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烧香

2012-04-29 16:43周新天
满族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洪波洪亮

周新天

把借来的电动车推进凉亭,洪波刚迈下台阶,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洪波,你要去鼓山烧香?

贺姐俯在二楼栏杆上,笑吟吟看着他。这是贺姐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贺姐那身淡蓝色衣服,在朱漆栏杆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洁净。不太协调的是,那是一身睡衣,纯棉的,一看就知道,极厚,极柔软。领口露出一抹肌肤,白得晃眼。

洪波不免疑惑,她是怎么知道的?对了,一定是亮亮告诉她的。洪波说:烧什么香啊?菩萨的眼睛看不到我这里的。带亮亮去爬山,散散心,不烧香。

房东贺姐的办公室,就在她身后。说起贺姐的办公室,真可谓煞有介事,一个以出租房屋为生的女子,用得着那么豪华的办公场所?她的办公室,宽可走马,实木天花板,古铜色落地窗,地板厚实,桌椅高档,电脑、传真、打印机一应俱全。后来,从贺姐口中得知,这间所谓的办公室,不过是原先招待所的会议室。

与此形成反差的是,办公室唯一的工作人员,整栋楼的主人贺姐,却没有一点办公的样子,整天蓬松着头发,踢拉着拖鞋,睡眼惺忪,百无聊赖,春夏秋三季都穿睡衣,冬天则在睡衣外套一件加长羽绒衫。在这片相对独立的小小天地里,居住者以老人、妇女和小孩居多。实验小学就在几百米之外,几十家房客里,唯有洪波的孩子上幼儿园,其他孩子都在实验小学就读。这帮农村和郊区来的孩子,父亲或者父母双双在东南沿海挣钱,以支付高昂的择校费,老人和妇女成了孩子的专职厨师和专职接送者。去年夏天,洪波来租房,贺姐本不打算租给他,她怕青壮年房客会妨碍自己的自由,比如,穿着宽松的睡衣走来走去。

你儿子上幼儿园?谁负责带孩子?当时,贺姐看似随意地问他。

洪波回答:我自己带。

你自己带?

是的,自己带。

时间有保证?你什么工作?

晚报工作站。

你夫人呢?

走了。

走了?哪去了?

跟人跑了。洪波神情灰暗地回答。

或许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或许是出于对洪波大眼睛儿子的喜爱,贺姐破例让他们住下。不过,她不打算为唯一的青壮年男性房客洪波,改变生活习惯,进进出出,依旧穿着睡衣。

洪波几次给贺姐送房租,都看到她在网上打扑克,坐姿很慵懒,神情却很专注。当时洪波就想,不过是个无聊之人,这么好的条件,这么高档的电脑,居然用来打扑克。另外,他还注意到,贺姐的电脑上没有安装摄像头,这使他多多少少有些奇怪。这么有钱,有闲,唯独没有男人陪伴的女人,居然不跟男人视频聊天,简直难以理喻。他甚至不无恶意地想,嘿嘿,这个女财主,多半性冷淡吧。

三月初三雨蓬松,八方香客鼓山拥。

江边有个鼓山节,年年烧香到山中。

诚心去把鼓山登,不怕毛雨顶头风……

洪波驾着一辆大功率的双电瓶电动车,边走边吟诵民歌,儿子坐在他身后,一句一句跟着念。這是洪波第二次去鼓山,第一次是高中时代,他和几个要好的同学骑自行车去江边,一路车轮生风,嘻嘻哈哈,几十里路程一晃就到了。现在想来,简直是恍如隔世。那时候,虽然家境一般,但无忧无虑,乐观向上,与现在比起来,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鼓山,位于本市临江区南面江边,海拔不过百米,但因是临江跃升,断崖壁立,大有横空出世的气派,加上又是方圆百里唯一的石头山,因此名气不小。据史料记载,鼓山原是耸立江中的一座巨大礁石,阳面一块石壁崩塌后,露出直径一丈有余的圆形平面,如同一面巨大的石鼓,遂被两岸百姓唤作鼓山。因江水冲击,泥沙不断在礁石下淤积,两千年前渐渐形成陆地,后来陆地不断延伸,至元朝末年,鼓山终于全部登陆。元初,鼓山尚未全部登陆之前,山上已建起寺庙,最迟至明代中叶,鼓山“三月三”庙会已成风俗,且规模越来越大。人们除了上山进香,顺带还要赶集,山下就是盛大的节场,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农具、渔具一应俱全。

