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家族中,最见作家功底的恐怕还是短篇小说。因为在这狭窄的叙述空间中,容不得任何多余闲笔,人物不精练的对话,以及散漫的小说布局。都德的《最后一课》虽然短小,却是紧凑的全景式的伟大小说。它把历史剧变浓缩为短暂一幕,使读者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简洁叙述中心灵受到震撼。劳马是近年来崛起的短篇小说作家,同时也是一个不按章法出牌的出色写手。如果按照一般小说规则,我们很难把他简单归入某一小说类型之中,即使他作品风格中有卡夫卡、契诃夫的隐约影子,有巴赫金那种众声喧哗的幽默效果。我们当然也可以称其为当代“新笔记小说”,它们具有唐代以后笔记小说的文体特征,即所谓的“尺寸短书”、“读之令人无端而喜、无端而愕、无端而欲歌欲泣”等等。而写人提取性格传神瞬间,记事仅叙生活片断,行文极其简约,则是劳马小说突出的艺术特色。
(程光炜)
早晨起来欠了一屁股的债
与我租同一处小平房的出租车司机老李在厕所里与我相遇。
他一手拎着裤子,腾出另一只手抹眼屎。擦完眼屎,他抖了抖下身,侧过脸来瞄了我一眼。我误以为这是一种问候,相当于喊一句“早安”。我冲他笑了笑,用目光回问他“早晨好”。老李又瞄了我一眼,脸红红的,还点了点头。
在系裤带的那一瞬间,老李突然开了口:“能借我点钱吗?”那声音如炸雷般,吓得我一哆嗦,太突然了!老李脸色发紫,两眼里布满了血丝。在厕所里吼着借钱,发出的是爆破音,有抢劫的嫌疑。我定了定神儿,笑容僵在脸上,边扣腰带边故作轻松地问:“有困难?”
老李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在刺鼻的骚臭味中向我敞开了心扉:“他妈的,这叫他妈的什么事嘛!早晨一睁眼就欠了一屁股债。你知道的,每天车没上路就先欠三百块份钱。老婆上礼拜犯了阑尾炎,一个小门诊手术花了五千多元,麻醉师、主刀大夫和护士长个个都得给个红包;女儿幼儿园的老师生孩子给家长发短信,又交了一百块;我公司一个狗屁小头儿的丈母娘死了,又收走了两百,从这个月开始,房租、水电费又涨价了,再欠租,房东就他妈的让我卷铺盖滚蛋了,实在是挺不住了。老兄,你是白领,挣钱比我容易,救救急,帮我一把吧!”
白领,我心里一阵酸楚,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抹了把鼻涕告诉老李:“白领白领,就是说一个月下来,挣的那点钱除了交房租、水电和孩子的学费以及买点米面油盐,基本上两手空空,那份工资算是白领了。”
老李失望地跟着我走出厕所又说:“听说你是部门经理,哪至于呢?”
“啥,部门经理?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在一家小公司替人卖山寨版电脑、送配件,每天挤公交钻地铁,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脸土,从不敢打出租。儿子上小学还要交赞助费,欠了一大笔饥荒,就差卖血卖肾了。前天儿子的班主任老师发来请柬,说是下星期天要结婚,我正犯愁呢。昨天英语课,老师又把我喊到学校,劈头盖脸地教训了我一顿,说孩子在课堂上说脏话骂人,要我交罚款,这不是第一次了。前些日子德育老师就因为我儿子骂人罚我二十块钱,这次又是英语老师,要罚四十元。我问怎么罚款还涨价,老师说,没涨呀!二十块钱交德育老师,二十块钱归英语老师。我问为什么,她认真地解释说,骂人是品德问题,罚二十。在英语课上骂人要用英语,若没用英语骂就得多罚二十。你孩子是用中文说脏话,这是水平问题,必须罚双份!老李,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嘛!我昨天只带了二十块钱,今天还得去补上欠下的……”
老李是个通情达理的豪爽人,他不仅没有怪我,还特意回屋里取了十块钱塞给我,让我先用着,他说学好英语是大事儿,可别耽误了孩子。
挨揍是迟早的
一片喜庆祥和的节日气氛,“魏姐”突然从酒桌旁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要打人,幸亏我半小时前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及时拦住了他,否则后果难以设想。
老安确实欠揍。一起吃饭的几位教授一直忍着,包括我本人。但我没想到“魏姐”会率先动手,这位弱不禁风的“女男人”,比真淑女还柔美,三十多年来始终坚持用绣花手帕擦嘴角。
“魏姐”的暴力之举立即得到了其他几位同事的喝彩和赞赏并跃跃欲试呈现出“群起而攻之”的局面。我手舞足蹈地劝说大家以和为贵,明确提醒他们:“今天是老安请客,我们吃他的,喝他的,怎么能打他呢?这不符合逻辑,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可能大家认为我说的有一定道理,激动的情绪有所缓解,只有老胡不以为然,丢了句:“是啊是啊,我看该打!”有人帮腔附和,全桌的人又有些骚动了。我赶紧维持局面,不想让事态进一步发展。我说:“这回还是老安付账,事先讲好的,下次老胡做东,再打老安也不迟。”
老安却不自觉,他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以及自己所处环境的危险性,仍喋喋不休地自吹自擂,反反复复地把自己往九霄云外吹。说自己不仅是中国当代学术界的老大,而且在国际上也是独一无二的著名学者。论据主要有:某位高级领导干部曾给他打过电话,表扬他不久前发表在某官方报纸的某篇文章写得好;他去年荣获了“十个一”道德建设理论工程奖,某领导亲自为他颁发获奖证书并合影留念;他目前担任五十所高等院校的兼职教授;美国某学术组织曾多次邀请他访问,他不屑于讲英语而拒绝了邀请;某大学曾聘请他担任该校校长助理,后因为有人嫉妒写举报信而搁浅;受邀讲课的电话接连不断,老婆每天跟在身后数讲课费,手指头不知换了多少回创可贴了;他已买了十一套房子……开始时大家还能忍受,毕竟是老安请客,谁买单谁就有话语权,大家都能理解。后来,他越说越不靠谱了,还捎带着贬损别人炫耀自己:春节期间应一位当地官员的盛情邀请,他居然在富人扎堆的“天堂”三亚,过了花天酒地的豪华之年,光一盘墨鱼就花了五千多元。他说,那位替他安排度假的官员是他的众多博士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老胡坐不住了,又一次站起来征求我的意见说:“我还是想揍他!这顿饭我请了,我虽然没这傻瓜有名有钱,但我憋得慌,这钱我掏得起,我无论如何都得打他一顿!”我示意老胡先坐下,单独敬了他一杯酒,安抚他说:“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不是打架的好日子。等换个时间,咱俩一起动手如何?”老胡流着泪点了点头感叹:“憋屈啊!都是同学同事的,也都是教授,他怎么能这副德行?啥水平嘛,还著名学者,自以为是大师大家了,狗屁!”
