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府宴

2012-04-29 00:02徐岩
辽河 2012年9期
关键词:孔府马东玉龙

徐岩

去同学老窦家里好几次,都让我注意到他摆在客厅靠门一侧的那只酒柜,酒柜没有什么特别,就是一只木制的橱柜,两侧的木框粉着米色的漆,正面镶着大块的透明玻璃。其实引起我注意的是摆在里面的一些酒,有玻璃瓶的剑南春,也有瓷瓶的五粮液。这些所谓的名酒我们都或多或少的喝过,只是靠柜子一侧那瓶酒却显得很特别,它是酱黑色,有着圆墩墩的肚腹,瓶嘴用红绸布缠死了,吸引我的是那封贴在酒坛上的酒封,是很周正的草写“孔府宴”三个字,酒坛子上落满了薄薄的灰尘,我几次都想拉开酒柜的玻璃门,取出那坛酒看看,都被老窦给拦了,他说不值钱,要喝就喝好的。

最终是去了几次也没喝成,有一个下雨的晚上我们几个同学又凑到了一起,在外面吃饱喝足后又打车拐到老窦家楼下,钻进楼头那家小吃部,点了菜牌上所有的荤菜和两个青菜,又吩咐老板娘给包几斤酸菜馅的饺子,几个人一边喝一边等郊县的一个女同学来。老窦在单位加班没回来,便打电话让他媳妇给送下来两瓶好酒,我提议就拿那坛孔府宴,可他媳妇来回折腾了两趟送来的却都是剑南春和鸡西的苦瓜酒,我提及孔府宴,老窦他媳妇方委婉地告诉我们那一瓶动不得,她说连他家老窦自己都惦记挺长时间了也没舍得喝,那可是他的命根子。这一回我们酒喝到黄昏时,郊县的那个女同学下火车赶过来,为了陪她,老窦的媳妇也参加进来,还特意从家里端来一大盘蒸好的大闸蟹,刚好是深秋季节,北方正是吃蟹的时节,老窦的媳妇脸上挂着一副少有的自豪感听我们夸她家老窦有能耐,说打她家老窦当上处长之后,送礼的人就多起来,就拿这盘子螃蟹来说吧,是人家专门从阳澄湖带过来的呢,我们就纷纷举杯敬她酒,一轮酒下去,老窦的媳妇申立红就喝多了,本就长得好看的一张脸被酒气熏染后更加的俊俏。女人一喝了酒,即便是平常不喜欢讲话的,酒后话也就多起来,她主动给我们讲了她家老窦的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其中两件很让人惊讶。

老窦年轻时候曾有过一个女人,两人爱得死去活来的,差一丁点就结婚了,老窦的媳妇说这件事时眼睛里是噙着泪水的,那两大颗泪珠在她眼眶里滚动,是我们把话及时的岔开才让她情绪平稳下来没哭闹起来。

从郊县赶来的女同学叫乔玉龙,本来也是奔老窦来的,在城西监狱当警察的马东说他接了老窦的电话才张罗这个饭局的,在几个人打车来老窦家楼下的路上说小乔这次来见咱们这些同学的目的只有一个,是借钱,她遇到了难处,丈夫被抓了,对女同学乔丈夫的情况我们几个还是多少知道一点,她先嫁的是一个转业军人,不知什么原因孩子两岁时离婚了,没过多久又嫁给了一个在下边城市開小煤窑的男人,结婚后情形一下子就不同了,穿上了貂皮开上了进口小汽车,每次出席同学聚会时都是浑身的珠光宝气,前两年还优越得不可一世,怎么短短的时间竟又落魄起来,在吃饭前,马东透露说乔的第二任丈夫是因为他承包的煤窑出了塌方事故死了人才被抓起来的,乔这一次来省城见同学是想借钱捞她男人。马东把话锋转了下说大家大可不必害怕,人家乔美女不会白用你们的钱,她丈夫一旦出了狱,钱会成倍的返回的。价值几千万的小煤窑可明晃晃在太阳底下矗着呢。尽管有马东事先透露的信息,但是吃饭时大家伙还是用不友好,甚至无比戒备的眼神望着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吃饭的乔玉龙,但整个吃饭过程中她也没说几句话,没提借钱的事,这态度倒让一大帮同学舒了口气,饭局快结束时,乔玉龙把自己的杯子倒满白酒,起身敬大家,她先简要地讲了丈夫被抓的事情,原来是她丈夫承包的小煤窑发生了透水事故死了好几名矿工,不仅煤窑被查封停了产,连人也被刑拘关进了市公安局的看守所,她说想把人保出来必须得交足两百万元的抵押金方能办理,她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诸如丈夫的汽车,自己的金银首饰,包括给孩子准备的一套结婚用房,但还是差十几万,虽然乔没有提出来跟大家借钱,但言外之意还是遇到了困难,而困难便是筹钱。还是马东快言快语,他率先喝掉自己杯中的酒说,李全海够可怜,不管他以前当小煤窑老板时曾经有多么显赫,可一旦触犯了法律那人就不是人了,那看守所里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尽快地把人捞出来是上策,但是你捞人的钱数额差得太多,十几万元虽说算不上大数目,可对我们这些工薪阶层的穷同学来说却是一道难题,马东说完后很多人都附和着说,是呀,家里的三位数存款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坐在乔玉龙身边的另外一个女同学任艳插话说,要想解决问题惟一的办法就是去找山大王赵大河,经任艳这么一提醒,大家都来了兴致,并纷纷赞同,说任艳说的对,只有那个鸟人能胜任此艰巨任务,任艳说的山大王叫赵大河,也是我们同学,在离省城七百多公里的一个山区林场当场长,自己家里办着木耳养殖场,也是位财大气粗的主,意见达成一致后都说由马东负责给他打电话,可问了一圈却谁也不知道他的联系电话,最终商量由马东开车拉上乔玉龙亲自去一趟赵大河的那个林场,顺利的话正好把钱带回来救急。