临来之前,洪波跟儿子打预防针:不能见了什么都想要,要是那样,下次谁敢带你出去玩?儿子洪亮当即表态,最多吃一个冰棍,外加一串糖葫芦,其他什么都不要。洪波随即口头表扬了他,还许诺,不仅要给他买糖葫芦和冰棍,还要给他买一只正宗的泥猴子。

洪亮高兴得蹦起来,连声说:爸爸真好,爸爸最好!

泥猴子是鼓山特产,据传是齐天大圣的化身,能布瑞辟邪。做泥猴子的原料是取自山脚的黄泥,那土了无杂质,粘性很高,干而不裂,弯而不断。取回后,经晒、捶、筛三道工序,再和水“醒”三四个小时,用木榔头捶至起粘,才能制作玩偶。泥猴子捏成后,艺人在其上钻孔,烘烤,使其坚硬,最后涂上彩漆。这玩意既能把玩,又能吹响,高手还能奏出苍凉幽远的曲调,因此深受孩子们喜欢。

电动车显得很安静,仅发出轻微的电流声,一点也不影响父子间的对话。

要是自己有辆电动车,那该多好。洪波手上积余的钱,不至于买不起一辆电动车,问题是他不敢买。幼儿园学费高,三天两头收钱,看病更是贵得要命,治个扁桃体炎,就要几大百。自己头疼脑热可以扛着,可孩子的事,谁敢马虎?这辆车是向同事老胡借的,几天前就说好了,为此洪波还把积攒下来的两包“中华”烟塞给老胡。洪波不吸烟,每次给人家机关、企业写带广告性质的大块文章时,采访中人家都会给一包工作烟,如果老胡几个也在场,洪波总是悄悄塞给老胡。独自采访时,他会把香烟存起来,遇事有求于别人,再把好烟拿出来派用场。

洪波在老胡的晚报工作站打工,不拿固定工资。省级晚报的县级工作站,其实是彻头彻尾的广告站,老胡他们所编的省级晚报《临江专版》,只在临江区内发行,共四个版面,并不定期,不过,因每期夹在晚报中发行,广告业务还不少。洪波负责写两千字以上的大稿,稿子发出来后,按篇幅拿稿费,算下来,比当工人收入还高出一截。当然,如果广告业务是洪波本人拉来的,收入就很可观,他们内部有规定,奖金按总额的百分之二十提取。可惜的是,洪波极少能拉来大买卖。由于性格原因,他不习惯调动自己稀薄的热情,跟官员和企业家打交道,为了版面费而粘着对方,语言含糊,目的明确,要为人家写吹捧文章。

洪波的内心,对吹捧文章别提有多厌烦,但为了自己和儿子的生存,特别是为了儿子的上学费用,不得不硬着头皮写。他的大块文章里,不乏溢美之词,乃至热烈歌颂。虽然他对那些语汇厌恶之极,但操作起来却是驾轻就熟。

也正是由于那些吹捧文章,他与贺姐之间才有了交流,并渐渐熟悉。

那天,他正在窗下打字,贺姐到开水炉上打水,回转时在他窗前停住,问:看你整天都在打字,到底写什么?

洪波说:给烟草局写材料。

烟草局?肥得流油的部门啊。贺姐把开水瓶放到地上,说,烟草局那么多人,没人写材料?

洪波说:是个大材料,要在报纸上登整版的。

贺姐懒洋洋地笑着,说:哟,不简单。

洪波说:什么不简单?命苦。大头他们拿,大材料丢给我写。

什么大头?

