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

2012-04-29 00:44和军校
辽河 2012年9期
关键词:烟霞小松匣子

和军校男,汉族,1963年生于陕西礼泉。1982年开始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千万别说我爱你》,小说集《和军校小说选》、《人心朴实》、《一不小心》、《寻找一个人的一句话》,散文随笔集《大米小米一锅粥》,报告文学集《石油人的家》、《我们的爱情》等30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世界文学》、《语文报》、《中国文学》等转载,部分小说被介绍到了国外,中篇小说《欣逢佳节》和《薛文化当官记》分别被天津电影制片厂和长春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曾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中华铁人文学奖、中国石油文学大赛奖等。现居西安,供职于长庆油田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克拉玛依市签约作家。

厂长正在主席台上强调劳动纪律,我的手机突然在裤子口袋里颤起来,暗想这个呼叫我的人真是没眼色。既然不是时候,我打算不接这个电话。可电话固执地颤着,完全一副我不接,它就不罢休的架势。我悄悄摸出手机,放在桌子底下匆匆地瞥了一眼,这一瞥就吓出我一头冷汗来,因为手机上显示的是老二的名字。我不敢耽搁,蹑手蹑脚地走出了会议室。我兄妹三个,我排行老大,弟弟排行老二,下头还有一个妹妹,十多年前已经嫁到外村去了。我在遥远的克拉玛依油田工作,老二在关中老家经营苹果园,像许许多多烟霞村的父老乡亲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底良善,不善言辞,也极少给我打电话。年迈的父母随老二过活,老二的电话总跟父母的身体健康息息相关,每一次接到老二的电话,我都情不自禁地心惊肉跳。

老二在电话里拖着哭腔叫了一声哥。

咋咧?我颤声问。

老二继续拖着哭腔说,哥,父亲不让我给你说,我揪心得夜里睡不着,思来想去,还是要给你言语一声。

到底咋咧嘛!我焦急得加重了语气。

老二说,父亲住院了。

大约在半年前,我回过烟霞村一趟,父亲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精赤着身子在苹果园里干活,每顿饭都是一老碗干面,外加一个油泼辣子夹馍,好端端的咋就住院了呢?

老二说,父亲跟老铁叔打架了。

这一惊又是非同寻常。父亲和老铁叔是从小在山上撵兔河里摸鱼耍大的,好得一个馍掰成两半吃,老了老了咋就动了拳头?

老二哽咽着说,父亲给老铁叔发了一支烟,老铁叔嘬了一口说是假的,父亲老鼻子不高兴,说老大孝敬我的烟还能是假的?老铁叔说,老大的孝心不是假的,但老大是买烟的而不造烟的,买上了假烟咋就不可能?父亲说,你个老铁说话把嘴巴放干净点儿。老铁叔把香烟丢在地上,用脚碾灭,说我的嘴巴干净得很。父亲生气了,冲上去抽了老铁叔一个大嘴巴。老铁叔也不是软柿子,在父亲的胸口捶了一拳,这一拳捶得重,把父亲捶了一个趔趄,掉了一只鞋,父亲拣起鞋,在老铁叔的脸上抽了一鞋底,老铁叔从腰里摸出旱烟袋,在父亲的头上敲了一个血窟窿,血把脸都染红了。拴住媳妇给父亲包扎了一下,还开了几片消炎药。拴住媳妇的手艺是个二百五,我怕父亲得了破伤风,就把父亲送到医院来了。父亲到了医院,脸色一直不好,吃的也少了,我吓得不成,才给你打电话的。

听着老二的话,脊梁上飕飕飕地往上蹿凉气,更不敢马虎,第二天就搭上了飞往西安的航班。我百思不得其解,父亲和老铁叔咋就会为一根香烟动了拳头呢?