晚上十点多钟时,老窦一个人开车赶回我们吃饭的小餐馆,他进屋打声招呼便一头钻进厨房跟胖厨师嘀咕了几句话,再出来让我们几个等他,自己上楼取好酒,他要再陪我们几个喝点,结果老窦下来时果然提下来一瓶玻璃瓶的剑南春酒,说是他窖藏了十几年的好酒,连酒场都倒闭了。现如今留下爱的惟一一个。女同学任艳说,拉屁倒吧你,还窖藏了是几年,你家住屋楼,哪来的地窖呀,竟他妈的蒙人,你窦大处长的话鬼才信呢,任艳的话把我们几个都给说乐了。没想到老窦摘了头上的皮帽子往旁边桌子上一扔说,从四川带回来时一共六瓶,都被你嫂子给拎她老家去了,原本是想孝敬她爹,没承想老头没舍得喝,全都拿麻绳捆扎好,埋厨房地窖里边了,一晃便是十年,你说十年还抗混嘛?十年是他妈的弹指一挥间呀,等我发现就剩下一瓶了,你没瞧连商标都生绿毛了,老珍贵了这酒,要不是咱班乔大美人来省城,要不是你们哥几个够意思,喝酒等我大半夜,咱才舍不出来呢。老窦说得有板有眼,他边说边用牙咬开酒瓶盖,给每个人亲自倒酒,他小心翼翼地倒,生怕撒一滴似的,满满一杯白酒,三个男生俩女生只一轮就见了底,喝酒时,胖厨师竟陆续给端上几盘菜来,巴掌大的小酒馆竟然有硬菜,满盘的葱烧海参和油焖大虾,老窦解释说菜是他存在酒馆里的,专门留给同学们来享用的。一瓶好酒喝完后老窦还要上楼取,我提议他别拿好酒,就拿那坛孔府宴。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老窦却醉眼朦胧地说,那坛酒可动不得,那是他的宝贝,除非他死时喝,否则你小子做梦。

我和马东、老窦是第二天开车拉乔玉龙去座落在小兴安岭腹地西侧的红旗林场找同学赵大河的,我们开的是老窦他们单位的一款丰田轿货车,由马东和崔永财当司机,吃了一口早餐便离开省城直奔红旗林场所在地伊春市,沿途都是新修的水泥路,车子行驶得很快,下午四点一刻就下了高速公路,拐上了一条也很平整的沙土路,车子进入山区以后,马东从随身带的背包里找出一张林区地图来,铺在方向盘上查看了一番后说,得走望奎和大风林业局,再朝段近路,天黑前准能赶到赵大河所居住的林场,汽车爬了几道山梁后,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老窦说有点饿了,乔玉龙则变魔术般的从她背的兜子里摸出一袋香肠和两包饼干来,并说是她趁大家吃早餐时特意去小吃部旁的一家超市买的,随后掏出来的还有两罐红牛饮料,说是给司机师傅准备的,红牛饮料里面有少许的兴奋剂,司机喝了既能解渴又能注意力集中,想得很是周到,老窦一边喝饮料吃香肠一边夸她细心。乔玉龙被老窦夸得红了脸只好小声说应该的,大家伙都是为了帮她嘛。

