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冬
一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我听说,整整一周,你住在布拉格近郊克斯科森林的木屋里。那是一片不小的林区。有些地方,阳光无力穿透茂密的枝叶,林间渗透着浓重的黑色。公路隐蔽在树林里。车子直直行驶,速度并不太快。清香的空气灌进窗来。风是甜的,甜的……赫拉巴尔先生,你看,我完全沉浸在以往的景象里。现在,我回到北京有两个月了。以往这些,对我来讲,是一些美妙感受。而对于你,是布拉格人平常的周末生活。
太阳在森林中忽隐忽现,如同一团打碎的蛋黄。它紧随我的视线赛跑,并且上上下下移动,每次显露,位置都有变化。这阳光又不安,又宁静,好像一个抑郁的人,因为酒的作用,热烈表达,继而沉默,它并不在意别人的反应。
我从429路和443路克斯科公共汽车站拐进这幽深的碎石小道,一步一步向前走,脚下总被草茎绊住。你的木屋开始从满眼绿色中显现,渐渐显现出来,露了一点点明黄,然后一角明黄,然后,一块块明黄。我终于站住了,跟前是棕色板条的栅栏。隔着一小片空寂的林间草地,整座木屋墙体的反光,令我似乎就要昏厥。我不能自制,下意识倒退两步,身体也随之晃动了两下。木屋有两层,车库门、窗框同桁木涂着深绿的油漆,除此,都是白色。晴天,阳光明亮斑驳地映在雪白墙面上。这木屋在中午时分散发着夺目光芒。木屋雪白,有森林环抱,墙面光斑似在燃烧,又如同为一只精巧的盒子贴上了碎片金箔,也像画布上那种用刮刀涂抹的厚重油彩。
我知道,赫拉巴尔先生,你这处住所,仅仅是用来周末度假和躲避喧嚣的写作。应该叫别墅。说到别墅,会让我们国家的人非常羡慕。殊不知,这样的别墅,或者再大些的别墅,或者小到只能容下一张床、一张餐桌书桌的别墅,在布拉格近郊山地林间还有很多。这是你们亲近自然的传统生活方式。亲近自然,远离“中心”,人的个性方可彰显。地方大,人少,到处可见森林、河流、草地。随手捡拾几片木头,看好一块山坡林间空地,拿钉锤当当当,几下子,一座木屋别墅就搭建出来了。屋子里的家用陈设简单,却是应有尽有。窗户里拉上洁白的纱帘,
衬着一件工艺雕塑。外面窗沿下悬挂一盒红黄蓝粉的小朵杂色鲜花。我总
是想象着那屋子里面的生活。那个人正在阅读一本怎样的旧书?那两个人正在亲密地说着什么样的陈年老话?那一家人正在接待从什么地方到来的老友?当然,我讲这些肯定有所夸张。可是,每个家庭自建或购买这样一座别墅,也算不上什么奢侈,更谈不上时髦。雨后到林子里捡蘑菇,回来烧一个蘑菇汤,烤一盘蘑菇,炒一碟蘑菇,夫复何求?我看过你一张照片,手中捧个纸口袋,就是在克斯科这林子里捡蘑菇。我也知道,这生活,不是多数年轻人的选择。现在年轻人,他们习惯于被动地选择,他们远离自然,他们似乎比老一辈人还要适应制度化的生活。我的兴趣,也正好说明自己人到中年。我已不再年轻,不再年轻了。我已经懂得了自由的真正含义。自由,是近,而非远。自由是个体,而非众人。自由是小出版社、小书店、小的新书首发式、小签售、小阅读座谈会、小聚、小开本图书、小收益、小乐趣。自由是小声,而非高调。自由是柔弱,而非刚强。
林间木屋的二层有一个平台。你买下这处房产后,自己动手,在平台上搭建出一个阳光小屋。这真是绝佳的写作环境。当然,春天、夏季和秋日的多数时间,你的写作恰恰是在房前长满杂草和灌木的空地上。这是你的露天写作。猫们缠绕在你的脚边。你的午餐,一半也是猫们的午餐。太阳晒得打字机过一会就要卡壳儿。那些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文字,沾染着草木清香,源源不断从打字机上方跳跃出来,呼吸着强烈的阳光,它们也不再阴郁,它们不乏伤感,却饱含着幽默和欢乐。《甜甜的忧伤》,这是你作品的一个中文名字。原先译者的翻译是《忧郁美》和《美丽的忧伤》,我觉得都不够味儿。最后,挖空心思琢磨出这么一个。《甜甜的忧伤》,啊,我时常为这个书名自得其乐。
我两次来这里找过你。三年前,你已经离开了十一年。那天飘落着细雨。冬天的雨,把寒冷嵌入骨髓。我甚至就连你那些心爱的猫们都没有见到。据说房子有了新主人,但这季节的寒冷,也不知将新主人驱赶到别处什么地方。只见到杂草丛中隐藏一个头戴黑帽身穿红衣的陶制玩偶。它嘴唇肥厚,一个哈哈笑的表情,让它嘴角咧到了耳根。这回我又来看你。秋日最后的阳光,在那天照耀出夏季的火热。房子里似乎有人从窗口闪过。隔着栅栏看半天,并没有人,似乎那年被寒冷逼走的主人没有回还。还是见不到你那些心爱的猫们。我甚至怀疑,那些猫已经被你带走了,它们正趴在、蹲在你墓池的坟地上,安安静静,乖巧可人,望眼欲穿,它们如同面对苍穹观想,已经修炼成高深莫测的哲学家。那个黑帽红衣的彩绘陶人,依然故我,在老地方哈哈大笑。我甚至可以确认,那是你和妻子的遗物。
这天中午,你从二层阳光屋的写字台颤颤巍巍站起身,准备返城。下午,在布拉格老城胡苏瓦街的“金虎酒家”,每周四都有几位朋友定期喝酒。就连你们的酒桌在这天下午都是固定的,即便一时空着,其他顾客可以暂且坐在那里迅速喝上一杯,你们人一到,那些顾客就得起身另找地方落座。
你穿好夹克外套,戴好遮阳的帽子。你背上双肩包,这包里装着一个横格小笔记本,一支粗硕沉重的全钢圆珠笔,还有药。你心里暗自欢喜,一股恶作剧的冲动,因为那是妇科的什么药,或者就是避孕药。你将猛然想到,大方地拿出来推荐给酒友品尝,说这是一种最新研发出来的保健药。这药也是你先吃错的。你沒看懂药瓶上的外文说明。谁送的?记不清楚了。
你下楼。猫们立刻知道你要离开了,神情惊慌,不知所措。你把它们逐一请出门外。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它们会有怎样的遭遇。会不会被人猎杀?会不会走失?会不会被人抱走?会不会冻死在深夜?你锁上房门,走过房前的林间空地。你再转身锁上绿漆的铁栅栏门。你走在了通向公路的小道上。突然,你站住,好像落下了东西。你站在那里想了想,又好像背后谁在轻声叫你的名字,你并不急于回转身去。最后,你还是转过身,慢慢转过去,你的眼睛和你那些心爱的猫们的眼睛,全都润湿了。你多么熟悉它们,谁是你的女儿,谁是妻子的儿子,谁是睡在妻子脚下的宝贝,谁是在你床上拉屎撒尿的小家伙。可妻子已经不在了。她死去好几年了。你们这一辈子啊,真是。妻子正埋在克斯科你家族的墓地里。那个墓地,是有一年你作为生日礼物赠送给妻子的。在同一个坟池下,还埋着你的父亲老赫拉巴尔先生和母亲,埋着你的弟弟,埋着你最最依恋的贝宾大伯。现在,赫拉巴尔家族只有你一人在这世界上了。你从几十里地外的家乡宁布尔克小城,从流经小城的拉贝河边,精心拣来许多白色的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覆盖在墓池上。拉贝河弯弯曲曲流向捷克西部,穿越广大的波西米亚丘陵和山地,流进德国,就是易北河。
这时,你已经快要走上公路。你最后一次站住,回转身。猫们也即刻站住,各自保持着静止的姿势,好像银幕上的定格画面。再见。再见。下一个周末见。正好,市区公交能开到最远的车子来了。那车停住,并且车门打开,缓缓地倒退回来,为了让你少走几步路。你一连声感谢着司机。
“今天可够巧的。”你说。
“巧吗?赫拉巴尔先生,我算定您就在这个时间回城。这班车出车早,我故意放慢速度,慢点开,再慢点开,怎么样,正好接上您。否则您又要跟猫们依依不舍半天了。”这司机说话的声音特别大,如同演讲。
“嘿,生活啊,总有叫人意想不到的好事儿!”你挥舞一下手臂,也把声音拔高了说。
“赫拉巴尔先生,看上去,您今天的精神头儿可是比种公牛还好啊。是不是这个星期又写出了光辉大作?”
