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舞者

2012-04-29 00:44麦穗
辽河 2012年9期
关键词:天棚白月光日记本

麦穗

没有人计较秋天是怎样到来的。仿佛走着走着,突然踩到了落葉,这才抬头看看树梢,哦,又是秋天了。心情萧索一下,又低下头,继续走路。

火车停靠了,冷清的小站被汽笛拂了一下。接着,一双双急匆匆的鞋从窄小的站门中挤了出来,留下各乡的尘土,四散而去。

冉站在候车广场上四顾,空荡荡的,新修建的广场上连一片树叶都没有,几个卖茶蛋小吃的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分不清是男是女。

她羡慕那些有处可去的鞋。不管鞋子里藏着的是一双怎样赃臭脚,不管所去之处是宽街还是窄巷,是宽敞的厅堂还是低矮的茅屋,总有个地方在那等着它们。

北方迅疾的秋风里,冉像一只美丽的黑色蝴蝶。

我在黑暗里听到祖母抖瑟瑟地穿上了衣裳。祖母的衣裳很宽大,裤子也很宽大。就是这样的一种宽大,衬出祖母鞋的小。

祖母擦燃火柴,点上油灯。祖母宽大的衣裳映在天棚上。白月光拂过那点豆光,有一点点的冷清。我想,假如没有房子,假如所有房子都没有屋顶,祖母一定会飞向白月光。

天棚阻拦了祖母的飞翔。那个硕大的舞动的黑影把我罩住。然后,我看到祖母稀疏的长发随着月光起舞。

有风,但我不知那风从哪来,又要到哪去。也许风从月光里来,在这片土地上,在我家的老房子里转一圈,又回到月光里去。谁知道呢?我知道的太少太少。这世间有无穷的秘密,就像我从不知我来自哪,要到哪去,为什么来,又为什么来的如此不情愿。就像祖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寂静的乡村来到这个县城,来了以后,又无处安放自己。

祖母宽大的衣袖从天棚移到墙壁,又从墙壁移到天棚。樟木箱子被打开,一股腐朽气息丝丝缕缕地飘了起来。祖母终于找到了在这个夜晚她要找的东西。樟木箱子被关上了,飘出来的腐朽气息被丢在了箱子外。

冉就是在这样的一种心境里走进了小旅馆。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位肥硕的老板娘。冉想从老板娘的脸上寻到了些家乡的亲切。一个人?住单间?朝阳的加十块,在这一日三餐加十块,跟我一道吃。冉选择了朝阳的单人房间。

窄小的房间有扇窄小的窗,从窗口望出去,冉的目光撞到了一株粗壮的老柳树上。黄透了的树叶攀爬在风的身上,一片一片飞离枝头。

她用冰冷的手指在日记本上写到:十月的第十七天,终于回到这里。然后,她把“回”字划掉,在上面写了个“来”字。她合上日记本,把满是疲惫的目光投向窗外。

冉的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不羁。这种拒人千里的不羁很快就被老板娘捕获。这个荒凉的北方小城,有着自己的基因秩序,它们漂浮在空气里,弥漫在土地上,停留在人们的唇齿间。而冉的身上有着的却是另外一种基因秩序。冉的到来,就像一只美丽的黑色蝴蝶飞入了白色迷雾。她的高傲、冷清,在她晚饭后的一支烟里飘向老板娘。

冉没有满足老板娘的好奇心。冉知道这个小城的人有着无穷的好奇心。任何人的生命样式都是他们想窥视的,却无法理解和接纳。

祖母摇摆着腰肢向着白月光去了。她伸向夜空的手臂不再是抖瑟瑟的。我看到祖母舞动的手臂向春风中的柳枝。还有她的白色长发,柔软似蓝色湖水中的水草。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吟唱。

我不知道那是唱给谁的歌。祖母身上有许多许多秘密。她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并且可以在两个世界自由行走。那些企图窥视她的人都会在她神秘的目光中返回。他们恐惧祖母身后的那个未知世界。他们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也许就是因为无知才生出恐惧。

而我知道那里有什么,有祖母美妙的歌声,动人的舞蹈,还有祖母妖媚的眼神,精巧的鞋子。

我很少能够看清祖母那双精巧的鞋子。她们总是躲在祖母宽大的裤脚里。祖母就是踩着这双鞋子,摇摇摆摆地沿着乡村的田埂一路走进小城的长街。一群忙着刷大字报的少年停下他们的革命工作,快看,快看,小脚老太太。当她摇摇摆摆地走到在革命摇篮里成长为女干部的母亲面前时,她的腿向后收拢,把那双精巧的沾满乡村尘土的鞋藏在夸大的裤脚里。

祖母不许我看她的鞋。

冉去了一次乡村。那片陌生的土地已被农人收割过。田埂间遗留下一垛垛玉米秆。她的黑色皮鞋踩在田埂上。霜已经光临过这片黝黑的土地,然后很不客气地把生硬丢下,向南走去。

冉从南方来,那里的十月还很温暖,那里的十月还沉浸在绵绵阴雨中。冉的眼睛里也有南方的绵绵阴雨。风吹起她黑风衣的衣角。冉一个人,在田埂上走来走去。她不能确定把纸包里的东西送到哪。

冉最终拿着纸包回到生意冷淡的小旅馆。肥胖的老板娘又开始她的好奇心。冉很冷,她向老板娘要了一点点白酒。就是这一点点白酒使冉的脸红润起来。冉说,我是舞蹈演员。然后她便看到老板娘张圆了的嘴,然后便是一连串的艳羡。我们这种小地方的从来没出过舞蹈演员,舞厅里倒是有会跳舞的,她们都是鸡,她们来自离这不是很远的各个乡村。

能把舞蹈和鸡连在一起说的,也许只有这个小城的人。冉不无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起身回到窄小的房间,打开日记本。她写到:今天是十月的第二十天。然后,笔在她的手中折断了。

我终于看到了祖母的鞋子。深蓝色的鞋帮上绣着淡紫色的莲花。

祖母唱着唱着,忽然撩起裤脚,于是我便看到了那双美丽的鞋。祖母的鞋尖踩着空气,在我头顶走过来,又走过去。我伸出手,想摸摸那朵美丽的莲花。

第一个惊叫的不是我,是我那位一身革命正气的干部母亲。是她恐惧的惊叫打扰了我的睡梦。我看到祖母悬挂在粗壮的房梁上,她那美丽的精巧的鞋挺立在空气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用脚尖走路的女人。

祖母没能埋进祖父的坟里。她是位巫婆。族人相信她死后会报复那些背叛神灵的子孙。

冉为了寻找一支笔走过了一条条长街。直到黑夜到来,她也没能找到那支笔。

最后,她打开日记本,喃喃地说:祖母,我没能把你的鞋送还给你,我找不到你。我看到那些生长在你身体上,又死去的玉米秆,我很想知道,那些玉米进入了谁的身体。

(责任编辑:刘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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