另外几位也跟着起哄,一起有节奏地喊:狗屁,狗屁!狗屎,狗屎!我赶紧维持秩序“喝酒,喝酒!别把狗屁狗屎当下酒菜了!”
大伙儿一下子都吐了。老安趁机又“重播”一遍自己的学术贡献、社会影响和上级的器重,又爆料说仰慕和暗恋他的女生如何执着地追求他。大伙儿又吐了,“魏姐”和老胡喷了老安满脸。
老安骂骂咧咧地去洗手间洗脸,再也没回来。
我不得不替他付了钱,气得老胡等人捶胸顿足,我只好代他受过,挨了“魏姐”几拳。他们纷纷指责我不该张罗这饭局,“我们是冲着你的面子才来的。老安那种东西能叫人吗?吃他的饭比吃屎还难受!”
后来我给老安发了个短信,只写了一句话:“你挨揍是迟早的!”
博学的人
老孟因学识渊博而失去了很多朋友,只剩下一只老黑猫与他相伴。每到黄昏时分,他总是抱着那只昏昏欲睡的老猫,呆坐在厨房阳台的破藤椅上,絮絮叨叨地给它讲天文地理、音乐绘画和古希腊神话。
天资聪慧的孟兄自幼好学,五岁时能熟背《唐诗三百首》,有神童之誉,小学三年级便达到了中学生的水平,知识覆盖面极宽,不但同学们有难题向他求教,就连不少任课老师,也常常私下里与他交流,深得同学的钦佩崇拜和老师的欣赏器重。这么说吧,读小学时他像个中学生,读中学时他像个大学生,读大学时他像个教授,后来在教授圈子里,都称他为“教授的教授”。
但“教授的教授”并不是教授。老孟大学毕业留校时没能去教书,而是去图书馆当了一名资料员。不是他不想当老师,而是按规定他不符合做教师的资格,教师必须具备硕士以上学历,老孟当时正处于骄傲的峰巅,声称全校没有哪位教授配得上做自己的导师。他的目中无人、唯我独尊,让他失去了“传道授业解惑”的大好机会,只能屈就于图书馆的一隅,与圣人、伟人窃窃私语,谈天说地、评古论今。老孟至今仍引以为傲,自称与天往来,不与鼠辈为伍,整天“于珠峰之巅,俯视丘陵上爬来爬去的蝼蚁”。
因学问宽厚、思想深邃且审美趣味曲高和寡,老孟的眼里始终无人,包括女人。他对古代美女了如指掌,对希腊美女心仪已久,却对身边走动的血肉之躯嗤之以鼻曰:“俗,而且太俗,俗不可耐!”老孟宁可忍受“怆然而泪下”的孤独,也不肯放下身段,与女人共处一个屋檐下。
演员需要舞台,教师需要讲台,官员需要主席台。学富五车的老孟一直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场所,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满腹经纶。没有掌声,没有喝采,没有听众的激励,就缺乏成就感和价值感。老孟在享受孤独的同时,也常常心里憋得发慌。他是个述而不作的博学者,善讲而不善写,没有讲台和听众,等于英雄无用武之地。老孟的学问无人分享。
只要有同学聚会,老孟必定参加。不管生人熟人,老孟开口便讲,滔滔不绝。无论什么话题,他总能拦腰截断,以我为主。老孟无所不知,无所不懂,平平常常的一件小事,他总能从远古找到根源,起码从尧舜开始,一路讲来,细致入微,并伴以“你们不懂”、“我知道你没有知识储备”、“这个有些深奥,你肯定不明白”、“嘁,这是个常识,连这个你都不知道?”之类的短语穿插,令听者不爽。同学们了解他,一般不愿与他辩论。当然大伙儿也自知浅薄,无法说服他,就任由他一人夸夸其谈,而其他人该喝酒喝酒,该聊天聊天,并不在意他到底讲了什么真知灼见。遇到场面过于混乱时,老孟会十分愤怒,用力拍打桌子,让大伙静下来,同学们嘻嘻哈哈地嘲弄他几句,又闹闹哄哄地相互敬酒了。
老孟经常慨叹世风不古和时代浅薄,像他这样的人未能受到应有的尊重和器重。他与柏拉图一样,渴望实现“哲学王”的梦想。
同学聚会越来越少请老孟参加了,偶尔他出现时,总有人借口有事而提前离开。老孟有满肚子的学问要讲给他人听,却无人捧场。老孟并没有别人认为的失落感,依然骄傲地鄙视着他看到的一切人。回馈他这种态度的,是所有人都同样鄙视他,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学问却仍然不通人情世故,把交谈变成独语。在一个人人都想发言的时代,谁还会容忍一个人的话语垄断呢?
