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见者回忆阿炳

2012-04-29 00:44黑陶
青年作家 2012年6期
关键词:师公阿炳锡剧

在无锡市学前街水乡茶楼门口(钱钟书故居就在近旁)初次见到邹鹏先生,我很难相信他今年已有九十高龄。邹老个子不高,精干灵敏,头戴一顶有鸭舌的旅游帽,一手拎了黑包,一手拿着小灵通和一张纸条正准备打电话。看上去,邹老最多是个七旬老人。

能够约到邹鹏先生进行访谈,要感谢锡剧研究专家钱惠荣先生的介绍,他们两人是多年的老友。于是,2006年立冬后的第三天,邹老、钱老和我,有了水乡茶楼内为时半天的以阿炳为主题的愉快谈话。

邹鹏先生出生于无锡鸿山镇。鸿山最早为无锡县所辖,现在属于无锡市新区。鸿山历史深厚,人文荟萃,是吴地的一方圣土。周代为“让王”而从岐山(位于今陕西)逃至东南吴地、后成为江南文明先祖的泰伯,最后就被安葬于此。鸿山除了有泰伯墓外,还有先秦刺客专诸、要离,以及东汉“举案齐眉”的梁鸿、孟光之遗迹。邹鹏先生出生在风水宝地,但家境却十分贫穷。他三岁失去母亲,只上了三年私塾就失学回家。十八岁在家务农时,为避国民党抓壮丁,只身逃到了上海。经熟人介绍,在上海无依无靠的邹鹏开始到戏院的茶馆里做伙计。他经常送水到戏院后台,由此结识了无锡东亭人、锡剧艺术家“半天红”邢长发。后来,邹鹏先生便正式拜邢长发为师,开始了他锡剧艺术的演艺生涯。

邹鹏先生这一代艺人,经历过时代的剧烈动荡。他所讲的抗战期间的细节,给我的印象尤其深刻。1937年日军轰炸上海时,他跟着师傅邢长发在四马路上的天蟾茶楼乡下书场演戏。邹老记得,那天很热,他穿着香云纱,正在茶楼内的剃头师傅那里剃头,猛然间外面一声巨响,身边的玻璃全被震碎了。他赶紧跑到外面,才知道是附近的“大世界”挨到炸弹了。过去一看,地上到处躺着人,有的腿没有了,有的肚肠露到外面来了,人死了很多。邹老逃难回无锡乡下老家时,随身只带了一皮箱舍不得丢下的书。先是到上海的北火车站,这里火车已经停开了;再到南火车站,发现也围上了铁丝网。无奈之时,邹老看见前面有一个人从铁丝网中钻进了火车站,于是他学着前面那个人的样子,先把皮箱塞进去,然后人跟着爬进去。他刚进去,身后的一个人也学他,想钻网。可是,身后的那个人尚未出铁丝网的时候,铁丝网突然通了电,那人就被活活电死在了铁丝网内。

解放以后,邹鹏先生曾在上海戏剧学院第一届戏曲导演系学习过两年多时间。1961年从学院出来后,邹老就在上海红旗锡剧团工作,直到1979年退休,才返回无锡。

邹老现在身体健康、生活幸福。他告诉我,他老伴比他小一岁,身体也很好。今年九十岁做寿时,家里人拍了一张全家福,五世同堂,共有三十多口人。问他长寿秘诀,邹老回答说:一是身体底子好,二是生活有规律,三是保持心情愉快。他现在每天清晨四五点起床,到镇上茶馆喝茶吃面;喜欢素菜,荤菜主要吃鱼;一天两顿黄酒,每顿喝二两。

邹老给我的名片上,除了“上海戏剧家协会会员、江苏省锡剧研究会顾问、无锡市吴文化研究会会员”这些身份外,还有一个“无锡市鸿山风景区管理委员会顾问”的头衔。这个头衔用大字号突出,表明是他目前主要的工作和职务。确实,退休以后,邹老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地方人文历史资料的保护、收集和整理之中,被称做是鸿山地区的“活字典”。巧得很,这次见面,他的《鸿山胜境》刚刚由镇里印出,于是,钱惠荣先生和我,都有幸得到了一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邹鹏先生的新书。

受访人:邹鹏(1917年出生,锡剧界著名前辈艺人)

我同阿炳熟悉,是因为我的师傅邢长发。

我师傅邢长发和阿炳都是无锡县东亭人,我师傅家在东亭黄草渡莫宅里,阿炳家在东亭小泗房巷,他们两个算是“同窠兄弟”。我师傅成为滩簧艺人(“滩簧”,早期锡剧的叫法)之前是裁缝,阿炳总是到他那里去做道袍,加上两个都喜欢拉琴唱戏,所以交情很好。

