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着魔与谶

2012-04-29 22:44钟鸣
西部 2012年7期
关键词:张枣卡夫卡诗人

一首诗是一颗流星

——张枣译史蒂文斯《徐缓篇》

前不久去北京,与人聊天,又询及张枣全集出版的事,好像仍无着落。记得诗人刚去世时,鼎沸得很,都争着要做这,要做那,后简简单单出了本诗集,便再无动静,真可谓寂寞身后事啊!而我以为,张枣其人,其诗,其亡,都值得咀嚼,若不,他岂不与我等枉然擦肩而过。张枣之死,可区别于海子之死,前者是现代的,寂寞之疾所引,而后者是传统的,类似于屈子之死,诗人所对抗的是一种近似于“野蛮人的垂直入侵”——比如一贯如一的无知,重用腐败之辈,百姓的愚昧、庸俗,趁火打劫,官僚/民间知识分子永远的攻讦、诋毁、谗言、排斥、误读,反神话及疑古的深入人心,倡世俗化、实用主义……而对抗者精神凭依的则又是那种最为古老的——“茫茫禹迹”、“外圣内王”的意识形态,故多表现为乡愁、黔首和“龙旌承祀”之争,而此端所激起的崇拜之情,精神之庋藏,绵延至今,影响甚远。

现代诗歌,其人其诗之感染力则是另外一种疾病,首先是大众文化整体覆盖,电子传播攻剽城邑,然后是艺术家、诗人“自渎式的眼光”,自娱自乐,“统治术”逐渐转为因势利导的“美学管理”(与西方所谓“文化创意产业”直接对接),而且是极其有效的创造性的专业委托管理,犹如能源管理。不知不觉,连群众都能虚拟,反叛的群众,变为宴乐性群众,与极权主义的宴乐殊途同归,这点是奥威尔所没有想到的。许许多多的重大争论,最后是由“对偶性群众”(埃利亚斯·卡内提:《群众与权力》)来完成的(如1998年我策划的某书引发的关于吴宓、钱钟书、陈寅恪之争为一例),一旦成为某种格局,其火候便最终会由幕后轻松、愉快地捏掐。用麦克卢汉的话说就是:今天的统治不是靠棍棒或拳头,而是伪装的市场研究员(各种各样的谈判员),他像牧羊人一样用实用和舒适的方式来控制羊群。当代美术、诗歌去意识形态化(表面的)的意图,正表明了控制方式的转换成功,也表明了其不可能。

此种状况下,诗人当然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思想家、先知,为大众脱盲、治疗、启蒙,评价正义、良心、和谐一类……而是要花费相当多的精力,调节自身的使命——也就是和文学的关系,这正是主体和意义最深刻的一种关系,通过语言这一比任何团体更为复杂、也更为可读的“组织”,受制于思想、感性和智性的多重逻辑。今天的人生,已不再是过去的人生,今日之文学,也非往昔的文学——固然,对今日诗人的评价——也不再是过去的评价,不在地下与地上、好或不好的层面。所以,诗人张枣君早归道山,死者不幸生家幸,读其诗文与哀怨未遂的人生,使我们对大家一向偏爱的诗人之哀史传统小有区别,少些大而不当的糊涂,只要不在“对立统一体”中无意识地美化社会灾难就好。毕竟受害者、反叛者分享剩余快感的真相早就在那里了,而且,正在泛滥,只是当事者迷,不知而已,或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

现在,社会形态、个人情感交织更为复杂。张枣的诗一直处在这样紧张的关系中,加上时空、肉身种种的不适,其气势必然是一种近似于反反复复絮絮叨叨的风格:哪儿,哪儿,时代总是重复这样的絮语:“说,‘没有我;——好,没有你。不,说:‘没有你;——好,没有我”(《骰子》)。被抛来抛去,此一时彼一时,若有若无,肇其诗歌之始,终其生活之所。作为一个人,也当叹为观止。不光是精确性在哪里——“哪儿,是我们的精确呢?”最重要的是,其忍耐力在哪儿?他的,我们的,大家的,或许,这才是纪念者该缅怀的,无论他为此付出过多么惨重的代价,无意中羞辱过谁,或被谁羞辱过,我们都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个他者。