这种东西,说是报告文学,其实就是软广告。一版通常要价一万,最少也得八千,谁拉来的,谁就得百分之二十的提成,作为奖励。

贺姐说:二八一千六,不少啊。你怎么不去拉?

洪波说:我脾气不好,不适合。

贺姐很难得地一扬眉毛,说:脾气不好?不对呀,我看你脾气很好,整个院子里,就数你最疼孩子,从不发脾气。

洪波想,看来你是误會“脾气”一词了,于是说:不是脾气暴躁,是脾气古怪,生来怕讨好别人。

贺姐看看他,说:这我信,你是个老实人。

洪波苦笑着摇头。贺姐问他笑什么,洪波不答。贺姐追问:到底笑什么?

洪波说:这话等于说,我愚昧落后,百无一用。

贺姐严肃地看着他:你认为我是这意思?

洪波说:我不是说你,是说社会上的普遍看法。

贺姐皱一下眉头,说:那不是你的问题,老实人吃亏,这不正常,说明社会风气不好。

洪波暗暗吃惊,心想,嗬,这女流,不简单。他说:老实人不吃亏谁吃亏?难道说,八面玲珑的滑头佬会吃亏?

贺姐严肃地说:不要灰心,从长远看,老实人并不吃亏。有双眼睛看着呢。

洪波说:有双眼睛看着?谁的眼睛看着?

贺姐说:菩萨的眼睛。

洪波怔了怔:菩萨的眼睛?唉,我不好再说什么了,不想得罪菩萨。

贺姐说:你这话有些消极。

洪波又苦笑一下,摇摇头。

贺姐说:好的,不打扰你了,好好写吧,写得多才挣得多。

几天之后,贺姐又在他窗前停住,问:给谁写的?烟草局的写完没?

洪波说:那篇早完了,这是给三建写的。

三建?第三建筑公司?什么题目?说我听听。

《大江作证》,响亮不?给老总顾大有树碑立传。

贺姐愣了一下,脸色变得很不好看:非得为他吹牛吗?他是个大坏蛋,狼心狗肺,坏事做尽,你居然要吹捧他?

洪波有些意外,辩解说:那有什么办法?这是我的饭碗。

贺姐盯着他:你信不信?他真是坏人,早晚要遭报应。

洪波迟疑一下:我不了解他,但我知道,吹捧这些人,不靠谱。别的不说,就说去年被写进大块文章、上整版的,就有两个犯了事,一个被判刑,另一个被双规,估计快了。

那你还写?

要吃饭的呀。

写这样一篇,你能得多少钱?

千字百元,这篇是半版,四千字,四百块。

贺姐毅然说:我给你五百,不许你写他!

洪波吃了一惊:为什么?

为什么?我曾经是他老婆!

洪波吓了一跳,说:这样啊。可是,可是就算我不写,别人也会写,他已经付了钱,报纸上又不能开天窗。

贺姐霸道地说:那也不许你写。

洪波想了想:我来写,多少还有点分寸,换了别人写,说不定更肉麻。

贺姐说:别人怎么写我不管,反正不许你写。

为什么?