1937年热天,日本人轰炸上海,我掮了一箱书回老家鸿山避难。在家大概一个月后,我师傅邢长发也回到了无锡。我和师傅关系很好,师傅待我如兄弟,他一生就只收过我一个徒弟。他回无锡后,先到鸿山找我,把我带到了东亭他家里。

在东亭没几天,我师公——邢长发的师傅袁仁仪——也从上海返回了无锡。

师公袁仁仪是无锡县羊尖严家桥人,严家桥是锡剧的发源地。师公是拉胡琴能手,早年自拉自唱《游码头》等滩簧戏,红遍无锡东乡。后来锡沪铁路开通,师公带了一把胡琴闯进上海,又成为红遍上海的第一代无锡滩簧艺人。师公在上海“大世界”演唱时,曾由美国的胜利唱机公司灌过留声机唱片。因为影响大,师公的朋友、“大世界”老板黄楚九还专门送了房子给师公在上海住。

师公这次回无锡,一是逃难,二是回老家祭祖,三是吃喜酒。他到无锡后,先来东亭,在他徒弟、我师傅邢长发家落落脚。

阿炳这时正好也在东亭老家。为什么会在东亭?因为无锡城也被日本人占领了。据说在城里时,有一天阿炳出光复门没有脱帽鞠躬,日军罚他在城门口站立了一个小时,阿炳气不过,就回了东亭。在老家,阿炳自编《祸根》,骂东洋鬼子,大概意思是:“说起新闻,唱起新闻,新闻出勒,啥格场亨?出在无锡,光复城门。来了几只,东洋疯狗,百姓进出,勿得安宁。这群疯狗,吃了中国白米,勿认识中国百姓,乱叫乱咬,伤害主人,实在可恨!我们四万万同胞,必须团结齐心,举起铁拳。歼灭疯狗,赶走鬼子,中国百姓,永葆太平。”

在东亭,阿炳一般到街上的小菜场卖唱。这天上午,我和师傅邢长发、师公袁仁仪到东亭镇上的北街茶馆吃茶,我师母则去小菜场买菜。师母和阿炳也熟悉,并且欢喜听阿炳拉琴说唱。这天在菜场,师母和阿炳攀谈了几句,并且买了两只馒头送给阿炳。当阿炳得知我师母买菜是为了款待袁仁仪时,不禁喜出望外,因为阿炳知道,我师公袁仁仪是红遍上海的滩簧艺人,最主要的是胡琴拉得特别好。于是,阿炳当即便要跟我师母回去拜见袁仁仪。当他听说我们正在镇上的北街茶馆吃茶时,就马上赶到茶馆寻访。阿炳到茶馆时,我们叫的三碗“鱼肉双浇面”刚好端来,我就把我这碗先让给阿炳吃,但阿炳坚决不吃,嘴上还连说“吃过了,吃过了”。经师傅邢长发介绍,阿炳在茶馆初次认识了袁仁仪。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见到阿炳,他的“知趣”,我印象很深。

想不到的是,当天下午两三点钟,阿炳背了胡琴,拄着一根青竹棒,竟一个人摸到了黄草渡莫宅里我师傅的家中。从东亭街上到莫宅里,有三十分钟的路程,中间还要摆一个黄草渡。阿炳到时,他发黑破旧的蓝布长衫上到处是烂泥,明显是路上跌跤了。阿炳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恳请师公袁仁仪指教琴艺,尤其是《梅花三弄》的拉法。师公见阿炳学艺心切,就为阿炳拉了一曲《梅花三弄》。对这支又被称为“《三六》”的曲子,师公的造诣尤其深,因为旧时滩簧戏开场前,必定要先演奏这支曲子作为闹场。一曲拉完,果然非同凡响,听得阿炳赞不绝口,当场就要拜师公袁仁仪为师。但师公没有接受,表示大家“轧个朋友吧”。尽管这样,阿炳还是自己跪了下来,叫了师公一声“先生”。这时已近傍晚,天就要黑了。师傅和师母见阿炳浑身是泥,一定要叫他住下来;师母还拿出师傅的衣服,要阿炳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这天晚上,为了招待师公,师傅家吃馄饨——在以前的江南农村人家,吃馄饨是隆重的礼节,一般遇到特别日子或有贵客来才会这样“奢侈”。但不要说住下,就是留下来吃馄饨阿炳也说什么都不肯。师傅没有办法,就对我说:“文标(“邹文标”是我在唱滩簧时用的艺名),你送阿炳过黄草渡。”

早上不肯吃“鱼肉双浇面”,晚上又不肯吃馄饨,阿炳的这种“知趣”和“志气”,让我暗暗佩服。

阿炳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拄着竹棒走路比一般人还要快。我送他的一路上,他对我印象很好,和我拉家常,称我为“阿弟”。黄草渡是无人渡船,船的两头各系了一条绳子和岸上相连。渡过河后,我把阿炳一直送到了东亭街梢头,他对我很感激。