镜子的作用就是反射,破碎一面,就少了一个维度。即使你扭头不看,当代诗人早就厌烦得不看彼此了,但他(或他者)也鹤立于此,逝去了,也只是隐于幕后而已。用他的诗言之,即“隐回事物里”——也就是古人所谓作“鬼”,实际训为“归”义。即使他攻击了我们大家,最后,他仍然会归于他所攻击的“我们”这个本位。他早期有首诗也偶然表达过这点:“莫尼卡,我有一道不解的谜,是不是每个人都牵着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好比我和你……里面的每件小东西,也正正反反地毗连。”(《惜别莫尼卡》)这是张枣写作特有的一种方式,或语法关系:设局——迷失——寻找主体和客体的对偶及倒置关系——最后,歧问,悬念——也就是很传统的“斯芬克斯之谜”的伎俩。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都在某种语境的支配下,不过,弯弯绕,还是孳乳了特殊的环境,隔离出一点空间和距离,让人觉得有所期待。其诗戏曰:“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无始无终。”(《空白练习曲》);“我叫卡夫卡,如果您记得/我们是在M.B.家相遇的。”(《卡夫卡致菲丽丝》)当然,谁也不会记得的,因为,弗洛伊德之后,我们知道了梦的移植作用,会改变所有的中心词项,它起源于内心防御和稽查。陌生化,正好是非常强烈的一种吁求,——吁求知己者,一旦吁求,便谓绝望。就这点而言,张枣君有点生不逢时。但或许正是这点,拯救了他一段生命,给了他时间和空间,也就此成全了他所发明的诗歌套路,一种“复调诗叙法”,跟巴赫金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有点类似。但汉语的结构,包括南方的左言,更宜于诗歌音韵的变化和身份的重叠、混合、分离。“你看我已经看见了另一个你”、“那个像我的渔夫,我便朝我倾身走来。”过去,由于南腔北调对抗的潜移默化,诗人也常言及“古风”,但显然这不是用词问题,张枣也用过自己不熟悉的词,比如“潜龙勿用”、“爻辞”一类,我们都清楚这只是些假面贴花,犹如孔雀吸偶展翠屏一样。在日常生活里,张枣君懂得这种吸纳技巧,很会“望气”,妙语巧言,可谓人面相士,他在诗里也反复写过孔雀:“我奇怪的肺朝向你的手,像孔雀开屏,乞求着赞美。”(《卡夫卡致菲丽丝》)但他更清楚“这些贴花,懒洋洋的假东西”(《海底被囚的魔王》),改变不了诗是种调调,有更内在的音韵、节奏,谁也改变不了它的调门,它是孤立的,器官的,牵涉到很具体的生活方位,而谁又比谁更有资格来论断或改变这样的方位呢?所以,某种角度讲,风格基本上是在宿命的范畴。所以,柏桦那句“鲁迅即林语堂”,只能看作是一种假言命题,一种随心所欲的悖论。出其不意,却毫无实际的内容。只是“词、词、词”而已。用词来搞把戏,这不光是“朦胧诗”一代的症结,而且,也正是此后的文化特征之一。

关于当代诗歌,张枣或许比其他人表现出更焦虑的一面。一方面我们可以从其个人境遇来考察,内心隐藏的东西——较他人更深,故所知甚少,用他的方式说,最快活的人就是最苦闷者,但零星的接触、书信、言谈、诗作会有所披露;另一方面,对人人身处的社会进程进行考察,我们会发现更多的面目全非。

张枣君十分聪慧,天赋极高,具蜀人的狡黠,秉湘人之烈,且混杂南人的颓靡——因敏感而脆弱,因苦闷而好纵情、尚滋味,调侃戏谑,风流倜傥,为性格复杂综合之人,其诗为楚音。民间曾有人言:天下倘若有湘军一人便不会失国。若硬译到诗界便是:诗界倘若有一楚人当歌就不会寂寞。张枣君便是这样一个诗人,也是这样的一个发楚音者。喜欢不喜欢,或开始喜欢后来不喜欢他的人,都受过他机灵谈风、语言转弯抹角的影响。这点无论怎样的折射,还是很容易辨识的,除非不想辨识,为了造就天才和高人。当然张枣君也是知道这点的,故他对自己的诗也期望颇高,成为一种乐趣,也成为折磨他的目标——这点,他没什么选择。正因为心理上的转移,他对现实也就看得很低,故好端端地,也会生种种的冲突和鄙夷,否则,我们就解释不通,像张枣这样的圆通之人,怎还会与别人发生冲突!