我还不了解他?给这样的人写吹捧文章,会被街坊邻居骂的。

洪波叹息:早被人骂了,要不然,也不会署假名字。

大学时我读的财会专业,大三之后的那个暑假,我到三建参加实践活动。我有个远房亲戚在三建公司总部财务室工作,我就到那里打杂。在那里,我遇见了老总顾大有。他看上去不老也不年轻,挺着啤酒肚,举手投足间气派很大。当时我想,这个土财主,真的是财大气粗啊。我做梦也想不到,不到一个月,几杯酒之后,我就被他暗算了。我清楚地记得,是两杯红酒,三杯啤酒,当然,是喝茶的那种杯子。唉,酒这东西很可怕,良家女孩,不沾酒为妙,离这鬼东西越远越好。醒来后,我已经躺在宾馆的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浴巾。那时天已蒙蒙亮,窗外鸟声嘈杂。顾大有,这个衣冠禽兽,穿戴整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慌不忙对我说:丫头,看上去你很委屈,好像吃了大亏。这很正常,你这么年轻,又是大学生,我都三十多了,还有家室。只不过喝了一顿酒,你就被我睡了,好像我是坏人。我跳起来厮打他:你本来就是坏人!大坏蛋!你等着,我要去告你!他力气很大,按住我说:告我?可以呀,我不拦你,但至少等我把话说完,等我把要说的都说了,你再走不迟,到时候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喊着说:我才不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种你现在就放我走。这个狗东西,居然笑眯眯说:看来,你对我误解很深,这就是现在我不能放你走的原因。你这会儿就走,我在你心目中一辈子都是大坏蛋,永世不得翻身。我说:你这狗东西,天打雷劈的坏蛋,还想翻身?他说:你看,又来了,赌咒发誓管用吗?不管用,幼稚。你想想,如果赌咒发誓管用,那还要公检法干什么?还要军队干什么?我知道自己暂时出不去,只好不理他,也懒得跟他分辩,心想,狗东西,无论如何,我一出门就去告你,让你坐牢。他接着说:你现在出去告我,最坏的结果是我会坐牢,一般是三年。但那样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得不到一点好处,等着你的,都是坏消息。首先,你的名声臭了,不可挽回,不可逆转。你被一个大老板睡了,和被一个小无赖、小混混糟蹋了,社会反响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如果你只是被一个无赖糟蹋了,人们在可惜之余,更多的是同情,是难过。但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怎么会被一个大老板睡了?人们在震惊之余,更多的是疑问,是感叹——唉,现在的大学生,只认钱啊。这只是一桩强暴案吗?不会这么简单吧?一个女大学生,先是陪老板喝酒,接着陪老板唱歌,接下来陪老板睡觉,这很正常啊。事后又告人家强暴?这叫什么事?或许,是老板的许诺没有兑现,或许,是嫌给的钱太少。随后,你在家人和朋友眼里,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你有男朋友吗?不说就是有了?你这么漂亮的女生,不可能没有男朋友。你的家人,还有你的朋友,会很快跳过你被强暴这个说法,陷入另外一个疑惑,我们的小贺,一个朝气蓬勃的女大学生,怎么会变成这样?陪老板喝酒,陪老板唱歌,这都是什么人才能干出来的事?听到这里,我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他说: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你能告倒我,让我坐牢吗?你有证据吗?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没有,你一丝一毫的证据都没有。血型?DNA?没有,我绝对不会给你留下的,我不会弱智到那一步。如果我的智商那么低,怎么能混到今天这一步?你说是不是?告诉你吧,那种芳香四溢的进口套子,早被我冲进下水道了,我也耐心为你用温水和沐浴露擦洗过了。我再也听不下去,跳起来去厮打他。他捉住我的双手,把我按住,继续说:你没有一点物证,这就不用啰嗦了,需要啰嗦一下的是,你同样没有人证,人证都在我这边。就说许会计许大姐吧,她是个老实人,厚道人,就算她内心对你充满同情,她也会实事求是地证实,你是自愿陪我们去接待客人的,也是自愿跟我们去歌厅的。客人也会实事求是证实,你在宴席上喝下的那两杯红酒,不是别人强灌的,你在歌厅里每唱完一首歌之后,都是面带笑容接受别人所献的鲜花,然后自豪地饮下别人所敬的啤酒。听到这里,我心里又忍不住咯噔一下。他说,这一来,你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吗?你不但扳不倒我,反而会惹来一身腥,名声会更坏——你看看,现在的女大学生,什么素质?敲诈不成,诬人强暴,唉,世风日下呀,人心难测呀!说实话,听说他已销毁证据后,我的心就凉了,差不多凉透了。我知道,要告倒财大气粗的他,的确千难万难。他可能看出了我内心的动摇,马上说:说真的,我是真的喜欢你,不只是因为你是大学生,现在向钱看的女大学生多了去了,这一点我绝对不是吹,只要我愿意,还找不到女大学生做相好?我最喜欢的是你这腰身,该细的细,该粗的粗,命相学上说,这种女子最容易生儿子。我说:呸,做梦吧你!他一点也不恼,反而笑嘻嘻说:我是认真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冒着坐牢的风险把你给办了。你考虑一下,做我的老婆,注意,是正儿八经的大老婆,不是小老婆,更不是小蜜。我气愤难耐,连声说:吃屎吧你!他擦也不擦脸上的唾沫,接着说:你是看不上我?认为自己好歹是大学生,而我只不过是包工头出身的土财主?你错了!我来问你,为什么你们要上大学?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毕业后能找到饭碗?不过,就算你一毕业就能找到工作,捧上饭碗,就算你工作再努力,也不可能一下子成为富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女人最容易成为富人的途径,就是嫁人,第一等是嫁入官宦之家,第二等是嫁入大富之家,第三等是嫁给富人。第二等与第三等有什么区别?区别还是有的。大富之家指世世代代富裕,富人呢,是指在自己手上刚刚富起来。显然,我不是来自大富之家,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我这样的人有缺点,比如说,风度不够,水平不够,但也有明显的优点,那就是肯吃苦,干劲大。你看看,我不就是靠着肯吃苦和干劲大,一步一步,从一个搞装潢的细活木匠,走到如今这地步吗?告诉你,我现在什么也不缺,要钱有钱,要名有名,要地位有地位——不怕你笑话,我是堂堂正正的市政协委员,这不是我拍马送礼弄来的,而是人家送上门来的,我给的赞助多,我的贡献大!现如今,只要企业家的贡献足够大,那么他不是人大代表,就是政协委员。不瞒你说,表面看来我什么也不缺,但我还是缺少实质性的东西,我缺一个贤惠的妻子,还缺一个将来能够继承家业的儿子。不错,我有老婆,人也挺漂亮,但她一不贤惠,二不会生儿子。现在的她,整天迷恋于打麻将,瘾很大,每天不到11点,就坐立不安,等着上场。这还不算,据说她还把一个麻将搭子,一个小白脸,一个吃软饭的花花公子,发展成地下情人。你说我气愤不气愤?你说我难受不难受?现在的形势是,只要我提出离婚,只要肯给她一套别墅,几百万养老金,她立马会答应。到时候,我就堂堂正正地娶你做老婆。你不信?以为我是缓兵之计?那好,我现在就给你写一张欠条,证明我欠你三十万!如果我三个月内不能娶你,你就拿着欠条跟我打官司,证据确凿,肯定你胜诉,并一举成名。拿到钱后,你自主创业,和你的男朋友共同打拼,创造美好生活。不过,我还是请你郑重考虑,做我的合法妻子。