“是啊是啊,这个星期我做了许多的美梦呢,我把它们全都记下来了。”
车子在林间公路上快速前进。公路两边的树木壮大茂密,它们伸张的手臂笼罩着公路。那些枝叶给公路仅留出一线天空。有的路段,好像是行进在黑暗的隧道里,而前方尽头,粉红明黄的光线在乳白的薄雾后面躲躲闪闪,仿佛天堂。
一个小时后,你回到城区,又转乘有轨电车,在伏尔塔瓦河右岸科瑞佐尼茨卡大街靠近查理大桥的地方下车。然后步行,钻进克洛瓦街,再拐入胡苏瓦街。今天路上太顺了,你比所有的酒友都先坐在了“金虎酒家”。嘿,先来上一大扎皮尔森鲜啤酒。你从卸下来的双肩包里掏出小笔记本。那上面的确记录了这一周你在克斯科林间小屋的破碎梦境。那些无比忧伤的梦境啊。梦中亲人、年轻时候的异性、最好的朋友,他们如今身在何方?今天,你还要念给大伙听吗?你一口气喝下半扎啤酒。然后在那些忧伤文字的缝隙里,添加着一些可乐的成分。你微微笑了。
那天下午,我从安奈斯卡街和莱雷瓦街交汇处住的地方出来。我锁好房门,下楼,再撞上楼门。我站在小巷子里,整整衣冠,浑身轻松。我要去同你和你的酒友们会面,他们都是作家、诗人、音乐家、歌手、导演、记者、出版家、文学爱好者。我走进瑞塔佐瓦小巷,这是一条狭窄的巷子,但它东边的另一半却宽些,如同一把小菜刀。石钉路面和墙脚下经常见到狗屎和醉酒人的秽物。墙上满是涂鸦,偶尔也能见到一件恶心的装置艺术,比如一大团稀屎样的黏胶挂在墙角,上面粘着一只啤酒罐。一分钟不用,我从刀柄走出,在刀面上路过瑞塔佐瓦小街的“卡瓦拿酒家”。我看见里面还没有多少客人。我知道这是“地下”作家和艺术家的聚会场所,是今天布拉格真正意义作家聚会的地方。我继续沿着瑞塔佐瓦小巷往东走,左拐,进入胡苏瓦街。连续推开两道门,进到“金虎酒家”。
店堂烟雾缭绕,喧哗沸腾。我刚定下神,就看见几只手臂高举挥动,有人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我走近他们,问:“赫拉巴尔先生呢?”
“什么赫拉巴尔?”你的传记作者马扎尔一脸疑惑。
“他不是最先来了吗?”我接着问。
马扎尔笑了,突然弯下身,几乎就要钻到酒桌下面,喊道:“赫拉巴尔先生,出来,快出来!”
二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现在“金虎酒家”已经因为你,因为当年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来这里拜望你,而名扬天下。每个下午,酒家开张以后,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涌入这里。他们全是慕名而来。酒桌上的语言五花八门。店堂侧面墙壁上,挂着你的头像油画。正面墙壁上,高高摆放着你的一个雕塑半胸像。我向来对头像胸像雕塑感觉怪异,怎么看都脱不出自己的怪异感受,我觉得这起源于人类的原始祭祀,把死去的族长脑袋连同脖子切下来,把敌人的头颅切下来,供奉,祭奠。所有的写实雕塑,人或动物,我都喜欢完整的,全须全尾的。
“金虎酒家”你当年固定的座位上方,也挂着捷克、美国两国总统与你一起喝酒的照片。我知道那幅照片并非在你固定的酒桌上拍摄。你固定酒桌在店面尽头一个小套间里,正对着厕所门口。当年两位总统到来,你们是在宽敞的店面里坐着,而那个小小套间里,塞满了警卫保安……赫拉巴尔先生,今天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如此喧嚣?以致我们根本无法面对自己,无法安静下来哪怕对着流云发呆片刻。你在十多年前离开的时候,甚至更早些年,已经感受到这世界的喧嚣。人类发展,也并不一定意味着文明进步。老子说“知止不殆,可以久长”,联系历史和现实,意思深刻。现在“金虎酒家”,多数老顾客已经散落于城市其他酒家。布拉格老城居民,也大多搬迁到城市的边缘街区。老城街巷中,从上午到深夜,人流如织,车马如潮,不断地,不断地,一波一波地冲刷着光可鉴人的石钉路面。导游们无精打采举着小旗,手持扩音喇叭,身后尾随一群一群游客。他们张大着嘴巴,嚅动着嘴唇,此起彼伏發出各种鸣叫,如同从草原游牧到城市,正在赶往屠宰场的绵羊。几乎所有建筑都用作了旅店,用作了酒家,用作了赌场,用作了服装店,用作了咖啡厅,用作了商业画廊,用作了旅游纪念品商铺,用作了银行,用作了外币兑换,用作什么什么公司,用作什么什么办事处,甚至有些建筑物的地下室,也用作脱衣舞厅。那些古老的小广场四周,汽车停靠得满满当当。在布拉格老城街巷里,我想拍几张照片,就得早早出门,否则只能拍摄那些巴洛克和哥特建筑的顶部。正午的街景,在照片下部,不是路面,而是被取景框切得只剩了上半部的一层人头。一个社会,全面科技经济,一味发展,一味市场,结果只能这个样子。一个城市里满是游客,或者说,把这城市固有的生活转让给游客,这个城市的灵魂就不那么分明了,就死了,就变成了化石,它就在原地自我微缩,变成了模型。我在捷克所到之处,尤其是旅游胜地克鲁姆洛夫小城,国际上几大电影节所在地之一卡罗维发利,无不若此,城镇白天喧哗,入夜冷清。去年,我在中国,到西藏,到湘西凤凰小城,到西部的青海湖畔,同样感受到喧嚣。啊,喧嚣,无处不在的喧嚣。还有北京的南锣鼓巷,琉璃厂,我就不明白,这种作用于旅游观光的虚伪民俗和俗而不古的东西有多大意思。我也不知道拿什么好办法可以阻止这样的破坏。也许我表现得杞人忧天了。我能阻止地球的自转吗?我能阻止时光的流逝吗?你《过于喧嚣的孤独》里那个主人公汉嘉,当他面对着装帧精美、饱含思想和哲理的书籍被毁灭时,当他的孤独同周遭与日俱增的喧嚣不能共存时,他选择了与美好事物一同毁灭。也许在毁灭中还能求得永生?其实,永生也是虚妄。不识时务者,唯求得安宁。不识时务者,在我的眼中,才真正是风骨之人。是的,我们所谈这一切,还仅仅是人类表面现象的一个方面。那么,深层呢?深层是什么?天机不可泄露。我感到害怕,感到寒冷。中国的周作人看到了这一点,沈从文也认识到这一点。你的思想,却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用细节拼贴出来。你们前总统、剧作家哈维尔先生擅于表述,他说得非常清晰,他说:“庞大的跨国公司就如同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工业化,集中化,专业化,垄断化,自动化,计算机化,这些让工作失去了个性与意义,越来越严重。这样的体制操控着人们的生活,与专制体制相比,不那么显眼,但异化问题正是在资本主义的制度下提出。资本主义自由社会,不能改变根本现状。人应该作为人与企业发生关系,才有意义。不要过那种标准化消费化的生活。一个多样性的体制和一个令人厌恶的沉闷的体制,都面临生活的深深的空虚。”因此,这就是文学还应该存在的理由,作家们还要写作还要说话的理由,哪怕他自言自语,根本没有人听他。只要语言没有止息,人性没有止息,只要一个事物还有它的多面,写作就会存在。真实的优美的文学存在,文化便得以延续。而文化延续,是要给人心的生活带来饱满和尊严。也许,以往喧嚣的声音变了,喧嚣的本质可没有变,所有的反抗变成了对金钱的唯一追求。人类的孤独啊,它将永在。
赫拉巴尔先生,我这是第二次来到捷克。在布拉格居住写作一个月。我不懂外语,既不懂捷克语,也不懂英语。况且,我是一个人独自前来居住。除了当地几位朋友熟人,其他完全陌生。翻译家苏珊娜·李经常过来帮助我,为我义务充当翻译,另外除了华人朋友的见面,整天整天我不说一句话,也不听一句话,因为我既不会说,也不能听。在这种滑稽可笑状态中,在你那“过于喧嚣的孤独”中,我能自己到商场购买日用品、衣服和食品,能独自下馆子酒家用餐,能乘坐地铁公共汽车,能到城市各处闲逛,能去剧院购票看戏,能到博物馆、美术馆观摩展品,唯有那些中国汉唐陶俑、北齐残佛和高古玉琮,可以与我神秘交流。甚至,从一些三千年前的琉璃珠子和玛瑙珠子,我联想到中西交通或早在商周时期就已经热闹了,大路小道上熙熙攘攘。中西交通恐怕也并非随着时代向前拓展进步,设想后来的所谓文明,各自束缚,相互对抗,路途间地区的战乱、封锁、瘟疫,都会造成不同文化的长久阻隔……当然,我还能到洗衣店送洗,能进赌场耍牌,能去书店购买外文图书资料,能打开电视看看新闻,旁观色情电话热线,听听古典音乐会。我可不是你的汉嘉。我当不了汉嘉。我没有他的勇气,更没有他的专注。我的住处有台滚筒洗衣机,上面按键的英文我只能认出“开始”和“停止”。这多像人一生,简单至极,不过就是开始,然后,结束。世界亦如此。我没有外语词典,只好用网络翻译软件艰难查询。我的洗衣机除了“开始”和“停止”,它还有:旋转、熨烫、减少时间、选择、冲洗、洗、抗皱……怪,我越来越觉得人生无处不在。
我住在布拉格1区,也就是老城区。具体地址是:安奈斯卡街13号,也是布拉格1区编号第220栋的房子。我的住处是一栋三层涂满明黄色的小楼,距离闻名世界的伏尔塔瓦河查理大桥,西向步行顶多三分钟。如果顺着小巷往西,越过沿河大街,正对就是如同抱病坐在河邊望着自己脚下发愁的斯美塔那铜像。
打开一扇绿门,进楼,经过一条狭窄走道,是天井。白墙上遍布墨绿的爬山虎。天井上方遮了一层纱网,这是用做什么的?防范野猫或飞檐走壁的大盗?要么就是老房子的屋顶会有瓦片滑落?我房间在三层,有木板的旋转楼梯通向那里。这楼梯终日听不到几声响动。我有卧室兼写作间,有敞开式的餐厅厨房,有大客厅,有洗浴间和厕所。我楼下住一户老居民。他对外来人,态度永远冷漠。我隔壁据说是一位著名的摇滚音乐家和他妻子。可是我从未见到这位音乐家,都说他的知名度相当于我们国家的崔健。我的顶上还有阁楼,看样子像是访问学者或外国来的高级进修生。老建筑房间里不允许吸烟。廊子上摆了两把化纤编织的椅子和一个茶几。那烟灰缸总有尚未熄灭的烟屁股,地上常有几个空空的啤酒瓶。可是非常奇怪,一个月,我从未遇见在这里吸烟饮酒的人。难道我房门一有响动,廊子上的那人即如鬼魂消失?