马东边开车边拉开车窗玻璃透空气说,也不知道赵大场长能否为你这位美女同学慷慨解囊?任艳说,估计差不多,自古英雄爱美女么,何况赵大河上学时就喜欢咱们小乔。坐在前排副驾驶位上的老窦点燃了一根烟边吸边说,妹子捞人用的钱也太多了点,要是三万五万的,哥几个就给你凑了,偏偏需要十几万块,砸碎了我们几个的骨头也不值呀。小乔哈哈笑着说,答应给办事的人张口就要五十万,我是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卖了自己的金首饰还差十万的,人家说了凑不齐这个数,免谈。你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能眼瞅着他在里面遭罪呀。马东说是呀,夫妻也得讲良心,你做得对,妹子不光是脸蛋长得好看,心地也善良,堪为同学中的楷模。几个人说着话的当口,汽车嘎的一声熄了火停下来,坐在前面的老窦打着哈欠拉开车门跳下地说,都下车活动一下,吃晌午饭歇歇乏再赶路。

我们几个下车后看见汽车停在了一个靠山坡的空场处,山脚下是一排石头房子,还没到深秋,所有房子的窗户上便钉上了塑料布,每扇窗的木檐下都悬了只绸布的红灯笼,随着山风摇摆着,几个人下了车后就被站在屋门口的一个俊俏女人一脸欢笑的迎进门,女人的手里拿着只类似半导体收音机的小盒子,里面有好听的音乐传出来,唱的是韩红的金曲《天路》,任艳走到女人近前跟她搭讪说,是小录音机吧,里面放出来的歌可真好听,女人笑着说是最新款的mp3,在城里读大学的闺女给买回来的,女人说话时是一脸的欣喜和自豪,惹得任艳说你闺女可真好,进屋落座后马东点了几盘菜,又要了两壶烫好的小烧酒,马东点的菜有黑白菜,小辣椒炒肉,小鸡炖蘑菇和家常凉菜,漂亮的女老板娘粗门大嗓的朝灶房里喊给客人加一盘油炸花生米,马东说不加了,四个菜五个人足够吃了,加了只能浪费。女人则说,必须加,这盘菜算是賞的。

小酒馆不大,菜却做得地道,酒也醇香,入口辛辣却不上头,让几个人喝得痛快,马东说看来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有道理。老窦也喝得高兴起来,话就比平时多,他跟任艳讲等这次进山帮小乔办好事他得往汤旺河那个小镇拐一趟,一定要去看看小季妹妹,坐他身边的任艳因为酒喝多缘故也插话说,小季妹妹是谁呀?难不成又是个金屋藏娇的美女?老窦舌头有些大的说,绝对是一流的美女,就差那么一丁点便成你们嫂子了,老窦的话有点像唠酒嗑,没人理会他,老窦则没趣的趴桌子上睡着了。

一顿饭我们四个人吃了四个菜,吃得既饱又香甜,结账时才花了七十五元钱,马东和任艳直喊便宜,老窦则跟老板娘说你这小酒馆要是开在城里,可挣大钱了。

马东开车上路后,老窦掏手机给赵大河挂电话,却怎么也接不通,马东说这方圆百里全都是崇山峻岭,信号能好吗?能接通才怪呢,任艳哈哈笑。

傍晚时分,车开到了带岭镇,说是镇其实不然,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林场而已,镇街上刚好有散了的集市,沿沙石路从这街西一直走向东,都是未来得及拉走待卖干柴,一垛一垛码得整齐而利落,柴很干爽,都是用斧子劈成的手臂粗的长块,有松木的也有桦木的,均在正午阳光下闪着松油的光,老窦蹲在一个卖柴人身边感慨说,这烧柴多好,填在炉塘里肯定好烧,不像城里烧煤那般污染,从集市东头闲逛回来的任艳和马东手里拎着一塑料袋新下来的松子回到几个人身边说,发现了一个吃晚饭的好去处,马东补充说,是吃鹿肉包子的地儿,小馆子不大,挤得水泄不通呢。老窦一挺腰身站起来说,好呀,深秋九月正好是吃鹿肉补身体的季节,在哪儿,抓紧吃,吃完好赶路,今晚得宿在红兴隆林场。