但不管怎样,他基本上还是个很好的对话者,未曾在鉴诗品位上大出血过,而不少人却失血过多。长期以来,只是因为亢奋,方能苍白地在那挺着,一旦真相大白,便萎顿在地。其妙处何在?事情倒也很简单,若大家拿了各人的诗,换着读一读,便一目了然:有的人,读其诗,不解其人,只是鹦鹉学语,变着法在那嗫嚅着大家早已都晓得的道理,挪了种种外行的知识与道听途说,敷衍诗歌,此大致可谓“人法天”,所以,稍深入一点,其道理便是死的,诡辩的,其高贵是虚伪的,骗骗外行尚可,一遇通人,便露马脚;而有的人,一读其诗,便知其人,道理如影随形,人之不同,“道理”便自然不同,即所谓“道法人”,也即古之“言道”。张枣或属后者,天性使然,他所确定的是一个未知的自我(张枣谓之“永远的迷惑”),并非胜利者、明白人、或精神导师一类,气质根本上是反话语权的,更像个诱惑者,而诱惑者自己也很容易陷入迷惑,也就经常性地预言其失败,一向如此。所以,他不像早期诗人(他研究过那些诗人,包括后来的许多朦胧诗人),有意无意为自己预设了某种模式,或身份,为社会所接纳,而他更愿边缘化些,很像一扇尚待敲开的门:“首先是敲……敲是回家……家应该是这儿,这儿,随喊随开。敲。”(《今年的云雀》)但现实中,他似乎也没有真正意义的家,婚姻只是个壳而已,一种欲罢不能的责任,让自己不折腾的责任,所以,最终他只能算是个迷途者,他反复在诗里这样自我定义着,骨子里也就属心理学意义的“窥阴癖”,这需要没完没了的精力,诱惑,降服,失望,恢复,反复折腾,或折射。这点,他恰好胜任,也就这点而言,《镜中》成其为代表作。很多人自以为了解这首诗,其实未必,殊不知他恋诗,并不自恋,这点许多人为其假象迷惑,未曾细察。何况,长期以来,诗坛充满了自大狂,这些自大狂,抬头在他者身上永远也聚不了焦,低头则又看不清自己,虽好评头论足,却始终无效。所以,张枣与乐滋滋享受成功者不太一样。后者在污泥中取乐,看自己很高,诗和现实也就一并看高了,故一味高蹈的策略,犹如“君以正用之,故君者立于无过之地”(《周礼正义》)的反语。其姿态,由其诗的气势、君临之相,单体繁殖,便不难辨别。相反,这些人是真正意义的“暴阴癖”。贯穿其诗的是北方那种最为传统的“经世之想”(梁启超语),口语格言化,有一种“深藏不露”的套路,而且,换了环境,大家还玩得十分开心,这就是当代最典型的知识分子所享受的“剩余快感”。这点,我将在《旁观者》修订版中巨细陈述。而在张枣,贯穿其诗的则主要是貌似智力游戏的乐趣,文字打靶场上的射击游戏——“嘿,请射我的器官。别射我的心。”(《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因为,那里充满了矛盾,充满了谬误、失败、伤口,但还是值得探讨此间的问题。故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诗者乐言,而言,悖谬的环境使然,故只能抱残守缺,生小智,而非大智。他有点像爱丽丝漫游奇境,最后却迷失在自己的窥视和转换之中:“我们的突围是无尽的转换。”(《卡夫卡致菲丽丝》) “以朋友的名义,你们去镜中穿梭来往。”(《以朋友的名义》)中间这个“你们”,在亡者的语境中是可训为“我”的——并由此及物,及物与否也正是南腔北调界分之根本元素。

社会之不健全,人之瑕疵,人之道德承诺亦不完美,生之乐趣所剩下的便就只有写诗这“活”了。其他的只是为此服务,包括工作、抽烟、喝酒,以及他在信中言及的“体面的生活”。他设想着、实践着,或许为自己划出了块“圣地”,就像叶芝对毛德岗描述的爱尔兰(叶芝也正是张枣最喜爱的诗人,指中晚年作品),也或许就像湘人的三腊。总之,张枣内心是挚爱诗的,而且,认真程度较之他人要高些,也更专业,故也较类型化,在诗与人的关系处置上十分传统。对社会在更大的文化背景下正悄然改变着人类与书写关系这点,其认知度较之他人则很低。他真正热爱诗,故用诗评价一切,只是最后失之韧性,若逼着则个,那非闹出病来。就其个性看,按新文学运动的旧话说,张枣君不宜入儒林,也很难入文苑,因为这两者均难一蹴而就,独聪慧不行,非耐心不可。这点从他过世后留下的几篇最完整的文论看,略知一二。

记得是1990年11月,他从特里尔来了封信,那时他边在一家公司上班,边做论文,非常辛苦。他像大男孩一样——“大男孩亮出隐私比孤独”(《空白练习曲》)——请求我代他撰写论文的其中一章《九叶集诗人的现代主义倾向》。我理解其苦衷,做沉闷的学问非他擅长,便帮着硬写了三万字,权作素材。另外两篇是《诗人与母语》、《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metapoetical)结构和写者姿态》。前者偏散文写法,后者想以学院逻辑、句型式的陈述,过经过脉地讨论当代诗歌之演变,但他过于灵动活泼的性格,搬了学院腔并不适合,于是失之语言的纠缠,以致无一个问题得以陈清。翻译,他极有天赋,但终为苦活,也不是他所能忍受的,所以,最后,他还是擅长作即兴诗人。

