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斯 江子
牧斯:在人自我意识中,大概有两个世界,一个是表象的许多人自以为是的“世界”,或称是俗世的世界;另一个是以个人的意识、记忆和感知构成的内心世界。在这两个世界中,你揣摩更多的是哪个世界呢?或者,当你写作,你会使用哪个世界的认识去面对世间的万事万物呢?你能描述一下感知这些事物的感受吗?
江子:我必须首先确定“我”——我的学识、品格、身份、气质,我的籍贯、经历、性别、血型、爱憎等等。我是谁?如果我没把这个问题弄明白,我肯定无法去和眼前的世界进行交谈。我是谁?我是一个有过20多年乡村生活的农民后裔,我是中国五千年农耕文明的遗腹子,我是孕育过欧阳修、杨万里、文天祥等先人的,古称庐陵的江西吉安出生的热血男儿,我是接受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启蒙教育成长起来的一个“七0后”,我是写过多年诗歌、习惯用诗歌品格去衡量生活的人……等等这些构成了“我”,构成了一个叫“江子”的信息处理系统。当我面对外在的世界,“我”的这些构成元素会对纷乱的信息作出个人的取舍和判断。
没有“我”,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是。
“我”如果不被世界接受,那么我的写作无疑就是一块毫无影像的幕布。所以,必须修炼“我”,在这个世界上努力呈现“我”。
这个世界太大了,我只要我关心的那一部分。
牧斯:散文是个泛体裁,我的意思是,你写作的时候实际上可能并没有太在意在写什么样的体裁,只看到你尽情表现人物、深入故事、探讨命运,你写家乡的人和事,父亲、盲人、匠人……现在又写染有红色故事的人物,看上去不止是散文的性质,这种超越文体的表述,是否是作家内心本能的倾泄,还是有某种特别的追求?
江子:我写的是散文么?我认为我写的是诗。作为一名前诗歌练习者,我习惯用诗歌的思维方式去看待世界。我希望我的作品有永恒的诗意,有诗歌的经纬、品格,诗歌的深情和锐意。
散文是一种需要特别界定的文体么?中国早期的文体只有散文和诗歌两种分法。不分行的无韵的都是散文。我为什么不可以在我的所谓的散文写作中加上小说的叙事,戏剧化的冲突,甚至摇滚的节奏,油画的质感,摄影艺术中的光影?我为什么不可以采取古代说书人的口吻,模拟各种人物的声音?我理解的散文,就是自由的表达,就是砸掉镣铐的写作。散文应该是河流,随着水势变化而迂回婉转随物赋形,而不是一个预先设定的容器。这也就是我允许自己的散文写作“撒野耍泼”的原因。
牧斯:你提到“怜令悯”一词给我印象深刻,诗人或者作家应该抱着怜悯的心态面对生活,这样会让自己的姿态放低——这里有一个小小的诘问是:为什么不直接进入“被怜悯者”的状态呢?你怎么看这两种概说呢(也许没有谁优谁劣的问题)?
江子:你说的是“怜悯”,我宁愿说是“悲悯”。“冷悯”似还有居高临下的施舍和隔岸观火的冷漠,而“悲悯”更是一种对世界感同身受的悲恸,与卑微者生死与共的担当。“怜悯”也许指涉个体,而“悲悯”肯定是指向更加广阔的心灵。
我从来就把自己当做我笔下卑微人群中的一员——虽然我这么说多少有些矫情。我努力去接近他们的状态,以他们中我最熟悉的人为样本,进入他们的内心,呈现他们真实的悲欢。我总是试图蹲下来,直到比他们还要低的高度。虽然我坐在城市的某个办公室,但当我对“我”的精神身份进行了确认,我内心的冲突和苦难并不比我笔下卑微的人内心的要轻,反而会更加重。
牧斯:你写了大量少年时期对世间的感受,同时也不忘当下的时代生活,作为一个在场者,这二者是否互证?你曾说要写出生活的痛,要以专业的态度面对写作本身。专业是如何个专业法?像律师、会计或其他行业一样有自己的标准吗?或仅是一种态度?能否趁此说说你的写作观念?