说到这里,贺姐长叹一声:那年我二十三。

洪波也默默叹息。

贺姐苦笑一下,继续说:谁料人算不如天算,他嫌弃前妻不能为她生儿子,指望我给他生出接班人来,谁知道我还不如他前妻,居然不能生育。多方医治,拖了好几年,毫无结果,他不耐烦了,不再回家,在外面胡混。我主动提出离婚。他问我要多少补偿,我说,不要现金,我这人不知道节俭,钱在手上会挥霍掉,将来没有依靠。我提出,要三建公司的老招待所,也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栋楼。他有些吃惊,认为我要得少了,让他捡了大便宜。因为这栋楼是上世纪90年代所建,专门为培训技术员、技术工人造的,地段不好,也不豪华。随着城市三产业的兴盛,宾馆饭店多如牛毛,招待所哪有什么生意?于是,顾大有以最快速度办好土地证手续,把这栋楼转到我名下。我为什么看中这地方?很简单,招待所每个房间都有卫生间,我可以租给实验小学、实验初中的学生和陪读家长住。他们一切为了孩子,都是善良人,好管理,不会发生鸡鸣狗盗的事情。我要求顾大有派他的工程队,在北窗外侧,为每个单间加盖一间厨房,形成一个厨卫俱全的小套,并且为每个小套加装水表和电表,还有太阳能热水器。顾大有二话没说,统统答应。经过这番改造,那些带着孩子的家长,一来就能住。原先的招待所里,席梦思、写字台和挂衣橱,都是现成的,质量很好,彩电、台灯之类,大多也能用,开水炉是两年前刚换的,开水免费供应。我收的房租不高,大家心中有数,家长们都很满意。至于那些农村来的孩子,父母都在南方打工,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负责带孩子煮饭,有时候房租拖下来了,我也从不追讨,能缓则缓,能少则少,我也不缺这千儿八百的。

