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舅舅

2012-04-29 00:44邵振国
西部 2012年7期
关键词:志远书记

邵振国

肃南县委的安志远部长陪我踏入这块陌生而神秘的地域。

安志远是裕固族人。说“裕固”其实是汉语,他们本民族自许为“尧熬尔”。尧熬尔没有自己的文字,这是个酒与歌声的民族,我感觉他们是用歌声来记载他们的历史的。歌里唱道,他们数十世纪前居住在“西伯尔”,也就是西伯利亚,那里长满白桦树,人们吸吮白桦树汁,说着古蒙古语,还有一支部落说的是古突厥语。后来由于战乱、温疫他们向东迁徙,那是条无比漫长的时间河流,最后他们流徙到这里——这条有草、雪水和太阳的祁连山脉。

安志远还告诉我说,尧熬尔人每逢灾难无处逃生的时候,便有一匹灰毛皮的大公狼出现在人们眼前的草地上,它是天神汗腾格尔萨满派遣来的,专司把人们带出困境。人们把这只狼叫“哈拉萨哈勒图·达嘎”,也就是“黑胡子舅舅”。

这日白呀塔村组织了十来匹马,尧熬尔兄弟姐妹十余人,接我们去夏牧场查科尔。从乡政府到查科尔有数十里山路,须翻越数道森林密布的山梁。山峡两壁陡峭,窄径马蹄声碎,瀑布悬河湍跌谷底。我骑在马上已望见前方那座银亮的雪山顶,感觉这里离太阳近在咫尺。那是尧熬尔人的太阳,那样鲜嫩、原初状态的味。

当牧獒远远传来吠声的时候,我望见这重山之巅竟还有那么辽阔空旷的大草坳子!那漫漫缓缓的大草坡,足以把数千头牦牛淹没得不见踪影。那涧谷边一座座拉开间距的帐篷,就像几粒石头黑点,散落在那儿。帐屋门口出现几个女人、小孩,向这里■望。我好像到了另一重天界!

我和安志远部长就住在他的远亲安国强家的帐篷内。这时大草山已是阴雨■■,牦牛们伫淋在雨中。

帐篷内亮着一盏太阳能蓄电器的灯泡。安国强的妻子在牛粪灶火前做饭。国强陪我们坐在地铺上喝奶茶,喝酒。国强和他妻子还唱着歌,给我和安志远敬酒。裕固族男人女人都会唱歌敬酒。不多时,旁人家帐篷的汉子媳妇也来这里唱歌聚会,有好几位是在白天接我来查科尔的路上就已认识了的。尧熬尔人多会说汉语,因为他们受教育学的就是汉语。他们起名字亦如汉人,但还另有一个裕固族的名字,一般外人不会知道。他们的姓氏安、高、白等等,依旧标志着他们久远的各自的氏族部落,譬如安,就是“安江”,高也就是“奥盖尔”,白便是“白呀塔”。

就是这会儿我结识了那位四十来岁的男人高永刚,把他作了我这篇小说的主角。他的裕固族名字叫奥盖尔巴托。巴托还有个妹妹,叫奥盖尔吉纳。

但是我叙述起来总不能一会儿叫他高永刚,一会儿又叫他巴托,这样把读者就搞糊涂了。还是叫他巴托吧!巴托一进这帐屋就跟我非常亲热,握着手叫我“陈记者,大名人!”他额顶耳侧垂吊着几绺稀疏的头发,似过早脱发谢顶。他的衣着也不够整齐干净。他一连几次为我敬酒,唱起歌来嗓音嘶哑,似含着些苦涩味儿。他自己也很贪杯嗜酒。就是这位巴托先生,却是这牧村中很稀罕的一位高中毕业生,正规毕业于肃南县第一中学。也许是惺惺惜惺惺,他才格外敬重我这么一个远方客人。他拉着我的手不住地说:“你这样的名人,能来这深山里不容易!”

说得我羞愧汗颜。我又不能喝酒,不能用酒来表示自己一片回敬的真情。我只能略抿一小口,由安志远部长代替我喝。这是有违裕固族的风俗人情的。

我只能跟巴托近近地坐在一起多说说话。他喝过几大杯——裕固族用碗喝酒,一杯便是半碗底子。他把酒气味很重的嘴、鼻息贴近我的耳朵,把手臂搭上我的肩膀,使我渐次知道了这位尧熬尔汉子——奥盖尔巴托曾当过中学教师,做过乡政府会计、乡信用社的信贷员,曾有过漂亮的妻子,娶过两个女人。而如今他独身,在这深山里拿根鞭杆抽打牛屁股。牦牛也没有几头了,现在他只剩下三十来只羊,不成群,交给他妹妹奥盖尔吉纳代牧。

我低声问他,咋会落得这样?我想他读过书、上过学,本应日子过得更好才对。安志远夫妇都是大学毕业,都在国家机关供职,日子过得很幸福。当然巴托所居住的这深山,毕竟不同于开化程度较高的县城。

聚会将散,巴托跟我握别的时候说:“陈老师、安部长,你们在国强家住一半天,就到我的帐屋里去住住,一定,我给你们杀羊。”

安国强笑着说:“你那帐屋里没个做饭的女人,去了还不饿死!”

高永刚说:“唉,我总还有女儿嘛,总还有个妹子嘛!”

国强介绍说:“他的女儿,就是今天接你们来这儿的那个最年轻漂亮的姑娘,骑一匹金黄色骒马,如今是白支书家的儿媳妇。”

高永刚听了很自豪,补充说,他的女儿叫高云丽,今年春天刚嫁过去。

夜晚,我去帐外面方便一下,国强打着手电筒。草山一片漆黑,细雨依旧蒙蒙绵绵的,听到羊群的呼噜鼾声,或是反刍声,还有远远近近的狗吠声。国强嘱咐我晚上起夜一定要当心,各家的牧狗都是放开的。这座帐篷身后,坡下方即是涧谷,哗哗流淌着雪山消融的雪水。回到帐屋,我睡在这张大地铺的最边上,挨着帐壁,志远在我外边,国强和他妻子、两个孩子睡在地铺的那边。我睁着眼睛,帐壁细碎的孔隙透进雨雾湿湿的草腥味。

太阳和天空被夜雨洗过,洁净极了。安志远部长陪我去牧民家转转,说先得拜访一下白支书家。此时正是女人们在牦牛圈地挤第二遍奶的时候。白家帐圈内大小帐篷四五座,坐落在前方草山包上。足有五六头肥大的牧獒围着我们吠咬,他家儿子媳妇们把狗拴的拴、抱的抱。白昂盖和他老伴笑呵呵地把我们迎进他两口子的大帐屋内。

帐屋内很阔气,电视、烤箱、镀银的奶茶壶,地铺上铺着炕毯、榻垫,摆着茶几。巴托的女儿,亦即白家小儿媳,端来茶点,为我们斟上奶茶。

白支书话不多,他老伴却爽朗,埋怨安部长昨天咋不来这里住:“莫不是你和国强家都姓安,远近分得怪清楚!”安志远哈哈地笑着,称呼她“郭大姐”。后来我得知,郭氏就是“郭奥拉提”部氏的简称。在尧熬尔中,惟有安江、白呀塔两个部族是最兴旺的大部族。老伴胖胖的,一副大眉大眼,笑着跟我们聊天,说她的大儿子在县畜牧局当局长,跟安部长是朋友,二儿子满世界跑买卖。家里数百头牲畜,她和两个儿媳一早就挤奶,打酥油,入秋剪牛毛、羊毛。白昂盖和小儿子便干些体力重活,起圈晒粪,运送奶桶去山下。

白昂盖给我们递烟、添奶茶,回答我的问候说,村里公务有时忙,主要是催纳各种税费的时候忙些。平常他也得去各牧场转转,乡上开会,便骑匹马往返走走。他说村子在数十里山外的白呀塔草滩,那里有大片冬窝子,白村离乡上不远。人们夏秋来查科尔牧场,天冷时就回村了。

聊了一阵我们便起身告辞,说多走几家看看。送我们出来时白支书的老伴又一次叮咛,今晚来他家吃饭,他家杀羊备酒。

我随意往草山包更上方踱去,抬眼一看,那边一顶帐篷前立着一个女人,正向我这儿张望。她那斜迎着东边太阳的身姿,袍裙裹束显得修长、匀称窈窕,袍角曳着草地,阳光折射来那样耀眼的射线。后来知道,她就是巴托的妹妹奥盖尔吉纳。

她看见我走向她,不觉躬下腰身,去拴她帐前的牧獒。尚隔着一段距离,是她意识到我一定会去她那儿吗?