关中男人多抽烟,遇到旱天,大地裂着揸大的口子,麦苗或玉米叶子软沓沓的没得精神,男人们就坐在地头抽旱烟,神情沮丧。雨水旺了,满眼都是黑油油虎生生的庄稼,男人们还是坐在地上抽旱烟,眉飞色舞。一觉醒来,顺手在柜盖上一摸,旱烟袋就在手里了,装上烟,“叭嗒”一声点着了,新的一天就开始了。具体到我家里,爷爷抽烟,父亲抽烟,我和老二都抽烟。爷爷抽旱烟袋。爷爷的旱烟袋是很体面的,铜头,玉石嘴,乌木杆儿,通体明光闪亮。烟荷包是用羊皮缝成的,拴在旱烟杆儿上,烟荷包里装着烟沫儿,还有棉絮和两片火镰石。要抽烟了,撕绺儿棉絮,压在一片火镰石上,另一片高高地扬起,猛地砍下去,溅起一片火星,棉絮点燃了,摁在烟锅头上,“吧嗒吧嗒”地抽上了,一脸惬意。有时,爷爷的烟荷包里没了烟沫儿,便就地取材了,干崩崩的南瓜蔓、西瓜蔓、麦秸草、玉米叶儿都是烟沫儿,点燃了,也是一股一股地冒烟。爷爷抽一口,啐一口,说一声烧,再抽。父亲也是抽旱烟袋,烟荷包里没有烟沫儿了,也是就地取材,干崩崩的南瓜蔓、西瓜蔓、麦秸草、玉米叶儿都是烟沫儿。和爷爷不同的是,父亲的烟荷包里没有棉絮和火镰石,父亲改用洋火了。轮到我这一辈上,纸烟已经走进了农村,公社干部抽羊群,九分钱一包,村干部抽经济,四分钱一包。我学抽烟的时候,没有抽纸烟的口福,眼巴巴地盯着支书抽经济,一个劲地咽口水。有跟支书走得近的人,瞅见支书点燃一支烟,就不远不近地跟着,瞧着剩下烟屁股了,喜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支书不高兴了,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支书高兴了,就把烟屁股递给他,他赶紧抽几口,剩下的自然舍不得扔,摁在自己的烟锅头头里接着抽。这叫“逮蚂蚱”。那会儿,我年岁小,没有“逮蚂蚱”的福气和勇气,只能悄悄地跟着邻居老安抽“喇叭筒”。老安的口袋里总揣着一沓纸条儿,是用娃写完的作业本裁成的,寸把宽,一揸长,对折,一撮烟沫洒上去,捏住一头,慢慢地在手心里拧,拧成一支喇叭筒,用拇指盖儿在门牙上一刮,纸边上一抹,再在手心里一拧,大头小尾,结实得很,抽着和支书的经济烟一样的过瘾,一样的有派头。有一天,我考试作弊,被丁老师发现了,丁老师没收了我的假带,还在全班点了我的名。我心情烦躁,怕回家挨父亲的鞋底子,就在沟边瞎溜达。邻居老安坐在沟边抽喇叭筒,他叫我去捉呱拉鸡。我磨蹭著不想去,老安说,好耍的很。我望着老安手里的喇叭筒说,你让我抽一口,我就跟你去。老安想也没有想,就把抽了半截的喇叭筒戳到我面前了。我吸得太猛,一口下去,便惊天动地地咳起来,天昏地暗,眼冒金星,眼泪滂沱,鼻涕纵横,老安捶着我的背,边捶边说,慢慢抽,抽着抽着就顺了。我按老安教我的法子抽,先把烟吸进嘴里,抿一会儿,再吐出来,果真不再咳了。那一年,我八岁。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逢年过节回烟霞村探亲,总要买两包好烟揣着,先是阿诗玛,后是红塔山,再后是芙蓉王,再再后就是蓝芙蓉王了,软盒包装的。揣着好烟在烟霞村里转,遇着男人就递一支烟过去,乡亲们都是双手接过去,放在鼻子下闻一闻,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点然,慢慢地抽,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边吸边说,好烟就是好烟。未了,总要赞我几句,赞我把事弄成了,给烟霞村争了光。买烟的时候,我心疼,发烟的时候,我豪爽,因为乡亲们赞许的言语和羡慕的眼神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我的孝心与我的经济能力成正比,我的孝心是从给父亲带烟开始的。之前,我从未给父亲买过烟。买好的吧,我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买一般的吧,又恐乡亲们说闲话,索性不买。回到家里,父亲抽他的旱烟袋,我抽我的过滤嘴香烟,我偶尔也会给父亲递一根香烟,父亲总是扬一扬手里的旱烟袋,我丢给父亲,父亲又丢给我,回数多了,我就不再给父亲递烟了。我当了副科长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我抽自己烟的时候渐渐少了,去基层检查,基层的同志会给我送两条烟,基层的同志到机关来,也会给我带两条烟,找我办事的人,会给我带两条烟,与我合作的私营公司,隔三差五地也会给我带两条烟来。起初,我还提心吊胆,仔细一想,两条烟也算不得腐败,于是我都坦然地“笑纳”了。让我恼火的是,旁人送给我的烟往往会有假烟。那一段时间,假烟特别猖獗。假烟毕竟是假烟,点燃之后,烟头立马绽出一朵小黑花,有时像大粪味,有时像点燃的发霉的麦秸草味,要一口紧着一口吸,稍一停顿,熄火了。抽之呛人,弃之可惜。送烟的人没有错,我恨的是制造假烟的人,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拉到乱坟岗去,“砰”的一声崩了。虽然是假烟,但也是亮牌子,也是包装精美,也是价格不菲。这时,我想起了烟霞村的父亲以及父亲的旱烟袋还有他抽的旱烟沫子,再假的煙,也比父亲抽的旱烟沫子强吧?留着吧,留着让父亲抽吧。每次回烟霞村,我都是大包小包,我们全家人穿旧的衣服,用旧的床单、被罩、枕巾、沙发套,我从宾馆带回来的一次性牙刷、香皂、梳子,吃剩的半袋糖果……形形色色。大凡不吃不用的,妻子都装进一个蛇皮袋子里,说送烟霞村。于是,我第一次给蛇皮袋子里装了两条烟(一条已经拆封,我打开了一包,抽了两根,剩下的十八根我连同烟盒一并丢进垃圾筐了)。回到烟霞村后,我把两条烟拿出来对父亲说,你抽这个。