此次山区之行,老窦是头,倒不是因为他在省城开发区的一家税务局里当处长,而是因为我们十几年前上大学时他担任过学生会干部。老窦说你们俩赶紧带路,晚饭让乔玉龙请客,每人都喝两杯药酒,既暖身子又御寒,任艳快言快嘴的反击说,谁官大谁请客,咋也不能让小乔掏钱,老窦说因为啥呀,俗话不是说么,千里扛猪槽子,为了谁呀,都是给她办事情的,她不请客谁请啊?任艳说,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黑心老财主,人家借钱还凑不够捞人的数呢,还让人家破费。马东插话说,亏损十几万,不差一顿饭,我看老窦的意见可以。

坐到小酒馆里,几个人要了五斤包子,鹿肉馅和素馅各二斤半,小乔还抢着点了两个菜,红烧鹿肉块和木耳炒山葱,三壶药酒,酒液呈暗红色,混浊也清澈,是用人参和枸杞极其叫不出名字的兽骨泡的,上口极其辛辣。我们几个人都是第一次吃鹿肉馅的包子,真香,素馅也不错,都是蕨菜,灰菇猴头等山野菜拌的,里面放了海米和香油,味道鲜美之极,五斤包子眨眼间便抢光了,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矮个男人,没等我们说话就又给端上来二斤,还自作主张给烧了盆热腾腾的菌汤,老窦酒喝多了,盘了腿敞了怀坐在木凳子上给我们讲他的经历,这一回他讲得跟以往的不同,他讲了孔府宴酒的故事,讲得不仅他自己眼睛湿润,在座所有人都掉了眼泪。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我们都大学刚毕业,老窦因为借了岳父的光,被留在省城分到税务局当了名税收员,因为他管片内一个卖炒山货的男人逃税的事情,他去了趟山区小镇杨马架,就是那趟山区之行,让他差点丢了命,但却背了处分。

老窦说给我们听时眼眶里始终含着泪水,他说那个卖炒货的男人叫秦永才,在田地街六号开了间秦记炒山货店,经营炒松子,核桃,葵花籽,板栗等食品的加工专卖,一时间生意很红火,可是炒山货店开张不到半年时间却出了一件事,老窦所在税务所的一名税收员被秦永才打伤,经官后老窦知道了事情真相,原来是被打的税收员欺负剥削秦永才导致被打成重伤,起初那名税收员只是以收税为由到店里勒索拿要一些上好的松子和核桃之类的山货带回家里给老婆孩子吃,后来要钱打麻将,再后来竟然看上了店里帮忙卖货的秦的表妹,在一次醉酒后到店里跟女孩动手动脚,让秦永才赶上犯了怒,拿炒货用的铁锹将他砍伤,最终是由老窦出钱把事情摆平,结果秦永才被抓进了拘留所,判劳动改造两年。炒山货店托付给他那个表妹,自己到城郊的一所监狱服刑。

对于这件事,老窦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在处理期间,他手下那个税收员利用一个亲戚手中的权力在案件处理过程中做了手脚,把原本占理的秦永才调查认定成罪犯,弄得被判劳动改造,闹得家境败落,事后老窦曾去过两次秦永才服拘役的那家监狱,秦始终没有同意见他,带去的食品也被秦给丢出来。

手把方向盘的马东插话说,你说的那个税收员就是现在城关税务所的副所长苏永强吧?老窦吸了口烟喷出去说是,人家有个好舅舅啊,干了坏事不但不受处分还能升迁,听说最近还要扶正当所长呢。马东朝车窗外吐口唾沫说,咱知道那小子,他舅舅是省地税局的副局长,爷俩都不是什么好鸟,早晚遭天谴雷劈。马东话音刚落,车窗外面便响起一声炸雷,紧跟着天下起雨来,山里的雨不像城里那么温柔,而是迅猛快捷,雨点子跟豆粒般砸在车顶棚和车窗玻璃上,噼啪作响。老窦看了眼腕上的手表说,雨大路滑,慢点开,安全第一,咱天黑前赶到汤旺河林场住宿就行。