江子:我写下大量少年时期的成长,是想对过去的时光作深情的挽留;我写下当下的时代生活,是妄图做一个时代的书记官,为当下的得失荣辱提供一份证词。倾听往事的回声和捕捉眼前天空里的闪电,其实是想表达我面对的世界的阴阳两面。
专业的态度,有的人说是职业的态度。我想说的是同一个意思。我说的“专业的态度”指的是,把写作作为一门职业,一门手艺,自己必须怀着手艺人的专注和热情,以及用一生来写作,用写作构建一个完整的、具有个人气质和哲学境界的文字世界的野心。专业的态度是抵御被遗忘的可能方式。现在资讯过于发达,少写,依着兴趣写无异于失语。
多年前作为一名诗歌练习者我写下我的诗歌观念:“逼近现实,让词语在隐痛中发光。”如今作为散文写作者,我依然作如是观。我希望我的写作,是勇于与现实辩驳的、短兵相接的写作,是有痛感的写作,是有光泽的、有情怀的写作。
牧斯:很多人说,作家要对生活保持激情。在这样一个小城,看到诸多文学老年经常对许多事物激情澎湃,但那样的激情总是令人生疑,因为他们的表达与他的激情似乎相距甚远。同你接触,感觉你也是富有激情的人,并且你的激情总是让我信服(甚至让我惭愧),你感觉你的激情是天生的还是真是对生活的使命感?或者你是如何阐述写作与激情的关系的?
江子:我是B型血,狮子座。我写过很多年的诗歌,虽然我写得并不好。这是否是我经常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原因?其实我向这世界要的并不多。可我在写作中经常会告诫自己文字的温度不要太高,要克制、内敛,要小心掌握文字的火候和节奏。只有适当克制的激情才是优雅的情绪,像很多写作者一样,我当然希望我的文字有优雅的、高贵的质地。我不知道我是否做得足够好?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过对生活的使命感。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我成了一个写作的人。我的家乡是江西吉水,那是一个出文人或日梦想家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潜意识里是否有要把故乡那一根文脉继承下去的愿望?我只知道,写作至今依然是让我能够保持激情的最佳的方式。我热爱它,所以我满怀激情地从事它,并努力在写作中完善自己。我觉得我不需要其他的理由。
牧斯:有人说,所有的写作都是一种反抗,不论是对个人的、内心的,还是对政治的、存在方式的,只不过一些人戴的是枷锁、一些人戴的是花环、一些人戴的是环形气球,当然,也许有人什么也没戴……如果这句话成立,你如何看你的写作?
江子:是的,写作是一种反抗,对庸常生活的反抗,也是对时间的对抗。现实平庸,而写作是可以让人产生幻觉的精神创造行为。时间由此及彼永无回返,而写作可以让时间的河水倒流,以苍凉的手势召唤往日重现。
可写作也是与世界和解的方式。通过写作,我们与现实达成了谅解,我们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一份与现实和解的备忘录,一份协议。
我想说,写作最终是努力达到独立和自由。
牧斯:知道你是由诗歌转向散文写作的,并感觉散文的写作让你获得更大的自由,体裁的换轨是否经历过挣扎?另外,我们江西有许多位作者都有相似的换轨,能否就此现象说说你的看法?
江子:至今为止,诗人依然是我最崇敬的人群。特别是现在这个叙事的庸常时代,做一个诗人更需要才华和勇气。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合格的诗歌写作者,是诗歌写作群体中的一个可耻的逃兵。我依然想做一名诗人,而不是一名散文作者。我才气不够,诗歌的天分不足,另外我还是无法做到无欲无求,我想要我的声音能被更多的人听见,所以才转身去写了散文。
江西近年产生了一个在全国文坛颇有影响的散文写作群落,他们大多都有过很长时间的诗歌写作时期。我以为他们是以诗人的敏锐闻出了时代的悄悄转轨——他们发现世界已从抒情的时代悄悄转变为叙事的聒噪的时代。于是他们不失时机地把分行变成了不分行,把短章拉成了长篇。他们的写作得到了关注。而我从心里认为他们写出的篇什依然是不分行的诗歌,他们把诗歌才有的修辞引入散文,把诗意在文中作了毫不删减的保留,这使他们的写作有了言简意赅的效果,文本也因此有了丰富的指向性,这正是他们的写作受到关注的原因。说到底,那是一群诗人在写散文。
牧斯:国内的散文写作似乎有新的发展趋势,能否介绍一下这样的趋势?
江子:国内写散文的人越来越多了,因为像媒体宣传的那样大家生活好了衣食不愁了,散文写作已经成了一种新的消费形式。
大家接受的信息、营养越来越一样了,散文家长得越来越像了,写得也差不多没啥区别。
在散文家越来越多、散文的出版市场非常不好的形势下,要想做一名独异的散文写作者,要想用散文的形式发表一点不一样的声音,有多么的难。
依然有一些优秀的写作者,从修辞、哲学和历史等等方面寻找散文新的可能,努力呈现生活和时间的纹理,探索人性的真相。他们是值得尊敬的。散文在他们的手里才真正获得了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