只有那只老猫甘做老孟的铁杆粉丝,轻轻地打着呼噜,在半睡半醒中倾听老孟枯燥乏味的喋喋不休。
防患于未然
老于当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当不幸发生后,人们才意识到老于半年前的呼吁和动员是多么有预见性。老于自然成了街坊们的主心骨,大家纷纷找他想办法。
老于没有计较先前人们对他的不屑和忽视,包括一些人的冷嘲热讽乃至恶言相加。他只是劝大家不要着急,他说亡羊补牢,不算太晚!大伙儿说,这回听老于的,一户该收多少钱由老于定!
刚搬进新住宅区的那阵子,老于挨家挨户地动员邻居们成立一个业主委员会之类的组织,自告奋勇要担任委员会主任一职,“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为大伙儿服好务!”他逢人便做自我介绍,态度十分诚恳。
老于的热情并未赢得业主们的支持,很多人认为他的相貌、谈吐和他自吹自擂的传奇经历不太能对得上号。他自称是当兵出身,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且立过二等功,并把上衣的袖子撸起来,让人验他胳膊上的“光荣疤痕”。他说他转业后进了红旗机床厂担任过车间的工会主席,后因工厂倒闭而提前退休。老于的朋友很多,有战友、工友和老乡与他常来常往。他独身一人,住在一居室里,却常有朋友聚会、留宿,为此他很骄傲,总把朋友挂在嘴上,凡跟邻居聊天,开口永远是“我的一位哥们儿(或战友、工友、首长)在某政府(或公司、公安局、部队)当官儿,可有权(或钱、本事)了,跟我的关系钢钢的……”
用这种口气说话并不一定能赢得他人的尊重。有人很反感,会一脸不屑地走开。也有人表示出明显的鄙视,会当面抢白他几句:“你有那么多大官大款的铁哥们,干嘛住在我们这种经济适用房,还一居室?”他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低调做人嘛!”
老于积极筹建的业主委员会无人响应,他当主任的梦想自然也就泡了汤。他主张组建的“保洁保姆保健保安保险”所谓“五保”集团公司以及将贵重物品交他统一保管、定期组织居民“读书看报传达中央文件”等具体施政措施均化为泡影。不少邻居背后骂他“有病”,想当官想疯了。
问题是此后的一个月内,住宅小区连续发生了三起入室盗窃案和两起女中学生被性骚扰案,引起了全体居民的恐慌。
虽说派出所离社区仅一站之遥,但限于辖区太大、警力偏少,难以确保小区的百分百安全。大伙儿在焦虑中想起老于,重新考虑他曾经竭力倡导的“五保”方案中的合理成分。业主们普遍认同先聘请一批保安的建议,尽管这需要每户缴纳一定数额的保安费,但“花钱买平安”还是必要的。由谁来张罗这件事呢?没人肯牵头揽麻烦。老于交往广、关系多,又热心公益活动,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了。于是,他在邻里们的劝说鼓动下,半推半就地接下了去聘请保安队的任务。
老于果然不负众望,不出三天,就招来了十三位队员并与他们签订了合同,聘期暂定一年,一次性支付二十万元保安费。小区共有四百多家,每户每年按五百元收取。
威武的保安上岗后,小区秩序井然。小商小贩被拒之门外,来访的客人要逐一登记,进出的车辆被严格审查,保安们到各家检查门窗玻璃,提醒业主防火防盗,发放和张贴安全注意事项包括贵重物品的存放方法……虽然这些繁琐的措施和保安的生硬态度给业主带来了不方便和不愉快,但大伙儿总体上有了安全感,心里踏实多了。
四个月后的一天,小区专门组织了一场消防演习,警报响起时,全区居民都快速离开自己的房间,有秩序地集中在事先指定的离住宅楼约两百米处的一块空地上。那里点燃了轮胎,浓烟弥漫,男女老少在头戴防毒面具的专业人士的指导下向火堆喷洒泡沫、水和沙子,大伙嘻嘻哈哈地热闹了好一阵子,跟过年似的。
等演习结束大人孩子兴高采烈返回家中时,全都傻了眼,各家各户几乎都被洗劫一空,值钱的东西统统不翼而飞,平时站岗巡逻的保安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伙儿又想起了老于,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他,电话也停机了。有邻居们回忆说,已有好几天没碰见他了。一个星期后,派出所的警官答复称,老于本姓吴,刑满释放人员,是此案的最大犯罪嫌疑人,目前警方正在全力追捕他。
讲病情上瘾的人
老胡手术前的口才并不好,甚至有些结巴,未张嘴脸先红,因腼腆而少言寡语。
五年前,医生给老胡做了个惊天动地大手术,不是为了治好他的口吃毛病,而是为了救他的命——肝移植,即换肝手术。一位被载重卡车轧碎脑袋的小伙子的家属同意把罹难者完好的肝脏捐献出来,让其器官在他人身上继续存活并发挥作用。
死者家属的高尚之举,让患上急性肝坏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胡重新燃起了生命的希望之火。他后来回忆说,在得知这一消息时,他眼前突然一亮,仰望着病房的天花板,看到了朵朵祥云托着观音菩萨飘然而至。然而事实上,他早已进入深度昏迷状态,连老婆掐他的耳朵都没有丝毫反应。
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主刀医生走出手术室时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得意地告诉守候在门外的患者家属们说:“一连九天的九台手术,病人都未能活着抬下手术台。今天是个例外。”他特意要了根卷烟,在贴有禁烟标识的大厅里深深地吸了几口。
术后老胡体力恢复得很快,半个月就出院了。在老婆孩子的精心护理下,他继续演绎着奇迹,四个月后竟然又出现在单位的办公室里,重新回到了原先的工作岗位。
