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琴

2012-04-29 00:44龚静
上海艺术评论 2012年6期
关键词:所制蕉叶仲尼

龚静

古人是将古琴当作一件艺术品来对待的,而非一般乐器,仿如绘画书法,更是作为一种心情的寄托,一种情趣的投射。至于铭文,那就要看你的情致了。好像读书人书房的斋名,浓淡素艳随自己所好,当然要在梓木或杉木的琴底雕镌,无上乘的书印和木雕功夫恐难为。明人有小诗:“一琴几上闲,数竹窗外碧。帘户寂无人,春风自吹入。”纵然窗外高楼林立,市声嘈杂,看几上一张古琴恬然安宁地静卧着,或许也不必一定松涛山涧流的想象,心头安然就好。

前几天在微博上看到有专事操縵斫琴的博友晒出刚斫好的古琴毛坯,扁蕉叶款,说是老杉木所制,尚未上漆。淡淡木色,柔柔蕉卷,初冬阳光里淡淡然,亦似安静地等待着一遍遍髹漆而华丽转身,发出宁静致远的琴音。

在中国乐器中,古琴的声音是特别的,不似二胡如泣如诉,却比之委婉缠绵,是那种回旋往复的缠绵,有点心痛;不如古筝响亮欢快,演奏效果立竿见影,而却平和沉稳,有一种往心里去的吟哦;也不像琵琶那么锋芒毕露,大珠小珠落玉盘式的直接了然。古琴是细腻含蓄的,吟揉绰注的指法不动声色地控制着轻缓急重。这样的声音决定了它不宜作合奏乐器,适独奏。能与古琴相和的,惟有箫了,箫的幽怨迷离和琴的古雅通脱糅成林下之风,超脱现实之境,说起来这也正是古琴之于传统文人们的迷情。

大概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样子吧,突然就喜欢上了古琴曲。古琴也算是读大学时就略知一二的,林黛玉的瑶琴,诸葛亮的城头抚琴,宋徽宗的《听琴图》,操縵或听琴是古代文人墨客修身养性心情寄托之文化传统,所以琴棋书画之“琴”为首也。渐渐地,觉得听不过瘾了,想着也能动动手就好了,于是,90年代后期就跟了音乐学院退休的琴家学琴。虽然毫无音乐基础,耳音也不甚灵敏,自嘲五音不全,但笨鸟先飞式地学下来,时而也能抚琴一曲做一回票友。但,古琴入门或许倒也不太难,若要精深则需一辈子的修行,技巧和诗外功夫两样缺一不可。后来居所迁远了,渐渐不去老师家回课了,琴少弹了,手也生了起来。不过,安慰自己本不是做琴人,弹得不好,听听琴曲也是好,仿若虚空里勾剔抹挑声声落实。渐渐的,我发现即便不听不弹,只是看琴,看一张古琴安静地卧于琴桌或挂置墙头,也生欢喜心,古琴的声音一样袅绕地升起,仿佛人贴合着,回旋往复。

生漆与鹿角霜粉调和髹成的琴身通体光润,13个或螺钿或玉石的徽位隐隐闪烁,配合褐黑交错的颜色和修丽线条,若澄净似水的处子,似淡定从容的道人,目光摩挲,经久耐看。

家有琴两张,一为仲尼式,一乃蕉叶式,均为上世纪90年代入手。

仲尼式是古琴常见式样,长约120厘米,宽20厘米,厚6厘米。蕉叶式与仲尼式大致相仿,只是琴身边沿婉转如芭蕉叶,故名。手头的这张仲尼式是西安斫琴家李明忠先生所制,从林先生处购得,龙池凤沼内有碎木片拼接痕迹,林先生说此为百衲琴。不过,后来看琴史资料,这样的应该只是局部“百衲”罢了。说起百衲琴的创始,史称发生在唐代,有出自雷威和李勉两种说法。雷威是四川斫琴高手,得名于盛唐之世。李勉是安史之乱跟随太子即位于灵武的宗亲之一,他本来生活在长安,也是一个古琴家,后来经肃宗、代宗朝,官至宰相,善制琴。《历代名画记》说:“公手斫雅琴,尤佳者曰响泉、曰韵磬。”《琴史》载:“勉有所自制,天下以为宝,乐家传响泉、韵磬皆勉所爱者。或云,其造琴,新旧桐材扣之合律者,裁而胶缀之,号百衲琴,其响泉韵磬,弦一上十年不断,其制器可谓臻妙,非达于琴者,孰能与于此乎。”

话说真正的传世百衲琴屈指可数,我这张今人所制的琴局部百衲,想来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好的琴,还在于音色如何。当然,采用木材的讲究也是音色之好坏的重要因素。琴面通常以桐木、杉木等松质木料为之;琴底呢,则常以梓木等硬木所制,以利音响反射。弹琴的做琴的均言以老木材斫琴为佳。手头的这款仲尼琴,琴音比较清,有泠泠之感,尾韵细腻,弹《梅花三弄》、《平沙落雁》感觉很轻灵细致。

蕉叶式的则是隔了几年所购,也是从林先生处买的,依然是李明忠先生所斫。起因于一次在林先生家上课,看到他用来上课的琴换了,换了张宽展的蕉叶琴,髹漆比仲尼式的要深,光泽仿若牛角。散音浑厚朴质,回音很长很厚;按音则浑朴里带出细腻,心头不由喜爱。不想,林先生说此琴已被人订购啦,如果要买,得等过一阵西安那边送琴过来。好吧,那就等吧。当然是等来了,只是蕉叶略微窄了些,试了试音,也还浑厚宽阔,就是它了。一直喜欢蕉叶式边沿的柔婉,比仲尼式的中规中矩多了些小小的妩媚,但亦然清雅。