雨后的盘山公路干爽无比,两侧的青山更加俊秀巍峨,各种树木和植物的叶子都显得葱茏而茂盛,天际处还留有一条彩虹,随着我们的车行不停地变换颜色,只是一根烟功夫,就把赤橙黄绿青蓝紫等几个色彩呈现了个遍,很是斑斓耀眼。马东把车子轰大油门,一鼓作气开上半山腰处的一个缓坡停好,几个人拉开车门跳下来透空气,空气真是新鲜欲滴,老窦敞开衣襟边呼吸边感慨地说城里要是有这样的天然氧吧就好了,每个人都能多活十年呀。就在他感慨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接听竟然是赵大河打来的,老窦说你个赵老抠门,打你一早上手机都无法接通,到山顶上却来信号了,怪球。老窦说难不成赵大河这小子也在山顶上不成,说话很清楚呢,老窦边跟赵在手机里开玩笑边问他此时此刻在哪。赵说在大山里,正生气呢,老窦说果真没有猜错,赵老抠也在山里呢,这回咱算是逮他个正着,明天一早咱就直奔他农场去堵他,任凭他咋抠门也得逼他拿钱给小乔捞人,老窦问他在哪个山里,又跟哪个生气?赵说在自家承包的山坡上呗,有人不经他允许就把死人往他承包的林子里埋,你说秽气不,老窦哈哈笑了两声说,咱们同学男女几个正开车朝你们林场赶,估计再翻一道坡就到了,赶紧准备饭菜,晚饭就在你家里吃了。

太阳由很大的一轮变成鸡蛋黄那么大一小圆点,从正前方的山顶朝西边山坡降下去时,马东把车子稳稳的驶下了盘山公路,再拐两个弯便进了山脚下的红兴隆林场场部街道,街道很宽敞,路都铺了碎石子,两边都是青砖红瓦的居民房,除此以外还有几座典型的鄂伦春族居住的木刻楞房,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红灯笼,房顶的烟囱也开始冒出缕缕炊烟,车子路过一间商店老窦喊马东停车,让任艳下车,塞给她几张钱,嘱咐她挑好的食品买,把钱都花完,十几分钟后任艳手里提了两大塑料袋东西回到车上说只是个小卖部,没啥好食品,奶粉和猪肉罐头是最贵的,马东说咱晚上不是在老赵家吃嘛,还买食品干啥?老窦说你别管,我饭后去看个朋友。

在林场场部中心广场附近的花坛旁遇到了来接我们的赵大河,路灯下等我们的他一件花格子西装里面赵大河已经穿上了羊毛衫,头发蓬乱着已经有了根根白发,跟每个人一一握手打过招呼后,赵大河吩咐站在他身边的叫李秘书的一个年轻男人带路去场部食堂吃饭,刚走了几步,他又把那个李秘书喊住,叫他去老陈家商店借酒,赵大河用词很坚决,竟把那个借字说得极为清晰和准确,李秘书回过头来不解地问借什么酒?赵大河说当然是白酒了,你看看有没有国窖,有的话借三瓶,我同学能喝,实在没有就借上两瓶孔府宴,让老板娘拿她家仓库里的存货,记咱赵大河的名字就行。顺便借半条玉溪烟卷,一并带回来,看着夜色下渐渐走远的李秘书的身影,赵大河又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拨通一个号码说,信用社韩主任吧,咱是林场的老赵,你让手下人帮我准备十万块钱,我明天一早去支,家里来亲戚了急用。

老窦、马东、我和乔玉龙几个人互相拿眼神对了一下,都会意地笑了。

到场部食堂坐下后,老窦端着酒杯敬赵大河说,来跟咱家亲戚喝一杯,看来真是应了那句话呀,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老窦的一句调笑话打破了饭局的沉闷气氛。林场食堂的大师傅竟然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人不但长得好看,还烧得一手好菜,红烧野猪肉,爆炒鹿蹄筋,野鸡炖蘑菇,山葱拌松茸片,能数过来的山珍那是应有尽有,因为乔玉龙听到了赵大河给信用社主任打的那个电话,她的心情格外好起来,席间没少喝酒,还时不时主动热情地给大家唱歌助兴,当晚发生了两件事情,一是赵大河所在林场的一处山场发生火灾,以他为首的几名陪酒干部都立马放下碗筷酒杯直奔火场,另外一件事是老窦开车去离林场不远的十里河伐木队看一个朋友,确切点说是看一个叫林花花的女人,结果因扎胎而使车子翻进山沟摔伤了胳膊腿,被送进林场医院救治,闹出了一條新闻,一时间在红兴隆林场传得沸沸扬扬。