“诗人,我是一个诗人。”这是他的骄傲。国人自古就因少而贵。但因社会不断地世俗化,把诗人珍稀化——其实,也就是边缘化,而诗界又不断地自恋,高康大化(巨人化),便形成今日十分尴尬、滑稽的局面,双陷矮化而不自知,彼此认知的出入也很大。所以,确定其职业化的程度,就像现代社会确定其压制者,成为职业革命家、职业的讨伐者、监管者一样,是评价诗人最重要的线索之一,“职业化”的方式尚待探讨,但事实早已摆在那里了。所以,张枣君敢说“我是一个诗人”,虽有堂·吉诃德之嫌,但他这样说,并非完全出于传统的“文学精英”的概念,而更多是对现代诗人职业化的确定。身份建立其上方显内涵。他在国外,也多少受过这样的训练,所以明白其间的意义。当他在给我的信中言及“谋生”时,我犹如读到了T.S.艾略特、卡夫卡的现实。其实,诗人虽为即兴,也得盈濡而进,漫漫岁月,不断进行身体和语言的调整,等待玄机当头,恒言受命,方能见一线生机。这就是他非得写《卡夫卡致菲丽丝》的原因,从《镜中》到《卡》,也就是从1984年到1989年,此间我们联系也较多,我称之为“蓝色时期”(那时他喜欢用一种蓝色的信笺纸),谈诗也最多。我们大家都目睹了他在一种可谓十分壮烈的折射中,保持了自己的初衷和一致性。为此,生命逐一分散,也就表现出认真,也不得不认真。我过去说诗是其唯一的乐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

当然,换了语境,即使“认真”也是个谶。毛泽东说过,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你越认真,而你越努力之事越背道而驰,那你便越失望。而表达此种失望,新文学运动以来早已流行。数年隔着与同行交往,看透了而不“油滑”、还能单纯认真着的寥若晨星,张枣君算一个。生活、交友、臧否人物方面我不敢说他特别率真、准确,有时,他更像个“坏小孩”,口无遮拦,信口开河,模仿自恋倒错强迫得有些厉害,泄露于诗比比皆是:“它们萧萧的声音多痛,多痛,愈痛我愈要剥它,剥成七孔,那么我的痛也是世界的痛。”(《楚王梦雨》)这个结论,实在主观得很。若在古代,通灵之说,尚能安慰我们一二,但现在,恐怕连作者自己未必相信。否则,他就真免了那人生的苦果了。

也正由此,我们看出,张枣喜欢玩调皮,语似诙谐,以对抗思想的正统,但不油滑,这点,他控制得还好。这大概和他了解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汉语写作早沦为残余的理性挣扎有关(他的论文梳理过这些人),死的文艺摆在那里,固然引得反叛,只是许多诗人虽仍造着非理性的句子、“浪漫的”生活方式,继续杜撰人与诗的神话,却并不明白何以这样。这些,一概被他讥为“病中水果”,但不排除他也吃这水果。

张枣的焦虑,说明他也容此病于身。他明白大我小我这最简单的辩证关系。诗人,最多在此间撕开一条裂缝,但撕开,虽跌宕起伏,也在这撕开的共谋关系中:“我们是裂缝中的人/裂缝是世界的外形/只要酒杯不曾粉碎/裂缝便与酒杯共存。”(《断章》)晓喻此种关系,也就像戴着镣铐跳舞。语言由这平庸的境况崛地而起,也就必然为冲突的措辞。他的诗,有一种病态的跳来跳去,这点是很明显的,但大家却不一定看出这背后的语境:其一,骨子里他知道“死水”的范畴,自己也在其中,所以,写作究竟是“避谶”,逃离旧窠,怎样逃,方式何许,成败如何,评价如何等等,这些才真正决定着写作的内在性或内蕴。但这些年,多数诗人采用的是“河那边”的策略,回避此种话题,自然也就回避了置诗歌于死地的矛盾,而人人又受制其间,因为一种残酷的事实,早就摆在了我们的面前,也就是现在或很久以来“诗对现实中的精神层面支配性框架早已解体”,诗人只是选择以何种姿势摔下来而已,摔在什么地方而已。