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老胡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从生活习惯到性格特点均与手术前判若两人。同事们先是私下里议论,后来当着他面的调侃,都说他除了模样长相外,全都不像从前了。人们开始怀疑那位捐肝者的真实身份,杜撰了不少对死者不敬的故事。有人说肝源来自于警方,是一位因抢劫银行而被枪决的罪犯留下的,所以大家劝老胡上下班不要路经银行网点,怕他一时冲动管不住自己。又有人编排说,捐肝者原先犯的是强奸罪,先奸后杀,手段残忍,于是单位里的女同事见到老胡就躲躲闪闪,神情慌乱。还有人添枝加叶一本正经纠正道,肝脏是从一个投毒杀人犯身上取下的,那家伙生前往集体食堂的大锅里投放过老鼠药,这个说法一传开,再也没人跟老胡握手了,凡是他碰过的东西,别人绝对不敢用,害得老胡自己从家里带饭带水。
时间长了,谣言不攻自破,其实老胡除了比过去健谈了以外,并没有其他变化。
出院那阵子,人们出于好奇和关心,不断地打听老胡的病情及治疗过程,老胡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给同事、朋友和熟人们介绍从生病到手术治疗前前后后的情况,这毕竟是常人罕见的大手术,他讲得详细,别人听得认真,说到痛苦处老胡会哽咽,而听者也随之流泪。探问的人多了,老胡自然讲的也多了。一遍遍地反复讲,几十遍上百遍,几年下来,早就讲了上千遍,老胡越讲越熟,越讲越顺,越讲越生动,他知道听者喜欢什么,哪些细节最能打动人,哪个环节要添加象声词,哪些地方大家不感兴趣容易分神儿,哪些内容听者能瞪大眼睛惊呼怪叫……老胡谈起自己的病情和手术过程,犹如讲评书一般,情节跌宕,引人入胜,老胡因此也很得意,讲得很享受。然而,久而久之,单位的同事、街坊邻居和大中小学同学早就听腻了,每见老胡一张嘴,就避之唯恐不及。
老胡讲惯了,不讲憋得慌,于是他就利用早晨去公园里溜达的时间,给那些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们讲,逢年过节闲着没事就跑到市场车站上讲,下雨天打着伞站在马路边上讲。若围观的听众多了,他就把上衣的扣子解开,袒露出手术留下的疤痕——三条抻直了的“紫色蚯蚓“呈现的奔驰商标状的图案——展示于众目睽睽之下,赢得一片惊叫声。老胡陶醉于英雄般的滔滔不绝的讲述之中,在听众的惊恐、同情、啜泣和赞叹声中得到满足。
老胡还会继续讲下去,因为有人核实说那位死于车祸的捐肝者是一位年轻的评书演员,他是在参加一场曲艺比赛获得大奖后返家途中惨遭意外的。
颈椎病
因为颈椎出了问题,老董的生活朝着狼狈不堪的方向驶去。
在单位里,老董是有名的大笔杆子,侍候了几位领导。近三十年来,凡重要会议上的重要讲话,表面上看均从领导们的嘴里说出,其实,无一例外地出自老董之手,是他点灯熬夜、搜肠刮肚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老董因此赢得了上上下下的普遍尊重,都尊称他为大笔杆子,夸他脑袋里装的东西多,天下大事无所不知。老董从不居功自傲,每遇同事夸奖总拱手、作揖、点头、哈腰,自谦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每当领导讲话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印发各部门,老董便带头学习,率先谈体会,深刻领会领导讲话的重要思想,常说 “为我们今后的工作指明了方向”,讲得头头是道。
有人私下里跟他开玩笑说:“老董你也太能装了,稿子是你写的,回过头来又自己学习自己的‘思想,纯属镜子前面鞠躬——自己给自己敬礼,太自恋了吧?”老董一脸正经地纠正道:“千万不敢这么讲。文章一经领导嘴里念出,就是领导讲话,与我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文字是死的,领导是活的。领导若不亲口念,再好的稿子也是一堆废纸。领导嘴里发出的声音,才赋予了文字生命。别小瞧了领导现场添加的语气助词,那拖着长腔的‘啊、‘啊声,有着无穷的力量,意味深长……”
也有人对老董不以为然,骂他是“屙字机”,说他写的稿子又臭又长,熏得听众头晕脑胀、昏昏欲睡。老董听了常常苦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年的几任领导,像较劲似的,一个比一个喜欢讲,越长越过瘾。有时一个会议上,几位领导轮流讲,每篇稿子都要老董亲自动手,这让他很头疼,角度虽然不尽一致,但内容大同小异,难免重复■嗦,车轱辘话绕来绕去,听者自然厌烦抱怨——生怕耽误了吃饭时间。
领导要讲三个钟头,老董也没办法,只好连夜准备相应长度的材料。文字写得越多,老董的脑袋越晕、肩膀越僵、脖子越疼,他心里清楚,这是该死的颈椎病作怪。长年的伏案劳累,老董早就患上了颈椎病,过一段时间就发作一回,令他痛苦不堪。他几次跟领导谈起调整工作的要求,或被热情挽留或遭婉言拒绝,一直未能如愿。领导们都安慰他有病就去治病,不必调整岗位,这么大的单位虽说人才济济,但真想找个像他这样擅长写领导讲话的大笔杆子还确实不容易。老董曾物色了几个年轻人,试图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却一直没成功。这文字工作没日没夜,又不能出差错,领导们讲话有时遇到了生僻字卡壳了或念错了,就会大为光火,暴跳如雷,恨不能把写稿子的人暴揍一顿然后拉出去毙了。那几个有点潜力的年轻人都畏于此项工作无名无利、苦不堪言且风险太大,先后找出各种借口离开了。老董只好一个人独自承担重任,咬牙坚持。
半年前,领导念及老董多年来劳苦功高,将他提了一级并批准他住院一周治疗颈椎病。老董千恩万谢,躺在病床上仍坚持给领导写年终总结和述职报告。
老董出院时,正好赶上年底。病虽没治好,但心情还是不错的。当他挺胸抬头仰着脖子走在机关大楼的走廊上时,同事们的表情都有些怪异。有人在背后比比划划,说老董小人得志,刚提到处级就牛得不行了,连走路都仰着下巴颏,见人连头都不点。老董越来越撮火,这几十年来为人低调,见谁都点头哈腰,整日加班加点写各种材料,如今颈椎病加重,走路只能仰着脑袋,虽然提为正处,也只是个级别而无实职,比别人并没多得什么,还遭到同事的嫉恨,实在没处说理。
春节过后,老董的颈椎并无好转,却又领到了给领导写讲话的新任务,他越想越窄,绝望地咬牙写下了几句遗言,字迹虽然潦草,但去意十分坚决,他觉得自己活够了,毅然有了了结生命的决心。
老董在办公室上吊了!