母亲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烟,又装进我的皮箱里,说你父亲抽这烟,村里人笑话呢。

我又把烟拿出来,摆在柜盖上说,好烟兴谁抽?

在我的强硬态度下,母亲把烟留下了。

父亲靠墙蹲着,咬着他的旱烟袋,神情宁静。

我的仕途一帆风顺,科长、副处长、处长,顺顺当当地升上来了。当官的直接好处是,我再也不用自己掏腰包买烟了。地下室的柜子里,电视机柜的抽屉里,厨房的吊柜里,沙发床的抽屉里,都是整条整条的香烟。这时辰,我出差的机会也多了,每次出差,我都要绕着回烟霞村一趟。每一回,我都忘不了给父亲带两条烟,都是整条整条没有拆封的,我很有把握,这些烟都货真价实。

我迈进病房,父亲腾地一下就坐直了,然后狠狠地瞅了老二一眼,随后指教老二说,我说不住院,你偏要我住院,住就住嘛,你把你哥招回来干啥?隔山渡河的,国家的事不干了?!

父亲一直以我为荣耀,烟霞村在外面干事的人不少,但把官做得“跟县长一样大”(父亲语),却是独我一人。“老大为啥能把官做大?一点,就是把国家的事当事干!”父亲经常在烟霞村里这样卖排。

不要紧吧?坐在床头,拉着父亲的手,我关切地问。

父亲又瞅了老二一眼,埋怨道,见风就是雨,沉不住气,成不了事!然后把目光转到我的脸上,用拳头在胸膛上“腾腾腾”擂了三拳说,你看我好不好?好好的嘛。蹭破了一点皮,啥事也没有,后晌就出院!

从父亲的神情上看,确实看不出病态来,寒暄了一阵,我推托说去洗手间,拧身进了医生办公室。主管医生是一个秃脑门儿,戴副大砣砣眼镜,脸盘小,鼻梁窄,架不住大砣砣眼镜,说一句话,就要把大砣砣眼镜向上扶一扶,看起来很滑稽。他翻着父亲的病历说,从检查结果上来看,你父亲的确没有啥大毛病,通俗点说,就是心窝窝上赌了一口气,我给他用了些顺气丸,等这口气排得顺溜了,也就万事大吉了。

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主管医生摇着头,扶一扶大砣砣眼镜说,我真是想不通,你父亲都那么大年纪了,肝火咋还那么旺盛?

