逆水而行就是连绵不断的大山,在大山的深处有一个名叫黑江头的村子,她是那座山村里一个哑巴的妻子,她与她的男人都一同到了这座名叫楚阳的城市,但她没有找到她的哑巴男人,而她自己也患了绝症。这个时候,雪梅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有着铁栅栏的窗前,默默地想着这些她前些日子已经抛弃了的事情,然后她觉得,这城里是不是一个容易让人患病的地方,她在黑江头好好的身子,怎么一到这楚阳来就病了呢?

血液透析很快,也不是那么令人痛苦的事,而且,经过血液透析之后,雪梅的精神好了许多,她感到她又回到了她从前的身子。于是,她从医院回到了水榭别墅3单元502室。并且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从屋子里走到花园的草坪上晒起了太阳。

那个老者也是在那个下午走进这座水榭别墅的。他是个世代相传的老中医,他是到这座城市来推销自己研制的药品的,于是,雪梅与老者就那么不期而遇了。

但是,那个下午雪梅与老者却一直没有说药品的事,他们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老中医在地上铺开了他的那些中药,花园里便有了一种浓重的药香味道,那股药香一进入雪梅的鼻翼,雪梅便觉得她的周身都舒坦极了,于是,她向老者走了过去,并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后来,在很多时候我一直在回想雪梅与老者相遇的那个下午,更令我弄不明白的是雪梅与那个老者为什么没有说中药可以治病之类的话题,而是说到了雪梅的身世。

于是,雪梅作出了她这一生中一个最正确或许也是最错误的决定。

那个下午雪梅与老者究竟说了些什么?据老者对我透露的是他对雪梅说,那个人是个官,而且是个民政局长,没有钱给你治病那是鬼话。问题的关键是那个男人在玩过你之后就不想要你这个病女人了。几十万,对于一个民政局长来说那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你一定要问那个局长弄到錢把自己的病治好,这花花世界,你又这么年轻死了可惜了。

这就是我知道那个下午雪梅与老者谈话的最后结果,可以肯定的是雪梅听了老者的话心里的触动一定是非常巨大的,不然她不可能做出那么大的冒险行动。雪梅这个在后面看来非常冒险的行动就是问杨灿要钱,一定要把自己的病治好。

那个下午老者离去之后,雪梅回到了3单元502室。从整个晚上到白天她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给杨灿打电话要钱,以至于后来杨灿不得不关掉了自己的手机。但杨灿关掉自己的手机令雪梅非常愤怒,而且就是在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只是杨灿的一个玩物,他曾经对她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只是哄她在床上把他侍候好的一种手段,关键的时候他就是一只断线的风筝远远地飘离了自己。自己虽然是个山里女子,但到了城里之后她已经长了见识,她知道应该如何挣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基本权益。

又一个白天来临的时候,雪梅看了看天,她觉得苍天的颜色又一次变得纯白,这是她喜欢的一种颜色,一如她穿在身上的纯白毛衣,于是,她很轻松地走在了马路上,并一直朝着位于楚西路的市民政局大楼走去。

但她很快就被民政局的门卫挡住了,雪梅便圆睁着秀目说:“兄弟,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是你们杨局长什么人?你竟然敢拦我?”门卫被雪梅一说,一下便有些拿捏不准了,因为现在的女人任何人谁也不敢轻视,说不定她就是局长的什么人呢?要是把她挡在门外得罪了局长,那自己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就在门卫一愣神的时候,雪梅已经扭着腰子走进了民政局大楼了,而且她很快就找到了局长室。

这个上午。这是我看到的唯一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有许多的事情一下子就退居到非常遥远的地方。仿佛楚河的丝草一下就漫绕了上来。在很远的彼岸,有许多的鱼已经跳到了那片荒丘的沙地上,它们跳动的脊背泛着草红色的光芒,而那一河楚水淡淡地消失了,干涸的画面像一条女人遗弃的内裤挂在地平面的凹陷处,然后,雪梅看到杨灿光秃的头皮上那不多的几根毛发,于是她伸出了手,她的手影在纯白的光线下像五辫透明的葱白,但她的手没有落在杨灿的头上,因为杨灿已经伸出手把那五辫葱白紧紧地抓住了。

这是这个上午在杨灿的办公室发生的最初情景,当然这里面有我想象的成分,但我想这一切应该是这样开始的,并且我敢肯定杨灿已经将雪梅的手抓得生疼生疼,不然,雪梅不可能发出那么一声剧烈的喊叫,以致于隔壁办公室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的。

那声喊叫对于雪梅来说还是非常值得的,但她也再一次听到了杨灿说他没有钱的那些话语,但那些话语在雪梅的耳朵里听来都是鬼话,她坐在那把非常干净的旋转椅子上,她的目光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凌厉凝视着杨灿,杨灿差点要哭出声来了。

男人的泪水似乎顷刻就要感动雪梅了,她甚至有一种想退出那把旋转坐椅的想法,但阳光突然陷落了下去,办公室顿时变得有些黯淡。她看到杨灿大班台上一百块钱一包的楚河牌香烟,于是,她从里面抽出一支微笑着给杨灿点燃,然后,再一次稳稳地坐在旋转椅上凌厉地望着杨灿的眼睛,并且立即觉得杨灿眼睛里的泪水有一些鳄鱼之泪的味道了。