这石木结构的房子年代古老,修建于一六七一年。在中国,那是清康熙十年。那一年,康熙的政治清明,不是赈灾,就是免除赋税。那一年,朝鲜因饥荒,死人无数。日本禁烈酒。在俄罗斯,哥萨克起义失败。靠近捷克的,有匈牙利贵族在日耳曼参与造反,结果遭到镇压,日耳曼军队由此长期驻扎匈牙利……天灾人祸,天道不仁慈,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太平过。
我刚刚住进安奈斯卡小巷那天深夜,因为时差,我的生物钟是北京早上八点。起床撩开窗帘,安奈斯卡小巷路灯的黄光自下而上蔼蔼照亮着对面的老楼,好像我窗下装着一个大大的壁炉。我脑袋的剪影,被我屋里的灯光放大映在对面楼房的墙上。对面楼房也是三层,近得似乎伸手可触。它的一排窗子漆黑,没有窗帘。仔细看,隐约发现室内有细微的亮光荧荧闪动,是房间另一面窗户透入的那边庭院里的白炽灯。探头出去,小巷的石钉路面反着油光。天上有一粒星星,在这两排老楼的夹缝中,显出一副瘦弱样子。
在这原木地板铺就的几间屋子里,我如困兽乱转,消磨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在房间里快步走动,脑袋就会一阵晕眩。我想这可麻烦了,难道我的血压异常?难道我的脑血管出了问题?经过反复测试,原来房屋因为年久陆沉,室内地面发生倾斜,形成明显的坡度。我在室内,步履时有蹒跚跋涉,如同西绪弗斯登山。时有轻快小跑,好像古人行走到大地边缘,就要冲破墙体坠落到楼下。脚步的情绪极其夸张而不稳定。我仔仔细细窥探这房屋里的一切陈设。若没有三面墙上挂着的抽象油画,我觉得怎么看,这都像某位古典小说家或古典作曲家的故居。
房门旁陈列着一架老式缝纫机。面板上是一个古旧的长方形木质茶托。移开茶托。原来它是用来遮盖机头盒的。这是一架没有机头的缝纫机空架子,就连脚下踏板和转轮间的皮带也没有,纯粹是废物利用的陈设。我还好奇那架子下吊挂的小抽屉,想看看里面的针头线脑。结果,“咣”的一声巨响,那木质沉重的小抽屉在我碰到它的瞬间,脱落砸在地板上。空的,什么都没有。刚才那声巨响,可把我吓毛了,半天恐惧得回不过神来。这巨响似乎持续了漫长时间,余音不绝,震动了安奈斯卡小巷,并且在这黎明前清冽的空气里,传播到很远,惊醒了布拉格老城的睡梦。
三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我还要告诉你,此时此刻,我正是用着你的笔在写字。就是你经常带在双肩包里那支沉重粗大的全钢圆珠笔。你小本本上最后那些零碎笔记,差不多都是用它写出来的。
有天晚上,布拉格一家咖啡厅举办我的作品朗读会。苏珊娜·李翻译了我一部中篇小说几个章节,翻译了我上回离开捷克以后写下的散文《布拉格涂鸦》。
一位年轻人用捷克语朗读,他声调低缓,忽而坚定。咖啡厅里异常安静。每张桌子的烛火微微跳动。那么多双纯净漂亮的眼睛望着同一个方向,温暖的光斑在这些眼睛里闪动。
突然,笑声爆发出来。我赶紧翻动中文版的文章,请译者指给我刚才念到的是什么地方。我也忍不住笑。好像这作品不是我写的,它完全出自一个陌生人手笔。笑声又一次爆发出来。咖啡厅在半地下,窗外人行道上许多鞋子匆匆走过。非常巧合,室内的笑声与窗外一阵狂笑同时响起,于是这室内的笑声愈加高涨。
朗诵真长,感觉总也念不完。我十分担心听众不耐烦。可笑声还是零星出现在某个角落。我真有些难为情。所以,最后主持人要求我来一段汉语朗诵时,我提出干脆为大家念一首我翻译的小诗吧,只有四句。大家拍了巴掌。我站起来,用藏语和汉语朗诵西藏第六世达赖喇嘛洛桑仁钦仓央嘉措的圣歌——“雪白的仙鹤啊,借我羽翼之力,说好不往远方,只是飞回理塘。”我同大家讲,仓央嘉措诗歌不是情歌,也非道歌,他本人更不是什么情僧。从内容看,他是一位优美的多用隐喻的现实主义诗人。对仓央嘉措的误读曲解,对他作品的刻意歪曲和伪造,正是“喧嚣”的效应。谁孤独?我们今天在喧嚣的粗暴和喧嚣的谎言里,才会感到孤独之痛。我意犹未尽,又主动用藏语唱了一遍这首短诗。大家开心到极点。举杯。碰杯。干杯。握手。拥抱。永远也听不清对方说些什么的交谈……我喝得有点大了。这时,你的忘年交马扎尔坐到我边上,记不清他从衣服兜,还是从提包里掏出这支笔,说:“今天我送给你一件礼物,这是赫拉巴尔用过的。他在世的时候,我从他写字台上顺手拿走的。现在,它属于你了。因为你为他的作品在中国推广做了许多。这支笔,应该是你的,你配得到它。你把它带到中国去吧。它也许还能写出字来。但是,请你在捷克不要声张,否则出关的时候,会给你带来麻烦。”
马扎尔这么做,你觉得怎样?首先,你要原谅他的“偷窃”。我还听说,你们现任总统也有对于书写工具的偏爱,在重大外交场合,他顺手牵羊遮遮捂捂地拿走了一支漂亮的笔,结果媒体曝光,被公众指责得非常难堪。马扎尔的情况不同。他太爱你的作品了。他太爱你了。他想留下一点你用过的东西,留下一点跟你相关的物质,感觉就能把你留下来,仿佛你还坐在我们旁边喝酒,我们还可以听到读到你新写的东西。你的存在,要知道,对于我们这些写作者而言,意义非同小可。换了我,也会如此“偷窃”。因为你没有后人。你的一点一滴,我都会无比珍惜。其实,我们都不是拜物主义者。古印度佛教信仰,起初也是不立神像的。后来,千姿百态的佛画造像和各样神迹遗物,也是作用于广大信众的膜拜。没有办法,赫拉巴尔先生,你的精神和内心,我们尚且无法全部领会,就只好借助于你物质的启发和安慰了。
赫拉巴尔先生,你这支笔,时常被我抱在胸口,有时候,我几乎要将它摁进自己的胸膛。在捷克,我每天都要将这支笔拿到手上。我带着它到过许多地方。到过你的出生地布尔诺,到过你在布拉格8区两处都居住了二十年左右的地方,一处是利贝尼帕莫夫卡地铁站旁的堤坝巷24号,还有一处公寓楼,具体地址是考斯泰勒克瓦1105号1栋五层37号。我甚至带它去了斯帕莱纳大街你那废纸回收站,去了你劳动过的犹太小教堂、诺依曼剧院和克拉德诺炼钢厂,去了你结婚庆典的利贝尼小宫堡。我还带它进进出出许多你经常光顾的酒家,“金虎酒家”“金锚酒家”“哈谢克的酒家”“卡瓦拿酒家”。无数次经过民族大街南侧的作家出版社大楼。我带着你回到童年的宁布尔克啤酒厂,回到你家搬出啤酒厂住到河边的房子,回到拉贝河畔那座“时光静止的小城”,回到森林小屋和森林酒家,回到你的家族墓地……我带着你在布拉格这既喧嚣又孤独的城市和近郊游荡。现在,你来到中国,来到北京。我把一些热爱你的朋友,也是我觉得够格与你会面的朋友,介绍给你。他们把你放在掌心掂量,如同掂量着一大块金条。他们纷纷与你合影,深情地摩挲着你。
我也细心研究过你这支颇具个性的笔。它从里到外都是钢,不锈钢,所以比许多书写工具都要沉重。有时拿在手上,错觉是拿了一把改锥。我从作家马扎尔那里得到这支笔,非常高兴,你能想象我高兴成什么样子。我在纸上试了试,画出蓝色线条,写字也没有问题。我拧开它,取出已经漏油变质的笔芯,一股强烈刺鼻的哈喇味。笔芯没有品牌标识,也没有任何制造说明。只是笔杆上,浅浅地腐蚀着Bayer和一个小圆圈里的十字。毫不费力,我在网络上查到,这是全球著名的德国拜耳公司的标识。公司成立于一八六三年,是一家技术领先的大型化学公司。生产经营产品有一万多种,涉及药品、诊断技术设备、作物保护产品、塑料合成橡胶、橡胶化学制品、纤维染料。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使用这么粗壮沉重的笔,我在想,你究竟是什么性格?这支笔你是如何得到的?我无从知晓。网络上根本查找不到它。我想它大概是公司的一件纪念品。再看,这笔身上,笔帽和笔杆,表面布满纤细的划痕,也有几处微小的疤坑。缠裹在笔身中段的防滑胶圈缺损。特别是笔杆下部的小帽,并非旋紧在笔杆上,而是塞进笔杆里。小帽的边沿有一处几乎察觉不到的开裂,如同瓷器的微冲。这可要了命,写字用力过度,笔芯就把小帽顶出去了。没办法,我只能用两条创可贴把你包扎起来,仿佛战场上一个不下火线的伤兵。马扎尔先生说,如果赫拉巴尔看到这支笔今天被包扎成这般模样,也一定会认可的。他要我不必拆去创可贴,更不要用电焊修复。我想马扎尔从这样的笔,回想到你的真实面貌。我大体能够判断,这支笔显然经历了许多摔打。难道你在晚年不就是这样一副形象吗?这支笔,它吃尽了一个伟大作家和老年酒徒的苦头。你行动不便,跌跌撞撞,身体脸上摔得都是淤青。你的生活已经离不开马扎尔这些年轻朋友的照料。赫拉巴尔先生,现在我相信,并且也断定,你真的是自己从医院窗口翻身下去。你身体往下坠落,你的目光却在天庭。你觉得自己被一股暖暖的光明的气流托举起来,是在上升,上升。这上升的过程总归无限,然后,一切都变得那么轻松。我想起你说过一句话:衰弱是我的力量,失败是我的胜利。