我走向那块尚有好大一段距离的草地,她的身影一直候立在那儿,张望着我,牧獒发出空旷的吠声。

安志远跟她打招呼,说着裕固语。她家帐屋旁即是牛圈地,婆母坐在那里晒太阳,照看着尚待挤奶的牦牛。

奥盖尔吉纳邀请我们进屋坐坐。这是一座很普通的夏牧场的黑帐篷,遮蔽了户外阳光,使我看见她的身影面庞沉在那样一种阴柔的光线气氛中。她在炉灶那儿忙了一阵儿,把奶茶端过来递给我们,垂着眼皮,但我感觉到她那目光很温柔亲切地落在我接奶茶的手上。

安志远把她的话翻译给我听,她一直声音低低地用裕固语同安部长说话。我问候她家的情况。在听我说话时,她抬起眼睛直视了我一会儿。她的眼睛非常漂亮。之后她转向安志远,叽里咕噜说出一串我听不懂的话。

奥盖尔吉纳三十来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男人是白支书的堂兄弟,叫白宗仁,安志远很熟。更须一提的是,白宗仁的亲哥哥就是县委主管文教的副书记,早先在本乡当书记,后得到提拔。她的男人经商,贩牦牛、卖羊毛起家,在省城开有一家公司,置购豪华住宅,另蓄有女人。吉纳嫁给白家的时候,白宗仁尚未发迹,那时他很落拓,前妻生病死了,吉纳十多岁时他已是个三十好几的鳏夫汉子。而如今白宗仁乘坐着黑色桑塔纳,往返于省城、县城。他给县上学校“希望工程”捐款三十万,常跟县委书记在一个桌上喝酒。

我很惊讶,这样的家庭和经济条件,吉纳怎么会仍在这里放牧?她说她没去过省城,县城也很少去。吉纳为我们添上奶茶,她坐在那尊泥土盘砌的灶炉旁,往炉内填两块干牛粪。我环视一眼这简朴的帐屋,光线暗暗的,屋内没什么摆设,只有她那阴柔的身姿,与这牛毛织的黑帐篷色调很和谐。告别她走出屋,我往那边布满粪水泥泞和牛蹄脚印的圈地又瞅了一眼,牦牛群已被孩子和她的老人赶出圈放牧去了,圈地空落落的。

她走上来,站在离我很近处。她突然用汉语说:“你们还来吗?我准备一下,给你们做饭。”

我原以为她不会说汉语!我很近地望着她的脸庞、眼睛和嘴唇。她的头发多日未洗,挂着几根草屑,袍子怀前留有挤奶喷溅的奶水渍痕,但是她非常美丽迷人!

我说:“谢谢你的款待,有空我们再来。”

我和安部长走出好远,她仍站在草坡那儿。

雪峰就在我头顶上。这是查科尔山最高处。我仰躺在它碧绿的脖颈、胸脯上。

我眼前不知不觉恍浮出奥盖尔吉纳。

安部长和安国强坐在我旁边,草坡下方撒着国强放牧的牦牛群。国强讲着巴托的生活往事,说巴托的头一个女人,就是国强的姑妈的女儿,名字叫安江格日乐。两人生了三个孩子,离婚了。白家小儿媳,是他的大女儿,离婚时判给格日乐带着,长大后不愿意在后父家呆,又跑到巴托身边来。

“陈老师要想写他,最好听巴托自己说说。”安国强说,“我表姐格日乐,跟巴托的堂哥高建伟偷情,后来便跟巴托离婚了。我表姐最初跟巴托是小学的同学,后来巴托高中毕业回乡当教师,她又成了巴托的学生。乡下的学校嘛,学生年龄大的大、小的小,不整齐,升学率极低。尧熬尔人学点儿文化不容易,有的学生就年年读初中,升不了学。表姐的学名叫安雪梅,人长得白白胖胖的,很标致,歌子唱得非常好,会唱不少蒙古族歌,嗓音听起来很像个蒙古族女人。表姐那个人不好说,应该说她就喜欢个有文化的人。她自己还想在乡校当个音乐教师,但是没办成。可后来,她竟爱上了高建伟那么个大字识不得几筐的粗汉!”

安志远哈哈地笑着说:“书读多了未必好,身上少了吸吮白桦树汁、喝黑马奶的野味嘛!”

国强接着说,那位堂哥高建伟,长一炮弹样粗壮身材,连小学都没读出来,当过几年大兵,参军时开了张假学历证明,复员回来也没能在乡政府捞到个啥差事,只在村上冠了个民兵连长,整日背着杆枪放牧,他的裕固族名字叫奥盖尔铁木勒。

这时大草坡下方有一个黑点,缓缓向这里移动,国强说:“那就是巴托,来找咱们。”国强向下方摇摇手臂,吼喊道:“■■——,陈记者叫你来——!”

那个黑点也向这里摇摇手。

这雪峰侧旁咧开一道罅口,雪水哗哗地冲刷着横躺斜卧的巨石,由高而下,围着这大草山的左畔,绕了一个那么大的弯子。高永刚和我坐在雪水冲刷的石头上,他的讲述就像这雪山源头之水。

那时他正走红运,分配在乡校做教师已是很难得了,两年后乡政府选拔干部,他又通过了公务员考试,被聘任为乡政府会计。多少有关系有门路的人眼巴巴地盯着那个名额,很嫉妒。当时乡书记是个俄罗斯族人,对高永刚很器重,后来这位书记调走了。

那是永刚尚在当教师的时候,教初中班,一天,一看课堂下面坐着一个年龄已不小的女学生,叫安雪梅。她已长成个大姑娘样,脸圆圆的、白白净净的。忽然她的脸涨红了,之后她就再没来学校上课。

也许她伤了自尊心。安江家族向来好胜要强,她父亲在安江村当村书记,总是受人仰慕。而高永刚家,也就是奥盖尔门户,从过去就牲畜不旺、人丁稀散。她不再来上学,是看到永刚比她强多了!永刚很长时间一走上讲台,眼睛就在教室内寻找她,寻找那张像一碗鲜奶冻似的脸庞,但是再没能见到她。

两年后巴托当上乡会计,去各村催敛草原建设费,骑着匹电驴子摩托车,响声嘟嘟的,很神气。那是冬天,围栏内的草长得很高很厚,黄黄的色调。他在村支书安江达旺木家把一顿奶茶糌粑喝饱吃足,然后顺着那草山小路正要去另一个村。他的摩托声使那边一群牦牛惊惊散散,露出牛群后面骑在马上的一个女人。他的眼睛那么一闪晃,他的摩托便熄了火,而看见的正是那个辍学的女生,她的裕固族名字叫安江格日乐,她正是他刚才去过的村书记家的女儿。格日乐骑在马上也望了他好久。那山包距他这儿有段距离,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策马往山包下方踱了几步,高永刚撇下摩托走上去。越走近,她的脸越清晰起来,那鲜奶冻样的脸庞上一张丰饱红润的嘴唇,那厚实实的乳房和身体闪晃在那群黑牦牛旁边。

“安雪梅!”他叫了她一声。

她停了一阵,说:“高老师还记得我!”

他说:“别叫我老师,我已经不教书了,调到乡上……”

她从马背上下来,说:“知道,我看见你到我家去了。”

他说:“是,只是遗憾在你家没能碰见你呢!”

格日乐眨眨眼皮,脸颊绯红地说:“碰见我做啥,你来安村又不是特意会你的学生!”

永刚勇敢地说:“我早就想会你!”

她眼睛亮亮的,含着羞赧的神色望着他。

他走上去,冬天的寒风刮过草山,黄草厚厚的很茂盛地摇曳摆动。他拉起她的手,她没有反对。他嗓音颤哑地叫了声“格日乐……”她软软地倒在他胸脯上。

格日乐是那种长相极标致的尧熬尔女人,丰满而性感。她脱了放牛的袍子,换上一身时装,来到乡政府院子找巴托。在单位上人们只呼奥盖尔巴托的汉名。她漂亮的身影很惹乡干部们注视,她一来,人们便朝着财会室的门高喊一声:“永刚——你女人来找你!”巴托很自豪。

格日乐初来这大院显得有些拘束,后来渐渐跟乡上的干部都熟悉了,人们很亲切地呼她“雪梅”。一般在机关单位工作的相互都呼汉名,显得有文化。格日乐听着这个称呼觉着心里很舒服。乡政府的后院有几排平房,有一间是高永刚的单身宿舍。后院还有灶房,永刚把饭打来端给她吃。格日乐瞅视这间屋,有几件桌椅摆设,还有砖砌的火炕、火炉,烧着牛粪暖热热的,已感觉很阔绰了。格日乐很喜欢这间屋子。在这间屋里他拥抱了她。

安江达旺木给女儿陪嫁来五十头牦牛,因为知道奥盖尔家不富裕。奥盖尔家在白呀塔村,巴托的大哥、二哥早已分家另户,妹子吉纳年纪还小,巴托兄妹与两位老人一起生活。老两口自然是把儿媳格日乐捧在手里,像从天上摘下来的星星。老妈妈说:“格日乐呀,咱家院子不大,土墙不高,牛圈棚也没有几间。”吉纳很懂事,会体贴旁人,知道哥哥找这么个嫂子不容易,事事尊从嫂子,常帮嫂子洗衣裳,抱孩子。每年来夏牧场放牧,吉纳的帐篷就安扎在格日乐的帐篷旁边。

那时白宗仁尚在查科尔放牧。白宗仁纠缠格日乐,纠缠得很厉害,只要格日乐赶牛出圈,他就在她放牧的草山上候她。但是格日乐没有一次依从他。格日乐丰满匀称的腰身挺立得端直而傲慢。白宗仁说:“你家欠着我的债,知道吧?你家要想赖债,那很简单,你就答应我!”说着他就动手动脚,格日乐“啪”的一牛鞭抽在他肩胛上。白宗仁一笑,却不恼。白宗仁那时还不是什么名声显赫的人物,不过是个邋遢脏臭的赶牛汉,他老婆生病,他舍不得花钱送老婆去大医院救治,才被耽误了。但是他有钱,他的钱只舍得用来贩牛,除此还在冬春雪灾、牲畜减损的季节,用来放高利贷。

白宗仁冷笑着说:“哼,格日乐,你安江家给你陪嫁过来的五十头牦牛,早晚都得抵偿给我白宗仁!”