我心里笑了,主管医生不了解我的父亲。父亲一辈子就爱较真儿,甚至钻牛角尖。

我前脚迈进病房,老铁叔后脚就跟了进来。老铁叔是个杀猪匠,胖子,大嗓门,直肠子,心里想啥,嘴上就突突噜噜冒出来了,从来不藏着掖着。老铁叔瞅见我,怔了一下,仓皇地挤一份尴尬的笑,说,老大回来了。

我像过去一样,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老铁叔。

老铁叔转向父亲,眉里眼里都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老铁叔了,他呵呵笑道,我就说嘛,你还挨不起一烟锅头了?还跑来住院了,吓我呀?我是吓大的吗?少在这儿给我装金贵了,看,我给你带啥来了。老铁叔左手一扬,是一大老碗凉拌猪下水,右手一扬,是一瓶酒。

老铁叔给人杀猪,向来不收钱,但他要拿走一半猪下水。拾掇干净,老汤一煮,葱花、蒜泥、油泼辣子、老陈醋一拌,拎着就跟父亲喝酒了。两个人喝到兴头上,就要吼几折子秦腔。父亲不但会吼秦腔,还会拉板胡。老铁叔只会吼,不会拉板胡,所以,老铁叔瞅父亲脸色的时候多。

瞅见凉拌猪下水和酒,父亲眼睛里就放亮了,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他把头别到一边,沉着脸说,喝酒可以,但你先得给我低头认错。

老铁叔回头瞥了我一眼,脸颊上浮起了作难,父亲的话显然扫了他的兴,他更不想在我和老二两个晚辈人面前纠缠这个事情,他说,吃肉就是吃肉,喝酒就是喝酒,不要胡拉被子乱扯毡!

父亲却不依不饶,振振有词道,话不说清楚,肉能香?酒能咽得下去?快些,给我低头认个错,咱们就吃肉喝酒。

父亲几句话,把老铁叔揉躁了,他把装猪头肉的老碗和酒墩在父亲的被子上,气哼哼地说,叫我低头?做你的大头梦!我一辈子给谁低过头?又给谁认过错?再说了,我给你认的啥错?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烟就是假的嘛,抽着呛人,还不如我的老旱烟呢,又不是我一个人说它是假的,抽的人都说是假的嘛。

父亲步步紧逼,都说是假的?我咋没听见?你说,谁说的?你给我把人指出来。

老铁叔说,别人是在心里说的,你咋能听得见?

父亲更不服气了,在心里说的?我听不见,你咋听见了?难道你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老铁叔说,我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但人家的心里话明明就摆在脸上嘛,我看出来了。

……

就在父亲和老铁叔打嘴仗的时候,老二三言两语地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烟霞村打了一眼机井,烟霞村人从此告别了摇着轱辘喝水的日子。剪彩那天,敲锣打鼓放鞭炮,村里村外都透着一股子喜气。乡里县里的干部都来了,烟霞村在外面工作的人也回来了一些。打这眼机井,县里乡里支持了一些,村长找在外面工作的人支持了一些,机井旁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捐款人的名字和金额。当时,村长也想给我打电话,父亲却没有把我的电话告诉村长,父亲暗想,我买了房子,又刚买了车,手头肯定不宽展。在这个喜庆的场合,父亲脸上挂不住了,他担心村里人说我的闲话,思来想去,揣了一包我带回去的香烟去了现场,县里的干部乡里的干部村里的干部和在外面工作的人一人发一支烟,每发一支烟,他都要解释说,这是老大捎回来的,专门慰问领导的,也是老大的一点心意,也算是老大为烟霞村的机井尽的一点力。发到最后一看,还剩一支,前后左右一看,该发的人都发过了,再一看,就看见了老铁,老铁正站在人群中咧着嘴乐呢。父亲挤过去说,算你有口福,老大捎回来的好烟,还有一根,你就享受了吧。老铁接过去就点燃了,刚抽了一口,就呸呸呸地吐唾沫,说这烟咋是假的。后来就动手了。

父親硬着口气说,你到底认不认错?

老铁叔也硬着口气说,认错?我有个球的错!

父亲说,你没有错,好,老大就站在当面,县长一样大的官,你问问他,他能买假烟?

老铁叔和父亲还有老二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我的身上,我瞠目结舌,红脖子涨脸,不知道说啥才好。但我可以断定,父亲散发出去的烟绝对不会是假的,因为我带回家的那两条假烟少说也是三五年前的事情了,父亲早就抽完了,后来带回去的烟,百分之百都是真的,怎么会有假的呢?但我不想当面戳穿老铁,老铁叔从小待我视同己出。

父亲说,你明明错了,还嘴硬得跟鞋帮子似的,背的牛头不认脏!

