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来自中国的瓶子

2012-04-29 00:44鲍贝
西部 2012年9期
关键词:梅朵阿诺欧阳

鲍贝,1972年出生,现居杭州。中国作协会员,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伤口》、《爱是独自缠绵》、《你是我的人质》;中短篇小说集《撕夜》;散文随笔集《悦读江南女》、《轻轻一想就碰到了天堂》、《穿着拖鞋去旅行》等。在《人民文学》、《山花》、《青年文学》、《文学界》、《作家》、《西湖》、《芳草》等杂志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几十万字。小说《空瓶子》被选入《201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长篇《你是我的人质》获2011年度“浙江省文学作品优秀奖”,并获2011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中篇《黑玫瑰工地》获2011年度“青海湖文学奖”。

1

飞机终于抵达旧金山。走下飞机,梅朵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一边打开手机一边在想,来接她的人到底是欧阳续自己,还是别人?她在香港转机的时候,给欧阳续打过一个电话,欧阳续说他这几天很忙,忙得都快焦头烂额了,他没时间去机场接她,不过,他会派人去接。梅朵当时就对着电话发脾气:要是你不来接,我立马调头回去!欧阳续还在电话那头和风细雨地哄她,她已把电话挂了。

电话挂断之后,梅朵又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她有什么资格发脾气?她这样问自己。

欧阳续是梅朵的大学同学,毕业之后,欧阳续跟他父亲到了美国。他父亲在美国旧金山拥有一家很大的石矿公司,想让欧阳续子承父业,然而欧阳续不是这块料,他对父亲的事业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的理想是画油画。他在旧金山郊外租了一间大屋子,天天和颜料、画布混在一起,却没有任何成就。他父亲对他已彻底失望,只能听之任之。欧阳续的妻子对他的没出息却没能听之任之,失望之极,便选择了放弃。他们很快便离婚了。那天,欧阳续在电话里对梅朵说:我从来没爱过这个女人,她也没有爱过我,她跟我结婚,只是看中我家的钱。

那么你呢,你是为了什么和她结婚的呢?梅朵问。

因为寂寞。欧阳的声音低下去,这四个字,仿佛很不情愿地从他喉咙里吐出来。梅朵没再吭声,她的两只眼睛已经起了雾,她怕一张口就会哭出声来。

2

因为寂寞。一切皆因寂寞。她想起许许多多个白天和黑夜,一个人度过的孤单和无助,大把大把的寂寞又能向谁去说?她越来越怕参加同学和朋友的婚礼,眼看着一对又一对的新人手挽着手步入两人世界,而她始终只是一个人。

她不是没有机会。她漂亮、聪明、能干,又独立,她的毛病就是太挑剔。不管是在大学时代还是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她的追求者一大把,可她总是觉得理想中的男人还没有出现。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因为那时追求她的男人太多,她觉得无所谓,可以无休止地挑选下去。岁月不饶人,转眼间,她已是三十六岁的高龄剩女了。虽然还是有男人偶尔会约她喝个咖啡、吃顿饭,但很少会再有人向她发起进攻,也没有要追她到手、娶她为妻的激情了。在越来越寂寞的日子里,她变得更加挑剔,变得更加孤傲,变得不再信任男人。

她觉得自己已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她是公安局的侦察队长,在单位上班或者出去处理案件的时候,人人都称她“梅警官”,在这些时刻,她就是男人。在工作之外,她才变回女人。她喜欢写诗,虽然她的诗从未被发表过,朋友们也很少读过她的诗,但她一直坚持写。在无数个写诗的夜晚,她是一个充满哀怨、满腹柔情的水样女子。很多次洗浴完毕,她会站在落地镜子前,从头至尾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自己,她看着自己美好的身体,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块肥沃的土地,却被农民无情地遗忘了。

是的,一切皆因寂寞。夜深了,她还没有睡。第二天是星期天,反正不用上班,她索性就让自己醒在夜里。她刚申请了一个微信,她百无聊赖地摆弄她的iphone手机。她觉得微信这东西确实好,发短信还要打字,文字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而打电话吧,除非有要紧事,没要紧事找人闲聊,也得看人家有没有闲工夫和闲心情。发一段微信,说上几句话,那边要是有空,自然会回过来,要是没空,可以装着没收到,双方都不碍事。她翻找着加入微信中的好友名单,一个一个地发出语音微信,然后静候着对方的回复。那一刻她的心情就像播完种子等待发芽的农民。十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手机毫无动静,没有一个人回复。可能都睡了。她想,在这漫漫长夜里,不可能就她一个人醒着,肯定会有一些人和她一样醒在这个夜里。