四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那天,我带着你这支笔,去拜访著名作家伊凡·克利玛。想必你同克利玛先生也是老熟人。
秋天深了。布拉格的天色,好像随时随地会有冰冷的雨水落下。我坐在克利玛先生家二楼的书房里。克利玛的小楼有三层。从一楼门厅的一侧,顺着木板楼梯旋转着往上走,楼梯的墙壁上挂满了绘画,克利玛说这是孩子的作品。他的书房也是会客厅,用书架隔开。弧形大窗外面,季节的黄和绿在风中飘摇,金黄的叶片纷纷扬扬洒落。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我觉得不是窗外的枝叶在动,是我们的房子在动,好像一艘游艇,驶入狭窄危险的航道,披荆斩棘,船头小心翼翼地划开垂落遮挡在水面的岸边植物。我担心舱外会有强盗出没。
“要下雨吧。”我说。
“不会的,不会下雨,你看,有风,西南风,会把雨吹走。”克利玛望着窗外,说话轻微如同自言自语,并且他的捷克语听起来好像一条平直的线,没有弯曲,没有疙瘩,又如同一片小小的水面,没有起伏。
“你懂英语吗?”
“不懂。很抱歉,克利玛先生。”我说。
“那我们只好借助翻译了。”
我请克利玛在他的新书上签个名,并且把你的笔递给他。
“克利玛先生,您知道您正在使用的笔是谁的吗?”我故作神秘,“赫拉巴尔。”
“赫拉巴尔?”
我告诉他这支笔的来历。克利玛正好写完,“赫拉巴尔用过的,那我要好好看看它。”他把笔拿近些,看看,还给我。
我说:“这笔已经写不出了,因为笔芯也是赫拉巴尔的,有十四五年了。可是您却用它写出来。”
那天,我用这笔作着谈话记录。没写两页纸,就再也写不出来。那感觉真不怎么样,就好像突然断电,而且再也不能恢復供电。克利玛脸上带着歉意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再换个笔芯,它还能用。”
所以,现在我用这笔书写,已经更换过笔芯。你的笔芯,我单独收藏着。
为了和克利玛见面,我事先准备了十六个问题。原本不想耽误他的时间,况且我还要在傍晚从城南4区克利玛家赶回老城中心,到“卡瓦拿酒家”约见几位作家和出版人。没想到,这十六个问题,经过汉语翻译成捷克语,又经过捷克语翻译成汉语,再加上克利玛先生的认真回答,花去了将近三个小时。克利玛平易的谈话,让我时时感到会心,笔下不停地记录,根本没有更多机会发表我自己的观点,这是我感到遗憾的地方。不过,这对我并不重要。
“您这是采访吗?记者的采访,我要看看。”他说。
我说:“克利玛先生,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来拜访您,我不是记者。我们的谈话,我将来也许写,也许什么都不写。”
克利玛说:“你随便。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们开始吧。”
“我读过《布拉格精神》,您那篇文章里好像有这么一句话,我也记得不準确,是说这世界上的争斗,不是善恶之争,而是两种势力的恶在争斗。”我说。
克利玛说:“好像有,我记不清了。我写过的东西,自己都记不住。不过你是在哪里看到的?我的《布拉格精神》还没有在捷克发表,是英文在国外发表的。你们大概从英文翻译来的。”
谈话中,克利玛时时站起,走到书架,从上面取来一册图书。或者,到书桌那边,搬来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翻检资料。
我的问题大体如下:您还在写作吗?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什么?您用什么写作?笔,打字机,电脑?您有无写作提纲?您写作是完成一个再写下一个,还是两个或更多一起动手?您最希望自己哪几部作品先介绍给中国?您了解中国的作家作品吗?您的爱情观是什么(这不是通俗杂志的提问)?您如何看待异性?您认为在捷克,自己或别人今后面对写作会有怎样的追求和困惑?您在《布拉格精神》中谈到的“悖谬”会一直存在下去?您对中国的年轻作家有什么忠告?您如何看待当年东欧的“地下文学”,它今天还存在吗?或者永远存在?您如何看待作家与体力劳动的关系?什么是谎言?先苦后甜,这是您对自由的美妙理解吗?在期待中生长,然后才能体会到什么是幸福吗?这也是悖谬吗?福祸相互依存吗?您对文学语言的认识是什么?您如何看待死亡?
以下,是克利玛先生说的:
我每天都写。正在写的小说,已经完成了。但是,我今天晚上还要写另一篇,我要再加上一篇小说。
《我的疯狂世纪》已经出版了两本,出版社还要我的第三册《我的疯狂世纪》。我还要写一部长篇小说。
我的代表作是短篇小说集《我快乐的早晨》。这个集子里的《我的初恋》,是重要的。
我的作品被翻译最多的还是长篇小说《爱情与垃圾》。但是在捷克,回忆录题材最受读者欢迎,可是回忆录跟小说完全两码事。我是小说作家。捷克人爱读书,也是女人爱读书,男的也就十分之一。
德国作家拉赫尼斯基认为我最好的小说是《等待黑暗,等待光明》。还有些批评家认为《被审判的法官》最好。这是我最后写的小说。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什么是自己的代表作。
当然最初写作是用笔,我已经用了二十三年电脑。刚才说的那些小说是用笔写的。
写作提纲?细致的没有。短篇小说,是想好以后才写,胸有成竹。长篇小说,比如《等待黑暗,等待光明》,是早年写过的中篇小说,自己不满意。一九八九年以后,想到写个新题材。但是,小说里一个摄影师拍电影的故事,恰恰就是将曾经废弃的小说利用到新的作品里。现在,我也想不起那摄影师拍摄的究竟是什么故事了,我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写作状态。
现在,我的作品是一个一个写。年轻的时候有两三个一起写。我曾经做过很多年报刊记者。我不是新闻记者,而是我们捷克特有的写随笔、小品、杂文的记者。所以,我很能写,能一边从事别的工作一边写作,不怕干扰。
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介绍到中国。但我对中国读者不了解,很难判断他们的口味。《我的疯狂世纪》是随笔和纪实。因为我们两个国家有着同样共产党统治经验,也许这样的作品,容易让中国读者接受。
年轻时,我读过不少中国古典诗歌,读过老子、庄子、陶渊明、白居易。还读过韩国人写中国古代法官的故事。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没有读过,仅仅会见过几位中国作家。对了,我正在读高行健,《灵山》的捷文版,不错。
我认为文学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人际关系。当然时代会影响人际关系。人际关系会受到政治体制影响。
当今捷克最大的社会问题,人,多数人唯一目的就是挣钱。这也是一种悖谬,相对于布拉格的历史文化色彩。这也是自由社会的悖谬,因为人和社会一旦得到自由,人的选择往往是错误的。现在人有了自由,反而受到别人影响。以往,个人受到专政极权影响。现在,受到外来影响。现在是用隐蔽的、高级的手段技巧来施加影响。
“地下文学”,是历史,已经不存在了。以后不好说。“萨米亚特”就是地下。它出现的背景是不能公开出版发表作品,唯一方法只能抄写给朋友传看。今天什么都可以出版,顶多是个钱的问题。如果没有出版商,自己也可以印出来。关键是关系和朋友的帮助。其实,真正的作家,还是要走当年“地下”的途径。有位诗人得不到出版,每年把写下的自己印出来,送给我。
我参加体力劳动不多。但有过体力劳动经验是好事,作家得到的所有经验,只要是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的经验,就是好的经验。我非常遗憾现在岁数大了,没有人能雇用我做个职员了,我已经八十岁了。
你不用担心时间,我们多交流。什么是谎言?一般来说,假如存在客观真理,我们所说的大多或一切都是谎言。若严肃回答这个问题,那么,某人有意识地说些不真实的或与真实存在差异的话,就是谎言。结婚后,男人说去参加作品研讨会,而实际是去约会情人。如果他会说谎,还能具体编造出参加了什么什么作品的研讨会。