老铁叔嘴不软,明明是假的,硬要说成真的,你才背的牛头不认脏呢。

喝个球!父亲怒吼一声,猛地一抬腿,装凉拌猪下水的老碗和酒瓶飞落在地板上,“砰砰”两声,都碎了。浓烈的酒味和蒜味赶跑了病房里的来苏味,老铁叔从鼻腔里哼一声,拂袖而去。

望着满地狼藉,老二嗫嚅着说,其实,其实,老铁叔也是……

父亲厉声打断了老二的话,少跟我提他!

熬到后半晌,父亲的情绪也不见好转。我跟他讲单位上的事,他不接茬,老二跟他讲村上的事,他也不接茬,黑煞着脸,一声不吭,若有所思。我转移了话题,跟父亲说起了我的儿子,父亲特别喜欢他这个孙子。我一提儿子,父亲果真把目光转到了我的脸上,眼睛也亮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把茶几上的碗筷、喝水杯子往包里扔,边扔边说,回回回,快些回!

我说,你头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再住几天吧?

父亲说,小时候割麦,我割的是跑镰子,方法不得当,一镰刀下去,右脚的大拇指就断了,只连了一点皮,我抓一把细土按上去,过了几天照样能跑。村里人都是泥水里泡大的,哪有那么娇气,回回回!

无奈之下,我只好去找主管医生,主管医生也没说啥就给办了出院手续。

把父亲送到烟霞村,我牵挂着单位上的事,不敢久停,匆匆忙忙地又奔到克拉玛依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面。

回到烟霞村以后,父亲似乎换了一个人,地里的苹果园不闻不问,家里的猪、鸡、狗、猫不闻不问,一心一意地开始了漫长的真烟假烟的求证之路。

母亲挡父亲,说算咧。

父亲眼睛瞪得像玻璃弹球,你真是个老糊涂!算咧?说我的烟是假烟,就是给我脸上抹黑,给我脸上抹黑,就是给老大的脸上抹黑,给老大的脸上抹黑,就是给共产党的领导干部脸上抹黑,能算咧?

母亲无言以对。

父亲揣一包烟出门了。站在门外,父亲收住了脚步,他隐约感觉到啥地方不对劲。究竟啥地方不对劲儿,他一时又想不起来,但他坚决地退回到屋里了。拿出那包烟端详着,琢磨着,忽然,他明白了,这一回跟上一回不一样。上一回,一包烟拿出去就发完了,这一回却是发不完的,说不定一支烟就搞定了,剩下的烟还要留着,水泡湿了咋办?于是,父亲把烟装进了一个塑料袋子里。还有,万一在门框上把烟盒挤扁了咋办?或者在炕边压扁了咋办?父亲的目光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发现了母亲的梳头匣子,他拉开梳头匣子的小抽屉,把母亲梳头用的小零碎全拿出来,把烟装进去,觉得万无一失了,才提着梳头匣子出了门。

父亲找的头一个人是村长。村长刚吃罢饭,满脑门上都是汗,正坐在躺椅上摇扇子。父亲叫一声村长,拉开梳头匣子的小抽屉,从塑料袋子里拿出烟,慢慢地撕开包装纸,掐出一支,双手递到村长脸前,说村长,你经的事多,抽的好烟也多,你尝尝,尝尝这烟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就等你一个准话儿。说毕,打开打火机,替村长点燃了。

村长美美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去。

咋个样?真的假的?父亲佝着背,搓着手,焦急地问。

村长还是老神态,又美美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去,没吱声。

真也罢,假也罢,你倒是给个声气啊!父亲越发的着急了。

村长欠起身子,弹了弹烟灰,朝厨房睃了一眼,嘟哝着骂,狗日的死婆娘,我说不吃热窝面,她偏做热窝面,我说不调辣子,她偏给我挖了一疙瘩,又辣又烫,把我的舌头弄得一点味觉都没有了。转向父亲,接着说,等我的舌头好了,我再给你尝好不好?今日嘴里没味道嘛。

父亲知道村长既不想得罪他,也不想得罪老铁,嘴里没味道只是一个推辞。可是,在烟霞村,不找村长又能谁呢?村长是最权威的人呀!过了几天,父亲又提着梳头匣子去找村长,村长正躺在躺椅上,怀里抱个茶壶。父亲拉开梳头匣子的小抽屉,从塑料袋子里拿出烟盒,掐出一支烟,双手递过去,替村长点燃了,才说,村长,还是那事,你尝尝,真的还是假的?