杨灿拿出了五万块钱,然后说,这是最后的支付了,如果雪梅胆敢再来胡搅蛮缠她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但杨灿后面说的那句话雪梅没有听到,她在拿到五万块钱之后已经像风一样旋出了杨灿的办公室。

来一次五万,来十次五十万,她治病的钱就已经够了。雪梅想得很明白。但她只去了三次之后杨灿已经来找她了,杨灿说,他有一笔钱存在双溪,他要带她到那里取钱。雪梅问,是一次性全部支付吗?杨灿说,当然是一次性全部支付,支付完了他不想再惹雪梅这个麻风婆了。雪梅点点头,而且,她换上那件纯白的薄毛衣,出门的时候她甚至紧紧地挽住杨灿的手,她害怕他突然从她的身边消失了。

我是在夜晚一个人守在这间黑黪黪的房间里,并且我的旁边是雪梅的尸体。我是一个唯物论者,一具女人的尸体并没有让我产生害怕的感觉,我害怕的是雪梅在死之前的那种残暴与凶狠。

沿途的风景很生动地吸引着雪梅,特别是独溪的水,她感觉就像黑江头那条小溪里的水一样清澈。在心境非常好的时候,她又情不自禁地唱地了家乡的山歌。

妹在江边洗白菜,打落一兜跟水来,有园(缘)你就捡回种,若是无园(缘)哥丢开。

山歌的尾音刚刚落地,那座倚水而筑的老房子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杨灿说这是他家的老房子,他的那笔钱就存在老房子的一个暗角里。于是,雪梅像一只燕子一般向老房子里飞了进去。

但是,杨灿却让她坐到了老房子里的那张床上。这是一张老式的木板床,床架上甚至雕着一些粗糙的花纹,但被褥与床单是齐全的,而且非常干净,雪梅的心便落了下来,很安心地坐到了床沿上。

此刻,一把锋利的刀在杨灿脑海中清晰地显示出来,它就放在他右侧的口袋里。但杨灿觉得现在没有必要拿出来,因为更生动的形象就坐在床沿上。这个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从自己的嘴里蹦出,那是他进屋后听到的第一次强硬的声音,那是一种比刀还要锋利的声音。此刻,他要雪梅去掉盘踞在她身上的所有衣物。雪梅笑了起来,她觉得在这个时候让杨灿好好地来一回她还是可以忍受的,尽管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这么做了。最关键的是她觉得杨灿的激情已经到了无法压制即将奔泻的时候,因此,她十分麻利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物,她感到自己的躯体虽然已经病变,但在杨灿的面前依然魅力无穷。可是,杨灿的目光令她一下子感到战栗,刚才那种锋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按照声音的指向来到了床下,她现在站在杨灿面前了。她感到胸部很沉重,这沉重使她得意洋洋,然而杨灿却往后退却,一直退到门旁,杨灿的神态又一次令她战栗,但她随即认为自己正在被一种情欲观赏,而那种情欲从观赏到进入将会瞬间到来,可是她突然听到杨灿那痨病般咳嗽的笑声,等她回神来,那把刀已经进入了她的胸膛。

现在,我只能一个人坐在楚阳城外那片荒丘的红树林之中了,这是楚阳这个季节最美的时候,而我面前的楚河已经把那条有卵石铺就的小路深深地淹没了,河水哗哗啦啦地流淌着,那些在河面觅食的鱼鸟取代了栖居在红树林之上的白色乌鸦,我不知道它们飞到哪里去了?它们是否还会回来?我只是一个人坐在红树林中默默在等待。這时,哑巴的嗷叫仍然从远郊的那座农家小院中传来,而那些鱼鸟的欢叫早已把哑巴的嗷叫遮盖了。

叶红仍然是一个人走在楚阳城的某条街上,她在与那个哑巴一次次地狂欢之后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像一颗错误的种子种在了一块错误的土地上,它就注定要长出一朵有毒的花来,或者是一条有毒的长青藤把她紧紧缠绕了起来。她应该早就明白他是个哑巴,她心里的想法是无法对他明说的,他也是无法感知的,说到底她和他只是相互玩玩而已,他们之间没有明天或者未来。但她想哑巴一定是误会了,哑巴以为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他今后是可以与她天长地久的。发现这个差距之后,叶红觉得一下子就把自己陷入了绝境,她想大声地对他说,哑巴,不是这样的,你只是我的一个玩物,我现在已经对你腻烦了,你快一点滚蛋吧!可是,就算叶红喊破天,那个帅气痴情的哑巴他听得进么?他守在那座农家小院里以一种挚爱的姿态苦苦地等候着,他渴望那个天仙一般的女人在他的身下欢乐地吟唱。