第二天一早,师公袁仁仪要回严家桥自己家,师傅邢长发就叫了一辆黄包车送他回去。送完师公后,师傅和我又到东亭的北街茶馆吃茶。正巧,在茶馆又碰到阿炳。阿炳听到师公袁仁仪已经回了严家桥的消息后,感到很失望,他觉得昨天的见面不过瘾,表示要到严家桥再当面请教师公。看到阿炳坚决要去,我师傅邢长发想也帮阿炳叫辆黄包车,但阿炳谢绝了。他自己硬是走路到了严家桥,第三次拜访了我师公袁仁仪。

所以,阿炳的琴拉得好,绝不是天生的。从他三访我师公袁仁仪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阿炳特别虚心好学。听说,为了拉好这曲《梅花三弄》,阿炳先后共拜访过十八位名琴师。

不久,时局稍微平静下来,无锡城内的商店逐渐开业。我师傅邢长发带着他的搭档巧云和我,来到无锡西城门外的橹店弄,在面对护城河的一座茶楼上坐唱锡剧谋生。正好这时阿炳也从东亭回到无锡城里来了,他得悉我们在橹店弄茶楼演唱,就每天晚上到场子里来帮着拉胡琴。那时候我们在茶楼唱《珍珠塔》《玉蜻蜓》《玉连环》《合同记》等戏,时间一般是晚上六点到九点,阿炳几乎是天天晚上都过来拉琴,却从不要报酬。

我们在橹店弄的茶楼唱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中,我和阿炳从相互熟悉,到慢慢结下了深厚的忘年友谊。

这一个月中,我还经常去阿炳在崇安寺图书馆路的家中,因为师傅常叫我送些点心吃食给阿炳夫妻。

阿炳家中一塌糊涂,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阿炳的老婆董彩娣也抽大烟,我叫她“阿彩”。她个子比阿炳矮,讲话有点不着不落,看起来笨手笨脚的。

橹店弄茶楼唱结束后,师傅要带我们重回上海组班唱戏。阿炳很舍不得我们走,临走的前一天,他特地把他的那副红木“尺板”送给了我,说让我作个纪念。我至今珍藏着阿炳送我的这副“尺板”。

橹店弄告别后,再见到阿炳,已经是几年以后了。记得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我从上海回无锡升泉楼唱戏。升泉楼就在崇安寺地区,和阿炳所在的雷尊殿靠得很近。当时唱戏,都会在戏楼外将演员的名牌挂出去做广告。在升泉楼第一天演出的当晚,阿炳就由阿彩搀扶着来找我。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已经化好了妆,正等着上台,忽然传话说门口有人找我,出去一看,原来是阿炳和阿彩。几年未见,阿炳老了许多,衣衫更破了。他没有像过去习惯的那样叫我“阿弟”,而是改称我为“文标”。因为马上就要上台,没有时间多说话,我就和阿炳约好第二天早上在附近公花园的同庚厅吃茶,又塞了五块钱给阿炳。阿炳客气推辞,但我还是硬塞给了他。

第二天早上,我和阿炳在公花园同庚厅见面,叙谈了很久。请他吃茶他不要,但作为茶点的生煎馒头他要。不过,当时阿炳不吃,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屋里头还有人没有吃”,他要把生煎馒头带回家。

接下来的两天一直落雨。第三天天晴了,我和锡剧演员郑永德在同庚厅吃早茶,这时阿炳来了。很明显,这两天阿炳过得很不好,而且还饿着肚皮。因为阿炳是靠天吃饭的,落雨天就不能出去卖唱做生意,不出去自然就没有进账,没有进账就要饿肚皮。看到阿炳这个样子,郑永德随手摸出了两块钱,我也拿出了十块钱。最后,阿炳接受了我的钱,但怎么也不肯收郑永德的。不是嫌少。阿炳表示,他和郑永德以前没有交情,而没有交情的钱他是不能收的。

战争期间,戏楼的生意很冷清,观众不多。我在升泉楼并没有唱多久,就准备离开无锡到常州。临走之际,我带了点钱和一盒蛋糕去看阿炳。这次,阿炳收下了蛋糕,而钱则是坚决不肯收了。这是我和阿炳的最后一次见面。

阿炳穷是穷,但志气蛮高——这是我对阿炳最深的一个印象。

作者简介

黑陶,1968年出生于苏、浙、皖三省交界处的一座烟火陶器乡镇,1990年毕业于苏州大学中文系,现居太湖北岸的无锡,任《江南晚报》编辑,出版过散文集《夜晚灼烫》《泥与焰》《七个人的背叛:冲击传统散文的声音》(七人合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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