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显春
少时酷爱读书。说是废寝忘食,粮食倒是一丁点儿也没省下,灯油却是耗了不少。目不识丁的父亲老是心疼他那半盏灯油,不止一次苛责:“书中有啥?……”言下之意不肖子恐有败家之虞。幸有曾读过大半年私塾的爷爷执掌家政,对我倒是偏袒护短法外施恩,甚至还赞赏有加:“孺子可教也。”少年的我终于可以饱读能读之书。
说是饱读,实为戏谑之语。在物质和精神极度匮乏的年代,我最大的苦恼是除却课本之外,无书可读。只好把凡是有文字之物皆称之为“书”,如连环画、旧报纸,甚至把生产队新购手扶拖拉机的说明书也当作宝贝,捧上半夜。最值得兴奋的事是一位高年级的老兄借给我一本手抄本的小说《梅花党》,硬是浪费了我们家两大盏灯油,连爷爷都气得胡子直翘。
至于书中有啥?那时倒真没认真想过,只是沉浸在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中难以自拔,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黄继光奋勇堵枪眼,猛张飞喝断当阳桥,醉武松赤手空拳打老虎……对于书中的仁人志士豪杰英雄,顶礼膜拜之余,便是模仿,把自己混同于英雄时代的英雄人物,恨不得能为之生,为之死,为之爱,为之恨,为之熬夜,为之逃课(当然语文课除外)。
那时还不懂欣赏文学的精髓处,可书里透着的情感却无师自通,想必这正是文字的魅力。我像一只快乐的鱼遨游在无涯书海,游过沧海泱水、四季春秋,游过唱歌的小溪、咆哮的江河,游过浑沌的泥汁、清澈的碧波。从懵懂稚童到翩翩少年,书页像岁月一样被我一天天地翻过,自有一种执着,痴心难改;自有一种坚定,矢志不移。
现在才知道,书在我童年时给予的,是一种情怀,一种让童心愉悦的情怀;是一种启迪,一种分辨是非的启迪;是一种快乐,一种让人幸福的快乐。
现在才知道,书是一位长者,抑或是一位智者,慈眉善目,敦厚内敛,拈花微笑,没由头的与我相识、相知、相恋、相守。于文字间的问候、体贴、相拥和相亲,如今生的偶然,更如前世之缘。读书时的欢欣、欢喜、欢畅和欢悦,更是我内心无法表述更无法割舍的情感。
现在才知道,打开一本书的扉页,如同推开一扇智慧的窗户,我就坐在窗前,月光透过窗棂的木格子,稀疏的树枝投影在身上,月色幻化成一种背景,如梵高大师的印象派画作,斑斓而深沉,让我迷恋其间,欲罢不能。
后来上高中,父母师长的心愿是我能够“鲤鱼跃农门”。象牙塔迷人的光辉,引得莘莘学子竟折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切为了高考。不过此时的我却到了痴迷“读书”的最高境界,阅读面之广,阅读量之大,堪称疯狂。而这些“书”又与高考关联不大。为《红楼梦》而通宵达旦,为《三个火枪手》而彻夜不眠,为琼瑶而泪湿衣衫,为金庸、梁羽生而走火入魔,为李清照而“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雨打窗台湿绫绡。”
记得一次数学课,正被梁羽生的《一剑下天山》勾得神魂颠倒,让数学老师逮了现行,叶老师嘲笑我,说是“一书下农田”,我却嘟囔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老人家气得不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摇着满头银发问我:“你说这书中究竟有啥?”