张枣君摔得很难看,他摔在了异国,现驾鹤仙去,则又得摔回故土。即使在那,又何尝安过心呢?若是科学精确之人,在那混混,尚可,但他并非此种人啊。所以,很早就为他捏了把汗。但就诗论诗,他摔得也还算坦荡荡的,因为摔得很传统。命运与他描写过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差不多,他们托身的“那对蝴蝶早存在了”。张枣君的宿命感非常强烈,他没有避谶的办法,苦苦寻找也没找着,因为,这些办法,都被他错误地“镶在(了)来世中”。读其诗,充满了这些悖谬的描述,对“错误”他也有几近狡猾的辩护,可又怎样呢?——诗人生来又不是非要改变世界的,而反倒要改变自己。

这点,他比许多人都清楚,也更聪明。所以,他在稍显随意地化用里尔克的诗句时,有着不一般的急切和动机,那就是想依据俄耳甫斯的神话原型——你以诗为生,拯救自己(母性躲在受难者后面),已无可挽回,也就是你不能回头。这个原理,是诗歌不能战胜科学的。你要回头,就像海子,必死无疑。张枣是个聪明人,他是绝不会犯那么幼稚的错误的(他对诗歌烈士评价都不甚高),他采用了折射。折射也是科学之举,它在某些时候,可以帮助我们达到自己的目的,勿用身历险境,便回头眺望,观察自我拯救的效果。这条道路才是唯一的诗歌之路:

致命的仍是突围。那最高的是

鸟。在下面就意味着仰起头颅。

哦,鸟!我们刚刚呼出你的名字,

你早成了别的,歌曲融漫道路,

——《卡夫卡致菲丽丝》

所以,张枣佩服的是那些“技巧性怀旧”的诗人与诗作。比如我们身边的柏桦,张枣就曾不计余力地给予过赞扬。记得,柏桦有诗曰:“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这里的唯一性和俄耳甫斯的唯一性有着非常内在的关系。旧日子完全可以直接训为诗意性。这在我们三人许多年的交往中,在这上面我无数回体验过二人的秉性,深知此间的转换与兴奋。唯有诗(或广义的写作)改变诗人自己,这才是职业诗人和传统诗人的根本区别。我们的诗坛,滥竽充数的业余写手多如牛毛。张枣君一直想划清两者的界线,他平时即兴的言谈,他的文论,甚至诗作,都隐埋着此种倾向。但他最终还是没有真正地发现,这最有可能重塑自我的复杂证据,——而最有意思的是,这证据恰恰就在他自身。现在,我们可以看得更清楚了,这折射的恶果,跳来跳去地,也正好构成他为人为诗的趣味。做聪明人(诗人),大可不必,因为太多,但做个有趣味的人,却较少见,这点他算是精彩地完成了,这也正是他诗歌的价值所在。

张枣的诗写得非常有趣,这对那些一直枯燥写作的人,是非常严峻的挑战,甚至无情,因为“有趣”是模仿不来的,恍若古礼:“礼闻来学,不闻往教。”诗论家们一直没注意到,“枯燥”作为中国社会意识形态的主要姿态,■乳为大众文艺、甚至反叛文学的要害,只在极少数聪慧的诗人那里被反复地攻击着,这点我与柏桦、张枣早年谈论甚多,而且,不约而同地在诗文里给予嘲笑和攻击。关于这点,甚至蔓延到了大家以为有的那个诗歌圈子。就张枣文论《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来看,他仍在延续我们最早的话题,但他简单归于“南北宗论”,在今日社会形态变得如此复杂、语境如此交错的环境中容易造成误读。但梳理这些,对研究当代诗歌,厘清谬误、歧见,十分重要。

因为以上的交代,我已可以说张枣其人,不管与他怎样熟稔,其实他都保有秘密内心活动的层面。往往以为与他最“亲密者”,其实,却最为疏远。不了解这点,那简直就是傻子,也等于自杀。倒不是说他故意“虚伪”,而是他很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厌烦,能从镜子不同侧面观看自己的人不可能不洞穿自己的结果。按一般的习惯,多数人就直接拿了别人当祭品。张枣君终究善类,知道厌恶的后延性,故想保护自己,也保护亲密者。所以,其攻击性是预先的。凡和张枣君交接的人,久而久之,必两败俱伤。读他如下诗句:“照镜,革命的僮仆从原路返回;砸碎,人兀然空荡,咖啡惊坠”(《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这些小细节,都有过人之处,而凡有过人之处,也必惊心动魄。下面这几句就更直截了当了:“人们都想走近他,摸他。但是,谁这样想,谁就失去了他。”所以,我劝所有为他迷恋过、作弄过、伤害过的人,真的是可以完全原谅他的一切,因为他谜样的性格,从一开始就迷惑了大家,也迷惑了他自己,欲挣扎而不能。他后期生活的紊乱,证明了他的绝望与放弃,同时,也证明了原来对他期望很高的人,也完全放弃了他。通灵者之沦丧,标志着枯燥乏味的再次降临,也标志着全民超意识形态时代的到来。