格日乐“呸!”地唾了一口。格日乐后来才知道,那是巴托上高中的时候奥盖尔老人欠的债,几千元。原本没那么大数额,但是数多年利滚利,就滚成这么一团大雪球。老父亲不识字,弄不清那年息月利是多少,只知自己在那文契上按上了红印泥手指纹,只知为供巴托在县城上学,把家里的牦牛不断地卖给了白宗仁,至今未偿清。巴托工作后攒了些钱,又都花在了婚事上。

白宗仁看上了这个女人,觉得比兑现那笔债款更值当!他说:“格日乐,你要是跟我睡几日,我就免了你家的债哩!”

格日乐“哧”地笑笑,说:“你要是不说这话,我说不准还真的跟你睡了呢!”说完她赶着牛走了。

那些日子白宗仁就像被迷疯了一样,白日黑夜地围着格日乐的帐圈打转,惹起牧狗彻夜不停地狂吠。吉纳就搬进嫂子的帐篷来,陪着嫂子,俩人睡在一起。吉纳吓得缩在地铺角落上,格日乐便埋怨:“早知你们高家有这一屁股臭账,我就不嫁给你哥!”吉纳声音柔柔地劝说着:“别生气了,嫂子。”

后来一日,格日乐把孩子一抱,去乡上找巴托。夏牧场的牦牛必须有人照看,便交给了吉纳。白宗仁不晓得格日乐已经走了,夜里照样摸黑来了,牧狗好一场疯咬狂叫。往日,他没有胆量强闯帐篷,因为牧獒会把他撕碎,女人在漆黑的帐内或许手握着剪牛毛的剪刀。但是这日,白宗仁像是疯了,顾不得了,任凭那牧獒更剧烈地撕咬,扯碎那鳏夫的衣袄,咬破胳膊腿脚流着血,终究钻进了黑帐屋。

白宗仁始料不及的是,帐内响起那么一道年嫩的战栗的呼叫声,陌生地响在他耳边,响在他这个老鳏夫从未做过的美梦中!帐顶的天窗洒入一束月光,照见吉纳那嫩嫩的身影惊立在地铺帐壁的角落。这一年吉纳才十六岁。

白宗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吉纳妹子,你要是肯跟我,我从此一字不提你家的旧账,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不,不……”吉纳惊吓地昏倒在地铺上。他还是朝那片光影扑身过去。

后来格日乐心里很痛,很后悔自己一走,把那么一只羊羔丢给了饿狼!

格日乐找到乡政府的王书记告了一状。但是没有用,白家没人敢惹,人家的亲哥在县委当官。至于放债的事,那位王书记抽着烟,缓缓地说:“牧民们相互借些钱接济接济,不能说就是放高利贷嘛。我了解了解看吧!”

反倒是巴托提心吊胆,多次阻止格日乐告状,说:“求求你,再不要告了!”格日乐很吃惊。巴托后来想,也许这就是他夫妻间闪出的第一道裂痕。格日乐眼睛含泪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男人有了文化反倒少了血性。

巴托怕白家在县上有人,会殃及他的这份工作。因为巴托已经感觉到这位新到任的乡书记对他不很关照,似乎不满意他这个会计,总是颐指气使地给他脸子看,数落他账作得慢了, 哪笔账作“粘刮”了。“那畜牧防疫费、草场建设费两笔数额就那么小?”巴托不敢顶撞,只是反复核算自己的账。王书记还经常派他干些杂事,拿他当小打杂的:“永刚,去取两瓶酒来!”高永刚不敢只提两瓶,而抱来一箱子。时间一长,那酒店餐馆的赊账簿上自然就积满了欠款。乡财政总是吃紧,藏住头而露出尾,时有店主拿着账单子来找王书记讨债,自然王书记就怨忿高会计不会 “作账”了!

乡政府后院那间宿舍,早已收拾成他和格日乐的另一处家。巴托每月拿五百元工资连带奖金,即使格日乐不放牧,小日子也能过得去。巴托不想因小失大,丢掉这份工作。

这年冬天,在冬窝子,那个鳏夫裹着件油垢的皮袄频繁地来奥盖尔家走动。他手里一直捏着那张借契。他一来,吉纳就吓得无处躲无处避的样儿。白宗仁来高家言明理顺地追求吉纳,向高家提婚。但是他怕撞见格日乐,他来这土院子总是瞅个她不在屋的时候才敢迈进门。有时撞见格日乐,白宗仁竟变得满脸赔笑,点头哈腰,尴尬窘涩地呼出一声“嫂子!”臊得格日乐真想唾他一口!小姑在屋那角低着头,不出声。巴托对他却十分客气,把奶茶碗恭敬地递在他手上。

格日乐像受到屈辱,她安江家一向自尊好强,从未受过谁的这种胁迫!这个冬天她把家里所有的牛毛、羊毛全卖掉,又从巴托的工资里凑了千把元钱,一日当着小姑和白宗仁的面,把那一厚沓钞票拍在桌上,说:“白宗仁,把偿还你的债款拿去吧!我只能给你这些。咱们就算清账。”

白宗仁尴尬难堪,嘴皮子抽搐抖颤,说:“嫂子,我一分钱也不要。快成一家人了,还说这话!当初,是我情愿给巴托上学帮个忙嘛!”这时他从皮袄里掏出那张借契,展开有着折叠磨损的印子、字迹、指纹,纸张陈旧发黄,把它举在格日乐面前,“嫂子,你拿去吧。”

格日乐瞥了一眼,眼皮竟也颤颤的,收敛目光说:“我不要它!你看着办去。”

白宗仁呵呵一笑,“吧嗒”打着打火机,把那张陈旧的“纸”点燃了。

吉纳这时脸色苍白,眼睛望着那燃烧的火亮儿。它烧得很慢。吉纳知道,她和他的婚事亦无可反悔了。

巴托那乡会计的职位果真动摇起来。人们风言风语,说乡上王书记打算撤换他。人这种动物,都很势利眼,只要一把手对谁不好,大家就都轻慢他。那些小部门的主任,什么武装部长、科协主席、计划生育专干之类竟也对他指手画脚:“永刚,去给咱提一壶开水。”巴托不想得罪哪个,提一壶开水就提一壶开水。忽一日听到人们说王书记有个亲戚,在寺大隆垴村当会计,就要调到乡政府来了。

冬季,冬窝子的活更多,冬牧场的草总是不够载畜,须购买饲草,照看牦牛熬过冬去。买来的干麦草,遇到是拖拉机打碾的,草上沾挂着柴油味,牛羊不吃。总之冬天大部分时间巴托和格日乐都得住在白村冬窝子里。院子东边屋他两口带着孩子住,妹子吉纳住在西屋。他心想,妹子怎么还没定下出嫁的日子。巴托在东屋炕上撩起窗帘角朝院西边望望。格日乐问:“你瞅啥?”

巴托一叹,说了自己担心的事:“我想求求白宗仁,让他帮个忙,他哥在县委……”

格日乐沉思了好一阵儿,说:“我就知道你存有这心思,巴结那狗东西!”

格日乐没跟自己男人说过,那鳏夫曾死去活来地纠缠自己,如今总不至于又反过来去央求那畜生!一想自己男人去求他,就比她真的跟白宗仁睡了还恶心!

“以后你少提那个姓白的,你不怕脸上难堪,我怕!”格日乐说。

巴托尴尬地笑笑,说:“好吧,咱不去求他,你别生气。”

这年大女儿云丽已四五岁,他俩带着孩子去安江村,岳父达旺木杀羊备酒款待女婿。格日乐也想乘机跟父亲说说乡上的事,让父亲去活动活动,套套关系。可是达旺木不应声,只是抱着外孙女逗逗笑笑。

母亲在旁边添酒,劝女婿多喝几杯。巴托喝着又把话扯到“乡会计”的事上,达旺木这才说:“我这个村支书,为女婿去求人家乡书记,人家买账么?”

巴托忙应声:“当然,你老人家有面子,安江村在全乡,乃至在全县都很有声望。”

“呵呵,那是另一回事啊!”达旺木叹说着。

这位岳父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为人正派,正因为“有面子”才不愿意去丢面子,不愿意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办事。老人家沉思了一会说:“女婿呀,把身板挺硬棒些!倘真的被撤换下来,我看赶牛也光彩。再说,你是通过公务员考试录用的国家正式干部,他要撤换你,总要有个说法吧!”

格日乐坐在旁边,凝神不语,突然觉得乡政府那座院子是那样令她腌■厌恶,想想,自己原先曾羡慕那些当干部的人,走进那大院心头也似浮起一层荣耀,如今它突然变暗淡了,像蒙了层尘土。瞅那些是是非非的人们,狗屁本事没有,却好指手画脚的样儿,觉着恶心。但是,毕竟自己男人读书一场,总不能让他回村赶牛吧?