洪波点头说:是的,老人们都说你心善。

我是以多取胜,再怎么说也是四层楼,几十个房间。

洪波的历史文化研究文章《回字护城河,华夏独一份》在一家冷门刊物上发表后,居然引起不俗的反响,省、市晚报和外地好几家文史刊物、旅游刊物接连转载,就连一向板着面孔作文章的省政协文史资料集,也破例全文转载。

终于,菩萨的眼睛开始看到洪波了。活菩萨凡主任,一个鹤发童颜,早已退休的热心老头,不厌其烦地打电话联系洪波,交流历史文化研究心得。获悉洪波下岗后一直饭碗不稳,目前正给晚报广告站打零工的情况,老头激动地表态,要为洪波谋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这既对个人有利,也对古城的历史文化研究有利。

起初洪波不敢相信,别看他身份低微,年龄不大,阅历却不浅。他想,这样的好事,能落到我头上?后来,在老干部凡主任一而再再而三的鼓动游说之下,他那颗冰冷的心,开始慢慢回暖,信心渐生。

不久,事情真的有了眉目,市文广局公开招录一名内刊编辑,报纸上登载的招录启事白纸黑字写明:不惟身份,不惟文凭,只要文笔好,发表文章多,即可录用,进入事业编制。

凡主任命令洪波,赶紧前去报名。随后便是笔试,洪波以89分的成绩位列第一。凡主任发来短信,叮嘱他面试时要扬长避短,特别是历史文化这一块,要放下包袱,开动机器,纵横捭阖,多多发挥。接下来的面试,洪波自认为发挥正常,但他丝毫不敢沾沾自喜。现在的招录,不到揭晓之时,一切都是未知数。

那天下午。洪波正在打字,凡主任发来短信,只有区区三字:已公示。

洪波忍不住浑身颤抖,继而手足冰冷。他是个聪明人,能判定被录用的幸运儿不是自己,如果被录取的是他,那么凡主任一定会发来热情洋溢的贺辞。

在网上,洪波查到结果。

第一名:程介序,笔试41,加分80,面试65;

第二名:洪波,笔试89,加分30,面试64。

就算洪波是个苦行僧,此刻也无法压抑心头愤怒的火焰,他发短信问凡主任:凭什么加那么多?

凡主任:很简单,只招一名。不加这么多,怎能把你压下去?

洪波:我条件比对方差?

凡主任:是的,某些条件你不具备。

洪波:什么条件?

凡主任回复:贺局,五十三岁;成书记,五十五;周主任,五十六。你认识这些人吗?

洪波:不认识,不明白。

凡主任:对方是女人。

洪波:那又怎样?

凡主任:离婚了,轻装上阵,势在必得。

洪波:无语问苍天!

凡主任:我亦男人,我亦老矣。不过我仍要说,在色字面前,老年男人多无骨。

洪波心口剧痛难忍,有一刻他甚至绝望地想到——

我会不会像书上说的那样,口喷鲜血,一命呜呼?

鼓山下到處是香烛摊子,所卖祭品也不贵,但洪波打定主意,决不花一分钱买香烛。

洪亮小朋友抱着刚买的泥猴子,蹦蹦跳跳,兴高采烈,一路吹奏。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另一种玩具迷住——掌上游戏机,他看到好几个孩子买了,最便宜的,居然只要五元钱!

爸爸,给我买个游戏机吧。

不行,会把眼睛打坏的。

洪亮小着声音说:买个最便宜的,五块的。

洪波说:不行!不是五块、十块的事,真的会把眼睛打坏的。

洪亮赖着不走,洪波伸手拉他。洪亮见爸爸板着脸,态度坚决,只好跟着走,一路走,一路抽泣。

“嗨,亮亮,怎么了?爸爸欺负你了?”