在医院里躺着输液的老窦说都是赵大河借的酒不好,一般来说只有假酒喝了才会头晕目眩,才导致他开车时迷迷糊糊出了事故,连夜从火场赶回来的赵大河摸着脸颊上的胡茬嘻嘻笑着说,满嘴屁话,亏你还是省城里的大处长,怎么就喝着咱的吃着咱的还作践咱呢,不地道呀。此时已是上午九点钟,赵大河陪我们吃完早饭便回山上的火场了,临行前他打电话让李秘书给取来了一包钱,数了一下整好是十捆,也就是十万元,亲手交给乔玉龙让她赶紧回去捞人,并声明钱不收利息,年底还他本金就行,这可是他和老伴几十年辛苦积攒的全部积蓄,看在这大帮同学出马的面上,他没跟老伴商量就自作主张借给她了,主要是觉得她可怜,也想以此举动正一正他赵老抠的名,他反复说以前几次同学或亲戚找他借钱被他拒绝那纯属有原因,并非是他赵大河没有人情味,实在是迫不得已,在家他身为父亲,有四个儿女还未成家,在单位他是副场长,又得为近千名职工负责,

赵大河的话说得也实在,并且句句在理,我们大学毕业后赵大河只身一个人去了全省最偏远的大兴安岭林区,由小学教师干到林场的干部再到主持工作的副场长,也着实不容易。

从闲聊中我们知道赵大河来林场后结过一次婚,两人生有一个儿子,儿子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都很优秀,可偏偏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时被车撞伤,腿残疾了,回家里几年了还是出不了门,儿子的情况可真是愁坏了老俩口呀。

乔玉龙红着眼圈说要给老赵打个欠条,被他断然拒绝了,老赵说谁跟谁呀,作为同学有难处的时候就该互相帮助,要不然咱们的那五年寒窗不是白读了吗?老窦说是呀,人的一生肯定会有坎坷与波折,谁都不会一帆风顺的,咱们回省城都挖关系帮老赵找好医院,争取把孩子的病治好,岁数小还是有前途的。小乔呢也早些回去把丈夫捞出来,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亲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人到啥时候都得讲良心。

赵大河一直把我们送下了山,他让李秘书每人给我们带了一包山里产的蘑菇和木耳,并一再说明都是他老伴采的,纯绿色食品。把东西装进我们的车后备箱之后,老赵便坐上他的绿帆布棚吉普车回林场了,看着他那略弯的腰脊和满鬓角白发,我的心疼了一下,拉开车门时看见乔玉龙和任艳两个女生的眼里都是泪水,

回省城前,老窦驱车带我们去离红兴隆林场有五十多公里路的小镇杨马架,除了把托任艳买的那几袋食品拿着,他还从乔玉龙手里挪了三万元,一并给了秦永才的婆娘和孩子。说自己是跟老秦曾经一块在城里做买卖的。答应回城里取了自己的积蓄便还给乔玉龙。

回省城路上老窦又把车拐向了去往汤旺河的方向,汽车曲里拐弯地沿着盘山道寻到了大山脚下的一个叫翠峦的小镇,他带着我们在一所称为供销社的破败的院子里找到了一个看门老人,俩人抱到一起的样子真让我们不知事情真相的人误以为是一对久未见面的父子。老窦和那个老头坐屋里聊了半个时辰之后,出来开上车拉着我们直接出小镇,爬山路来到半山腰处的一处坡地,在荒草萋萋的树丛中寻出一个立有石碑的土堆旁,坐下就哭,跟他同学十几年,还没有瞧见过他这副伤心的模样,任凭谁劝都不听。直到太阳快要下山时,他才拿衣服袖子擦干净眼泪,起身去车的后备箱里取出一个背包,又找出一坛用棉花和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酒重新回到坟前,坐下喝酒,一时间酒香四溢,见我们都劝不动他,马东跳上车驾车下了山,半小时后返回来跟我们透露了一个秘密,真是很让人惊讶,他说他刚回去问了供销社看门那个老头,土堆是个坟,里面埋的人是老头的三闺女,镇供销社的售货员,也是咱老窦曾经的恋人,任艳非得下车问问老窦究竟怎么一回事,被乔玉龙给拉住,说谁都有自己的隐私,别讨人家嫌。回省城继续走的路上,也是在两个女同学的逼问下,老窦跟大家道出了实情,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去那个镇子里的他老婆的姑妈家走亲戚,就认识了表姑父也就是老韩头的女儿韩冬梅,认识三年后办订婚宴时老窦接到父亲电话调回省城的事办成了,老窦提出带她一块回去,可正值韩冬梅的母亲患了病,他的要求被韩拒绝了,她执意留在镇子里照顾母亲,俩人就分开了,那天定亲喝的就是这种名为孔府宴的酒,送老窦上长途汽车时,韩抱着一坛就送他,两人约好下次见面时一起痛快地喝掉,那次分手直至如今没再相见过,竟是永别。这次来山里老窦才知道他走后的第二年,韩冬梅的母亲便病死了,韩也去了镇中心小学教书,可没去多久就赶上学校失火,她在救学生时被烧落架的房檩木砸死,死时年仅二十九岁。