格日乐便想自己跟那位王书记打打交道,杀只羊、买几瓶高档酒,请到家里吃喝一顿,看他怎么说!

格日乐换上一身城里人的衣着,她那丰满的身条时装一裹束很洋气。她去书记办公室请过一次,姓王的很客气,满口答应,只是推说忙,改天。这天上午快下班的时候她又从后院折到前院。书记、乡长的办公室都是双套间,办公桌、沙发摆设很神气,她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屋内的说话声:“我们想给你调换个工作,你去乡信用社,看你乐意吧?那边摊子大,日后可以提拔你当主任。”

格日乐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接着听见自己男人吭吭哧哧地说:“王书记,搞信贷,我不熟悉。再说,咱财务室也还没个接替的人手,我也没犯啥错误……”

“唉,永刚,我可没说你犯错误的话,你不想去那边,那就再说吧!”

格日乐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信贷员大不如乡会计这工作,她见过跑信贷的骑匹马,满山遍野地去放贷、收款,多少日子不着家。那工资收入也不稳定,碰到一笔“死账”就罚没信贷员的薪水。

格日乐一脚迈进门去,只见自己男人战战兢兢立在王书记的办公桌旁边。王书记一愣神,说:“噢,雪梅来啦,坐吧!”

她便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姓王的又说:“噢,给雪梅泡茶。”自己男人连忙手急眼快地提来开水壶,格日乐说:“我不喝!”他便揭开书记的茶杯盖儿,添了添水。

她瞥了自己男人一眼,说:“王书记,怪不得我们请不动你呢,原来乡上有这打算!可是王书记不要忘记,高永刚是参加了那年全县统一的干部考试录取的。要撤他得有个说法,咱乡上说不明白,我还有地方去说呢!”

王书记一时语塞。高永刚却朝雪梅瞪眼咂舌,连声说:“你快住嘴,快住嘴!”

王书记哈哈笑着满不在意的样儿,说:“雪梅说得不错,我看你给咱乡上当个妇联主任,倒是比永刚要强多啦!哈哈。”

格日乐板着脸说:“王书记不要这样开玩笑,我男人是县一中正正规规的高中毕业生,我比不得!王书记只说说为什么要撤换他?”

“哪个说要撤换他,只是跟他商量嘛!既然你们两口儿都不乐意,咱就不提它,不提它!”

格日乐这才脸露微笑,说:“那我今天晌后请你去家里吃饭,书记肯赏光么?”

“哈哈哈,那是自然喽!”

这一天,在白呀塔村,格日乐一直忙到很晚,星星满天的时候,又是端盘子捧羊肉,又是敬酒唱歌,还请来村支书白昂盖坐陪。格日乐的歌声的确美妙极了,那味道很像个蒙古族女人的味。直到酒宴散去,王书记乘坐着他的吉普车离开白村。

她洗了把脸,脸色却不太好,走进东厢屋,上了炕。熄灯后,巴托叫了声“雪梅……”巴托知道她喜欢这个学名,会让她记起当初,她辍学后在草山包上放牧,高永刚老师来会他的学生的情景。而这晚,当他从她后背搂抱她的时候,她使劲摇着身子推开了他,她眼睛里不知怎么流出了泪水。

半年后,高永刚终还是被撤换下来,成为乡信用社的信贷员。

格日乐对父亲哭了一场,说要去县上告状。达旺木说:“你告不赢,人家会说他不适宜会计工作,这属于正常工作调动。算了吧,信用社属于银行系统,干好了也不错。唉,你男人性子太软弱了,像一皮囊酸奶冻,受人捏巴!”

格日乐知道,这事不能怪巴托,格日乐尚记得半年前的那一幕——

那个肥猪样的王书记,自那日宴请他之后,常来后院■■,大咧咧地喊一声“永刚在么”,便推门进来。他知道格日乐这些日住在乡政府后院那间平房内,火炕上带着两个娃儿。

永刚明明在前院财会室办公,他却寻到这儿来!他说:“雪梅,你坐,没啥要紧的事。”格日乐从他的眼神里就看出了那意思,他说:“雪梅的歌唱得好,雪梅要是想来乡上工作,我可以把你安插在学校,教教音乐课。”这句话的诱惑力确实不小,格日乐尚未表示什么,那男人便凑上来抬手摸她的肩膀。她像被蛇咬了一样闪开来,说:“谢谢王书记的好意,我还是赶牛吧,我不会做别的事。”

这时巴托进屋了。一个男人,应该一眼就看明白这是个啥场景!可是巴托受宠若惊地招呼着,忙手忙脚刷洗杯子泡茶说:“王书记中午就在这屋吃饭吧,我去提两瓶酒来。”那猪■■着脚步说:“吃饭嘛哪里都一样。我来找你是说,寺大隆垴村的草场建设费,还有教育附加费,都还没有收来,你跑一趟吧。路远,把摩托开上。”

当日下午,那猪便约雪梅去他的办公室。雪梅犹豫来犹豫去,眼皮一闭,还是去了,心想让那猪满足了吧,为了巴托。格日乐自己也想做个吃皇粮的干部,那个“音乐老师”的职位很令人痴迷呢!

格日乐走进那办公室,坐在那只沙发上,对面即是那套间屋,门敞着,瞅见里面的床铺摆设。那男人也刷洗着一只带盖儿的瓷茶杯,叽叽嘎嘎地响着泡上茶,同时把外屋的门“咔”的一声撞扣上。当那男人踱过来抓住她的手,拉起她的身子,她不由得本能地反抗,喘息着说:“王书记,你们男人做这种事,怎么一点儿不心慌,不羞耻?”她没听清他应付了几句什么话,一阵叽哩嘎啦的响动搂抱亲咬。就这时咚咚几下敲门声,接着又是几下,那像是在砸门,那么重。格日乐立时感觉出那是巴托,是巴托中途折回来了!

“谁这样敲门?”王书记一声厉吼,静了静,他走上去“咔”的一声把门打开。

格日乐惊悸地坐在沙发上,手抖动着去拿茶杯,却又缩回来抚了抚自己的鬓发。

“是你这样敲门吗?”

“对,是我!”

“你又来干什么,不是告诉你去找乡长嘛!”

“找过了,乡长说大权你握,所以我还是要找你王书记!”

格日乐这才知来人不是自己男人,自己男人说话从来没有这么硬的口气。格日乐目光斜斜地一瞅,那人一身退役军装,粗粗壮壮的身板。脸面也熟悉,他是奥盖尔家的堂兄。不知为什么,她心头触觉到那么一掠痛痛的失落!

“找我,有话就说吧!”王书记堵在门口。

“你答应过我,调入乡武装部,拖了这么久,都快把高建伟三个字忘了。说话,也得让我进屋说吧!”

他那身绿军袄军裤臃臃肿肿,一扭巴,自己走进屋“通”地坐在另一只沙发上。“噢,弟妹也在这儿。”算是与格日乐打过招呼,之后把脸转向那张办公桌,“王书记,今天我的事成与不成,你就给我个实话,我并不赖在你乡上,赶牛屁股我照样生活。你说吧,要是成,我给你送多少,几头牦牛,或是羊,咱把数字说在明处!”

她在一旁听着高建伟那粗声大气的话,那话好像针扎刀剜样刺痛着她,使她再也抑不住想哭,一捂嘴,起身走出这间办公室。

又是一个草枯草黄的冬季,格日乐赶着牦牛,骑着马,在离冬窝子不远的草山包放牧。这里是白呀塔村的草山,这冬牧场的草,长疯了样厚厚的、枯黄黄的,风吹摇曳。天气像要下雪,冷风中听见有人吼唱着尧熬尔人的歌:

我祈祷天边的大雁

带我飞向远方

我祈祷西伯尔的苍狼

带我走出那森林

我祈祷阿骨鲁的白马

带我翻过那大坂

格日乐感觉那每一束草尖儿都在这歌声中震颤,感觉这歌声撞动着自己的心肉,渗入自己身子下面,使小腹内一阵针刺样地抽搐。这歌声很性感,很饥渴,空旷、遥远。

她听出那歌声是巴托的堂哥高建伟的声音,她眼皮前恍浮出他那身退役军装,粗粗壮壮的身体。巴托去跑信贷,经常不在家中。高建伟跟她有时会在牧场上撞见,有时在村巷道碰面,他呼叫她一声“弟妹”。她只称呼他“铁木勒”,他的尧熬尔名字叫奥盖尔铁木勒。不知从什么时候,他走进巴托家的那座土院,跟老人坐坐喝碗奶茶。格日乐知道他是为她才来这院子的。初来时,他衬衣脖领洗得白亮洁净,后来渐渐也变成油垢的黑脖领,身上携着牧人的酥油味。那日,他竟放大胆子迈进她的东厢屋。

草山包那边渐渐露出一群牦牛,抹在那山脚下,高高的牧草已淹没牦牛的腿脚和肚腹。她的眼睛已经熟悉那是高建伟的牛群,因为那牛群中领头的是一头雪亮的白牦牛,很好辨识,就像那歌中唱的,如同一匹“阿骨鲁的白马”。那牛群在山脚下移动得很缓慢,格日乐伫立在山包顶,终还是瞅望见他那骑马的身影,渐徐露出来,跟在牛群尾后,他脊后背着杆枪。高建伟放牧总是背着那杆长枪,村里人问:“枪膛里有子弹吗?”他粗声大气地回答:“有,怎么没有!”他“铿咔”几声拉开枪膛肚,亮给人们看,又关上它。人们见过他放牧时猎过一只野獐子。