我心里怀着爱情看待异性。我对异性是有爱情的。男女是不同类型的人,女人更容易被伤害,更感情化,她们更爱孩子。一个家庭,男女关系要是好的话,就必须明白这些。很多男人把自己当作尺度,自私,不顾及女人。不过,我认为很多男人做不到。所以,婚姻好的不多,原因就是男人不愿意从女人的角度看待问题。
我们没有语言交流,你也不能用英语,我平时还可以听懂一点点意大利语的单词。可你们说的汉语,我一个词都听不懂。你们就是把我说的说成昆虫我也不知道。(我说:“我们就叫昆虫间的对话吧。”)那是你的自由,你随便。
福祸互为依存?幸福和苦难如同两极,这是两个概念,但只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理念的,哲学的。幸福和苦难,在生活中不同的人,他们会有不同的感受和经验,尺度和量化都不一样,但这个话题离实际生活很远,理念和哲学的讨论,往往很动听,但作为一个作家,不应当这样思考,因为这是哲学,一个作家若如此思考,就会变得过于僵硬,写出来的东西会非常死板,结构也死板。
语言是交流的媒介。一个作家的语言是接近读者心灵的前提。现在比较突出的问题,人生活在语言繁杂、语言爆炸的环境里,很多语言,快被语言淹死了。你唯一的防御,就是只听一半,只要听一半就够了,不必仔细听。今天,作家要用语言冲破繁杂爆炸的环境,必须语言好,我们才能冲破环境。
语言是作品的基础。语言没有意思,没有感觉,不会是一位好作家。好的语言应该是,丰富,容易理解,不要用现成的表达,不要墨守成规。
我现在完成的小说集,里面的作品都非常短,目的是为了省略,只有必要的单词才写,没必要就舍弃。比如说,安静和宁静。有许多现成的说法,和墓地一样安静,和教堂一样宁静,或者,完全安静,彻底安静,或者,那里很安静。干脆就“安静”一个词最好。今天,最好是一个形容词也不加的“安静”,就是安静。我们平时用的形容词是不必要的。
真巧,昨天我还想到“死亡”这个问题。大概二十岁的时候,我认为人死是很难过的很悲惨的。后来想,人生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自己的死亡。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过多去想了。现在我八十岁,已经没有多少年了,可是我对死亡也没有多大感觉,所以死亡也不是我的什么话题。我年轻时候作品里会写到死亡,比现在写得多。我第一部长篇小说大概写死亡最多,那是《一个小时的安静》。我夫人很乐观,我哪怕提到一次死亡,我快要死了,她就要说,住嘴!你别瞎想了!
我现在的身体很健康。虽然年纪大了,但在平时也不怎么想到死亡。
其实任何人对任何人的任何忠告,都是没有作用的。关于写作,就算是有两个忠告吧,第一,要写自己心中的感受,而不要那类别人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的写作。第二,也是最实际的忠告,不要写完就交出去。我写过的每一篇作品,每一句话,起码要读上十遍,第十遍还要修改。你可能认为我年纪老了才这样,可是我年轻时就一直是这样做的。
好的小说是非常简单的,比如契诃夫和海明威。我喜欢《草原》和《在密执安营地》,景色的描写很好。
我们今天谈了这么多,我们关于写作、语言、女人、作品、忠告、真话与谎言、苦难与幸福、死亡,什么都谈了……(我们异口同声:“就差谈谈上帝了。”)
赫拉巴尔先生,我从克利玛那里出来,立即赶往我住处附近的“卡瓦拿酒家”。喝酒,吃饭,交谈,然后才回到住处。我想赶紧整理当天的笔记,因为累,太累了,就躺到床上去。天亮了吗?醒来才夜里十一点多,只睡了两个小时。
在梦里,我哭,一直哭,非常焦虑。我完全是哭醒的。醒来脸上还有未干的眼泪。梦的场景在北京市商业中心王府井北大街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院门外,北侧墙下。王府井大街,近乎布拉格的瓦茨拉夫大街。中华书局早已搬迁到城市西南的丰台区,但梦里它还在王府井。天空是沙暴的暗黄。我躲在一个棚子里,好像一处存放自行车的车棚。我焦虑的是自己为什么不能再进行写作了。我为不能写作感到极度窒息、压抑和难过。旁边似乎有人劝慰。我说,小说是不能写了,散文也脱不出汪曾祺、黄裳、周作人这些套路,有什么意思。醒来还是非常痛苦,可比梦里要好受些。我把玩过一会儿你的这支圆珠笔,冲了个澡,打开房间暖气,开始整理笔记。
暖气燃烧受室内气温自动调控,如同爆炸,“轰”的一声开始,整个房间都是烈火的声音。屋子渐渐热起来。然后,煤气轻轻熄灭,如此反复,伴随我一个通宵。窗帘的缝隙透进亮光。
五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我童年在乡村生活,黎明总要听到鸡叫。布拉格的黎明,只有巷子里远远传来装卸啤酒桶的滚地雷鸣。
这个城市每天消耗多少啤酒?它们又将变成多少升多少公升多少桶尿液?我真佩服布拉格的排污系统,具体说,是城市的排尿系统。你们不分男女,全都饮酒。我们中国女人,在饭桌上,酒吧里,几乎百分之九十会说:“我不喝酒。”而捷克,在布拉格,女人只要坐到酒家餐厅,啤酒红酒白葡萄酒甚至带点劲儿的什么白酒,全来。我在想,中国女人是否生理上有什么特殊性?我也想到,酒,它能唤起人的个性,能让每一个人在那一刻回到自我。这就涉及道德和风俗。表面看,中国女性情感保守。保守也是外在,用含蓄描摹她们,比较准确。我们的女人,有味儿,当然不是一种味道的味儿,更不是狐臭。假如你到中国,还望多多包涵。我们能陪你喝点儿的女人,有,但更多是些傻喝狂喝海喝往死里喝的男子。我们男人在酒桌上,个个豪气冲天,谁也不服谁,声音一个高过一个,谁也压不倒谁,数十年的千万压抑,全都在那么小的酒盅里释放出来。据说你算是能喝好喝的,可你那些同我喝过的酒友,他们足以证明我的酒量和酒胆。其实我在中国,根本算不上一个饮者。我们男人容易张扬,而我们的女人比较低调。张扬并非刚强,低调也不是柔弱。我们有财神,有灶王神。你们有酒神,有诗神,有爱神。咱们实在是两码事。这次出门,我随便带了本我们宋朝人的《东京梦华录》。一路上读读,无一处不同饮食发生联系。我们出土的上古文物,也多为饮馔器皿。扯远了。比较而言,我更接受你们那里喝酒的空气。友好,相互倾听,笑,或者哭。紧盯着自己酒杯,沉醉地微微摇头,搞不清这表情是赞同还是反对,如同伏尔塔瓦河,平静流淌,如果没有人为造作,没有自然的疯狂,这条河水,简直不会发出一点声响,没有任何波澜。这大概能够概括你们的民族吧,无从驯服的柔弱,并且从这柔弱之中,滋生出幽默和创造。
我从电脑屏幕上抬眼站起来,撩开窗帘,天亮了。披上外套,逐一打开双层窗户。这真是一个清新的早晨。天空还有浅浅的月色。嫩黄的太阳从我这一边窗玻璃反光到對面楼房的墙上,是许多窗的明亮影子。远近教堂,钟声正在敲响。每一声钟鸣,都敲进老城街巷中床铺上的人和我这个写作者的脑子里。我对如此凌乱的钟声,感到措手不及,我想用头脑将它们的每一个音调单独剥离出来,储存起来,留作标本,供自己好好分析。可是,我的头脑根本就不能招架这弥漫在空气里一波一波的声响,它们来自上帝的天堂。
钟声过后,仿古煤气路灯的钨丝渐渐熄灭。巷子里门响。然后,不知道从哪个古老的门洞出来一个拖着大箱包的人,急匆匆,哗哗啦啦走远,消失在小巷弯曲的尽头。扫街的吸尘小车开始哮喘。本地人心事重重地走过。石块石钉路面,尤其让年轻女人的高跟鞋不能施展,她们只能紧盯路面,在二十公分宽的长条石块路牙子上行走,似乎怀着隐情。拄着单拐或双拐的老人,夫妻双双,相携而行。这样的道路,让人不得不低头思索。
窗沿下的小巷,整个白天,游客也不多。即便吵吵嚷嚷来一大群,也多是转晕了,迷途的羔羊。或者,导游将游客从伏尔塔瓦河右岸大道引过来,有意择路而行。原本要通过克洛瓦街到老城广场。克洛瓦街拥挤不堪,鞋子都要被踩掉。旁边的安奈斯卡小巷,除了每天放学的孩子,总是安宁。只有挖掘路面的小型碎石机和铲车能够打破这安宁。有一个多星期,从上午到下午,安奈斯卡小巷被下水管道或电缆维修工程骚扰,终日嘈杂。机械停止运作,改为人工作业,两个工人一点一点干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如同考古的田野试掘。过了几天,那个好似墓穴的土坑已经有一米多深。我每回走进安奈斯卡小巷,远远就见到地面上两颗人头晃动。走近看,这两个工人停下手头工作,正在轻声争辩。他们双方的语气舒缓,疲惫,无奈。我站在上面看他们,看了半天,他们就一直那么软软争辩着。我设想,他们正商量着谁把谁安葬在这个坑里。