微信功能里有个玩漂流瓶的游戏,发一条微信装进瓶子然后扔进海里,让有缘的人捡到。她对手机说了一句“我很无聊”,就将瓶子扔进汪洋大海。真是无聊!她轻轻骂了自己一句。这种游戏适合青春年少的人玩。而她却快奔四的人了,还这么无聊。可是,命运往往喜欢捉弄人,当她全然放弃,将手机扔在一边准备睡觉的时候,却听到叮的一声,她收到了一条微信。

发这条微信的人,就是欧阳续。那一夜欧阳续刚从老家成都办完事,飞回旧金山,在香港转机的时候,飞机出现故障,他只好在机场耐心等候。在候机室的时间是最无聊的,何况又是深夜。为了打发无聊,欧阳续也在玩微信,捡漂流瓶玩,他万万没想到会捡到梅朵。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把头像放大了看,才铁定了这位女子就是他的大学同学梅朵。大学期间,他暗恋过她,却从未对她表白。那么多年过去了,梅朵却以漂流瓶的方式漂到他的手上,他迅速作出了回应:梅朵,梅朵,我是欧阳续,我是欧阳续。

就这两句重叠的单句,梅朵贴着耳朵听了好几遍。她的耳朵有点热,脸也有点热,在这冰凉的夜晚,她的心也无端地热起来。过去的时光,大学时代的美好,都一一浮现在眼前。当年的梅朵在学校,校花也许排不上,但班花却是绝对够格的。好多男同学都曾以各种方式追求过她,可是,欧阳续没有。在梅朵的记忆里,欧阳续在班上并不算出色,亦不惹人讨厌。那时的欧阳续,好像总是很安静,独来独往,不太爱凑热闹,不爱跟人扎堆,也不对任何女生表白,这令他看上去很些傲慢和自我。十多年过去了,老同学欧阳续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梅朵深夜寂寞的耳朵边上,这令她深为欣喜又有些莫名的委屈。他们嫌微信一句来一句去的交流太麻烦,直接通上了电话。

这一通电话,犹如让两个失散已久的人重新续上了旧缘。他们各自述说着自己的现状,欧阳续结了婚又离了,梅朵一直单身,知道彼此都是单身之后,两个人的闲聊又轻松了几分。

欧阳续说:这么多年没联系,我以为你早就做了某公安局长的夫人了呢,那么多人追你,你还是没挑到一个你喜欢的?

梅朵说:哪有啊,哪有那么多人追我?

有啊,在大学时就有一个排。

那时,你为什么不追我呀?

我哪敢?那么多人追你,你会瞧得上我?

谁知道呢,那个时候只知道玩,都分不清哪是恋爱哪是玩。

说真的,那时我一直暗恋你,只是你不知道。

都这把年纪了,你还开我玩笑。

不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敢说嘛。

有什么不敢的?

我现在说了。

可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十五年?还是十六年了?

十七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两个人忽然陷入沉默,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再说话。后来,欧阳续长叹一声,说:你到过美国吗?

梅朵说:没有。

欧阳续说:你来美国吧,我在旧金山住了十多年,对美国已很熟悉了,你过来我可做你的向导,陪你去转转。

梅朵说:好啊,我也很想去呢,只是没有时间。

欧阳续说:请个长假嘛,要是请不出来,就逃掉好了。

逃掉之后还是要回来的啊,被炒了鱿鱼,我的饭碗就没了。

那就别回去了,留在旧金山,我养你。

——明知是玩笑,哪怕是玩笑,这话听上去也已经到了含情脉脉的份上了,更何况是在如此寂寞的深夜里。

梅朵说:那我真飞过来了?

真的,你过来吧,我有的是时间陪你。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欧阳续天天发微信给梅朵,邀请梅朵去旧金山。梅朵果然去跟领导请假,起先领导还不肯准假,但她死缠烂打锲而不舍地哀求,领导也就准了假。她把年休假全调在一起,一共请出了十天假。

等到签证下来机票到手的那一瞬间,梅朵感觉自己有点像在做梦。她都不太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冒冒失失地真的要飞向旧金山,去见一个分开十多年的老同学,她的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但这个时候,反悔已是不可能了。

然而,就在梅朵一切就绪准备出发的前几天,欧阳续却忽然忙碌起来,说他等待了大半年的一个画展终于有进展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旧金山办画展,要配合画廊办理布展的事宜。不过,欧阳续对梅朵说,这一点儿都不会影响他陪她的心情,只要布展结束,他就可以天天陪梅朵,而且,他也希望梅朵能够参加他的画展。

3

梅朵拖着行李往机场出口走去,手机已经开机了,她本想打一个电话告诉欧阳续她到了。可是,她还是没有把号码拨出去。她跟自己暗自打赌,来接她的人是欧阳续自己还是别人?