格日乐的眼睛闪浮出那日,他迈进她的东厢屋就拥抱了她。此时,他在山脚下隔着远远的距离望见了她。他猛刺马肚疾驰而来,穿过他的黑牦牛群把牛惊得七散八落,一直奔驰到她这座草山包的半坡,一勒缰绳,马吁吁喘着鼻息。他俩凝望着,没出声。格日乐策马敛辔奔下山包,奔向她的牦牛群所在的那条草沟,他又追上来。他下马,把枪一摘撇在厚草里,扑过来抬手抚摸她的腿面。她仍骑在马背上把脸仰向天空,天空飘下几片雪花。她望见巴托去跑信贷,深山野岭里也骑着一匹马,几十里路寻不见一座帐篷,走到一处冬窝子便借宿下来,讨一碗奶茶喝。

他“呃”地一咽,揽腰把她从马上举下来,“铁木勒!”她厉喊一声。他扑通跪倒,把脸埋在她腹下粗粗喘息。她终还是脱了袍子,跟这个男人躺倒在草沟里。

我的脑子里一时很难回到查科尔这雪峰下面来似的。这时已近傍晚,到了赶牛回圈地的时候。

安国强把牦牛赶入圈地,夕阳染着橘红色,如同尧熬尔女人的情欲。国强妻准备这一天最后一次挤奶,笑嘻嘻招呼我和志远:“进帐屋吧!”而白支书的小儿子白朗格立在帐屋门口,等候我们多时。

白支书杀了两只羊,午后就已剥皮洗净。白家还邀请牧场各户都去他家吃喝热闹。稍歇了一阵儿,安部长和我便跟随白朗格去赴宴了。那座草山包上,白家帐圈缭绕着炊烟,白昂盖和他家亲戚簇拥着把我们迎进那顶大帐屋。屋内已有不少老人、娃儿,巴托在这里招呼着。巴托一定要让我和安部长坐到地铺的上首去。我脑子里不禁闪过我小说里的人物,那个年轻的乡会计,与眼前的巴托有几分相似呢!

国强和妻子领着孩子来了,许多男人媳妇都陆续而来,地铺上坐满了,他们就拥挤地站在帐屋那边。床铺上和地上数张茶几,摆满奶茶碗,糌粑、酥油、奶酪盘盘碟碟。不多时白家媳妇、女儿又端来大盘的羊肉、血面、羊灌肠。帐屋内吃喝说笑的声浪轰轰震响,白昂盖和他老伴招呼大家吃喝。裕固族的习惯是吃饱了之后才敞开肚子喝酒。一时间男人、女人、娃子、姑娘人人手抓一块羊腿骨、羊肋巴啃食着。

我应酬了一阵儿,移到地铺那边,跟巴托坐在一起说说话。安志远部长看我去那边,也就从上首席移过来靠近我坐下。白支书和他老伴郭大姐先给我敬酒,志远嘱咐我说,这个酒必须得喝。我忙捧过来喝掉了。我知道今天会被灌醉的!主人随后捧杯敬安部长。安志远不怕喝酒,酒量很大。主人又去敬旁人,尧熬尔的酒宴便算是正式开始了。稍后,我和志远也捧盏回敬了白支书和郭大姐,还有座中几位老人。这之后,尧熬尔兄弟姐妹们便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唱歌敬酒,而且每个人都先敬我。我抿一小口,他们不答应,唱着歌捧着酒碗不离开。好在志远和巴托代替我喝几口。

当我已觉出酒晕的时候,看见了吉纳,她坐在靠帐屋门口那边的地铺边上。刚才我怎么没见她呢?也许她在厨帐内忙着烧火做饭。她算是白支书家的亲戚,应该把白昂盖叫大哥。她在那边也注视着我,让我感觉到她的眼睛放出那么柔软的目光。我向她点点头。我看见吉纳身子挪动了一下,想走过来,却又觉着不大方便。国强正在唱歌: “雄鹰啊,雄鹰啊……”,来给我敬酒,我不得已又喝了些。我的头脑晕旋晃动,似看见查科尔大草坳子夜色宁静,却又响起牧獒剧烈疯狂的吠叫,看见那个远远的吉纳,在月光下,她尚是个那样年轻的小姑娘!

巴托一条胳臂揽着我的肩,酒气醺醺地把脸凑近我耳边:“你别客气,好兄弟,你到这屋也就是到了我的家,再吃些肉嘛!”

安部长开始唱歌敬酒。我在他的歌声中又去张望吉纳。吉纳这时起身走过来,坐在巴托旁边,端起一碗酒来敬我。巴托说:“这就是我妹子吉纳,云丽的小姑姑。”巴托看我端着酒碗作难,说:“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余下的我替你喝。”吉纳说:“不,不要你代。”她转向我,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叫了一声:“大哥哥,我敬的这碗酒,你都喝掉,来,我跟你一起喝。”说着她自己也斟了一碗,端起来。我跟她碰了碰碗盏,一口气喝尽了。她抬起手背儿拭了把嘴唇,就在她哥哥的怀前面伸过手来,和我握住。

这是一只因挤奶、晒牛粪而变得粗糙的手,我握着却那样温柔而动心。见她头发亮亮的,已经梳洗过,散着淡淡的洗发液味。

我的确喝醉了,感觉不出巴托在哪儿,也许他去唱歌了。吉纳倚近我坐着,探身够着茶几上的肉盘挑拣着,说:“我给你挑一块最好的羊肉吃。”我说:“刚才吃过了,吃不下了。”她又拿起一块灌肠,说:“你尝尝,我们的灌肠做得很香,很讲究,你没吃过呢!”我把那块灌肠吃了,我想也许这是吉纳亲手制作的。我和吉纳的手又抟握在一起,我感觉出那种用力的揉抚,离得那么近,觉得自己稍稍一伸就能挨上她的嘴唇。我禁不住低声说:“吉纳,你真好……”

她眼睛湿润,也低声说:“我还想跟你喝酒。”

我说:“那么,来吧。”

就在这时,我觉出肩膀侧旁,安部长把我手中的酒碗接了过去。我听见志远用裕固语说着一串什么。那一串叽里咕噜的话语是我听不懂的,正像我们去拜访她家那顶黑帐篷时安部长跟她对话一样。突然跳出两个我能听懂的字:“汉人”,如何如何。我意识到这两个字是在指我。

只听吉纳也用裕固语跟他对话,语气很生硬似的,之后她索性用汉语说:“那又怎么样,我就爱这位大哥哥,你管不着!”

志远又咕噜一阵儿,他声音很低,帐屋内歌声却很高。吉纳突然说:“你怎么骂人?你还是个当干部的。那么我现在就跟你到外面去,走嘛!”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吉纳那双炯炯的眼睛似乎给了安部长难堪。志远那乌黑的几绺长发垂在脸颊边摇摆,低着头说:“我喝醉了,喝多了,对不起,吉纳!”

吉纳转向我,仍旧倚近来跟我握住手说:“没事。”她眼睛无所拘束地对着我。我问她:“吉纳,你怎么不唱歌?”她说:“我好久没唱过。你想听么,我就去唱一支。”

除了吉纳的歌声,我一切都不知道了。吉纳的歌声不高、不嘹亮,低吟似的,却那样柔和、钻心。

酒宴散的时候,大草山一片漆黑,牧獒汪汪吠叫,白朗格和他的小媳妇高云丽,还有巴托、国强、许多尧熬尔兄弟送我和志远往草山下方走。我觉出草地柔柔软软,深一脚浅一脚的,嗅到夜间十分浓郁的草腥味。听见巴托与国强争执说:“让陈记者去我那里睡!”国强妻子说:“不去,你喝得醉汉样的!”我这才感觉出国强挽着我的胳膊走着,我的另一边,却仍是吉纳挽着我的手臂。觉出她鬓边发丝擦蹭着我的脸颊,我说:“吉纳,你怎么也往下方走?”她说:“嗯,把你送到国强家,我再回去。”

国强给我泡了杯酽茶,让我喝喝解酒。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又飘回到我的小说中去。

巴托跑信贷回到白村冬窝子,大雪厚厚地覆盖了整个村落和土院。他呆呆地伫立在自家院中。格日乐已经离开,暂时在草山包那边自己支起一顶越冬帐篷。寒风刮着雪屑扑打在巴托脸颊上,阿妈抹抹眼泪说不出话,阿爸说:“由她去吧!”

巴托不想失去她,像丢了魂似地终日往她那顶帐篷奔。他领着大女儿云丽,寻到那条草沟去,踏着厚雪,见她跟那个高建伟都在那顶帐屋内。他真想一刀戳死他!他摸着腰间匕首浑身发抖。云丽哭叫着“妈妈——”高建伟抬起眼瞅瞅,从地铺边站起身,擦着巴托的肩走出帐门去。帐屋里泥土盘砌的灶炉,牛粪、干柴噼啪燃响,格日乐低着眼皮说:“咱们离婚吧,等着你回来办手续。”

巴托拖了好久,直到格日乐诉诸法院。巴托依旧为她打柴、背牛粪,把火炉生旺,还背来面粉和奶酪圪■。晚上,他抢在那狗男人前面早早地钻进帐篷。她说:“你走吧!”巴托说:“我走哪里去,我在我自己的女人跟前!”