在他双腿于空中蹬踹的那一刻,正好有人进来催要他给领导写的稿子。同事们应声而来,替他解下套在脖子上的腰带,直到他缓了口长气,哇哇大哭起来。
老董求死未遂,却意外治好了颈椎病。他后来解嘲说,这病很顽固,断断续续地治了十来年,时好时坏,啥法子都用了,就是治不好!这回行了,医院里的牵引疗法不管用,就上吊去吧!这算是老董自己发明的专利,但不能推广。
蓝宝石
那颗蓝宝石居然还在,依旧摆放于展柜的正中,在银色射灯的照射下,发出骄傲迷人的光芒。
他难以置信,左右看了看,用手使劲地掐了掐大腿,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幻。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那砰砰声震得自己的耳膜如敲鼓一般。他快步离开了店铺。
还是这家首饰店,店名没变,但重新装修过,比当年更奢华了。蓝宝石的价格十年涨了整整一百倍,太贵了。就是这块宝石,绝对没错,他能闻到它独有的气息。它曾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中,向他搔首弄姿,像站街的美女。
十年间,他常常为它从噩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他恨它、爱它,因为它而入狱十年。从狱中放出,他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又鬼使神差地探访它,而它竟依然被锁在玻璃柜中。同样的十年,同样的禁闭,他身无分文,而它却身价大涨。他恨它,恨得咬牙切齿。他爱它,爱得彻夜难眠。
不能怪它,而该恨她!这个败家的娘们儿,若不是她的吝啬抠门,他早就远走高飞吃喝玩乐了,根本就不会被关进牢房,饱受铁窗之苦。
那天已经得手了,只要打个出租车就可以逃之夭夭。她却说什么也不肯,舍不得掏出那十块钱,非要排队挤公交车。警察很快赶来了,把他和她反铐在一起,一对夫妻抢劫珠宝店的大案半个钟头即告破。公交公司还立了功,因为那班车比平时晚了一刻钟进站。
他被判了十年徒刑,而老婆是协犯,三年后获释。只能离婚,他死也不想再看她一眼。若真是让他碰见了,她就没命了。
但他还想再看它一眼,像鬼迷心窍一样。他认为这是上苍的安排,它十年没有被售出,是在苦苦地等他。它闪着迷人的媚光,如同向他眨动眼睛。
他准备好了,一定要把它弄到手,让自己的后半生过得体面些。于是,他动手了,而且很成功。没有事先想的那么复杂,他把它揣在怀里,坐上出租车直奔机场。一路非常顺利,未出现警车围追堵截的险情。
他先跑到一个经济发达的南方城市,想找到一个好人家把它卖掉。它是有明码标价的,价格高得惊人,且附有权威鉴定。然而,它并不容易出手,即使打五折也没人接受。他觉得南方人不识货,只好陪着它飞到遥远的北方,那里的人应该出手大方。
见到的几位北方人都笑了,说这玩意不值钱,十有八九是假的。怎么可能呢?这是珠宝店里的镇店之宝,十年内价格涨了一百倍,当年就值两万元,有判决书为证!再说,它的身份证明出自于专家之手,怎会有假?他差点与买家动起手来,因为对方最高出价五十元钱。他愤怒了,几乎无法自制。什么?五十块钱?你他妈的比抢银行的还狠!连路费钱都不够!