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一定是欧阳续。她在香港对他发过一通脾气,要是欧阳续心里还有一点在乎她,就一定会安排好身边的事情,亲自过来接她,就当哄慰她,他也应该自己过来。她相信欧阳续那么诚恳地邀请她过来,应该不会让她在一落地的时刻就对他感到失望。

提取了行李,梅朵故意绕到洗手间,照了照镜子,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并往嘴唇上抹了些口红。十多个小时的空中飞行,她已经很累了,怕自己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又往脸上扑了些粉底。直到基本满意,她才拖着行李去出口处。

出口处有很多人,个个往里面翘首顾盼。梅朵扫眼过去,没看到欧阳续。她再次一个个看回来,忽然看到一张纸牌,上面写着:接梅朵。举牌子的人还抱着一大束红玫瑰。梅朵朝他走过去,那人很年轻,脸庞黑黑的,一看就是被太阳毒晒过后的肤色。但他绝对不是黑人,他还不够黑。他是中国人。

梅朵走到他面前说:嗨,我是梅朵,欧阳的同学。

年轻人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你好,我哥哥让我来接你。

梅朵觉得很奇怪,他怎么会是欧阳的弟弟?一定不是亲的。但他毫无疑问是中国人,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虽然普通话咬字不是很标准。他帮梅朵拉过行李箱,把玫瑰递给梅朵。梅朵随口说了句:谢谢。

年轻人又笑了:不用谢我,又不是我买的,要谢,谢我哥哥去,是他买的。虽然他的幽默并不怎么好笑,梅朵还是笑了笑。她感觉得出来,他在讨好她。

梅朵说:你哥哥很忙吗?

嗯,他很忙。

那他倒还有时间去买玫瑰?

是电话打过去订的,花店里的人会送花上门。

梅朵哦了一声,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她有些没精打采地问:我怎么称呼你?

仁波阿诺,你叫我阿诺好了。

你的名字好古怪,像藏族的名字。

你说对了,我就是藏族人。

可欧阳是汉族人,你们怎么会是兄弟俩?

他妈妈和我妈妈是亲姐妹,都是藏族人,只是他妈妈嫁给了汉族人,我妈妈嫁给了藏族人。

难怪。

阿诺嘿嘿一笑:难怪什么?难怪我那么黑,我哥哥却变白了?要是我妈也嫁给汉族人,我也会和我哥哥一样白的。

梅朵大笑:要是你妈嫁给汉族人,就不会有你了。

谁知道呢?嫁给汉族人,嫁给我姨父一样有本事的汉族人,至少有书读。

你没读过书?

我去哪读书?从小跟阿爸阿妈在草原上放牛放羊。

你不认识字,你怎么来的美国?

我哥哥带我来的呀,平时我就跟着他。

可是你现在一个人开车来接我,你就不怕迷路?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在这里已混了快十年了,旧金山的几条路我闭着眼睛摸都能摸得到。

聊着天,车子进入克尼街,阿诺用手指了指前方,说:就要到了,哥哥已经在那里订了房间。车子在高楼前停下。梅朵抬头一看,是希尔顿酒店,还真够气派的,她正想说句感谢的话,阿诺的手机响了,是欧阳续打来的。

阿诺说完电话,对梅朵说:我哥已经在房间等你了,他刚刚回来,在2715房间,我就不陪你上去了。

4

梅朵按响了2715房间的门铃,欧阳续出来开门,他一只脚拖着酒店的拖鞋,另一脚还穿着皮鞋,一看就知道他也是刚刚前脚进的门,还没来得及换拖鞋,梅朵就到了。见到欧阳续,梅朵释怀了,一路上的郁闷和不快随风而去。看来欧阳确实有事走不开,看他那样子还是刚刚从某个正式场合退下来的,西服领带,一身正装。什么都不用解释了。欧阳续给了梅朵一个大大的拥抱,像终于盼来了老朋友的感觉,令梅朵顿觉轻松和温暖。来的路上,她还担心见面时是否会尴尬或者冷场,毕竟隔开了十七年。欧阳续还是和十七年前那样,叫她朵朵,她也保持了原来的叫法:欧阳。

房间很大,卧室和客厅分开。梅朵觉得有点奢侈,开个普通标间或单间就可以了。欧阳续说:你大老远跑过来,我哪敢委屈你?你就舒服舒服住在这里,我那边画展的事一弄完,我就过来看你。

你就要走了吗?梅朵条件反射地问。她觉得欧阳的话像是在告别,似乎他过来碰一下她,马上又要走了。可是在她心里却很难接受欧阳就这么离开她,她希望欧阳不要走。

欧阳续点了点头。他说那边一大堆人还在等着他,他是趁着空隙跑回来见她一面的。

梅朵的脾气又上来了,她想忍回去,却没能忍住,一股火气汹涌而来,整个人像被烧着了似的。她转身就去拿行李,说她立即就要飞回去。这有点像热恋中的小女人在使性子。他走过去,一把抱住梅朵。不解释也不说话,只是拿嘴唇拼命寻找着梅朵的嘴唇。梅朵一开始拼命挣扎,到后来,身体酥软下去,半推半就、充满哀怨地接受了这个跨洋接吻。都那么老远跑过来了,接下去该做什么,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都是在心里默许了的。欧阳续把梅朵抱到床上,两个身体碰在一起,像是两个饿了太久的人,所有的前戏都免了,直接进入主题。但终究还是仓促了一点,很快欧阳续就不动了,倒在梅朵怀里,孩子一般柔弱,他轻声对梅朵说:朵朵对不起,这些日子我太累了。