一路上,马东开车,老窦则坐在副驾驶位上一直落泪,他很后悔当初自己没坚决地带韩冬梅回城里,他干嘛只带那坛酒呀,既然订了婚那不就是他老窦的女人了吗?或者自己也不回城,也留在那里,干脆组成个家庭,结局可能就会有所不同。最终还是任艳劝他说凡事得想开点,人死不能复生,命运终究是命运,兴许是上天安排好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何况你不回省城也不会有今天的发迹,在好单位里当处长,有市领导的女儿做媳妇,整天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任何事情都会有利有弊的,知足吧,知足者才能长乐。任艳话说到此,没想到老窦却很大声地说放屁,知足,没情感的家伙才会知足,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个屁,老窦的话说得很突然又很坚决,把任艳说地满脸通红,她刚要张嘴哭,被马东急踩了下刹车,车里的几个人都相互撞了下,不作声了,车停下来大家才发现前边的山路上站着两只受了惊吓的麋鹿,马东骂了句什么便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根铁棍下了车奔就近的一只麋鹿走去,坐在车后座的乔玉龙竟也身手敏捷地跳下车,边追赶马东边说,千万别伤害它们,那可是珍稀保护动物呢,刚刚还坐在副驾驶座上发怒的老窦却迅速挪到驾驶位,左手死死地把住方向盘,右手则拼命的摁响喇叭,让汽车一连串的鸣笛将那两只麋鹿惊跑,直到它们蹿进路旁的蒿草中消失为止。

回到城里那天晚上,老窦依旧把我们拉到他家楼下的小吃部,点了一桌子好菜,打电话让他老婆给送酒下来,说除了那坛孔府宴别拿,其他啥酒都可以,结果窦嫂子给我们送下来两瓶茅台,喝酒期间我小声问挨我坐的老窦说,那坛孔府宴不是在山里被你喝了嘛,咋家里还有一坛呢,是搞错了吧?老窦用脚在桌子底下踢我,之后也小声说,那酒是两坛,当初韩给咱往城里带时,是帶了两坛,象征好事成双的意思,老窦只说了一个韩字就打住了话头,拿酒瓶子给大伙倒酒,然后笑着跟我们几个同学眨眼睛,赶巧这时正好窦嫂去灶房催菜,任艳一边冲着老窦笑一边说,你们男人啊都是狡猾的东西。老窦也不跟她拌嘴,只是自顾自地喝酒,看来又得不醉不归。从他那疲惫又有血丝的眼神中我看得出这个已经进入不惑之年的男人的疲倦,那一定是种不为人知又无休无止的倦意,人活着就是个累呀。

酒一直喝到午夜时分,老窦才让马东开车拉他去单位,取回了三万五千元现金,交给乔玉龙,说三万是还她的,另外五千元算他老窦这个当哥哥的给她丈夫买慰问品的,蹲监狱的滋味不好受,谁让咱们同学一场呢,老窦的“咱们”两个字又把小乔说掉了眼泪。

星星满天时,酒局终于散了场,乔玉龙跟任艳回家,老窦非拉着我去他单位喝茶聊天,没办法马东只好开车送我们,却被老窦拒绝,他抢过方向盘,非得自己开,结果我们俩开着车在省城的夜色里飞驰,到他单位在办公室里睡下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

第二天天一亮马东就来砸门,我问他咋来这么早,马东一百个不乐意地说,还不是窦班长,半夜就打电话,嘱咐我来接你吃早餐。我瞧了一眼旁边他的床铺竟是空的,便纳闷地问马东老窦去哪了?马东说一大早就开车去山里了,我问他又去山里干吗?马东说接那个老韩头去了,我不解地说接人家做什么,马东说不是跟人家闺女喝定亲酒了嘛,当岳父了呗,他这人就是死心眼,拿棒槌当针。