那个晚上,叶红给了自己狠狠的一巴掌。

当然,她仍然可以哄着哑巴再过一段时日,可问题的关键是郎杰马上要升市长了,他排除了一切对他不利的因素,并在很多以前比较放纵自己的地方收敛了起来。除了工作他像一个真正的丈夫一样每天都回到了叶红的身边,并且给叶红一个丈夫的体贴与温柔。这是叶红最渴望从郎杰身上得到的,现在,这美好的一切美好地呈现在自己的面前,那个哑巴就是一块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了,在春天的阳光中失去了作用,余下的就是如何把那块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丢弃在哪个又阴又暗的角落里。

早晨的阳光从窗格里伸进来的时候,叶红发现郎杰已经起床了,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给郎杰准备早餐,但郎杰却挥挥手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叶红不知道郎杰要做什么,却又不敢违抗,只得乖乖地走到了郎杰的身边。

“叶红,”郎杰望着她说,“你知道我眼下正在接受省里的考核,所以,我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发生什么状况。”

“现在能发生什么状况?不是一切正常吗?”叶红的心里有点虚。

“没发生就好。”郎杰站了起来,却又突然转身盯着叶红说,“昨天,我办公室的一个人员到郊区调研,在一个哑巴手里发现了一张你的照片。”

叶红的心那一下就要跳出嗓子眼。她在心里狠狠地咒骂哑巴,这个挨千刀受万剐的,怎么能把自己的照片随便拿给人看呢?她也责怪自己为什么在与哑巴床笫之欢的兴头上要送给他一张自己的玉照呢?

“你怎么不说话?”郎杰提高了声音。

“那哑巴拿着我的照片我怎么知道?”叶红醒过神来赶紧辩解道。“我在楚剧团的时候市里哪个照相馆没有我的照片?也许是那个哑巴在哪个照相馆里捡来的呢!再说,他一个残疾人……你老婆也不能这么没品位吧?”

郎杰点了点头,然后说:“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任何一个人出事,因为我想我们应该做长久夫妻。虽然有时我们之间有点误会,但总体方向还是蛮正确的嘛!”郎杰说完便走出了家。

等郎杰离开之后叶红一身的冷汗都吓了出来,她立即收拾好自己便急匆匆地往郊区的那座农家小院赶去。

事情的脉络就是这样开始了冷酷的延展,许多年之后,我在回忆楚阳的这些故事时,心里仍然会有许多恐惧——从黑江头到楚阳市,这段距离的长短有没有人真正丈量过?但我想的是,一个叫雪梅的女子与一个叫哑巴的男子(他们是一对夫妻),竟然很轻巧地从生走到死。

但这个时候我仿佛已经感知到事件马上就要发生,可我却一个人呆在那片红树林中,从红树林到岸上的那条有卵石铺就的小路已经被楚河之水淹没了,我无法走出那片被水固定的荒丘以及荒丘之上的红树林。那群白色乌鸦又一次降临我的头顶,这一次我不敢仰头,因为如雨一般狂飙的乌鸦之屎已经劈空而下了。

于是,我又一次躲在纯白的暗处焦急万分却又莫可奈何地望着叶红走进那座农家小院。

我知道,那一刻,哑巴有一種过节一般的狂喜,他甚至紧紧地搂住叶红放声嚎哭起来。叶红花了十二万分的耐心才止住哑巴的泪水,然后她拿出一摞厚厚的钱放到哑巴的面前比划着说,我们之间结束了,你带着这些钱回你的大山里去吧。哑巴先是惊谔,然后再一次紧紧搂住叶红不愿松手,直到叶红决绝地从他的身体里挣脱出来,哑巴终于明白,这个漂亮的女人已经离他很远了。然后,他把那些钱一叠叠地放进他的木匠担子里面,在叶红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哑巴已经走出了那间只有一张大床的房间。

哑巴虽哑,可他的心里明镜似的。

叶红却突然灿烂地笑了起来,她现在真实地感觉到这段孽缘结束之后的那种无比的轻松与惬意。

但是,叶红不知道,哑巴对她付出的却是他的一片真情,没有了叶红,哑巴觉得他这一生都没有了意义。于是,他来到邮局把那些钱寄给了一个名叫段雪梅的女人,然后他爬上了楚阳市最高的建筑——26层的楚河大厦,在发出三声惨烈的嗷叫之后,便像一只白色的乌鸦从纯白的天空快乐地起飞。

其时,郎杰正在楚河大厦宴请省委组织部门的考核成员。正当他们举起酒杯准备大醉一场的时候却突然就听了到一声剧烈的爆响,他们立即停止了碰杯全都走了出来。他们看到一个男人已碎成几段趴在血泊中。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他的那只断手还紧紧地抓着一张女人的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是叶红。

郎杰的眉头一下子就纠紧了。

河水渐渐退去的时候,我站在那片红色的树林中。其时正是秋天,天干物燥,我很容易就点燃了红树林中的蓑草,那片红色的树林已熊熊燃烧起来,上千只上万只或者几十万只的白色乌鸦飞临了楚阳的上空,仿佛要把一座城都遮敝起来。

然后。只有我。也只有我。能听到那些白色乌鸦的鸣叫。

隔岸的楚阳人呆呆地观火。

〔责任编辑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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