怎么会这么说呢?梅朵怜爱地抚摸着欧阳的脸,母性的一面被激发起来了,她真的已经很满足了。

这次她下了决心飞过来,早把自己放下了,一直以来板着的那根神经也抽掉了,她只想找个安全的人在全然陌生的安全世界里好好爱一场,毫无顾忌地爱一场。哪怕没有结果,她也愿意。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诉她,没有一个男人能真正给她归属感。她已决定放任自己的情感,流亡也好,自我流放也好,男人和女人之间无非就那点事儿。

两个赤裸的人,身体里全是柔情蜜意。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让他们的身体迅速冷却下来,欧阳续飞快地扑过去接电话,嗯嗯啊啊地说了几句,就对对方说:我马上过去。欧阳开始穿衣服。

梅朵满肚子的委屈:现在就要走吗?

欧阳续说:我那边有饭局,不能陪你了。我让阿诺过来陪你出去吃饭,好吗?

梅朵说:那你晚上过来么?

欧阳续说:我应酬完就过来。

5

欧阳续走了。梅朵的身心处于一种涣散状态,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加上刚刚的一阵折腾,她忽然觉得很疲惫。她懒得穿衣服,光着身体缩回床上。

刚躺下没一会儿,便听见敲门声,她一个激灵,可能是欧阳的手机或包忘记拿了。她迅速扫视了一下房间,没发现欧阳留下的任何东西。一个美好的念头一闪而过:欧阳一定推掉了那边的应酬,折回来陪她了!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满身的疲惫消失了。她从床上一跃而起,飞快地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真丝吊带睡裙,是神秘的深红色,胸前的蕾丝花边设计,让整条睡裙显得更为性感。这是她所有睡衣里最昂贵的一条:维多利亚的秘密。这是风靡全球世界顶级的内衣品牌,它也是女人的秘密,是魅力、浪漫和性感的代名词。她无数遍地幻想自己穿上这条性感的睡裙,让男人的手轻轻地滑过它柔软细腻的面料……然而,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还没等到天黑,还没来得及换上睡衣,他们就……这只能怪欧阳!不过,一切都还来得及,欧阳回来了,今晚他一定会留下来,还有好多个夜晚等着她。

梅朵万万没有想到,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不是欧阳,而是他表弟阿诺。关门已经来不及了,阿诺走进来,惊呼一声:天哪,你真性感!

梅朵很难说清楚自己,她并没有躲进卧室去换衣服,她其实可以一转身,避开阿诺的目光,直接回卧室换好衣服再出来的。但是她没有,她直挺挺地站在客房里,用有点嗔怪又有点埋怨的语气说:我正准备休息呢!仿佛是在为自己穿了这件睡衣而找的一个借口,又或者是为大白天和欧阳做那种事的一种遮掩和解释。然而,她又想,有什么好遮掩和解释的,她这么老远跑来,不就是为了欧阳么。

阿诺微微笑着,他对梅朵说:这个时候还休息?不休息了,我带你去吃饭,吃了饭回来再休息。

阿诺的眼睛一直盯着梅朵的胸部。梅朵从未被一个男人如此直勾勾地盯视过,心里很不适应,却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异样的快感和类似于刺激的享受。她很生气地说:请不要一直盯着我的胸部看,我最讨厌猥琐的男人!梅朵自己也知道,虽然她用了很生气的语气,但她的表情和态度却并不坚决。

当然,阿诺也感觉到了。要是她真的生气,大可以转身回卧室,将房门一关,谁也看不见谁。

阿诺还是伸冤似地作了解释:谁叫你这么美,你大半个胸部都露在外面,又这么诱人,叫我不看你这里看哪里?

你再说,我打死你!

阿诺不理梅朵,继续盯着她的胸部看:你让我想起我阿妈,我小时候吃阿妈的奶长大,吃了十六个月,一直到阿妈的奶水断了,实在吸不出来了,我还是缠着我阿妈哭着喊着要吃奶。阿妈没办法,只好又顺着我。我想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是为了饥饿,而是靠进阿妈的怀里会获得一种安全感。真的,你让我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想起我的家乡大草原。对了,下次我要带你去大草原,等到七八月份的时候,草原上的花全都开了,那是最美最美的时候,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一望无际的野花。

梅朵有一种被催眠了的感觉,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草原花开,看到了草原上悠闲自在的羊群。一切回到原始。回到自然。回到纯净。回到美。

阿诺走过来,想把梅朵揽入怀中,梅朵一闪身,躲开了:你走开,你动我就喊!