我插话道,你别说,单凭这一点可以看出来,老窦这家伙为人还凑合,东北话讲:够揍!我插话当口,禁不住暗地里跷起了大拇指。

中午饭由任艳做东请我们几个人吃韩餐,和我们一起坐在车里的任艳问我和马东喝啥酒,并说那家饭馆她熟识,可以自己带酒,我说喝孔府宴,至少两坛子,喝完就散局,各自打道回府,来省城一趟啥正事没办,竟他妈灌猫尿了。

任艳赶紧给她老公打电话说让去淘弄孔府宴酒,强调说至少两坛,她老公回话说这酒早不生产了,上哪淘弄呀?任艳说上哪淘弄他不管,反正一会儿就的喝,她可是年八辈都不请同学客,整不好丢你们税务局的脸,另外要通知你的是城关分局你们窦局长也参加,任艳的老公听任艳这么一提醒在电话那边乐了说,那就好办了,找窦局的秘书,那小子准知道哪有,据说窦局好像前几年就窖藏了好几十箱孔府宴酒的。

一星期后,乔玉龙专程又来了趟省城,她让任艳给找了家像样的酒店,把能聚集起来的同学都叫上,主题是感谢把她丈夫从监狱里捞出来,她特意把赵大河也从山里喊来,不但还了借的钱,还单独敬了他一杯酒,并认真而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酒席很丰盛,足足有十几桌,老窦替她主持,老窦穿了正装西服,还打了条红领带,他不仅带了老婆出席酒宴,还把刚接到城里的老韩头也给拉到酒店,安置在贵宾席那桌就座。

乔玉龙敬酒时向大家汇报说,她丈夫挺好,因经营的小煤窑存在安全隐患导致发生透水事故,对手下的矿工造成人身伤害,已经受到政府监察部门的惩办,现在已经对所有的安全生产设备进行了更换,并下定决心做守法的生意,做老实人。她说话时,她丈夫,一个个子矮小黑瘦的男人走到台前给大家弯腰鞠躬,并豪爽的喝进去满满的一杯酒,以示谢意,任艳说,还真是头一回见小乔的男人呀,没想到小乔一个大美女,咋就嫁了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马东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图啥呀?已经喝得舌头有些大的赵大河说,那还不是乌龟瞅绿豆对眼了,图啥,图钱呗。这时老窦指挥他单位的两个小伙子怀里抱着一箱子酒,给每桌都摆一坛,竟然是瓷坛的孔府宴酒,有的人见了纷纷开瓶往自己杯里倒,说这可是好酒,看商标至少窖藏了十几年的时间,绝对是难淘弄的好东西,老窦自己则一杯接一杯地喝,任艷扯他袖子劝他别喝醉了,他却说,醉啥醉,喜酒不醉人,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后来经马东统计那顿饭,十六个同学算上家属整整喝掉了两箱半酒,很多人都着实的醉了一回。

在随后不久和老窦的次小聚时,听他说韩冬梅还是他现在老婆的一个远房亲戚,两人的结识也是由于他老婆的牵线搭桥所促成,讲起来还颇有戏剧性,那个老韩头的老伴也就是说韩冬梅的母亲是老窦老婆的表姑,两家的走动没有那么密切和频繁,只是隔三岔五的有山里人到省城办事或走亲戚,韩冬梅的父母亲会求人家给老窦他们捎点诸如蘑菇木耳之类的山货,算是联络着感情,突然有一天,老窦老婆的表姑给她挂来电话说表姑父遇到难事了,请在城里工作的侄女女婿帮个忙,后来老窦一了解,是表姑父所在的镇供销社从山东某地进了批孔府宴酒,被当地的税务部门给查封了,具体理由是造假,当时身为供销社采购员的老韩头就上火了,病倒住进了镇卫生院,为那事老窦特意去了山里一趟,以省税务局同行的身份帮助协调解决了此事,没罚款不说,还把没收的酒给要了回来,那次老窦正好休假,办完事后就没急着回省城而是在表姑家里住了段时间,也就跟表姑家的养女韩冬梅相处得非常要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从表兄妹关系演变成恋爱关系,直到后来老窦要回城里时两人决定分手。

任艳说这岂不是咱窦班长的一次艳遇吗?老窦说算不上艳遇,顶多是婚姻中的一次特殊经历而已,我看到他说这句话时尽管语气很平静,但脸上却依旧挂着淡淡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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