煤油灯苗儿忽忽晃晃,光色昏暗。他那样想念她,他浑身颤抖地倚近她,被她推搡开。他还是把她压倒在地铺上亲吻她的冰唇冷面,撕扯她的袍子。她死死攥住不给他,他流着泪水嗅到她身子那么熟悉的气味。正当他搂抱住她撕撕扯扯的时候,“啪、啪”几枪托子打在他腿上、脊背上。知道是那个狗东西出现在他身后,他扭身迎上去。又一枪托打在他头上,他的脑袋“吱”的一声响,血流在地铺羊毡上。

他挣扎起来,跟那位堂兄好一场厮打。巴托跟堂哥铁木勒拼死拼活地殴打已不止一次,巴托记不得跟他打斗过多少次了。狗东西心狠手毒!巴托虽是一副高高宽宽的身板,却不如铁木勒力大气蛮。格日乐拉架,好像她并不向着巴托,这让巴托非常伤心。她抱住他一条胳膊,那狗男人就一拳擂在巴托脸上。巴托头破血流地昏倒在地上,他们把他抬到帐门外,撇到草沟下面。巴托醒过来,已是漫天星斗,帐门前的牧狗汪汪吠叫……

后来,格日乐和高建伟就搬迁到安江村去了,带走了法庭判给她的牛羊,还有两个孩子,大女儿云丽和一个男孩。把最小的丫头留给了巴托。那个小丫头,如今在县城上初中,寄住在巴托的大哥家里,每年花销很大。除此他还有一个女儿,是他第二个女人生的孩子,也供在县城上学。巴托说他一定要把这两个女孩供到大学读出来。

巴托的第二个女人,是个藏族女人,噢,这留在后面说吧!

巴托离婚后并不记恨格日乐,相反时常怀念她。一日,他陪着他的新婚女人在县城逛街,在大商场里为女人挑选一件喜欢的衣物。他的女人名叫次仁丹珍,年轻漂亮。正溜达着,巴托偶然抬眼望见,那边一张熟悉的脸影携着往昔光阴的气味,朝这里偷偷瞅望。他认出那是格日乐!一闪,她匆忙躲避消逝在拥挤的人流中。他尝到那么一股人生的滋味,在他身体内冲冲撞撞的。他依旧爱着格日乐,惦记她跟那位堂哥日子过得怎么样。

巴托跑信贷有时去安江村,偶尔在那里会碰上格日乐,她眼皮一低就离开了。后来又一次碰面,格日乐便不再回避,也抬起眼望望他,那目光便有了些懊悔似的神色,潮漉漉的。巴托毕竟有工资,想她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不容易。据说高建伟对那两个孩子不太好。巴托叫住她,走上去,把自己当月的工资塞在她手里。她摇头不接,他执拗地塞给她说:“孩子,总还是你我的嘛!”她抬起泪湿的眼睛,把钱接了过去。

信贷员这工作很吃香,很被牧民们看重,一到哪个村,便传得家喻户晓:“信贷员来喽!”人们围着,都想借些钱。这天巴托从一家借贷户的帐篷出来,牵着马往草山下方走,那或许是一条离开安江村的必经之路,却望见格日乐站在远处候他。巴托无比熟悉地认出是她的身影。他骑上马去,朝她驱近。这条草沟远近看不到牧人和牛羊,只有她特意等候他。尚离她几步远时,他下马,撇了缰绳走上去。她的脸庞、眼睛变陌生了样,挂着久别了的思念样的神色迎望着他。“忽啦”一下她扑拥上来,跟他紧紧拥搂。他看见她脸上已有了轻轻的皱纹,挂着泪水。他和她抱躺在草地上,抑不住解开她的袍襟。

那是他与丹珍结婚两年后的事情,他出了件财务上的差错。

巴托不知道这个差错是不是他弄错了,是不是真的属于他!他脑子时而清晰时而糊涂,不明白这个差错究竟蹊跷在哪里?嚼不透这个中滋味,都含着些什么诡秘!但又疑惑,或许那一段正是他经济困窘的时候,他需要钱,他新婚需要花销,欠了账;他惦念着那两个在后父家生活的孩子,他把钱给了格日乐。

真若是这样,他不会做得高明巧妙些吗?而择取那么一件简单的笨拙的易于暴露的事体!直到后来他落得个持鞭抽打牛屁股的时候,依旧反复思嚼那个并不复杂的事情经过。巴托在信用社兼管储蓄业务。寺大隆垴村一位郭奥拉提老汉托乡上王书记转递来两千元款子。那是王书记在寺大隆垴检查工作时捎带回来的,说一千元从乡邮电所汇寄给郭老汉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另一千元先存放在郭老汉的储蓄账上,以待下次再汇给他儿子。但是不多日子,这款项竟含糊了。巴托懵懵懂懂记着王书记就只交给他一千元。对质时,王书记说:“咦?高信贷,日子不长,你怎么会不记得?是我当面交给你两千元。递给你的时候,你们张主任在跟前,还有我的司机杨师傅,都在场。”旁人说 :“是,我在场,王书记是交给你两千。”

巴托呆愣了!眨巴着眼皮。巴托惊惧地觉着这事奇怪,明明他只接到一千元!好像有人在背后算计他,想陷害他。他怎会在郭老汉私人的那么点儿钱上做手脚?一边又模模糊糊觉着那“两千元”有些印象似的。那么是他需要钱的时候,挪用了它?一想到需要钱,便使他心虚、发慌、不踏实,好像真的是自己做了那事。不,不会,要是做那事,他脑子里会刻下深刻的印痕!可是他脑子里晕晕旋旋,一点儿也记不清它了!他的账簿上只留有那一千元汇款的“走账”。事发在郭老汉又来为儿子汇款的时候,一问高信贷,却没有了另外一千元的储蓄。郭老汉找到王书记告状,王书记推说,信用社属县上管,你去找县上说。郭老汉一气找到县政府,不多日又一纸诉状告到法院。事情发展得这么快,不管哪里出的差错,而容不得高永刚筹措些钱先填补上它!

高永刚脑子里“吱”地震响,联想到早先他失掉的会计位子,他想会不会是有人不光要谋那个会计的空缺,他还须谋到一个在编的干部名额呢?但是永刚抓不到任何证据这样说,相反这样就把王书记彻底得罪了,而且自己绝对抗不过人家当书记的。他只有去找王书记当面说些好话,另外也想探摸一下事情的深浅。他说:“王书记,也许,也许是我弄错了账……”

王书记很和蔼地说:“永刚来了,请坐。你也好好地想想,看是你把它倒错了么还是挪用到哪儿去了。一时工作疏忽,谁也难免出错,给人家郭老汉找回来,就没事啦!才一千元嘛!不要为这点儿小事坏了自己名声,划不来。你态度诚恳些,把事情处理好,我也好给你在县上说说话嘛!”

永刚听书记一番劝说,觉着不会有什么大事,想想就这么点儿钱的事,他就承担了。

巴托背着次仁丹珍把家里的那匹栗色马卖了顶账。可是,顶账后不多日,他还是被停职了。一年后,县上正式下文,免掉了高永刚的信贷员职务。

天未亮国强妻就起床去给牦牛挤奶,到她又回到帐屋悄悄做早饭时,我和志远、国强才睁开眼。

我走出帐屋,牦牛已撒在大草坳子里吃草。我去涧谷下面漱洗,巴托从草坝子下方走来,说:“我来请你们,今天该到我家去了!”

国强妻把早饭摆在炕桌上,叫巴托一起吃,说:“哪边吃都一样!”安部长说:“好吧,一会儿去你那儿转转。”巴托很高兴。我怕他破费,他有两个在县城读书的孩子。他说:“没啥破费的,吉纳都准备好了!我有时也去外面打打工,挣些钱,屋里不困难。”他诚心邀大家去他的帐屋坐坐。

从吃早饭开始,我一直跟巴托小声聊天,问这问那的。他说:“陈记者,你真的想写我吗?”我说:“当然,想试试,能不能写成功我不知道。”他眼底泛起潮漉漉的光色,点点头说:“那就写吧。”

吃完早饭我们陆续往草坝子下方走,去他家。我问他在外面打工都做哪些活儿。他说什么活儿都做,盖楼房,搅拌混凝土、背砖,在旅游点上当厨师、做饭、制酸奶,也当过导游,来肃南的外国人不少,他还会说几句英语。

我又问起郭老汉那笔款子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停顿了一会儿,把脸仰向天空,然后又望向山下,那远远的呈出黛色的森林尖顶。天空特别蓝,湛蓝的天空勾画出那远山无比清晰的边线。

他拉起我的手,用力地握着,说:“兄弟,你相信我么?”

我说:“相信,你说吧!”

“我的确只接到一千元。”

“那你为什么要承担这种事?”

“这正是我做错了的。”他把谢顶的几绺头发往额上理了理,“后来,我想翻供、申诉,那时王书记已升任县畜牧局局长……”

“那么吉纳和你妹夫,他们不帮你吗?”