张枣的诗我过去有过很长的分析,多数观念仍然有效。1992年他读到那篇评论后,异常兴奋,赞叹不已,在后来的信里也反复谈及对他的影响。如今翻箱倒柜一番,枣娃(我一向用蜀语称他)的东西不多,一册薄薄的诗集《春秋来信》,与人合译的华莱士·史蒂文斯诗集《最高虚构笔记》,然后就是许多《今天》杂志,里面有他的诗文,再就是那两篇诗论,还有些诗稿复印件,再就是残剩的书简、画片、明信片。其中一张,引我写了《画片上的怪鸟》,题献给他,时间是1987年:“这就是那只能够‘帮助我们的鸟,它在边远地区栖息后向我们飞来”,图案是雨中飞行的怪鸟,撑着伞,口呼“help”,“救命啊!” “救命啊!”那时他在德国,大家都很苦闷、艰难,互吐衷肠,苦中作乐,萦绕于诗,谈吐荒诞不羁,是那时的风格,他给你来这么一下,让人啼笑皆非,因为都知道谁也救不了谁。

我们通信牵涉最多的便是诗,第一封在1986年出国前,他和新婚的德国妻子达玛想带大家的作品去译介,最后1995年才由荷尔德林基金会资助翻译出版了“四川五君”(张枣、欧阳江河、柏桦、翟永明、钟鸣)诗选《中国杂技:硬椅子》(书名取自我的一首诗作),可他的生活早已面目全非,过得十分艰难,他所付出的心血,却从未言及。写诗者和以诗为身体精神的双重秩序者不同,诗界、批评从未厘清。张枣心中有数,故调侃:“你我何等人杰!”

张枣君,湘人,口操浓重的南音。每每聊天,听他楚语哝哝,独有魅惑,那是民间蛰伏的欢乐之魅,早被鲁莽灭裂,由君诵唱,故然能使“物芳”,此种情绪,一入诗,便诡异、缠绵,依《诗》取兴,引类比喻,其义皎洁而明朗,犹如“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当代诗人中,古风最甚者,非他莫属。古典现代杂糅不露痕迹,且能于秦灰劫后、新文学运动以来、尤其“朦胧”之后,在诗歌叙述中睿智地成为“对话”者,也只有张枣君等一二人,其余无神无形,做出来的派,挪用的思想,一点点剽窃来的配词法,混点名头,不过尔尔,莫不望其项背。

文坛一般知道张枣,是因为其名作《镜中》、《何人斯》、《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姨》等。但纵观其诗,最好的还应该是《空白练习曲》、《卡夫卡致菲丽丝》、《茨维塔伊娃的对话》、《大地之歌》等。尤其《大地之歌》,其时(1999)正处人类社会的转折,对他来说,也是新的契机。那段时间,我们由传真机互通新作。可惜时光实在短促。相同的情景,也只有他写《卡夫卡致菲丽丝》那段时间可相提并论。那时他十分困惑自己的诗歌,一方面是形式上的,一是汉语诗和现代性的,后者由他1995年的一封信能看出:“……我是有方法论的,因而想再谋求在汉诗的现代性上作一些突破,以最后确定这门语言在诗的先锋性上的可能。先锋性离不开汉语性,这点我已确信不疑,这也一直在指导着我的诗歌实践,但我的汉语性虽准确,却太单薄,我的方法往往都是靠削减可用的语汇来进行的,因而题材还太窄,有些技术如幽默、反讽一直未敢重用。现在我想试试这些走向,《维》开了一个好头。”但更成熟的是后来的《卡夫卡致菲丽丝》,因为这首诗才促成了他形式上真正的变化。张枣擅长短诗,因为,其语音风格更多是建立在反“枯燥”这一“措辞”技术上的,但长诗要靠结构,而且,也要保持短诗的措辞密度,两者达到和谐平衡并非易事。于是,我鼓励他写长诗,谈过技术上的问题,在信中聊这事。他写了,而且成功。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奇怪的肺向你的手,像孔雀开屏,乞求着赞美。”随后我在《笼子里的鸟儿和外面的俄耳甫斯》中分析了这句诗,这是在他活着时唯一的关于他的评论,想讨论其诗歌节奏和呼吸之间的秘密。结果,恍惚像中了谶。卡夫卡死于肺病,张枣君也是。他曾翻译引用过诺瓦利斯的诗,似乎暗和了什么:“正是语言沉浸于语言自身的那个特质,才不为人所知,这就是为何语言是一个奇妙、而硕果累累的秘密。”因为,风格即宿命。