你喊吧,阿诺没脸没皮地再次伸出双臂,索性一个熊抱,将梅朵整个儿抱在怀里。梅朵挣扎着,拼命扯开他的手:你敢这样!你就不怕我告你哥哥去?

阿诺依然嬉皮笑脸:你去说啊,你会去说么?

我喜欢你哥哥,我不喜欢你。梅朵喘着气,心跳得轰轰响,脑子里乱糟糟的,感觉有一种难以抵挡的危险在向她逼近。她听见阿诺在轻声低喃: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喜欢你。阿诺的嘴抵在梅朵耳朵根上,每吐出一个字,犹如吹拂起一阵迷乱的风。真是无药可救了!梅朵还想挣扎,可是她已没有力气,浑身无力,不知道力气去了哪儿,她任阿诺强有力的双臂箍着她,越箍越紧,越箍越紧。拥抱变得深不可测,她被湮没其中。

哪怕一切都是假的,但这个拥抱却是真的。她的身体已被阿诺横空抱起,进了卧室,她被搁在床上。睡衣薄如蝉衣,一触即破。时间停滞了。阿诺却没敢动手,只是半跪在地上,把头抵在梅朵胸前,大口喘粗气,手脚却突然安稳了,一动不动。也许,最后的一点良知和理性让他停止了下手。

梅朵忽地坐起身,用力推开阿诺,气冲冲地去换衣服。换衣服要先脱掉睡衣,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牢了,居然就当着阿诺的面直接换衣服。可是,阿诺却从床边站起来,头也没回,径直离开卧室,他说:我去外面等你。

梅朵在卧室里磨蹭来磨蹭去,换衣服、洗脸、化妆,直磨蹭到天完全黑了,还是没有走出去。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一切都那么莫名其妙,这到底怎么了呢?她有点沮丧,有点懊恼,又有点令人兴奋的刺激的感觉。

阿诺一直坐在客房,抽烟抽得像火烧,好像他的世界只剩下抽烟这一件事,除了抽烟,他再没别的事可做了。梅朵甚至觉得,只要她不出来,阿诺会一直这样抽下去。这个该死的无耻的男人,她应该把他驱赶出去,再不去理他。可是,她不去理他,去理谁?欧阳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她可不想让自己一个人度过。在走出房间之前,她已置换了心情,有点类似于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带着一点点对欧阳的报复心理,她忽然想让自己变得没心没肺,她不想再去顾忌别的,她只要当下。她难得拥有一次长假,难得漂洋过海来一次美国,她想放纵自己,有点自甘沉沦的意思。她的头发被弄乱了,懒得再盘回去,索性披散下来。套上一条湖蓝色连衣长裙,裙子很宽松,整个人显得很慵懒、很飘逸,她施施然地走到客房,对阿诺说:我饿了。

阿诺从烟雾缭绕中猛然抬头,看见焕然一新的湖蓝色的梅朵,又是一声惊呼:真美!你说他痞也好,奉承也好,不正经也好,一个女人听到男人对自己的赞美,总是令人愉悦的。只可惜赞美的人是阿诺,而不是欧阳。要是欧阳当面赞美她,她会更开心。

6

希尔顿酒店坐落在旧金山的金融区和唐人街的交汇处,不需要开车,散散步就能走到联合广场、英巴卡迪诺购物广场、市场街、渔人码头以及北滩,各式各样的中国餐馆和亚洲美食馆在希尔顿酒店边上随处可见,无论逛街还是吃饭,都是极方便的。阿诺一边走,一边介绍,俨然是一位合格的导游,而且贴心。

有些感觉真的很古怪,对于走在身边的这个男人,梅朵心里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他,然而,有他走在身边,却有一种贴心贴肺的安全感。此时此刻,他是她茫茫人海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阿诺问梅朵想吃什么?梅朵说,随便。阿诺便不再说什么,直接带梅朵去了一家中国餐馆。他对梅朵说,你饿了,又是来旧金山吃的第一顿饭,还是吃中国菜比较好,把胃养好,明天我再带你去吃别的。阿诺说得很家常,似乎把梅朵当成了自己的客人。梅朵心里在想,难道接下去的日子,他都要跟她一起度过么?难道她千里迢迢飞来只是为了见他?让一个黑黑的藏族人陪着?