赫拉巴尔先生,这回我到捷克,多数有收益的活动,都在酒家进行,主要是我楼下几十步路的瑞塔佐瓦小街10号,也是布拉格1区编号第244栋的“卡瓦拿酒家”。我经常独自到那里解决中饭晚饭,一大盘古拉什酸菜馒头片,喝上两扎啤酒一杯红酒。我基本都固定在紧靠方形立柱那个唯一的单人小方桌。酒家墙壁挂满了捷克作家、诗人、学者肖像的黑白摄影。大大小小的黑色镜框,你也挂在上面。我能认出的还有赛弗尔特、卢斯蒂格和托波尔。
早年“东欧”的萨米亚特“地下作家”群,应该说他们今天还依然存在。早年“地下”,完全政治意味,现在则转化为“非主流”。他们绝不屈从任何商业写作。他们对现实总是批判。他们思想独立。他们更注重文学本身的探索。他们拒绝凝固,不大追求人生利益的换算得失。
“卡瓦拿酒家”还真有地下。布拉格老城的酒家、戏院、商铺,为扩展空间,只得挖掘地下。“卡瓦拿酒家”是布拉格今天“地下作家”的聚会场所,这是一般游客不大能了解到的。一般游客多到克林顿总统、哈维尔总统与你赫拉巴尔先生会面的“金虎酒家”参观。
在“卡瓦拿酒家”,作家们的活动多在地下,而我基本都在地面,因为那地下的“圈子”并不欢迎一个陌生人的闯入。我虽然受到欢迎,可不能语言交流,终归还是陌生。
我在“卡瓦拿酒家”会见了几位作家和出版人。特别要提到你的传记作者马扎尔先生、著名作家托波尔先生和颇具声望的托尔斯特文学出版社老板维克多先生、我的捷文作品出版人帕维勒卡先生。他们都是我的写作和出版同行。我从这些新老相识那里,了解到今天捷克文学和出版的点滴,有些恐怕也是你闻所未闻。
嘿!这个世界的变化可真叫快。我来告诉你吧。
作家托波尔专程赶来同我见面,他说自己这一路就是考虑还要不要写作。最后,他来到“卡瓦拿酒家”,坚定了,必须回到写作。
托波尔,一九六二年出生。到过北京。他在捷克的文学地位,据我理解,相当于中国的王朔。托波尔在哈维尔图书馆工作,平时操办许多与文学相关的活动,非常繁忙。他已经四年没再写作了。
托波尔说:
当今作家的寫作不专心,大多很肤浅。特别年轻一代写作,他们不能集中精力,往往虎头蛇尾,一个作品开头都不错,但却难以为继。这大概由于新媒体的影响。
我能认可的刊物只有《HOST》(客人)和一个文学网站ILITERAFARA。
一九八九年以前,我们“天鹅绒革命”以前的文学,毫无疑问,是有力量的。之后,大家都有一种生命灭亡的感觉,当然我所指的是文学生命。政治的影响,非常重要。现在,我们社会自由了,原先那类一有出版就会得到反响的作品,现在却显得陈旧了,好像是博物馆里的东西,失去了新颖的影响。再就是技术层面问题。原本阅读是自然的,是教育的一部分。我女儿十四岁,也在阅读,可是在同学中总表现得贵族化,因为其他同学一般都不看书,只知道上网和发发手机短信。
我自己有时候甚至想,干脆让写作的生活死去吧,这样一来倒可以专心工作了,专心赚钱,专心于家庭。单纯些地生活,多好。要么,干脆什么都不必顾及,专心写作也好。
当然,写作会得到一些女孩子的青睐,她们总是喜欢写作的男人,想要了解窥探作家的生活。这会很麻烦。当然,还要应付新书发布会,应付各种活动,也很麻烦。
搞文学的去写电视剧,在我们这里会被看不起,特别是一个纯粹的作家。我们拒绝电视文化,家里也不要电视机。好的作家绝对不会去写电视剧,那是通俗作家的专利。电视剧写作,一定会影响自己的文学写作。当然,我也不否认挣钱,但挣钱的方式必须跟自己的写作分开。一个作家,他为了挣钱,还不如到广告公司写文案,搞搞策划,也不必署名,就是赚钱而已。电视节目往往都是垃圾。我也可以做记者,拍点电视纪录片,这对写作依然会打断。
我原先写小人物故事,表面没有政治色彩,都是反思过去的历史。我作品中脏话、骂人的话也很多。我以后的写作,都会改变。我要写现实了,写现实。
死亡,孤独,爱情,生存,将是我要关注的。
与托波尔的两次见面,他都匆匆忙忙。来了,坐坐,不吃不喝,抽三两支烟,起身告辞。他说女儿和妻子在家等着他回去做饭。她们最喜欢吃他做的饭啦。我笑。这样的丈夫,这样的父亲,他还有什么办法在外面瞎混呢?
托尔斯特文学出版社老板维克多先生说:
我们出版社成立已经整整二十年了,现在两个人,我,还有一位助手。
我们的编辑都是外聘。图书委托发行公司发行。一般是五二折发货,发行商拿百分之四十八。
作家稿酬分为一次性稿酬和版税两种。作家任意选择。作家版税都是百分之十。
我每年出版图书二十个品种,全都是捷克小说家和诗人的作品。
一部作品的出版,首印数几百册不等。首印能达到上千册就非常满足了。我们国家人口一千万多一点。
最近这些年,我出版了一个女作家写蒙古国的小说,受欢迎。这部书首印两千册,五年内总共发行了两万多册。
我每年的利润是八百万捷克克朗(折合人民币两百万元到三百万元)。除去一切支出和工作开销,只有微利。
你们捷克图书一般都是没有定价的。一本书卖多少钱,完全由书店确定。今天一个定价,好卖,明天扯去定价小标签,换一个价签,就涨了。我粗粗一算,你们书价大约比中国的书价贵上三倍。
我还记得三年前到著名的捷克青年阵线出版社访问。它相当于我们国家的中国青年出版社。不过,已经完全私营。青年阵线出版社每年出版一百八十种图书,其中四十种属于儿童文学,既有原创,也有引进国外版权,还有经典文学翻译,比如我们的唐诗宋词。其他出版品种是工具书、小说、非小说、百科全书。他们出版捷克最具影响力的作家,比如赫拉巴尔先生你的文集,共有十八本,每过一年半,都会换个封面包装重印两三千册。因为每一代读者都会接受全新的设计。他们还有杂志三十种,其中两种面对青少年,另外是医学、生活、如何当好父母的各类期刊。他们还有报纸。一般图书起印三千册,但文学类图书最终都能卖到六千册。这家大型出版社共有三百人。其中图书编辑仅二十人。主要利用外部人力资源,外聘编辑。出版社本身并不需要许多编辑。
我的出版人帕维勒卡先生是一九五四年出生的,你应该熟悉。按说他年纪也不算老,可却满头华发,成熟得如同七老八十。他说:
我们的很多图书确实是不印定价的,但我的出版物都有定价,因为我不想欺骗读者。他们不印,是为了效益最大化。有涨价的空间,越贵越好,可以随时调节价格。最近,税收增长,图书销售也要适应市场,定价可以伸缩,可以卖贵一些。
我的出版社成立于两年前,只有我一个人。现在聘请了几个人,有搞装帧设计的,有管印制的。我是编辑兼发行联络。
开始,我也没有公司,现在建立了公司,就能够发放工资了。但聘用的人员也不是股东,他们不用坐班,计件付酬,看他完成什么工作项目。我也同时给别的出版公司打工当编辑。
我原先只有一个出版执照。没有公司,我就不能发放工资。按法律,只有公司运营才可以发放工资。
原本设想只出版我们捷克的小说,但挣不到钱。现在,除小说还出版历史纪实。我正在做的是一个老人对列宁的回忆,属于访谈记录。还有一本埃及考古学家的专著,有文学性,还有照片。另外一本,是一个阿尔巴尼亚女人的回忆录。这些都将在明年出版。
我开始主要出版捷克三十岁左右年轻作家的作品,试了试,不好卖。我今年只出版了四本书。去年是一本。明年打算出版二十本书。现在要考虑后年的工作了。经济不景气,所以任何预先安排也恐难实现。
我们对诺贝尔文学奖,不激动,没有什么感觉。但诺贝尔文学奖是有尊严并值得尊重的。它不乏政治游戏,确实也有政治因素,比如作品很好的得到奖励,但是最好的却得不到奖励。当然,所有的文学奖项几乎都有政治因素,回避不了世界观和立场的分歧,多少都会受到影响。
我们有一个文学奖。这个奖,政治影响很少,至今还没有出现政治立场高于文学的选择。它是我们公认捷克最有声誉的文学奖。十年前,由文学界的一些人士建立,有卡罗维发利的矿泉水企业支持,这企业主是意大利人。大奖三十万捷克克朗(折合人民币十万元)。大多是小说作品获奖,也有其他文体作品。
在捷克,还有赛弗尔特奖、卡夫卡奖、国家文学奖。赛弗尔特奖由“七七宪章基金会”操办。这些奖项只有老作家和世界有成就的作家获得,主要考查一个作家全部的文学活动。
我们在一九八九年“天鹅绒革命”以后,因为社会背景不同于以往共产党的时候,也因为语言的转变,那些当年社会主义时期优越的作家已经没话可说。因为话语环境不同,说话的方式不同,一些当时还不错的作家,同样不被今天接受,所以基本都不写了。一九九五年以前,他们非常痛苦,反应也很激烈,但是之后,就平静了。