他的秘密不光来自语音本身,也来自其他多方面的兴趣和复杂的人生经验。就我观察而言,张枣可说是诗歌趣味的洞悉者,电影幕味十足的鉴赏家。许多年前,他带了盘俄文版的塔可夫斯基的《镜子》,边给我和柏桦放边解释,提到了茨维塔耶娃的诗,此景历历在目。由于语言天赋,他自然也是个称职但很懒的诗歌翻译家。译诗不多,但精。译在《今天》(1992年1期)上的特拉克尔(Georg Trakl),是我迄今能读到的最好的,运用了他自己的修辞方式,《卡斯帕·豪塞尔之歌》可视为德译汉之经典。这批诗窃以为和他的某些诗,比如《在夜莺婉转的英格兰,一个德国间谍的爱与死》等有更内在的关系。他译的华莱士·史蒂文斯,更是灵气十足,质量很高,混合了自己的声音:“你若还是夏娃,酸果就还会甜。”“四十岁的男子如果还要画山水,必将把短命的众蓝混为一谈。”(《我叔叔的单片眼镜》)

他也是个美食家,《厨师》表达了他这方面的天赋。措辞跟做菜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之于蜀地,他最后赞叹的是我夫人为他做的一碗川味臊子面。如此简单的乐趣,见他浓烈地享受,也不得不为他黯然伤心——阴差阳错、经济的繁华虚浮让他有时过境迁感,当年朝气蓬勃的倾诉,变成了腹语,让诗人深深地受挫。因为他并不了解这背后的复杂性。革命和金钱教育了一代人,代价惨重。前者,破坏了诗人和历史最幽暗的部分;后者,却破坏了诗人和文学——乃至书写的最纯洁关系。那时,他已开始在国内任教,盘桓北京、上海,来往很少,偶得音讯,都不怎么好。寂寞这种现代病,害了不少人,张枣也不例外。没想到,那次是我们最后一面。记得许多年前,他创用了“毁容”这个词,没想到,最后,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他被“毁容”得厉害。他所言的“变,其实摆脱不了不变的”,通过他,也只在变中了,而且是巨变。他在诗中特别喜欢运用一种“微型辩证法”——“少就是多”、“生虫儿在正面看见我是反面”一类,而他的生活也似乎在这样的怪圈中。

比如,他是饮食男女的高手,诱惑者——却可惜不能说“爱”,因为他曾坦率地告诉过我,他从未有过纯粹意义的“爱”,并为此深感遗憾。当社会压抑,多数人的口唇力比多遭重创而延迟转变,抑郁成疾而伺机爆发。幻想性、强迫性和不同寻常消灭了所有过程:“地上的情侣搂着情侣……可怜的我再也不能幻想,未完成的,重复着未完成。”关键是最后两句:“透明的月桂下她敞开身,而我,诅咒时间崩成碎末。”(《吴刚的怨诉》)说穿了就是阴差阳错:“摸摸这个提前或是推迟了的时代。”敷衍出去,便可能成为一代人感知的惯性:“要走多少路,人才能看见桌上的一只鳄梨啊?”(《而立之年》)这种惯性,无论是他早期最好的诗作——比如《镜中》,还是后期更成熟的作品——如《卡夫卡致菲丽丝》,都嘀嘀咕咕地潜伏着。这个话题值得深究。

最后,张枣也算半截子收藏家。张枣骨子里压根为一种连他自己也未必了解的“游牧性”所压倒。他发明了“器官漂移”这个组合词,没想到竟然会成为他的谶。漂移者,就不具备收藏的条件,但他有自己奢侈的领域,他只收藏两样东西:记忆和书。前者关乎男人与性伙伴,男人他不会太注意,女性他要关切得多;后者关乎物具,但同时两者也享有其强劲的克手——烟与酒,寂寞与无聊,冲突与谅解,或不被谅解。两者相互纠缠,厮磨于岁月,十分厉害。关于书,我们谈过很多。他有一个计划,在“永远”回来之前,搜集所有自己喜爱的诗集,当然也包括其他书——比如,他心爱的卡夫卡——“我们这些必死的测量员”(《卡夫卡致菲丽丝》)。有一次,我得知有个摄影师曾跑到布拉格,专门拍过卡夫卡生前的城市、街道、建筑、物具、房间、枝形吊灯、灯泡、犹太墓地、乡间木瓦房、童照……我很想得到这本摄影集,张枣有此书,他便给我复印了一部分。这样的分享常在我们之间发生。这些书,他和我同样喜欢。