服务员都是中国人,一看来的是中国客人,都非常热情。服务员把菜单递给阿诺,阿诺指指梅朵说:给她,我不认识字,让她点。然后他转向梅朵:你想吃什么随便点,我都可以。服务员以为阿诺在玩幽默,低下头吃吃吃地笑着。阿诺说:笑什么?我真的不识字,没读过书怎么认字?我是个文盲。

梅朵也被他逗笑了,几乎没人会有当众承认自己是文盲的勇气。有些人,一生下来就认了命,命定自己不成大器,是受治于人的材料。然而,他们有的是一身力气和一腔诚恳,他们坚信,不学无术的人占着这个世界的大多数,凭自己的力气,总能混口饭吃,不至于在人间挨饿。阿诺就是这种人。

那天的梅朵很想喝点酒,想到坐她对面陪她喝酒的人不是欧阳,而是阿诺,心里不免有些伤感。梅朵死也不会想到,来旧金山吃的第一顿饭,原本应该是欧阳为她接风洗尘的饭局,现在却是这样一个局面。宾馆房间里的一幕让她觉得像是上演了一场荒诞剧,要多荒诞就有多荒诞!急急忙忙见面,急急忙忙做爱,然后,急急忙忙走人。他把她当什么人?她越想越不对劲,渐渐感到受伤,出发之前心里那点儿不寻常的情愫,也开始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7

梅朵自己把自己喝醉了。回到宾馆,她给欧阳打了好几个电话,电话每个都是通的,但都没有人接。她很生气。心一横,她就想立马打电话去把机票改签了,明天就飞回去。但她还是没打。其实,她明白自己仍然是有期待的,她不想这么早回去。好不容易请出个长假,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飞过来,要是第二天就这么飞回去,她会跟自己一辈子过不去的。

梅朵叫阿诺先回去。阿诺说:我不回去,我要陪你,你喝醉了。

我没事,晚上你哥哥会来。

我哥哥在陪客人。

我知道你哥哥在陪客人,他陪完客人就会来。

等他来了,我就走。

你还是先走吧,我想一个人休息一会儿。

我不走,你去房间睡会儿,我就在客厅等哥哥来,他来了我就走。

梅朵突然发狠似地说:我要你走,都给我走啊,你们都不要来管我!

——然而,都过零点了。她已经知道他不会走。她也知道欧阳不会再来。食品柜里有酒,有威士忌和红酒。她从里面拿出一瓶威士忌,还想喝,被阿诺夺了下来。

梅朵说:你哥哥不喜欢我?他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不知道,最近他真的很忙。

你说他晚上会不会来?

我不知道。

你哥哥是不是有女朋友?

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他没有,他离了婚一直没再找过女人。

那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醉了。

阿诺过去抱住梅朵,梅朵挣扎着,眼里涨满泪水: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她听见阿诺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我哥哥。可是我哥哥他没有空,让我来陪你,好吗?你不要赶我走,让我留下来,陪你过夜,好不好?

多么无耻的人!多么无耻的请求!世界变得混沌不清,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然而,有一股堕落到底的快感在梅朵的心里升腾,野火花在猛烈地蹿。为什么会这样?梅朵苦着心问自己,也许男女之间的事是最讲不清楚的。吃饭前阿诺来房间,把她搁到床上那会儿,她除了反感,事实上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期待的,不然为什么当他什么也没对她做时,她感觉到了那点失望,她记得她换衣服的瞬间甚至是生气的。然而,要是他真对她做了,她会喜欢他吗?她不会。她知道她绝不会喜欢他。而此刻,阿诺再次怀抱着她,这是她给他的机会,还是阿诺制造了这个机会?要是她不情愿,她完全可以不让阿诺进这个门。那么,制造这个机会的,绝不是阿诺一个人。她在心里挣扎着,她得说服自己去泯灭天性中不正直的那点邪念。然而此刻的梅朵,却已然做不到这份泯灭。她开始恨自己。她越恨自己,就越是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阿诺更深地抱着她,再次把她搁在了床上,这一次他没有避开,他的唇寻着了她的,她也没有避开。

你就不避讳你哥哥?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她已然同意了。阿诺没作声,只是更深地吻住她,开始去脱她的衣服。那动作坦然熟练,像是在告诉她:有什么可避讳的?反正是没药可救了,我喜欢你,我控制不住自己。他那毫无鬼祟的放荡使人措手不及。他在脱下梅朵最后一点衣服的时候,又忍不住赞叹:你真美!我哥他碰过你吗?他问得那么自然,仿佛在问一个熟悉的路人你吃了吗一样的家常和随意。梅朵不知道说什么好,整个身心在云雾里翻腾,有点找不着方向。