他又换了几个买主,终于挨了顿暴打。人家骂他是骗子,是疯子,是傻×,还往扑倒在地上的他的脸上吐痰。他不得不东讨西借地凑了点路费,挤上火车返回了自己的城市。
他不顾一切地冲进那家珠宝店,骂骂咧咧地嚷着要见老板。老板在保安的陪护下与他对质。他把那颗诱人的蓝宝石拍在桌子上,要讨个说法。老板微笑着端详了一阵子那个晶莹的石头,客气地摇了摇头说,这不是店里失窃的那块稀世珍品。他绝望了,要求调看那天的监控录像。老板遗憾地告诉他,那天的摄像头出了故障,未能录下失窃的过程。他指天画地地发誓,他就是入室抢劫的当事人,他要到警局投案自首。老板不耐烦地向他摆了摆手,随你的便吧!我那块宝石是真的,你这是假的。我那块已经投了高额保险,不管警方能否破案,对我来说,损失并不大!随后,保安把他推到了街上。
他疯了,整天又哭又笑。他反反复复地说自己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了两次,是世界上最大的傻蛋。
猫眼儿
从门上的猫眼儿中,老婆观察到我家对面搬来了一位新住户。
老婆兴奋地告诉我,新邻居是个单身汉,很帅也很酷,像是公司里的白领,大约三十岁上下,比刚搬走的那位拉扯个先天弱智小女孩的邋遢、唠叨寡妇有品多了。她一有空就站在门边,把眼睛紧贴在猫眼儿上,观察对门的一举一动,不时示意我跟她一起分享那位帅哥的背影。
我当然不屑于扮演这种见不得人的偷窥癖一样的下三滥角色,不管老婆如何挤眉弄眼、顿足跺脚,我都无动于衷,专心致志地洗袜子、擦地板。直到老婆垂头丧气、醋意十足地跟我说:“那家伙不是单身汉,媳妇是个水蛇腰的妖精!”她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致,我知道老婆嘴里的妖精得配得上怎样的长相。
我抖了抖手上臭烘烘的泡沫,迫不及待地贴在门后,取代老婆,把右眼塞进观察孔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门。老婆几次冲过来试图把我拽开,我犹如一幅不干胶贴画,死死地粘在门上。终于看到了那位新来的妖精:穿着时尚,腰肢纤细,性感可人。我招呼老婆过来一起欣赏,她却骂我是头猪,又说男人都是色狼。
过了两个星期,经过我和老婆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秘密观察,终于有了惊心动魄的发现。为此,我们两口子亢奋不已,为那位帅哥受到的背叛而愤愤不平。我反复叮嘱老婆,这种天知地知的事情千万不能对外张扬,免得破坏和睦的邻里关系。
女人心里藏不住秘密,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老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憋得脸色发紫,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憋不住了。我厉声警告她:“憋不住也得憋!”她又忍了两天,终于支撑不下去了,神秘兮兮地跟对门的那位帅哥说了实话:“你那位花枝招展的‘水蛇腰背着你经常往家里带人,而且让邻居们无法容忍的是她挽着胳膊的那位男人,竟然年龄比你大、个子比你矮,是个头发已经花白的糟老头儿……”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出面去拦堵那位老男人,劝阻他不要陷入危险的境地,要避免被帅哥暴揍一顿的厄运……
尽管我和老婆处于善意,分头耐心细致地做了两个男人的思想工作,但冲突的爆发仍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就在第二天夜里,对门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伴随着吼叫和哭泣,还有玻璃器皿摔在地板上发出的脆裂声。没等我们两口子把耳朵从虚掩的门缝里拽出来,这一男一女一老一小就冲到我家,把我和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原来他俩才是真正的夫妻。
墓碑
在同一间教室里听过课,于是她就成了我的同学;是同学,于是就有了不好意思拒绝的心理定势;我的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她就很好意思地经常找我,没完没了地向我倾诉一些鸡零狗碎的无厘头琐事……
她受过高等教育,拥有一份只领工资而无需上班的稳定工作和一套联体别墅、两辆高档汽车、数量可观的银行存款,以及一位对她体贴入微的做生意的丈夫。然而,所有这些令人羡慕的优裕生活条件,却无法阻止、替代她的另一种嗜好——无休止的抱怨。
简单地说,她的快乐与幸福是建立在自己想象和杜撰的各种不幸之中。她会不知疲倦地向他人倾诉她的种种不幸,声泪俱下地指责父母、兄弟姐妹和亲戚朋友对自己的不公,能清楚地记起五岁那年母亲曾把一个大苹果塞给了比她小两岁的弟弟,而扔给她的那个明显小许多。这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导致她长期怀疑自己是否是母亲的亲生女儿,直到她的长相完全变成妈妈当年的模样为止。她愤愤地告诉我:“这不是一个苹果的问题。我不在乎苹果的大小,而在意我在父母心目中的位置,他们重男轻女,从小就没把我当人看。”
她曾给母亲买过一件花衬衫,给父亲拿过一百元钱,这是她孝敬父母的铁证,至少跟我念叨了二十年。她还送给嫂子一双塑料凉鞋,这我也听了不下上百遍。她甚至还给弟弟家的小孩送过一件“顶高级”的新书包,“你凭良心说,我这个人孝顺吧,大方吧?做人不能不讲理!不管他们怎么对我不好,我都不计较。该孝敬父母就孝敬父母,该照顾弟妹就照顾弟妹。买衣裳、买凉鞋、买书包不得花钱呀,我心疼了吗?没有!我就是这么个人,不记仇,不跟他们一般见识,父亲说要治病了,我立马给邮去了一百块钱,没说过二话。为给我妈买那件花衬衫,我都快临产了还挺着大肚子满街转,累得我腰疼腿酸,差一点儿晕倒在大街上……”她的高尚与无私大方,总离不开衬衫、凉鞋、书包和一百块钱……
前年秋天,她母亲去世了,与头两年病死的父亲合葬于老家的祖坟上。她很伤心,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觉得自己刚过中年就成了孤儿。
“后事办得顺利吗?”我递给她几张纸巾。
她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不知道,我没回去!”
“你母亲去世了你也不回去送终?”我惊讶地瞅着她。
“我才不回去呢!他们太气人了,没有这么办事的,他们实在是太缺德、太过分了!”她气得又哭了起来。
“他们是谁?兄弟姐妹?”我问。
“还能有谁,就是那群王八蛋!”她又抹了一把鼻涕。
“他们干什么事了,不让你回去奔丧?”