我们现在出版年轻作家的作品,一般说,也是毫无意义。一些出版社集中出版年轻作家作品,是为了赢得市场。其实,年轻作家没有目的,也没有目标。他们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写作是为什么。写作的目的必须自己创造。可是,许多成熟作家,他们却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理由,很多我的同龄人就是整天等着,等着等着,等着死亡,等死。我的同龄人,他们失去了理由。而青年人,却找不到理由。这世界真是无可奈何的感觉。没有上帝。我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也许自然最终会给他们理由。
(我插话:这个时代,就如同布拉格的匆匆游客。布拉格到处都是这样的游客。)
只要速度慢,就不是游客。
在“卡瓦拿酒家”,我听到大家对赫拉巴尔先生你的无比赞美和崇敬。但是,他们多数就不那么恭维米兰·昆德拉。他们认可昆德拉属于典型的知识分子,可却十分厌恶他的“作秀”。他们一致推崇去世不久的阿尔诺什特·卢斯蒂格,认为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家,但是,中国引进翻译他的长篇小说《白桦林》却并非他的最好作品。他们认为伊凡·克利玛是今天活着作家中的顶级人物,赞扬他文学语言的讲究,却批评他创作保守,缺乏突破。作家马扎尔引用赫拉巴尔先生你的话:好的文学作品,如同手帕里包裹着一个小刀片,在你擦鼻子的时候刺痛你,割伤你。赫拉巴尔先生,你讲过这话吧?你的文学果真是这么残忍。我发现,布拉格老男人差不多都要从衣兜裤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擦鼻子。他们擦完鼻子,擦汗,然后同你热情握手。
最后,马扎尔说:“赫拉巴尔总要提到法国哲学家罗兰·巴特尔,写作,是一个孤单思维的方法。”
六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求你饶恕我。有件事总怀在心里,我一直不敢对你讲出来。因为我偷了你的东西。很希望自己能从你文学经验中偷点什么,可我还做不到。中国好的作家和好的作品,自一九一九年“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多数都从外国文学中偷些什么,甚至,完全偷。不偷,是不可能的。我们汉代唐宋的古典文学,也多汲取了外国音乐和哲学。我们一向以翻译手段来丰富自己的文化,最突出的就是佛像和《大藏经》。当然,你也承认自己从经典作家那里偷取,从老子的《道德经》里偷取。我说偷了你的东西,真可谓偷了。我还是自己斗胆说出来吧。
这次,我又从布拉格跑到你在克斯科的家族墓地。我这是第二次到坟上去探望你。去到你坟上之前,我在你克斯科森林小屋门口,精心拣拾了两粒洁白的鹅卵石,私心是想留个纪念。来到你家族墓地时,我回避着一同去看望你的朋友的视线,偷偷把衣兜里的两粒小石子放进你的墓池。然后,从你墓池中拿起一块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偷偷装进衣兜。我自己安慰自己,这属于交换,以小换大,两个换一个。也是让沾染着森林小屋气息的石子,陪伴你和你的妻子。让它們向你报告,那些猫们的情况。从你墓池拿走的石头,我非常清楚,那是你在世的时候,亲手从家乡宁布尔克拉贝河畔精心拣来的。它沾染着你的气息。当把这块石头放进衣兜的瞬间,我猛然就后悔了。可是,我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再把它掏出来。我甚至连碰也不敢碰它一下,只好稀里糊涂将它带到了布拉格。
在布拉格,在捷克国内,我带着你的石头和圆珠笔,四处游荡。我想到,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只是带着你的石头到你生命的地图中转转,然后再把它放在一个什么地方,或者委托朋友将它送回克斯科。直至最后,我离开捷克的时候,你的石头还在我衣服兜里。因为我不能确定把你放在什么地方最为妥当。把你放在酒家里?放在利贝尼的堤坝巷?放在你住过的公寓楼下?放在斯帕莱纳大街一旁的废纸回收站?沉入伏尔塔瓦河?送你到布洛夫卡医院?放到瓦茨拉夫广场的“大铜马”像下面?放到老城广场的胡斯像下?放到城堡山上?放进维申赫拉德圣彼得圣保罗教堂下的名人墓地?放进布拉格两片紧邻的庞大墓地,奥尔尚思凯和日多夫斯克?我如此迷恋墓地这样的地方。生命没有停止。常青藤紧紧缠绕覆盖着墓碑,仿佛一个个身披薜荔的鲜活生命。树叶纷纷落在叶片的墓床上,发出声响。或者,放到查理大学的什么学院?不过,我觉得哪里都不如克斯科好。克斯科那地方离你的森林小屋多么近,在布拉格和你老家宁布尔克小城的路途中间。你的亲人都在那里。还有,你的回忆,无尽的忧伤……赫拉巴尔先生,请原谅我。你的石头,现在也来到了中国。我将你和一位著名活佛的亲笔签名摆放在一起。但是,我在这里向你保证,你迟早还要回到捷克,回到你在布拉格近郊的克斯科森林。因为,眼下我的写作遇到许多问题,比托波尔遇到的问题恐怕还要多。写现实?写历史?想象有那么重要吗?什么才算真实的内容?还有没有新鲜的语言?文学能给今天带来什么?我们该如何借鉴外国文学经验?我们的民族和传统,该如何滋养今天的创作?真的,老赫,我几乎坚持不下去了。内心同你晚年身上脸上的创伤一样,都是淤青泛紫的。有了你陪伴,我想自己会平静一些吧,兴许还能找到一个方向。赫拉巴尔先生,我的问题,大概也是不少中国作家面临的问题。我想你的存在,不仅可以帮助到我一个人,还可以指引更多在文学中求索的作家。
赫拉巴尔先生,从你那里,我似乎明白了文学的真实。这真实高于一切,同它并肩高度的唯有语言。除此之外,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应该如何生活。我们的作家,他们“作家意识”真是太强了,作家大会,作家证件,作家职务,作家职称(也属于物质待遇),作家体验生活,作家基层干部。这状况,你自然并非陌生。作家就好像警察,作家的头衔又好像警察手中的警徽或警官证,走到什么地方都要出示给人看。也许你正是对此深恶痛绝,才要为了文学而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一生都在社会底层,在边缘,在小酒馆里。我到捷克没有见过一个优越感十足的作家。我能随口说出十几二十位你们现当代的诗人、作家,并且对我们的影响深远。而你们顶多说出我们的老庄、唐诗宋词,现当代文学一个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一两位作家,对你们也不产生丝毫影响。末了,我只能说,你们是人口小国,文学大国。而我们,一个人口大国,却是文学小国。“五四”带来的中华民族文化进步成分,毋庸置疑,巨大的丢失,也不可不正视。
老赫,说到真实,我们作家多数不知道真实何在。据说前些日子来了一位美国电影编剧大师,他讲,电影要少说话。这点常识居然很多人从未听到过,即便听到过,也做不到。其实,小说更要少说话,甚至千万不要讲故事。这一点,恐怕就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真实尽在不言中。
再说语言。没有想到,我在你们国家接触到的汉语翻译和汉学家,他们对中国文学语言的敏感,甚至大大超过我们自己的作家和读者。这让我感到十分羞涩。我们今天绝大多数作家作品,反倒没有语言。那么,当爱情已成往事,当环保已成往事,当政治已成往事,当命运的纠结已成往事,当宏大叙事已成云烟,当什么什么都成了浮云,剩下就是回忆了。而回忆中的事物,只有语言可以准确发现它们,并且推动它们。语言找到了,一个作家的全部就找到了。我这话说出来,對于我们当代文学那些主流光环作家来讲,近乎嘲讽,可对于我自己,却是鞭策。我的老师汪曾祺先生说,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他讲话,是有深意的。
对了,赫拉巴尔先生,我前天整理旧照片,忽然发现一个巧合,我都不敢相信的巧合。你在一九九七年二月三日从布洛夫卡医院病房的五层窗口翻身坠下,时间大约是午后两点多一点。布拉格和北京在这个季节时差七小时。这时间正是北京晚上九点多。汪曾祺先生从他家到我家,坐了一会儿。我还开玩笑说他像个活佛,并请他为我摸顶,然后,我们几个年轻人和他步行到长安大戏院地下一层的酒吧喝酒,然后,我们跳舞唱歌……五月,汪先生也离开了。