果然,“蕉叶”比“仲尼”的音质更适合弹《普庵咒》、《阳关三叠》这些风格的曲子,《普庵咒》的浑朴淡然由这张“蕉叶”来表现真是空阔不少。还有《忆故人》中开头部分的揉弦,那种回忆思念的深情让“蕉叶”来传达,手指在琴弦亦如吟揉在心头,寸寸的思念哪。由此,心念起来,弹得多的是“蕉叶”。平日里不弹,也是“蕉叶”卧在琴桌上。

买过一本《古琴荟珍》,是香港琴人沈兴顺先生所藏的百张古琴珍品“砚琴斋宋元明清古琴展”之荟萃,形制、色泽、腹纹、雁足的材质、题款等,令人流连。虽无缘亲见,从图片所观,已然欣悦。尝在沪上琴人家看到过宋明清时期的古琴,体轻,音明而厚,余韵长,琴面经过修缮,冰裂纹牛毛段等“断纹”亦隐现可见。多年前有幸在一张清朝琴上弹过《平沙落雁》”,那是在林先生家。那次林先生兴致好,取下墙上的清朝琴,弹将起来,也放手让我过过瘾。也奇怪,平日里不够松弛的手指在老琴上不由自主就放松了,尤其大拇指和无名指的揉吟沉着细腻不少,而且整个人也慢慢放松了,虽未及“声如钟,人如松”的师训,感觉一下子接近许多。莫非几代人的“勾剔抹挑”,几代人的琴心琴意已凝成琴魂,以助后人?

现在我们可以在博物馆见到最早的古琴是唐琴。唐朝以前的古琴面貌如何,目前暂无传世真品可见,惟于一些考古所得和现存古画中略窥一二。如1978年出土的湖北随县战国曾侯乙墓十弦琴、1973年出土的湖南长沙马王堆西汉墓之七弦琴,以及1993年出土的湖北荆门市郭店村战国墓之七弦琴,这些出土琴是否为早期古琴琴貌,还尚未定论,现暂称之为类琴乐器或琴属乐器。

犹如唐诗唐三彩唐仕女画的飞扬端丽,古琴的天地一样灿烂无比。唐朝的传世琴样就有伏羲、神农、凤势、连珠、师旷、子期及唐末始现的仲尼式等。造型亦呈唐朗然雍容气象,浑圆,丰腴,晚唐时虽浑厚渐逊,圆则依然。盛唐的“九宵环珮”琴和晚唐“独幽”琴我们还是可以通过图片一亲芳泽。说是2012年10月11日开展的上海国际乐器展,本来有计划展出“九霄环珮”琴,主办方为此购买了高额保险。报道说开幕前一日李祥霆先生抱着这张最古老的古琴到展会一看,认为不宜展出,因为人流多,声音杂,实在不宜让“九霄环珮”置身于此。其实也无妨,有机会到博物馆去看“九霄环珮”吧。

“唐圆宋扁”,宋琴看上去比较苗条,清瘦些,风格感觉若南宋“玉壶冰”和“海月清辉”的琴名,是清微淡远的味道。

元代的琴多见小巧的仲尼式,传世“清籁”琴背面小篆楷书篆刻,琴轸雁足皆玉制,呈玲珑匀细之感。

因元代历史较短,制琴之风盛在明朝,也因此,明琴多有传世,现今亦可觅到。明琴式样在以往基础上有新的创制,如“洛象”琴、飞瀑连珠等。

到了清朝,弹琴风气甚,无论帝王公卿,还是布衣隐逸,凡嗜琴者又多有搜集古琴的雅好,有的琴家甚至躬亲挥斧延工绳墨自己制琴,加之清朝刊行的琴谱之多超过前代,所以,清琴流传至今的数量较多。清琴式样秉承明末遗风,不失规矩,时有创新。或你有所不知,晚清近代的思想家、“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还有题为“残雷”的落霞式古琴传世。

传世古琴大多于底板镌有铭文,有琴名,如“鸣泉”、“雪涛”、“悬崖飞瀑”、“戛玉”等等。有题诗,明正德年间的“天风环珮”琴,龙池左右侧刻行书“风月弄吟昭性乐,形神和畅养天真”。有的琴腹里面铭有款识。铭文真草隶篆都有。一张好琴,如一幅中国画,笔墨是一,诗书印断不可缺,如此浑然一体,方为欣赏整体。而有的古琴,还于琴底精雕细刻花鸟人物,如“金银平纹琴”,添古琴富丽于浑朴之外,有的则在焦尾雕刻花卉图案以装饰。

篆刻雕饰,一般多见于古代传世之琴。感觉古人是将古琴当作一件艺术品来对待的,而非一般乐器,仿如绘画书法,更是作为一种心情的寄托,一种情趣的投射。相比较,今人所制古琴就比较单调了,连基本的款识都没有,即使为名家所制,是否因为批量生产的商业化所致?至于铭文,那就要看你的情致了。好像读书人书房的斋名,浓淡素艳随自己所好,当然要在梓木或杉木的琴底雕镌,无上乘的书印和木雕功夫恐难为。

明人有小诗:“一琴几上闲,数竹窗外碧。帘户寂无人,春风自吹入。”

纵然窗外高楼林立,市声嘈杂,看几上一张古琴恬然安宁地静卧着,或许也不必一定松涛山涧流的想象,心头安然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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