阿诺并不需要她回答,仿佛他哥哥碰没碰过这个女人,他都无所谓。在他眼里,男女之间也就这么回事,人人都想碰,人人也都想被碰,只是人人都在抵赖这个“想”,不敢承认这个“想”。而他敢。他不需要抵赖,不需要用任何东西来遮挡,比如爱啦,比如理解啦。阿诺把什么爱呀理解呀,统统轻描淡写地忽略掉,全然不去计较和理论。只要他足够喜欢她,他就想“碰一碰”她。阿诺是个简单的人。而梅朵呢?她从心里将自己全身打量着,她以前对于男女关系的一切禁忌和束缚在阿诺面前分崩离析。她知道阿诺喜欢她,可是她不喜欢阿诺,在他们之间,爱与理解是不可能出现的动词。他们的动词,是“碰”与“被碰”。她全身的娇羞与秘密的快乐告诉她,她在欣然接受着这份“被碰”。她有点恨自己,对自己的接受深为鄙视。然而,她抗拒不了这份诱惑,她感到来自身体内部的刺激和难以言说的欢乐。要是这也算是一份祸,那么,也是寂寞惹下的祸。

8

直至天亮,欧阳续都没有消息,连个电话都没有。梅朵再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关机了。后半夜,她又试着打了几次,还是关机。阿诺看不下去了,对梅朵说:别打了,我陪你。

梅朵忽然疯了一样:要是他来了怎么办?我们怎么解释?梅朵指指阿诺赤裸的身体。她下床去穿衣服,被阿诺拖回床上。他对她的不友善并无任何计较,只是像对待一个瞎闹脾气的小毛孩,他又露出一个上帝般宽宏的笑,那神态似乎在说,你看重的、当真的那点儿东西算得上什么呢?他那上帝般的神情令梅朵心里的那点儿凄楚变得愈加浓烈。她像一个受伤的孩子正在接受着无偿的抚慰。阿诺再次进入她的身体。她听见来自身体内部的尖叫。做爱是打发寂寞最好的良药。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越洋过海飞来这里,竟会与一个叫阿诺的小伙子做爱。多么尴尬又荒诞!而她却难以从这个局面里脱身而出。她有些受伤,还有些莫名的耻辱和无地自容,但却身陷其中,抽身不得。在异国他乡的这个夜晚,要是阿诺不陪她,她将如何度过她的空虚?

她一定是累极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竟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满屋子都是光。她从床上跳起来,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阿诺早醒了,坐在床边抽烟。阿诺说:你睡得像婴儿,我喜欢你的身体,我喜欢跟你做爱。梅朵背转身,不理他。阿诺笑笑,自顾自又点上一根烟。他那样子,你可理解成宽容、淡然、不计较、无动于衷,都行。

梅朵说:万一你哥哥呆会儿过来了,你在我这里,我怎么交待?你快起来走吧。

好,我走。阿诺很听话地下床,他说得极清淡:要是哥哥还不来,你就打电话给我,我过来陪你。

梅朵的心里生入一些复杂的心绪,有些感动,也有些怪异,阿诺的行为和反应完全超出她的想像。她故意地,语气里稍带些恶毒:要是你哥哥过来,今晚就睡在这张床上,你会难过吗?

怎么会呢?阿诺说,要是哥哥有空过来,那是最好不过了,有他陪着你,我就放心了。我是担心你远天远地过来,又没有人陪,一个人会很寂寞。

嗬,你的意思是怕我寂寞你才陪我的?梅朵追问。

对啊,我担心你嘛,一个人会很寂寞的。

你倒是高尚呵,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才陪我!

我不喜欢你,怎么会跟你过夜?

可是我喜欢你哥哥,你明明知道的。

我知道。

你哥哥不喜欢我,对吗?

怎么会?他不喜欢你,怎么会请你过来?

可是他把我丢给你,自己却不知去向。

他最近确实忙。

他让你来机场接我的时候,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去机场接一个女人。说到这里,阿诺忽然笑出声来:我哥说你是一只来自中国的瓶子。

梅朵的脸直红到脖子上,原来欧阳把微信的事全说给阿诺听了!事实上,这也算不得什么新奇和秘密,欧阳和自己的表弟共享,这也没什么。但此时此刻这话从阿诺嘴里说出来,对梅朵仍然有一种受辱的感觉。虽然她在微信扔了一只漂流瓶,被欧阳无意中捡到,但那只是一个游戏,她和欧阳并非通过微信才认识,他们早就是同学。梅朵死也不会想到,欧阳并没有将她当成同学,她在他心里已经不是同学,而是一只“瓶子”。

梅朵有点咬牙切齿地说:他混蛋,我们是大学四年的同学,我是他的同学,我不是他的什么瓶子!