“他们可缺德了,在父母的墓碑上不刻我的名字。你说这叫什么事,哪有这样办事的?”她气愤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问。
“太不像话了!子女立碑怎么能把你排除在外呢?”我也替她抱不平。
“可不是吗,说我没交钱。立块破碑要花二百块钱,还让我出二十,凭什么?我又没占父母的便宜,还给他们买衣服、凉鞋、书包,凭什么让我再出钱?这不是钱的事,是挣个理儿!你说哪有这么不讲理的……”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不知是哪根筋出了问题,我猛地挥手抽了她一耳光。多年的同学,我怎么能动手打她呢?事后我有些后悔。
她一年多没再找我了。人都是有脸有皮的,我失去了一位老同学。
去年正月,她突然打来电话,说是刚从医院回来,想找我聊聊。
“病了?没什么大事吧?”我关心地问她。
她在电话里哭了,说没病,是让大嫂给打了,“那个乡下的泼妇太过分了,揪住我的头发就往石碑上撞,把我的额头撞了个大口子,流了大半碗血,这事没完,我没那么好欺负……”从她的哭诉中我理清了事故的大概经过:她春节期间开着“宝马”回老家给父母上坟,用事先准备好的铁锤砸那块未刻上自己名字的墓碑,正巧碰上了前来烧纸的哥嫂,于是厮打了起来,嫂子还用夺下来的锤子砸碎了宝马的车灯……
欺负人的电表
原先我住在大杂院里,二十多户人家共用一个电表,电费由大伙儿共同分摊。每到收电费时,各家总有意见,都认为自己用电少而交费多,替他人交了钱。起初为顾及面子虽心里有气,但嘴里小声嘀咕几句就算了。日子久了,彼此不再谦让,公开指责偷电者,搞得邻里关系比较紧张。谁家电灯瓦数大了,熄灯晚了,用了吹风机,开了电风扇等等,均会受到监督和揭露。
开始,大伙儿都朝着省电的方向去努力,尽量早关灯,少用电,比赛着减低照明灯的瓦数。你用四十瓦的,我就用二十五瓦的;你用二十五瓦的,我就用十五瓦的;你点三盏,我点两盏,你点两盏,我点一盏。个别住户,尤其是年纪大的,干脆不开灯,天一擦黑,就躺到床上睡觉了,全院的用电量果然下降了不少。
时间不长,东南角王姓一家孩子要考大学夜里复习看书,灯泡换成了一百瓦,且深更半夜不关灯。邻居们虽然心疼,但也能理解,毕竟是特殊情况,况且王家主动表示下月交电费时可以多交两块钱。没过几天,西北角的李家二小子结婚,媳妇娘家富裕,陪送的嫁妆是电视机、电风扇还有电吹风,这些东西都要接上电源才能使用。这下子可引起了震动,尽管李家也承诺交双份电费,但邻居们不答应,共同谴责小两口骄奢的消费行为。新婚夫妇不服,一赌气又添了台电冰箱,并把家里的照明灯换成了大瓦数的,天刚黑就点上了,窗口的灯光贼亮,照得满院子晃眼。
既然说服不了李家的年轻夫妻,各家便憋足了劲纷纷仿效,又跟前两年比赛省电似地比赛着费电,好像谁用电少了就吃了多大的亏一样。买不起冰箱的,总能买得起电扇、电饭煲、电水壶、电热毯,不管有用没用,统统通上电。好家伙,一个月下来,不仅用电量剧增,光保险丝就换了好几回,电闸常因超负荷而跳闸。但大伙儿再不计较了,没人去监督邻家了。
后来大杂院拆迁,邻居们住上了经济适用楼。一家一只电表,用电多少自己说了算,不需与对方攀比,不必看邻居脸色了。没成想楼长在收电费时却让各家多交十块钱,原因是有的住户手巧脑瓜灵,在自己电表上动了手脚,故意把表针调慢,这叫偷电。一个月下来各户电表数字加起来远远少于全楼总电表的用电显示。大家只好均摊,不能让国家受损失。邻居们又开始骂骂咧咧,诅咒那些偷电的毛贼生孩子不长屁眼,出门咔嚓一声被车撞死……
去年,我儿子孝顺,为我在高尚社区买了套两居室,逼着我搬过去。他说,那里的物业管理规范,业主素质好,没有偷电现象。他担心我的晚年因纠结于电费问题而错过了幸福生活。于是,我听从了儿子的意见,住进了环境优美的高尚社区。搬家那天,儿子特意告诉我,这里用电要插卡,电卡他已买好,共有两千度,够用一年了。我心里踏实多了。
住进新屋才一个星期,就有电力公司的来敲门,说是换电表,同时也换新电卡。我说电表是新的,来时才装上的。那位工作人员说,这批电表质量不好,数字显示不准,这回要换电子的。我搞不懂,恳请他不要换。他眼一瞪,那不行,这是规定,不换就断电。我只好又交了一百二十元的电表钱,叮嘱他帮我把表上数字抄下来,“家里只点一盏小瓦数的节能灯,晚上只看一小会儿电视,电卡是新买的,两千度电,才用了一星期,剩下的别忘了给我留下。”小伙子笑了笑说:“没事,亏不了你,这里面还有一千九百多度电呢,明天您到物业换卡时给您充上。”我相信了他。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物业换电卡,没想到有人比我去得还早,排了挺长的队。等开始换卡时,头一个人就跟电力公司收费的吵上了,吵得很凶。交费者认为自己没用那么多电,而电力公司说过去的表不准,得按新换的表计费,那业主不满意,说这新旧两种电表都是你们安的,怎么会出现两个数字?收费者不解释:你别废话了,不交钱就断电。气得老太太嚎啕大哭。接下来的每一户都称自己多交了钱,但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不交费就别想用电。好不容易轮到我了,我哆哆嗦嗦地把卡递上,告诉他以旧换新即可,卡里有不少电呢!那个小伙子把卡在一个机器上划了一下,冷冷地回了句,先补交五百块钱,你这卡还欠着电呢!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两眼发黑,两腿发软,差一点儿就晕了过去,幸亏后面的姑娘扶了我一把。
我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这卡是刚买的,才用了一周时间,里面还有电呢!他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喊到:你自己长眼睛自己看,明明还欠着两千多度电嘛……
我终于倒下了,住了三天院。儿子安慰我说,电力公司就这样,没办法。他们又不是专门对您一个人的,所有住户不都交了嘛!我无力地摇了摇头说:“给我买几包蜡烛吧,我不需要电了!”“那怎么行呢,您总得看看电视吧?”儿子劝我。“用蜡烛照着看吧!”儿子笑了:“看来您老真是被气糊涂了……”
不管儿子怎么劝我,我至今仍摸黑住在高尚社区的公寓里。
吴英的病
过了四十岁后,吴英只对健康和疾病的话题感兴趣。在与朋友、同学聚会时,如果不让她尽情地讲述自己多年来与各种莫名其妙的疾病作斗争的光辉历史,并送上一句“吴英要不是身体不好,咱们谁都比不过她”之类的感叹,她就会一脸的愤怒,甚至会愤然告辞。
她父亲曾对她母亲说过:“这丫头的病就是你给宠出来的。”就因为父亲的口无遮拦,让女儿至今怀恨在心。吴英三十多年没再搭理过爸爸,她早就发过誓了:“我一辈子不会再看他一眼,我没有这个父亲。到他死那天,我也不稀得掉一滴眼泪。我说话算话,否则天打雷劈!”