村长闭着眼抽完了一支烟,欠起身子,把烟屁股丢到门外,又睃了老婆一眼。村长的老婆坐在院子里的椿树下纳鞋底儿,太阳光从枝叶间爬出来,把她装扮得像一条肥硕的大花狗。村长又骂了一声狗日的死婆娘。捏着腮帮子说,这一回把我烫得深沉,恁些日子了,还不见好转,嘴里还是一点味道都没有。

父亲腾地火了,别人耍滑头,你却不能耍滑头,你是一村之长啊,你要是耍滑头,你还当球的村长!

村长呵呵笑道,我这村长本来就是个球嘛,不过,我真的没耍滑头。

父亲说,耍没耍滑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村长沉吟道,要不这样,再过几天,等我嘴里有了味道,我再给你检验。

父亲恨声说,嘴里没味道?你吃屎去,看是香的还是臭的?你当着村长,却不敢说真话,对得住村长这两个字吗?你光抽我的烟,却不敢说真烟假烟,你对得住烟吗?

村长还想解释,父亲却提着他的梳头匣子出了门,边走边说,离了狗屎还不上粪咧,天底下识货的人一层子呢!

父亲找到的第二个人是退休的丁老师。丁老师在烟霞村教过书,在乡里也教过书,桃李遍乡村,退休以后,也是早晚中山装,柴草不沾,文质彬彬的模样。丁老师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膝上摊一本书,看得专注。父亲自己搬了小马扎挨丁老师坐下了,亲热着叫了一声丁老师,丁老师把视线从书本上挪到父亲的脸上,没有感情色彩的唔了一声。

父亲说,丁老师,想麻烦你一件事……

烟霞村人经常“麻烦”丁老师,红事写副对联呀,白事写副挽联呀,盖房时写个“安门大吉”呀,娃娃闹夜写个“天灵灵地灵灵”呀,都要去找丁老师,丁老师总是有求必应。

丁老师说,说嘛。

父亲拉开梳头匣子的小抽屉,从塑料袋子里拿出烟盒,倒出一根,双手递过去,说丁老师,麻烦你给检验一下,看这烟是真的还是假的?

丁老师接过烟,放在鼻子下闻一闻,用两根指头夹着,像夹着一根粉笔一样哗啦啦地转着,若有所思地问,还跟老铁憋气?

父亲说,跟老铁没关系,我就是想弄明白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丁老师说,真的也罢,假的也罢,都是害人的东西。

父亲一怔,说就算它是害人的东西,我也想知道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丁老师把烟递给父亲,说实在不好意思,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父亲问,咋咧,你怕得罪人?

丁老师摇摇头,说我不怕得罪人,只是我已经戒烟了。

父亲一脸茫然地问,戒烟了?我前些日子看你还抽着呢?

丁老师点点头,也是刚戒的,一个多星期了。

父亲接过丁老师手里的烟,又装进烟盒里,提着梳头匣子告辞了。

后来的日子,父亲又陆续到魏会计、阎木匠、刘豆腐跟前碰了软钉子,就在父亲走投无路的时候,小松走进了我家里。小松是个二溜子,馋嘴懒身子,还爱学城里人耍阔,烟霞村人都见不得他。小松甜着嘴巴管父亲叫了一声叔,父亲朝小松翻了一个白眼,没吱声。

小松说,叔,听说你整天提着梳头匣子满村地找人检验真烟假烟呢?

父亲摆摆手,说啥地方热闹啥地方耍去。

小松说,叔,你别从门缝里把我看扁了,我的日子是没有他们过得好,但有一点他们永远赶不上我,啥?就是正义感。他们谁敢说真话?没有人吧?我敢。我顶天立地,我怕谁?

这一句话感动了父亲,父亲将信将疑地问,你会检验?

小松说,那倒有个啥嘛,简单得跟个一似的,我在城里打工时,啥好烟没抽过?真的假的,一口下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百分之百。

父亲喜出望外,真的?

小松说,真的假的,咱当场试验嘛。

父亲从梳头匣子里给小松拿了一支烟,小松摆一个舒服的姿势,点燃了,一连抽了两口,父亲着急地问:真的假的?

小松伸手拦住了父亲的话头。

一支烟抽完,小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问,尝出来了没有,真的假的?

小松沮丧地说,没品出来。

父亲问,你不是说,一口下去,百分之百吗?