是贺姐。见惯了贺姐穿睡袍的模样,洪波惊异于她此刻的身材,腰肢很细,胸部高耸,两腿修长,小腿纤细。寒暄后,洪波向她说了游戏机的事,说并不是舍不得五元钱,怕小孩子把眼睛弄坏了。

贺姐说:大惊小怪,现在的孩子有几个不近视?就算不打这玩意,照样也会近视。我上大学时,全班只有两个同学不近视。

你就不近视,很难得啊。

笨!我戴隐形眼镜的。

贺姐拉着洪亮小朋友,到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个带彩色屏幕,又能插换新卡的游戏机。小孩子是没有立场的,洪亮立即眉开眼笑,粘住贺姐不放,成了她的尾巴。

洪波问多少钱买来的,贺姐假装生气:关你什么事?又不是给你买的。

小朋友洪亮,马上声音洪亮地附和: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买的。

贺姐问洪波:你烧香没有?

洪波神情黯然:没有,不想烧。

洪波的心里,早已在呐喊:烧香?烧他娘的狗屁香!打死我也不烧!我不负天,天负我!

贺姐转头对洪亮说:亮亮,我们上山看菩萨好不好?

洪亮热烈拥护,大声说:好,好!看菩萨,看菩萨!

洪波不便反对,跟着两人走。进了寺庙,贺姐上完香,站在佛像前,闭上眼睛,合掌躬身。洪亮小朋友看到别人跪拜,现学现卖,也在佛前跪下,拜了几拜。旁边一个胖胖的老奶奶指着洪波说:宝宝,替你爸爸磕几个头。洪亮来了精神,连磕三四个。老奶奶又指着贺姐说:再替你妈妈磕几个。洪亮精神更好,捣蒜似的,连磕七八个。

贺姐面带微笑看着乖巧的洪亮。洪波仰面看着慈祥的菩萨。

贺姐和洪亮打的回城。洪波驾着电动车,拉在后面。

“亮亮,你怕不怕爸爸给你找后妈?”

这个问题,院子里的爷爷奶奶和阿姨们,不知问过多少遍。洪亮说:怕。

真怕?

贺姨妈做后妈,我就不怕。

洪亮坐在贺姐膝上玩电脑,贺姐抚摸着他圆圆的后脑勺,问他属什么。自打会说话开始,洪亮常常经历这样的考试,于是毫不迟疑地回答了。贺姐又问洪亮,爸爸是什么属相,这问题同样没难住洪亮小朋友。

贺姐叹息一声:你爸爸比我小四岁,难怪你叫我姨妈。

洪亮问:叫姨妈不好吗?

贺姐说:好啊,很好。姨娘姨娘,闻到娘香;姨妈姨妈,赛过亲妈。

当晚,洪波在住处修水阀,叮叮当当。贺姐找上门说,费用由她支付,这是当初说好的。十几年的房子了,设备老化很正常,这一块的费用无须租户承担。

贺姐站在洪波身后查看,洪波转身想拿什么工具,没注意,肘子撞在贺姐的胸口。洪波慌乱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贺姐侧过身子,左手捂住胸口,胀红着脸颤声说:没关系,不要紧。

洪波见她手捂胸口,更不放心:撞痛你了?

贺姐左手仍然捂住自己胸脯,并不转头看他,右手简单地挥挥:没事,不疼。

洪波低下头,匆匆走开,去厨房整理工具。

正是这一撞,解开了洪波心头的一个疑问。白天,在鼓山,洪波看到身穿春装的贺姐,忍不住想:腰这么细,胸却这么大,是不是假的?

现在他知道了,不是假的,百分百是真的。

房间里,贺姐正细聲细气问洪亮小朋友:亮亮,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

登鼓山之前的某一天,洪波曾在小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下一行大字,教幼儿园小朋友洪亮认读:

三月三,登鼓山。

〔责任编辑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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