吴英聪颖而好强,自打上小学起一直表现积极,学习成绩在全班、全年级名列前茅,且好跑好跳,是学校体育比赛中引人注目的奖牌获得者。到了中学依然当班长,偶尔考个第二名或第三名,就歇斯底里地哭鼻子,把衣服撕得一条一条的,然后拿出塑料皮儿的日记本抄录一段段名言警句,并有感而发地写几句自我励志的狠话,诸如:“人生只有第一,没有第二”,“我的字典里没有亚军一词”,“不想当居里夫人的女人就不配做女人”等等。合上笔记本,她会大喊一声,在原地跳几跳,用力跺跺脚,然后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出现在同学们面前。
父母、老师都以吴英为骄傲,同龄人也把她视为典范和标杆。吴英当之无愧,信心满满,高中三年一般不正眼看人。有几个男生暗恋过她,但均未敢有进一步的表示,生怕老师啐他一脸唾沫。“吴英的心在天上,居里夫人的眼里怎么会有居里?”他们私下里醋溜溜地谈论她。
高考结束后,吴英差一点儿走上绝路,若不是妈妈寸步不离地照看她,她肯定寻了短见。由于考试临场发挥不理想,吴英仅考上了一所不知名的大学,与她所设定的目标和同学们的期待相距甚远。她不仅不想读,也不想活了。母亲逢人便替女儿解释,说这孩子去考场时发着四十度的高烧,又赶上生理期,肚子疼得头上直冒汗,能咬牙坚持下来已经是万幸了。妈妈善意的谎言,多少替吴英挽回了些面子。她也渐渐顺着母亲编的故事讲下去,又增添了一些新的细节。讲的次数多了,她自己便信以为真,冲着父母理直气壮地叫:“发高烧、闹肚子、五脏六腑疼得钻心,没死在考场上就算命大了。你俩够有造化了!”
大学四年,吴英依然保持着过去亢奋向上的精神状态,除了各门功课成绩优异外,还担任学生干部,积极组织各类集体活动,同时抄录豪言壮语的笔记本摆了一摞。除了“存在先于本质”、“人与人是狼”之类的流行哲理外,还添加了“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竞争就是把失败的机会留给别人”等妙语。
但走别人的路,别人也不一定让你走。吴英毕业时本想挤进政府部门,实现其“撒切尔夫人”之梦,却未能如愿;又想去大型企业或外资公司狠赚一把,堆座金山银山,也没能成真;她还想了许多别人走过的成功之路,同样无法走通。于是,她回到家乡的县城在自己的母校做了一名中学教师。虽说有一定的落差,但吴英当时仍能以饱满的热情面对那些纯真的学生。这是她的母校,是她倍感骄傲与自豪的过去,是培育她自信和自负的一片沃土,如今她重新回到这里,在夏日的微风中,仰望着操场边那一排排参天大树,她激动得心潮起伏,泪流满面。
吴英挑起了高一班主任的重担,暗下决心要在两年内担任年级组长,三年内升至副校长,五年内主持全校工作,接下去则要越过教育局长,直接当主管教育的副县长。她推测,到那时她不应该超过三十岁。再往后,吴英没有清晰的目标职务和时间表,但她有信心也有决心在四十岁前后成为同学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生偶像。
然而在三十岁生日聚会时,她哭得一塌糊涂。她向昔日的同学讲述了自己身体上的种种不适,头疼、腰酸、胃寒、肾虚、肺热、失眠、惊悸……凡是能想起的各种症状,她都一应俱全,所以她至今不仅未能当上年级组长,而且连做班主任也因体力不支而辞去了。有知情的同学私下说,吴英啥病没有,尽是装的。她很变态,一心想当官,既瞧不起校长,更瞧不起同事,人际关系极其紧张……
吴英一如既往地努力着。“在成功的路上,各种疾病蜂拥而至,围追堵截。同事们的嫉妒也与日俱增。”她自己在日记中写道。她屈身下嫁给了县医院的一位医生,这又是她“倒霉的开始”,“是一辈子的悲剧”,“是瞎了眼的结果”,她常跟同事们谈起这个“窝囊废”、“草包”、“饭桶”,这位生性腼腆善良的男人整天围着她转,像呵护婴儿般地小心翼翼精心侍奉自己心中的“公主”,而傲慢的“公主”却骂他根本不像个男人……
吴英现已申请病退,在她发现自己已超过了升迁的年龄后,她又得上了若干种新的疾病。她守着当医生的丈夫,却四处求医。她说西医没用,都是唬人的,常以她丈夫为例,把医生贬损得一无是处。只要听说哪里有巫医神汉、和尚道士、看相抽签算命的,她必定前往叩拜……尝试了无数民间偏方,直至奄奄一息。他的丈夫一次次把她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换来的都是无休止的数落和谩骂……
只有当同学们去看她时说一句:“吴英若不是身体不好,我们谁也比不了她!”她的脸上才会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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