“帮。我停职期间,白宗仁找过我,说让我快快写一份材料,他去找在县委当副书记的他哥哥。我把材料写去了,不知怎么后来没奏效。”

我觉得这事不可思议!但我不愿意怀疑巴托对我说的话的真实性。我只想他有他的真实的内心苦痛。

我俩姗姗依近他的帐屋。吉纳在帐门口朝这边■望。我看见了她,我非常想见到她!

吉纳正在做午饭,说:“早饭做好等你们,不见来。”帐屋内有不少年轻男女,国强两口,安国瑞两口,巴托的女儿高云丽和女婿白朗格,还有附近几户汉子媳妇。在屋内热闹了一阵儿,我提议到帐外坐坐,大家又把榻垫和茶具移到外面摆在阳光草地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喝酒唱歌,不多时就一个个很放松地横躺斜卧,舒展着肢体。这高天和大草地好像对歌声笑语有稀释作用,任你怎样吼喊,声音都变得很小。吉纳做好了饭,云丽和她女婿端来几大盘分别摆在人们腿脚前面。这种饭食叫“纳仁”,面卷儿和羊肉焖为一锅,面卷儿完全被羊油浸透,吃起来非常香。吉纳用筷给我和志远往碗里搛着,让我们多吃些。

吃饱了肚子,汉子媳妇们又接着敬酒唱歌,志远又喝过了量,比在白支书家喝得更多。今天,大家格外放松、纵乐,那几个年轻媳妇喝酒很疯狂,一口便半碗底子饮下去,唱歌也很踊跃。我无论如何不敢再多喝了。但是我又很想像那晚一样,跟吉纳喝酒。吉纳坐在对面,体态婀娜,柔软地望着我。安志远酒醉醺醺地把脸凑近我耳边说:“陈兄,你可以进帐屋去,吉纳需要你。”志远知道我不会这样做,我想他也并非真的鼓励我这样。

志远开始唱歌,摇晃着那头长发,感情十分投入:“西吉哈至——多么遥远……”那是一首尧熬尔人追溯故乡的歌,唱得很凄婉。敬酒敬到吉纳面前,他双手捧给她。吉纳轻轻抿了一口,他让她喝光,她笑着摇摇头。

我目光示意她过来,她便走过来倚着我坐下。我说:“我来给你敬酒,跟你碰杯!”她一笑,把我已斟了两碗底儿的酒又往满添了添,端起来说:“咱们喝醉吧!”我点点头,跟她咕咚咚地喝干净。

巴托去唱歌的时候,吉纳眼神呆滞,我知道人的感情到了这一步就没什么话说了。我没有勇气说别的,只能把话题往巴托身上扯:“你哥哥平时他一个人怎么生活?”

她说:“他有个临时的,俩人有时住一起。就是坐在那边的那个女人,刚才她给你敬过酒。她叫白琪格,她的男人死了,一次喝醉酒,骑马从崖边摔了下去。”

我问吉纳:“你的第二个嫂子,是怎么离开他的?”

吉纳说:“你让巴托跟你说吧!”

我躺在草地上,听着巴托的歌声。他唱得很卖力,嗓音嘶嘶哑哑的,好像歌声编织着阳光、大草地的草腥味。酒精使我头晕脑胀,我侧卧枕着自己的胳臂。吉纳取来一只枕头塞在我脖颈下面,把一件衣裳盖在我身上。她坐在我身边,逐渐,她体力不支似地倚着我,把脸颊躺枕在我身上。

下午四点来钟,大家又移到安国瑞家的帐篷内。帐篷外面下着毛毛细雨,这大草山的天气说变就变。我躺在地铺最里端盖着被子,我一翻身,吉纳仍倚在我身边。志远他们一帮人都在地铺那边继续喝酒,喊吉纳过去一起喝,吉纳摆摆手。国瑞端着酒碗来给我敬酒,我听见吉纳说:“不要让他喝了,他真的不能喝了。”

国瑞媳妇正在做饭,我昏晕地听见雨声时大时小地敲击着帐壁。他们喝酒停歇了,也都像我一样睡倒在地铺上。这时帐屋内那样安静,吉纳躺枕在我腿胯上,我真想一伸手把她拉过来!但是我顾忌让大家看见不好。我甚至默默地想跟她走出这帐篷,去别处。那种欲望强极了,那种情景,多少年后都一直在我心头伴着我的生命。

我那样子像睡着了,听到地铺那边响动了几声,是安志远的声音轻轻地在呼“吉纳……”半晌无声。之后低低地送过来几句裕固族语,吉纳一直没有吭声。我屏住呼吸,我的身体觉触到她悄悄挪动离开了我。我身心立时紧缩为一团,我不敢翻动我像是睡着了的身体,我不敢睁开眼皮,我浑身颤栗地经历着这一刻。我终抑不住绽开些眼缝,看见志远钻出帐门帘,之后吉纳也一闪身钻了出去。她那美丽婀娜的、酒后柔软无力的身子,就那样不无妒痛地划过我心头,走了出去。雨声淅淅沥沥,我僵滞地想象着那细雨蒙蒙的草野……

晚上,志远留在安国瑞家了,巴托让我去他那儿住。

踩着夜间雨湿的草地来到他那儿,他的女儿女婿还候在屋内。炕桌上摆着盏挺亮的煤油灯,云丽斟上奶茶,把牛粪火炉捅了捅,加旺。白朗格端来一盆热水,说让我洗一洗。我一看那盆、毛巾、香皂盒,都是新的。巴托为安排我和志远来他的帐屋住一住,真是费心了!

云丽给巴托脱了外衣,又蹲下身去为他脱掉鞋子。我刚坐在地铺边,这孩子又移到我脚下来,我忙躲着说:“谢谢,我自己来。”云丽这才笑嘻嘻地站起身来。我不觉想起云丽的妈妈——格日乐。

巴托的帐屋内,没有太阳能蓄电器。除了灶具,没有过多的摆设。我往地铺里端一瞥,铺着一条新床单,一床很干净的缎面被子。我说:“你这样费心干什么!”

巴托说:“那是我妹子吉纳从她那儿抱来的,早早就给你铺好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问巴托:“平时放牧,吉纳一个人很忙吧?”

他说:“到剪牛毛羊毛的时候,主要是我去剪,打成捆,驮到县城卖掉。产奶旺季,也是我帮她把奶桶驮运下山。”

“你妹夫回来吗?”

“有时候也回来,小车开到冬窝子。他很少来夏牧场。”

火炉上奶茶壶滚沸腾汽,云丽提过壶又添了添奶茶,便和女婿一同回上面去了。这时巴托又拿出酒瓶子摆在炕桌上,斟了两碗,说:“来,喝酒!”我陪他端起碗抿了抿。我说:“巴托,给我讲一讲次仁丹珍吧!”

他一仰脸,望着屋顶那根被牛粪烟熏黑的椽架。后来我明白,他伤感时才做这个动作,仰起脸来凝望。

他低下头来瞅着我说:“好兄弟,你在我这儿多住几天,好么?”

他那话音真正使我听出孤独苦闷的味道。我说:“安部长还要回县委上班。”

他说:“他走他的嘛,你留下。”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

巴托拨了拨那盏煤油灯的灯芯,像是想让这间帐屋亮一点儿。接着他讲起他的第二个女人:

她丢下的那个孩子叫纳木错,是她跟我结婚时带过来的,现在上中学了。好兄弟,我说不清楚,她是因为我的信贷员职务被免,还是别的啥原因,而离开我。

那段日子我痛苦极了,夜晚我一个人在草地上无目的地奔走。一声由高到低滑落的嗥叫,叫我确实看见前面山包上出现了一匹苍狼,我们尧熬尔人叫它“黑胡子舅舅”。它披着满身银白的星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向南引领我。那个方向正朝着次仁丹珍居住的地方,属于青海省管辖,地名叫科克厄尔。

我舅家的大女儿我叫表姐,早年嫁在那边。表姐和姐夫回这边探亲,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让我去看一看。他们返程的时候我就跟他们去了一趟。表姐夫在科县粮食局工作,家安在县城。去丹珍家还须骑马走半日。丹珍家冬窝子几间土房,低矮的院墙,墙头屋顶摆着几具祭祀的羊头骨,院墙没有门,豁敞着。我见到丹珍,那是头一面,她头发梳洗干净,衣着也像城里人模样。丹珍是牧民,很纯朴,但也在外面打过工,有过一些什么经历。我说汉话她能够听懂,姐夫介绍说我是乡信用社的干部,她也明白那是个什么工作职务。

那女人一张冰雪色的面庞,棱棱的鼻梁,润红的嘴唇,我当下就很喜欢。女人给我们斟奶茶,话不多,几乎不怎么看我,只跟姐夫低声说几句藏话。我担心她未必能相中我,因为她脸上飘来犹豫不决的表情。我把一份礼品丢在她家,还有三百元钱,说给小孩买套衣裳。

我们骑马回姐夫家,姐夫早先家就在这个牧村。姐夫说:“丹珍的经历我不清楚,只听说她嫁过一个城里人,在省城西宁,不知道她在那边发生过什么事,后来回来了。她回来后在县粮站场院扛麻包。附近牧民常来这儿做搬卸工,挣些钱。因为认识,我便嘱托站长照看她一下,分配些轻活儿,扫扫晾晒的粮食,缝缝破麻袋。丹珍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模样长得还好看。我想,你大小也算是个干部,看人家乐意不。”

隔了两日姐夫又陪我去科乡草滩。我换上一套藏青色西装,尽可能收拾得洋气、利落。我已经很兴奋地惦记她了,她那一头柔软光润的披发、那张完全陌生的脸庞,很吸引人地浮恍在我眼前,我一路望着科克厄尔卿山那么陌生而心跳。我和姐夫的马匹蹄声呱哒哒地缓停在她家山坡下面,见到她换了一身臃赘的藏袍,正在给牦牛挤奶,袖管绾起,露着半段胳膊。我想她也许早已放弃再会面的打算了!