还是让文学回到生活中吧。回到世俗的生活中,文学就是活的,文学的问题要靠文学自身来解释。在捷克,你们文学的传统,离不开小酒馆。在中国,我们的文学传统也离不开小酒小菜。那就让文学回归到民族的人的普通生活里。我们一旦违背了这个传统和规律,文学必将丧失自我,必将为他人利用,必将成为势力集团的工具,必将灭亡。因为你们和你们的文学从不屈服,你们和你们的作品才在“地下”生长。你们文学的气质性格,就是甘愿于“地下”,永远在“地下”。虽然光亮微弱,但黑暗中,任何光亮都会发出夺目的色彩。
尊敬的赫拉巴尔先生,我在布拉格居住了一个月。我住在老城中心。许多日子,我就是徒步,完全没有目的,也毫无目标。开始,我背着包,手里拿着地图和照相机。后来,相机、地图都放进背包里。再后来,背包、手表、相机都丢在住处,兜里只有地图、钱包和护照。东,我走到火车总站、国家歌剧院。南,走过了维申赫拉德,伏尔塔瓦河两岸已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和灌木。西,我越过城堡。北,顺着伏尔塔瓦河到了圣萨尔瓦多教堂。我狂走,我慢行,有时也坐在草地上、石阶上休息,如同交响乐的几个乐章,节奏快中慢,松紧有度。布拉格老城的街巷,我走过无数回。现在闭上眼睛,还能熟悉地默走那些迷宫一般的小巷子。我走得苦不堪言。走得自己老毛病都犯了,最后只能躺倒遐想。
我还记得,卡若里奈街一家老酒馆。一个年轻人他已经醉了。阳光从窗子上的排风扇那里照进来,室内青烟的光柱旋转曼舞。黄颜色墙面挂着老旧的油画和记账的小黑板,还贴着几张旧招贴。望望头顶斑驳的天花板,恍惚我这是置身在古巴哈瓦那。这年轻人趴在酒桌上,不出声说话,他说给嘴里吐出的香烟听。不久,他笑了,双手撑住桌子直起身,继续喝酒。紧接着,他莫名地兴奋起来,开始双手在酒桌的边沿敲打。假如这时酒家能放上一曲钢琴独奏,衬托出的一定是位大师级的钢琴演奏家。
我还记得,住处楼下的一家老古玩店。上回来,我住在这家古玩店隔壁的“帝王酒店”。我推门进去。门铃“叮咚”一响,老板从昏暗的里间出来。我比画着问他还认识我吗?我买过他的东西,一只百年的狗熊小木雕。他不记得。我还帮他鉴定过一个中国春宫画册页。他还是不记得。我说那是三年前的事情。我掏出他店铺的名片。他态度热情地说,三年前,那是他的父亲。我说你们很像,脸、眼睛、鼻子、白胡须,完全是一个人。他说是的。古玩店,尤其这种老古玩店,店面凌乱,幻觉是到处布满了蜘蛛网。店主都故作老气横秋。这些都是某种信誉的象征。
我还记得,这次又到你的家乡河畔小城宁布尔克。上次开车。这回乘火车。老旧列车刹车时刺耳的金属声响,让我一下子回到自己的童年。那些胶东半岛冷清的小小车站,黄色的拉毛墙面。总也不会有列车停靠。离家多年的人,总也不见回来。宁布尔克,真是一座“时光静止的小城”。中心教堂是最高建筑。街巷都是平房。小广场中央有避瘟柱。雕像圣人的头顶和手掌总有鸽子睡觉。圣贤脑袋上被鸟粪污染。广场周边的房子多为三两层。车辆停靠在街边,好像周末幼儿园里被孩子们忘记的玩具。天黑了,民居的窗子遮掩着白色纱帘,隐约透出闪闪烁烁的蓝光,忽明忽暗。我想这里人们的生活是节俭的,看电视都要关灯。天黑以后的印象当然不是宁布尔克,因为我在黄昏时分已经乘上返回布拉格的列车。天黑的印象是捷克南部小城布热茨拉夫。我想,宁布尔克小城与布热茨拉夫没有什么差别。什么叫“时光静止”?青年出走远方,老者蹒跚归家。昼夜少见行人,更没有游客到来。河面上野鸭独自打转。一辆小车从街巷悄悄开出,它在街口停顿一下,似乎犹豫往左还是往右,然后,猛然加油,转弯,声音尖厉地跑远。我这回重返宁布尔克,无意中找到你家的另一个房子。我没有进入啤酒厂大门。在大门外酒家的遮阳棚下,十几位小城的老酒友一边对瓶吹着酒,一边拉起手风琴歌唱。他们苍老的歌声嘶哑。这甜甜的忧伤啊。雨后斜阳,鲜亮地映在他们每一张面孔上,仿佛彩色图片拍摄,设置得过于鲜明。
我还记得,捷克原驻华大使格雷普尔先生的夫人格雷普洛娃女士,专门开车带我到另一座小城参观。它的名字真长,哈弗里奇库夫布罗德。格雷普尔先生现在是捷克外交部相当于副部长的官员。我知道他平时乘公共汽车上下班。我们开车两个多小时,来到小城参加捷克每年十月第三个周末的书展,也是捷克第二大书展。城市文化馆里,来自全国的大小书商云集,设摊摆位,观众如潮。有家出版社就一个人,多少年专门出版莎士比亚的作品,老板既是译者,也是编辑,也是出版人,也是发行人。有的摊位专门经销老旧图书。与其说这是书展,倒不如说是图书大卖场。哈弗里奇库夫布罗德书展,每年都会邀请一位外国作家到场。甚至总统也会前来观摩。
赫拉巴尔先生,我的记忆和你很像,零碎至极。我记得自己为了换换口味,有时晚饭到民族大街与斯帕莱纳大街交汇处超市附近一条小巷的越南餐馆。捷克的越南人真多,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社会。到处都是越南人开设的餐厅、小商铺、水果摊。这家越南餐厅的名字叫“松拉姆”。感觉像个西藏名字。松拉姆,藏语是仨女神。我没有见到。我喜欢吃“松拉姆”的牛肉汤米粉。餐厅的泡蒜片最开胃。奇怪的是,我每次等待米粉小菜端来的时候,店堂里就要播放音乐,总是那首西班牙作曲家罗德里格的吉他协奏曲《阿兰胡埃斯》第二乐章慢板。这是我喜欢的音乐。罗德里格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他的祖国正在内战中。音乐里都是他客居巴黎回忆中甜甜的忧伤。
吃完米粉,往回走,有一条道可以路过“卡瓦拿酒家”。我就再到“卡瓦拿酒家”坐坐,喝上几杯红酒啤酒。夜深,酒家打烊。我已经有点醉意。我顺着如同一把刀子的瑞塔佐瓦小巷回住处,脚下磕磕绊绊,从刀面走到刀柄。到了灯光明亮的巷口,果然撞上酒鬼“海明威”。他的名字叫揚·杰斯科。我经常深夜醉着往回走,这时候就连一只狗都不会有。每到这个巷口,距离我的楼门只有不到十步,长相酷似海明威的扬·杰斯科会向我道声晚安。每天从傍晚到深夜,扬·杰斯科坐在巷口墙脚的防护石墩上,脑袋耷拉着,眼睛望到地面,一瓶啤酒攥紧在手中,用力压进怀抱。他的脚边丢着两三个空酒瓶。他的棕黄色皮鞋,鞋带松开,已经破烂。三年前我来,见他就是这般形象。我经过,冲他吹声口哨,他痴呆地跟我讲很多话。他的手指粗糙肿大。我怀疑他有严重的风湿病。有时候,我也会递给他一些铜币零钱,二三十克朗,他礼貌地接受表示感谢。我要求为他拍照,他从不拒绝,但必须要等他摆好一个无比尊严、怀抱酒瓶的姿势。老赫,我就是喜欢这些人,礼貌的酒鬼、街头艺人、穷困诗人、歌舞妓女、捡垃圾的流浪者和他的狗、到墓地给陌生人献花的老人,还有怀才不遇的作家。我就是喜欢这个城市四处可见的涂鸦。世界上,哪里遍布涂鸦,我就把这个地方认作自己的精神故土。布拉格色彩明快又荫翳,即便一个酒鬼,都具有非同凡响的尊严感。扬·杰斯科先生,我就将他视为“布拉格精神”。正是这位“布拉格精神”的扬·杰斯科先生,在我离开捷克的头天上午,我随意走进斯帕莱纳大街,为你当年的废纸回收站大门拍照,再过马路去废纸回收站斜对面的“金锚酒家”。进到酒家,正撞见“海明威”双手把着一台老虎机疯狂赌博。我比画着说,杰斯科先生,你没有喝酒吗?我请你喝啤酒?他说不。我这才知道,杰斯科的上午都是这样度过的。他不仅是个酒徒,还是一个非常喜欢玩的赌徒。一会儿工夫,我见他将几百上千克朗的纸币放进机器。结果,什么好运都没能降临。天道不仁慈。
粉尘样的细雨开始不停地飘落。巷子里路面终日都湿着。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
天色阴晦。我对面楼房窗子里整日亮着灯光,可是我从未见到窗子里有人。夜里黑着,周末也没有亮灯。仔细看,好像一个神秘的档案文件室。一排排铁架子。一排排文件袋。
细雨绵绵。我站到廊子上抽袋烟。天井里响着雨漏的水滴声。这时,屋顶的一块铁皮轻轻颤动。赫拉巴尔先生,一只硕大苍老的黄猫来了。它忧伤地盯住我,态度严肃,充满怀疑。
我想等到下午雨停,再出门去“卡瓦拿酒家”喝上两杯。最好的阳光,果然在下午越过屋顶照耀到天井。我来的时候,爬山虎是碧绿的,现在已是满墙金黄。我听到从屋顶传来巷子里游客的喧哗。天上,一架民航班机轰鸣而过。临时,我又不想出门了。
天色很快暗下来。我穿好外套。正要开门的时候,我关掉所有电灯,整个屋子顿时沉入到黑暗里。一切静下来。我要设想一下自己离开以后,这房屋里面的感觉。这才发现房间里居然似有若无地发出一种奇怪的嚓嚓声。我顺着声音发出的大体方向寻找,最后在餐厅通向客厅的门洞上方,找见了一个电子表挂盘。时针刚好指在六点。老城广场的钟声也正在敲响。
赫拉巴尔先生,你可听到了?
责任编辑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