小松说,叔呀,这检验烟的真假就跟气功大师练气功一样,旁人绝对不能打搅,一打搅,气场就破坏了,味觉功能就不工作了,刚才那支烟,快要品出真假了,你一搭话,完了,我的味觉功能不工作了,所以说,还得再来一支。

父亲极不情愿地又从梳头匣子里给小松拿了一支烟。

第二支烟,小松没有检验出香烟的真假,因为有一只猫从他的脚前跑过去了,破坏了他的气场。第三支烟,小松依然没有检验出香烟的真假,因为树上的喜鹊叫了一声,也破坏了他的气场。小松懒洋洋地又向父親伸出了手,说再来一支吧。

直到这时,父亲才转过弯来,明白小松原来是骗烟抽的。父亲悄悄地脱了鞋,照准小松的手猛地抽下去,“叭”的一声脆响。小松一个崩子弹起来,父亲还要抽,小松撒腿跑了。父亲边追边喊,来,我再给你来一支!

小松边跑边说,你咋不识好人心呢!

一场硬邦邦的西北风飕地一下子把冬天刮来了,风声一缓,雪花就飞舞起来,天白了,地也白了。父亲还在香烟的事情上纠缠着,他不再找人检验,着了魔似的坐在门前的大青石上,捧着梳头匣子,一坐就是大半晌,坐着坐着,他就冒一句,老大咋会把假烟拿回来呢?这么精致的匣子,咋会装的是假烟呢?又是一个薄雪天,父亲说他要到赵镇逛集去。母亲拦着不让去,说冰天雪地的,滑倒了咋办。父亲执意要去,说他想出门散散心,也馋老佟家的羊肉泡馍了。

母亲说,那就让老二陪着你去。

父亲生气了,烦躁地说,我又不是三岁鼻嘴娃,认不得路还是认不得门,要人陪着?

母亲被顶得闭了嘴,眼巴巴地望着父亲提着梳头匣子高一脚低一脚地上路了。

后来,卖羊肉泡馍的佟厨师回忆说,父亲走进食堂的时候,已经是下半晌了,过了饭时,食堂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坐下以后,我先给他上了一碗热汤,天冷得邪乎,我想让他暖暖身子。喝完汤,他说来一碗泡馍。我问他要羊肉的还是牛肉的。他说羊肉的。我问他要优质的还是普通的。他说普通的。我正要给他煮馍,瞅见了他手边的梳头匣子,觉得很好玩,这二年已经很少见这玩意了,我顺口问他提个梳头匣子干啥。他没回答我的问话,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塑料袋子,从塑料袋子里拿出一包烟,翻开盖儿,望了望,只剩一支了,他说你抽了算咧。他把烟递我,叮咛说,汤宽一点儿。我点上烟以后,刚抽了一口,就知道是假烟,顺手丢到门外去了,说假的,抽不成。他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说你说这烟是假的?我说,假得不得了。他问你肯定。我说,百分之百。说罢,我把造假烟的人骂了几句,就给他煮馍去了,等我把馍煮好以后,他已经没了踪影。

父亲是在回家的路上滑倒的,后脑勺着了地,被村里赶集的人送到了镇医院,医生说是脑溢血,要送到县医院做手术。等母亲和老二赶到镇医院,父亲已经不行了,他拉着母亲的手说了几句话,头一歪,走了。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又要回单位上班了,母亲搬出一个大纸箱,说你拿回去吧。

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十条香烟,都是我两条两条地拿给父亲的。放在最上头的那条烟打开了,我拿起来一看,里面还有七盒烟,我拆开一包,点燃后,刚抽了一口,便明白这是我头一回拿给父亲的那条假烟。也就是说,这条烟,在我拿到烟霞村之前,我取了一包,发现是假烟之后,扔到了垃圾箱。在庆祝机井通水的剪彩仪式上,父亲发了一包,为了检验真假,父亲又发了一包……原来,我孝敬父亲的烟,父亲一支也没有抽。

母亲忧着脸说,拿回去吧,你父亲说,咱农村人抽恁好的烟,人骂先人呢。

母亲又说,你父亲临走时说,要抽就抽真烟,假烟害人呢。

母亲最后说,你父亲说,往后,你拿着真烟回来了,别忘了给你老铁叔送一包,你老铁叔是好人呢……

回到单位,我戒烟了。

(责任编辑:刘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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