书中有啥?于我而言,黄金屋不黄金屋的吧,倒明白那是空中楼阁,未敢怎么幻想。对于颜如玉,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则有些许隐隐约约的念头。时下酒桌上流行一句话,叫做酒不醉人人自醉,换到读书上,情景亦然,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是一不留神就书不醉人人自醉了!每每读到精彩处,便是醉到极致,不由你不神游太虚浮想联翩,恍惚中,会有裙袂飘飘的红颜娇娃婀娜而至,用不着嘘寒问暖,更不需低吟浅诵,只从宽大的绣袍中伸出白皙玉臂,纤纤玉指为你研墨净笔、端茶续水。荧荧灯光中,佳人吹气如兰,一股暗香萦绕左右,原本冷清寂寞的书屋,登时活色生香。读书之人为书沉醉,也为暗香沉醉。“红袖添香夜读书”,好美的文字!好美的境界!好美的人生!还顾及那些红尘俗世的名利得失做甚?
那一年的高考,语文考了98(满分120),全校第二名。数学也是第二名,不过是倒数的。大学因此与我无缘,学生生活由此告终。也终于明白了,读书不能当工作,读书不能当饭吃。岁月流转,人事倥偬,那读书时捕捉到能温热双颊的甜言蜜语,那些与文字一同品尝的欢喜和惆怅,终究敌不过时间的力量和生存的需求。不得不分手!不得不放弃!束之高阁的不仅仅是一捆捆图书,还是那一份难能可贵的宁静和纯真,更是一种无奈。
辗转于名利场、社交圈、小家庭,忙的是披星戴月,混的是纸醉金迷,逐的是金钱财富,谋的是柴米油盐,为的是娇妻爱子。静下心来读一本书,于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哪有心思,哪有心情,哪来那个时间,哪来那个心境。好不容易借上厕所之便,翻开一本书的扉页,未及十行,河东狮吼:“还不出来干活,看那破玩意有用吗?那上面有啥?”好端端的一本书竟成了“破玩意”了,真是斯文扫地。百无一用是书生,既然书中没有千盅粟,也只好夹起傲气的尾巴,埋头干活。
远离书本二十年,那曾经伴我成长的浓郁书香渐渐淡去。裹在周围的尽是一些铜臭气市侩气,熏得自己头昏脑涨,总想找一个机会逃避,可怎么也逃避不了。直到四十岁,直到有一天,生病在床,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可乍一闲就觉得很不自在,浑身不舒服。百无聊赖之际,上高中的儿子从书店回来,手中拿着一本鲁迅先生的《呐喊》。新书散发出的油墨香,一下子勾出蛰伏在我心里很久的馋虫来。尽管二十年以前读过这本书,也曾被先生目光犀利、刻薄之外又多哲思的文字折服,但再一次地温习,还是有着新的感悟。更重要的是,年届不惑的我此刻与书本文字的重逢,竟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恰如久居洞穴的人忽地走到了天地之间,知道了自己原来还是一个被囚的奴隶,而书本之中的美妙才是洞穴之外红尘万丈溢彩流光的世界。如同十年久旱逢甘霖,千里他乡遇故知般的喜悦,更怕失去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从此,再也没有放过从我面前滑过的每一行文字。
夜阑更深,或是稍有余暇,我会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不管是老书、新书,还是长篇、短文。捧一书在手,用衣袖轻轻拂去封面上的浮尘,或正儿八经端坐在书桌前,或吊儿郎当摇晃在摇椅上,如同邂逅一位阔别经年的知己,抑或是心仪已久的红颜,灯下交流,围炉夜話,耳鬓厮磨。古之圣人所著,今之贤达所出,轻松幽默的书,严谨深刻的书,温暖人心的书,引人深思的书,南怀瑾的,余光中的,季羡林的,余秋雨的,张爱玲的……随心所欲,随兴翻阅,用心体会。会心处,“读书有味身忘老”,索然时,“抛书人对一枝秋”,更多的时候,“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就这样紧跟文字的足印,在书的世界里旅行。与书中的人物同悲同喜,与文字的叙述同气连枝,时而心潮澎湃,温情洋溢,时而心情抑郁,忧心忡忡,时而哈哈大笑,眼泪都流了出来,时而合卷沉思,感慨万千。读到兴处,如同沐浴甘露,遍体舒畅;又如咀嚼甘果,唇齿留香;更有幸从中悟得道理,掌握人生。
至于书中有啥?毋需思考,更无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