你们是同学?!阿诺很奇怪,重新打量着梅朵。

阿诺的表情让梅朵更为失望,他向她证明了欧阳的态度。欧阳真的只是把她当做一只漂流而来的“瓶子”,并没有把她当老同学,至少在阿诺面前是这样。失望渐渐成了沮丧和莫名的愤怒,梅朵冲着阿诺发火:你给我走!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阿诺一脸的无辜,他不知道梅朵突如其来的火气来自哪里,他的钝感令梅朵更加来气。她明白,这一切并非预谋,而她却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场预谋之中。她眼看着自己一步步失去控制,一步步滑入深渊,这个结局不是她想要的,但是,她却很难为自己找出一个明确的“敌人”。她不是主动加入这个游戏的吗?她与欧阳之间的游戏,说到底欧阳并没有破坏游戏规则,他只是太忙而抽不开身陪她,破坏规则的是她,她上演了一场与他表弟的戏外戏。在这场戏里,她变成了一个怀着卑琐快感的欺骗者,她对自己生出一种窝囊的愤怒,一切都在郁闷地腐烂。十七年过去了,哪怕欧阳把她当成瓶子,当成一个陌生的女人,这也不是什么过错。他没有对不起她。那么,她的敌人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她已说不清楚自己。

她只想离开,在阿诺离开之前离开,在欧阳到来之前离开。她的双眼溢满泪水,转过身去收拾行李。阿诺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围着她急得团团转,他以为她在生他哥哥的气,急着求情:我哥哥喜欢你的,不然他不会请你过来,他只是太忙了,我这就给他打电话,要他马上过来陪你!你先别走。

梅朵哀怨地说:别打了,我不想再见到他。

阿诺宣誓一样对她说:我以后再也不碰你,我保证不再碰你,这件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我哥哥他就不会知道,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梅朵的眼泪掉下来,她冲着阿诺吼:你混蛋!

你这是怎么了?阿诺追着问。

我这是怎么了?梅朵雾着眼望向窗外,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旧金山的街头人来人往,浮光掠影的尽头,是一道红尘滚滚的七彩的弧度。

小说与酒杯里的水(创作谈)

最早说出“小说”这个词的人,是庄子。他应该是中国第一个小说家。他在《庄子·外物》里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意思是,去粉饰一些浅薄的知识,用来取得高名,那么距离通达的境遇还是会差得很远。庄子所言的小说,与我们现在的小说,显然有很大不同。他指的是浅薄的知识,没有虚构和讲故事的意思。然而后世的人们还是沿用了这个词,并使得这个名词最终成为了一个专用的叙述文体。

小说应该怎么写,写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写小说?在每一个写作者心里似乎都是清楚的,但要用一两句话来说清楚却很难。一个作家朋友告诉我,小说小说,就是往小里说。还有一个朋友说,他写小说,是因为语言性感。也有某位女作家说,她是为了报复才写小说。每一个人的想法都不尽相同。当然,能够说出来,并能够说清楚的,永远都只是一小部分。小说与写作者以及与这个社会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可能一言道尽。

不管小说怎么写,写什么,它的构成是语言。庄子还创造了另外一个词,叫“卮言”。在《庄子·寓言》里,庄子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卮”是古代用来盛酒的一种器皿,圆形,不倒酒的时候,它就空仰着,倒满酒即会倾斜,没有固定不变的常态。就如同一个人,没有一成不变的定见。“卮言”,也作自然随意、支离破碎之解。也即是“酒杯里的水”。我的理解是:随你怎么说都可以。随物赋形。决定权在于每一个写作者自己,只要你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去文学地命名与文学地表达即可。

小说的好与坏,也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好的小说应该能够与现实联系起来。一个好小说的内部,应该充满各种各样的对话关系,对人性的质疑,对个体经验的质疑,以及对社会体系的质疑等等。

质疑是一种声音,也是一种力量。只要有质疑,就会有冒犯。张大春先生在他的《小说稗类》里说:“小说是一股冒犯的力量。”小说在冒犯了正确知识、正统知识、真实知识之后,小说还可能冒犯道德、人伦、礼教、政治、法律等等。正因为存在种种冒犯,小说一直走在探索的道路上,走向未知世界,并付诸语言。

我写的小说不多。每次当我走进一个小说世界的时候,我就会被一种反抗精神牵走。我曾为这种精神感到吃惊。我这是在干什么?实际上我什么也干不了。每写完一个小说,就如同经历了一场游戏。我的小说都是虚构的。我不会把虚构的小说和现实生活混淆起来。小说世界和现实生活之间隔着一扇门,当我打开这扇门,我看见了另一种生活。无穷无尽的景物在那里,无穷无尽的意义在那里。门里门外,有着紧密的联系,充满对话。一切的思考和语言变成了小说,如酒杯里的水。水在流动,在杯中对话、思考,并寻找种种关系。而生活从来都不曾有常态,一切无法定局,亦无法被解释。

张大春先生还有一句话是这样的:“语言和语言的意义之间所有的,只是似是而非的关系,寓言和寓言、小说和小说之间的指涉之间,也存在着流动不拘的、似是而非的关系。”

猜你喜欢
梅朵阿诺欧阳
Positive unlabeled named entity recognition with multi-granularity linguistic information①
梅朵戒指
我家的健忘老妈
闯入者
依依送别欧阳鹤先生
闯入者
阿诺画兔子
天才阿诺
欧阳丽作品
天才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