毕竟这两样东西,书和记忆,一虚一实,而且,虚关涉实,比如友人一类,实又牵扯虚,比如书本知识之转变为思想,人生中,都是流变之物,而且,最难庋藏。关键还在于,你一旦进入广义收藏的魔圈,你就成为自己的掌门人、判官、法律的制定者、仓库管理员、修补匠、继承者……甚至不小心还会是某种快感的奴隶。这些“物”的存在、现实性,使你必须照看它们,维护它们,买进卖出,避免天灾人祸,也避免相互自残,所以,很容易它也会成为你的累赘,成为你咒骂的对象,继而成为你咒骂自己和社会的原因:“节日,我听到他骂我。他右眼白牵着右下巴朝右上方望去,并继续骂我。”这里,讥诮、调皮得十分厉害,和作者擅使人皆欣喜截然不同。如果,世界上只有两种人——骂与被骂,那人人也就都解脱了。如果,以朋友的名义,张枣正好有这样的诗遗留着:“以朋友的名义,你们用右手拿我,用嘴巴吃我,耳朵上还留着我的心……让我以朋友的名义不点你们的姓氏……”(《以朋友的名义》)那我们就真得好好想想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致非得如此分裂,世事逆变,况乎人性。上个世纪,北岛的“卑鄙者”成为一个很有趣的双关语。一旦反抗、启蒙的语境消失,它便交换为泛格言。我们知道,泛格言,人人可用,任何利益集团均可据此告慰世界,跟“人权”这个词在中国国内使用的情况一样。大家都懂得了符号的重要性,所以,大家也都懂得了迷恋和“泛正义主义”。所以,“自渎式的眼光”才有了可以象征交换的背景。这是了解张枣诗作,通过词语关联更为本质的诗歌现实的唯一途径,反“诗歌神话”,决定了他嘲讽的、碎屑状的叙述风格。这种风格便于分析。格言、警句适合背诵、记忆,成为典范。张枣却试图逃离这样的典范。

凡事都有两面性,这是一个很厉害的谶。比如当“自渎式的眼光”返回我们自身的时候,就有可能伤及我们自身,这在张枣的生活中几乎成为一种比喻,在比喻后面——用他喜爱的方式说,“好吃的眼睛”后面,究竟是怎样的悲哀和境遇,或该细考,是布罗茨基所言的那种“僭政的石块”成比例增多?可他用诗否掉这样的简陋:“我走着,难免一死,这可不是政治。”抑或文学生计的冲突,时空错位,焦虑所致?可读他赠我的诗——“到江南去!我看见那尽头外亮出十里荷花,南风折叠,它像一个道理,在阡陌上蹦着”,便又确信他是乐观、好戏谑之人,还不至于;或许源于可怜的嗜好,吸烟、饮酒,日积月累,终酿大祸?

翻检旧信,他这样写过:“……一是我酗酒,专业的酗酒者,我不好意思告诉你。”另一封:“我目前正在戒烟,暂时算成功了。我只是想玩一玩意志,只是一种极度的虚无主义而已”。糟就糟在这“玩”字,因为时过境迁,不再玩意志了,便会照旧。诗无需玩意志,就像博尔赫斯说的:作家的基本工作就是消遣,就是想别的事情,就是幻想,就是不急于睡觉而是构思点什么……记得,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有些事却非要意志。以前我也婉言敦劝过,没用。祖国时下的诗界风尚一向为“消极才华”所笼罩,爱丽丝漫游镜中,很难脱身。他一边探讨诗的现代性问题,一边却又陷入最传统的神秘的法咒。这不能不说是个谶。中国诗人的哀史传统似乎都有那股生与死的鼎沸味——生前寂寥,死后殊荣。屈原如此,故作《离骚》,“遭忧”之辞,开“不得志”先河,也算“国光”;朱湘如此,故有“泰山凶器”说;海子如此,方诵自杀者之歌,多嗟来之食;顾城如此,仍叹诗为“现代主义的蝴蝶……竟不以为那是生命”。或许,张枣也不得不如此,所以,千不该万不该却冥冥中吁请死神来猜他的年纪:“死亡猜你的年纪,认为你这时还年轻。”(《死亡的比喻》)他讥讽死亡,死亡便寻上门来。他曾在给我的一封信里聊及叶芝的“四十八岁”,那是大器晚成的“四十八”,但张枣君却夭折於此。他确实太年轻了,正值盛年。曾与他谈过“避谶”一类,他不大信,他在诗中言及“死亡”,就像谈每天吃的大萝卜,甚至不惜说“让我死吧”,简直就是犯忌、着魔。他或想用他习惯的措辞以恶抗恶,游戏辩证一番,让人们晓得没有区别的死:“我死掉了死——真的,死是什么?死就像别的人死了一样。”其实,这点,自古以来,就没人认为有必要让一个诗人这样来验明。圣人也早已提醒众生:未知生,焉知死?

2010年初稿,2012年修订于蒸柯堂

责编: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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