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桐
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那些混乱而膨胀的情感,耿光明以为早就被时间埋藏得深深的、永远不会再翻出来了,今天,在女儿出嫁的日子,它们居然全部奔涌过来。
吉日
这一天是个吉日,农历四月初九。耿光明请人测算过,此日宜嫁娶。
今天女儿耿艳燕要出嫁了。为了这一天,耿家操持了近两个月。银子流水一般淌出去,让亲家母瞠目不已,直担心自己的儿子今后如何去将就这个裹金镶银嫁进门来的媳妇。
耿光明拍拍亲家母肥嘟嘟的手背,说:“我们燕儿看重的是你儿子的优秀。”意思是钱是不成问题的。亲家母明白,对富甲一方的耿家而言,这般气派地嫁十个女儿也不过是动了九牛一毛。耿光明补上一句:“当然啦,燕儿看重的也是我们看重的。”
女婿龙世礼是留过洋的工学博士,30出头就是大学副教授了,教授自然是指日可待的事,前途开阔得很。儿子是母亲的招牌和胆量,亲家母面对耿家一直都是理直气壮的,你耿家不过是有钱有财,我家儿子可是国家栋梁之才。这一点耿光明是看出来了的,他不大喜欢这个片子傲慢的婆娘,也不大喜欢龙女婿——这个有过婚史的32岁的成年男子,女儿耿艳燕只有22岁,刚刚大学毕业。可是。女儿执意要嫁,当父亲的有什么办法!
吉日凌晨,耿光明早早醒来。在黑暗中睁开眼,身旁的妻子青竹还没醒。耿光明突然心里又酸又空,难受,他张大嘴猛吸几口气,把难受劲儿憋了回去。
一家人穿戴好,耿光明,青竹,还有他们的小儿子,这个与耿艳燕同父异母的小男孩对姐姐的出嫁充满了好奇,跑上跑下一刻不停。
婚礼在老字号锦蜀大饭店举行。大厅和走廊金碧辉煌,乐音绕梁。数百亲朋好友、商界同事都打扮得周周正正而不失礼份,并一一归位落座。
新娘的生母、耿光明的前妻刘莉和丈夫也来了,一同被安排在小厅休息。耿光明问前妻:“这些安排,你还满意吧?”刘莉白他一眼,回答:“满意不满意都是这么回事情。”刘莉不冷不热地,暗里埋怨耿光明竞然让女儿嫁这样一个“大龄”男人,再气派的陪嫁、再盛大的婚礼,都不能让她咽下这不满。
红毯的那一头
灯光渐渐暗下来,耿光明挽着女儿走上红毯。红毯很长,尽头站着的龙世礼显得又小又模糊。耿光明看看身边的女儿,他不记得父女俩有过这样的亲密,穿着露肩婚纱裙的女儿,简直就是个小女孩儿的模样,肩头那么瘦削,脖子那么细,胳膊也那么细,身子那么单薄,眼神那么迷茫,可她今天就要嫁作他人妇了,可她真还是个孩子,为何要这么匆忙?
22年前,女儿刚出生时可是个健康红润的孩子。同一产房里住了五个产妇,女儿生下来就有黑黑的头发盖过了半个耳朵,所有的人都过来看,称赞不已:“呀,好漂亮的小姑娘啊!”“长大了头发一定又黑又多,披满一背哟!”有人问护士:“我们家孩子头发怎么稀稀拉拉的呢?”一个老护士过来说:“人家这孩子气血足,头发当然好。”耿光明和刘莉都非常骄傲,女儿真争气。
那时他们多年轻啊,在同一家工厂工作,刘莉是电工房的,耿光明是钳工,成天乐呵呵的,还是工会主席给他们做的媒。婚后住在厂里分配的筒子楼里,每家夫妇只有一间房,家家都在楼道里做饭。那个楼道,烟熏火燎得没有了本色,黑漆漆的,白天都得开灯。那时的生活是清贫而简陋的。两人呵护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对清贫和简陋没有什么更多的感觉,因为单纯,因为所有的年轻夫妇都这样过日子。
后来,耿光明辞职做生意,后来,他们搬进了新房子,再后来,他们离婚,在法庭上争抢女儿,耿光明的理由是刘莉成天打麻将,带不好孩子;刘莉说耿光明在外面有女人,根本不配做父亲,他们相互指责,唇枪舌剑,女儿哇哇大哭……
那些过去了的日子啊!
今天已是新娘的女儿头发还是那么好,在脑后盘一个沉沉的髻,粉色百合花瓣衬托着,真是漂亮,而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就要把她送到那个俗物男人手里了,耿光明心里慌乱起来,低下头对女儿耳语道:“如果不幸福,就回家,任何时候都可以。”女儿抬起头,睁大了眼望着父亲,那眼里有惊讶,有埋怨,有一意孤行的执拗。歉疚
耿光明多么希望红毯长得没有尽头,就这样牵着女儿一直走,一直走。他心里充满了对女儿的歉疚,在女儿最需要父亲温暖怀抱的时候,他,不知道不懂得不慈爱,像一颗呼啸的子弹充满了杀伤力。
后来,耿光明遇到了青竹,和刘莉离婚。女儿判给了母亲。女儿12岁时,刘莉再婚。女儿被送回耿光明身边。
女儿已经不习惯跟父亲相处了,因为,之前有五、六年的时间,父亲就是每个月寄来生活费,以及过年过节送礼物和领她出去吃顿饭的那个人。
在父亲家里,耿艳燕安静得像空气。不上学的时候,她可以一整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青竹千方百计想得到小姑娘的认可、接纳,可遇到一堵沉默的墙。耿光明安慰妻子,慢慢来。
后来,青竹生了儿子。没想到这个孩子成了耿艳燕愿意接纳家人的转机。小姑娘大概是第一次看见襁褓中的婴儿,惊讶极了,说:“他好小啊!”耿光明抓紧机会说:“你生下来也是这么小,不过头发比弟弟的黑,比弟弟的多。”耿艳燕一脸惊奇又有点喜悦:“哦!”