她把我们让进屋,老人和娃儿都在。她哈着腰身斟茶,捧递过来。她没有陪我们多坐一会儿说说话,吃饭的时候她也回避在别处,我们和老人娃儿一起吃喝。她端来一盘羊肉,还有糌粑、酥油。饭后好久也不见她露面,可能这就是人家回绝的一种方式。

我跟姐夫起身向老人道别。走到院子里,这时才见丹珍送我们出院,我心里冰凉,我想结束了!我牵起马缰绳,见她神色踌蹰地望向我,说了声:“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吧!”

我愣呆在那儿,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答应!抑不住眼里泛起泪花。当晚,我跟她在这土院的一间偏屋内睡了。火炕烧得很暖和,这科克厄尔卿山麓即使在夏季也离不开火。我跟她搂抱着吮吻,飘着几缕酥油灯熄后的烟味,飘着她柔软的肉体散出的陌生的气味,她低声吐出几句藏语。我没听懂,我只是又望见那匹向南引领我的苍狼,我不禁呼了一声 “苍狼舅舅!”,是天神萨满赐福我重新生活!

次仁丹珍在白呀塔草滩生活得很好。丹珍性子温柔随和,懂得礼貌,跟公婆很和睦,和村邻也都友好。放牧时,她的马背上驮着格日乐留下的小女儿,像待她亲生的纳木错。每年夏牧我都护送她来查科尔。有一段山崖窄路很陡,我为她牵着马缰绳,怕她闪失。到了牧场给她把帐篷、围栏打扎好,住两日我才放心地离开。

后来她也会说裕固族语。我不在夏牧场时,几户相好的媳妇还帮她干活,打发男人帮助丹珍把奶桶运送到山下去。安国瑞两口儿对丹珍非常好。国瑞比我年轻,比丹珍也要小几岁,可是有一次在牛圈地,丹珍正蹲在牛腹下挤奶,安国瑞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丹珍。兄弟,你知道,藏族人的家庭本就比尧熬尔人松散,更没有你们汉人那么多拘束。可是次仁丹珍一直对我很专一,吉纳说,在查科尔,很少听到她嫂子帐前的牧狗咬叫。安国瑞追过她好久,那是国瑞一次跟我喝酒,他喝多了,自己对我说的这事。我醉醺醺回到自家帐屋,妒痛地问她。她斟碗奶茶走近来递给我,说:“他胡说,故意逗你,别相信。”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跟她倒在地铺上。

有时她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我,说:“你去安江村了,去幽会她了吧?”我知道她听到人说我跟格日乐仍有来往。我想丹珍不会在意这种事,在藏区,男人女人之间来来去去的,很开放。但是我终不是很了解丹珍,丹珍对我也不多说她的过去,我至今不知道她过去感情上受过些什么伤害。

兄弟,那之后,就发生了我被免掉公职的事。这件事让我最痛心的是对不起次仁丹珍,她不如当初就嫁给一个牧民!当初相亲的时候,她憧憬过走出山外,去做一个国家干部的妻子。我被停职后,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我贪污了信贷款,把钱给了前妻格日乐。正值夏季,我的马也卖了,两腿挂着尘土走回查科尔。走进帐屋,我抱起那女孩纳木错,久久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丹珍立在灶台那边,也没说话。当我放下孩子,她缓缓迎上来,耸身一拥抱,与我长时间亲吻。我嗅到丹珍身上的味,那种藏族的纯牧区的味,那里不存在很多汉化的世俗观念,她不会嫌弃我丢掉了工作和干部身份。我就做个牧民吧,好好待她,拉扯孩子。那股气味那么好闻,像是唯一能够慰藉我身心的温馨的气味。她焖好一锅“纳仁”,像为我“接风”特意准备的,和两个孩子一起吃喝起来。晚上熄了灯,我抱着她睡的时候说:“丹珍,那事,我对不起你和孩子!”她说:“没关系,不要提它……”

后来我很怀念我最初当教师的时候,想托托关系,再回学校去。但托人需要些钱,我跟丹珍商量卖几头牦牛,她点头同意了。那日,我从圈地挑拣了三两头牦牛赶着下山,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当我走出好远,回头,望见丹珍仍站在草山那儿,阳光斜刺里照射着她凝滞的身影。

后来复职当教师的事也没办成。我的心情非常苦闷,整日喝酒,喝醉后才觉着脑袋和身体舒服些。那是一年多后的一天,我在安国瑞家喝酒,许多汉子都在。我喝个没够,喝得我额头放光发亮,头发散乱,摇来晃去。我一抬眼,见丹珍立在帐屋那边,平静地看着我,还跟国瑞媳妇说着话。我想她是来催我回家,可是她没说什么话。不知什么时候她先回去了。那晚,我摇摇晃晃回到自己帐屋。屋内黑黑的没有点灯。我摸到床铺边,她却用我好久没有听过的藏语说着什么,推搡我,不让我上床,把我推到帐门外面去。我想她是嫌我喝滥酒,等她消消气,向她说些好话。我便裹了裹衣袄,蹲卧在帐门口,点了根烟吸着。漆黑的草山,我恍惚又望见那匹苍狼,似听见它撕破夜空和草地的嗥叫。我想,我命运中的这个女人,次仁丹珍,不管有啥话你就对我说,我都乐意听你的!就这么一根烟吸完的工夫,我站起身,轻轻掀起帐帘进屋,摸黑点亮油灯。可是,兄弟,我刚点亮灯就“啊”的一声惊呼——看见她已经吊在帐屋顶的椽架上自尽了!

我触觉到枕边的泪湿。早晨醒来我身心无比疲困。

听见灶台那边的响声,吉纳已来到这帐屋做早饭。我翻身坐起来跟她打个招呼,巴托尚睡在地铺那边。吉纳的目光携着几缕忧郁、慌乱的神色,像是说:“你快要走了?”

我叠起这床缎被,这是昨晚她为我准备的很干净的被子。我正要去涧谷下面漱洗,她叫住我说:“涧谷里雪水太凉,就在这儿洗吧。”说时她往脸盆内盛上刚烧好的热水。

巴托也睡醒起来,问吉纳,喊叫安部长了没有?吉纳说:“喊过了,他就过来。”不多时吉纳便做好了很丰盛的早饭摆在炕桌上。志远也从国瑞家过来,大家围坐在铺上吃喝,吉纳坐在地铺边上。安志远说:“吉纳的饭做得这么好,我都不想走啦!陈兄,今天我再陪你去几户人家转转,明天一早咱们返回乡上,我让车在乡上等咱们,你看这样行么?”我应声说:“很好,你就安排吧!”

“吧嗒”一声,吉纳丢下筷,背着身去添奶茶。她的背身很沉闷压抑。

饭后刚放下碗筷,志远便叫巴托带他去卖烟酒杂货的帐篷,说要去买几包烟。他转身对我说:“陈兄你等着,我们就回来。”我明白志远这时去“买烟”的意思。

吉纳把碗筷收拾到灶台那边,我的心■■跳着叫了声“吉纳……”她迅即迎扑过来,忽地一拥。我和她被埋没在喘息战栗失却知觉之中,面颊嘴唇慌乱不堪地吻贴流泪。

半晌半晌,在窒息死寂中她瘫软无力地说:“你就要走了!”我贴着她的嘴唇吐出:“我不会忘记你……”她问我:“昨晚,你睡得好么?”我说不出话。她接着说:“我一夜都在想,你会来我的帐篷……”我紧紧地拥抱着她,脸颊滑向她的脖颈、乳房,长久长久地昏迷,听到大草地的震颤、呻吟。

这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志远和巴托一直陪着我走访牧民家。到晚上,我们来白支书家告别,白昂盖和郭大姐又摆上酒好一顿招待。起身告辞时,安部长被挽留在白家了,巴托还是要我去他的帐屋。

云丽和白朗格打着手电筒送我和巴托。我多么想去草山包上方,吉纳的帐篷!我停住脚,回身望去,却只望见那座雪峰,它在夜间仍放射着蔚蓝色的光亮。好久我才转过身来,往山下走。而幻觉着,当我回到巴托的帐屋,吉纳正坐在地铺那儿,那盏煤油灯映着她耳鬓鼻梁侧畔。或是至夜深,巴托睡熟之后,她来了!然而这一夜,我辗转反侧到天亮!

早饭后白支书又派出好几匹马,白朗格、安国强、安国瑞还有巴托,都牵着马准备送我们去乡上。当我登上马背,我的马不知不觉打了个转圈。我望见那草山包坡头远远立着一个身影,认出那是吉纳!她抬起手臂朝这里摇了摇,我泪眼模糊地迎向那大草坳子。

责编:柴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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