耿艳燕喜欢这个弟弟,也因为小弟弟,她开始对继母青竹有一些反应,比如点一点头之类的。她把小手指头伸进弟弟握着的小拳头里轻轻地摇,弟弟咯咯地笑,她也咯咯地笑。耿光明和青竹都松了一口气,这丫头原来是会笑的!
耿艳燕打消了回到母亲家里的念头。因为,继母并非如母亲描绘的那样坏、狠毒,还有,她不喜欢继父。
耿光明把耿艳燕送进当地最好的学校,每天有车接送,中午也接回家来吃饭。但耿艳燕没有朋友。司机说从未看见她跟哪个同学并肩走过,或是说过话。班主任的操行评语里总有这样一句:“希望该生多关心集体,多与同学交流,搞好团结。”每次看到这些文字,耿光明的心里就会蒙上一些阴影。
耿光明的生意做得很顺手了,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在家里,看看报、侍弄花、陪伴家人。可是,他发觉与女儿之间的障碍不是那么容易消除,好在小儿子乐意在他们之间牵线搭桥。姐弟俩感情很妩
耿艳燕在高一时恋爱了,跟高三的一位男生,男生的父母焦急地找到学校来此事才暴露了。这让耿光明头大了。对女儿,耿光明是倍加小心的,不敢打也不敢骂,劝道:“中学生谈恋爱早了点儿。”女儿答:“我没有。”耿光明问:“班主任不会无中生有吧?”女儿淡淡地说:“就是去看了几回电影。”耿光明惊讶道:“电影都看了,还有啥说的?”女儿说:“那也叫没有!”耿光明想问怎样才叫有呢?他不敢,害怕听到更厉害更出格的回答。
后来,听见姐弟说话,姐姐说:“他们说我在谈恋爱。”弟弟哪里懂,只会说:“好。”姐姐说:“那我就真的谈给他们看!”弟弟说:“好。”姐姐说:“我要周游世界!”弟弟说:“好。”姐姐说:“我不回家了。”弟弟说:“不好!”
耿光明和青竹都吓了一跳。
后来,那个男生考了大学,走了,女儿再也没接触过任何男生。然后就是22岁时,女儿突然说要结婚,是真的结婚,这一回连恋爱都省略了。
在世人看来,耿光明的女儿是不愁嫁的,好小伙子多的是。耿光明曾问过女儿,看上他哪点了?女儿不假思索地回答:“可靠。”耿光明很想反问:你懂得什么叫“可靠”?但他不敢。
耿光明咨询过心理医生,人家分析说在父亲角色缺失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往往有焦虑症和不安全感,女孩子成年后通常会找个年龄较大的男人做丈夫,以弥补童年时代的情感缺陷。耿光明心里有些沉重了,“这么说是因为我的原因……”心理医生安慰他:“不过是推测,其实,每个人在童年时期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甚至危机,完美无缺的童年是少有的。”耿光明想:那么,还是因为我……婚宴。
红毯终于走到了尽头,耿光明把女儿交到龙世礼手里。大厅大放光明。那一刻,耿光明心里生出绝望,眼泪都要出来了。
龙世礼对岳父微微鞠了一躬,就这一低头又让耿光明看见了女婿开始谢硕的头,在强光下显得尤其刺眼。
耿光明和刘莉被安排上台,并排坐下,以接受新人的礼拜。好多年两人没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都感觉十分地别扭。虽说是女儿的父母,可两人心里更认同的关系是离了婚的人,之间横着那么多的恩怨。
司仪是个见多识广的青年,这样的场合处理得得心应手,安慰道:“叔叔阿姨自然一些,你们是美丽新娘的父母,以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耿光明笑了,刘莉咧了咧嘴。
婚礼仪式一项一项地进行,轮到新娘新郎父母讲话了,耿光明接过话筒,开始还有条有理,后来就渐渐情不自禁,声音也哽咽了。台下有人唏嘘,说做父亲的都是舍不得女儿出嫁的,又有人说千辛万苦养大的,一下子给了别人,亏得慌。倒是新郎母亲干净利落、振振有词,又嗓音宏亮,夸自己的儿子从小就如何志向高远、出类拔萃,如今更是前程远大。大家都觉得她有点跑题,有人在下面交头接耳:这是结婚,又不是征婚。
婚宴开始。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女儿和女婿挨桌敬酒。女儿换了红色旗袍,她瘦削的身子显得更加单薄。耿光明叮嘱女婿:“燕儿是不能喝酒的!”女婿豪气万丈地拍拍胸脯说:“知道知道,她就做做样子,我是真喝!”他的脸被酒精染得红光灿灿,连头上谢顶的部分都放出油亮的光来,平日间的儒雅沉稳也不见了。耿光明觉得喝了酒的女婿俗里俗气,一点都不像大学里的副教授,也不像留过洋的博士,和那些善饮划拳的区乡干部没有两样。
婚礼还是结束了。
女儿就要被女婿领走。龙世礼牵着耿艳燕,钻进轿车,耿光明忍了好久的眼泪奔涌而出,身边的刘莉也泪眼汪汪。
耿光明觉得,自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