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人性竞技场的坚守——从王鼎钧《文学江湖》探析作家的创作心史(下)

2012-04-13 23:19黄雅莉
关键词:王鼎钧江湖作家

黄雅莉

(新竹教育大学中文系,台湾新竹)

穿越人性竞技场的坚守
——从王鼎钧《文学江湖》探析作家的创作心史(下)

黄雅莉

(新竹教育大学中文系,台湾新竹)

王鼎钧在继《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前三册写尽了自己人生所经历的抗战、内战等苦难人生道路之后,他的回忆录最后一册《文学江湖》返身观照的是自己来台30年的见闻经历,以及情感意志的变化。《文学江湖》虽然写的是王鼎钧个人如何成为一位作家的经历,但因命运的特殊性,这种个人的经历,恰是由时代、社会、地域等大环境造就的。论文即透过对此书的分析,以见一位文坛巨擘如何养成,并由作家在困境中对生命事业的坚守,间接见证50年代以来台湾30年的历史氛围。

王鼎钧;回忆录;《文学江湖》;作家的养成;现代散文;台湾文学;创作心史

五 “十年一线天”在70年代意识论战中见证台湾文学史

(一)借调参与电视节目编审的经验转化

王鼎钧任职于中广公司台湾广播电台时,副总理曾虚白认为节目播出文稿语句生硬艰深,大众难以接受,主张建立“广播文学”,当编辑组组长寇世远在白色恐怖中因案被捕,王健民接任科长,在节目出现空档时要求王鼎钧赶写一篇以“车祸”为题10分钟说话稿,这篇稿子为他20年写时事评论定下了调子。

1951年至1962年,这10年是台湾广播的黄金时代,1962年,台湾电视公司开播。因为能让民众“看见”具体的新闻画面,于是无线电广播的优势立刻结束,连收音机的销路都不断下降。中广为了振衰起弊,认为必须增设电视部,电视和广播相辅相成。在1965年,由黎世芬出任总经理。当时20家民营电台也面临生存危机,决定联合办一家电视以壮大生存空间。政府当局决定由所有的申请人合办这第二家电视。但中央授意未来的“中国电视公司”属于国民党的党营事业,经营的实际权力要掌握在党的手中,这必须由黎世芬与民营电台的联合阵线协商。在中广副总经理李荆荪的协助下,协调的结果也符合“党的利益”。1969年,中国电视公司在中广主导下开播,王鼎钧被杨仲揆情商邀请进入中视节目部担任编审组长,然而王鼎钧基于中视人事关系复杂,排挤甚于中广而二度婉拒,但最后因为对方说“你对杂志、报纸、广播、电影都有工作经验,倘若再加上电视,那就经历完整成为媒体写作的全才了”一句话击中要害而接受。①王鼎钧:《你死我活办电视》,《文学江湖》,第386-387页。当时电视节目必需迎合视听之娱、口腹之欲。为了竞争,暴力色情和政治禁忌也成为制胜的武器。王鼎钧就在这种局面中去担任中视的编审组长,处理戏剧节目的策划和稿件的审查,使中视在开播初年从未出过差错,这都是他把关的功劳。“编辑是技术工作,编审要用政治、法律、道德的尺度检验节目内容”,②王鼎钧:《你死我活办电视》,《文学江湖》,第390页。王鼎钧“在中视服务了九个月,审阅剧本三百多本,综艺节目脚本两百多件,天天坐在电视机前看国外引进的节目,尽窥当时一流编剧家看家本领,了解制作过程,参观导播台和摄影棚工作情形,掌握电视特性”,①王鼎钧:《你死我活办电视》,《文学江湖》,第393页。领悟到了与写作相通的本质,文学与节目一样都必须是一场精心构思、巧妙编导、完整无缺的演出:

我引进分场、分镜、画面思考继续改进我的写作,深知作品的题材和表现技巧如何适应各种媒体的特性,发现作品的构成固然源自作家的才情个性,也要在受众的心理上落实。②王鼎钧:《你死我活办电视》,《文学江湖》,第393页。

王鼎钧发现了媒体的艺术特性与信息交流方式与文学作品的形式与内容实为异质同构,并且也了解创作必须要适合媒体的性能,满足观众的视野,促进媒体与文学的携手合作,这便是作家从担任中视编审工作中得到的写作技巧,了解到组接一系列拍摄好的镜头,使之能起到烘托作品的气氛,强化作品的节奏,刻划人物心理的艺术功用。并发现作品尽管可以自成一个完美的世界,却不是为它自己,而是为了关照欣赏它的读者而存在,提醒作家,创作必然要在“受众的心理上落实”,作品是要给读者看的,不能只是自说自话,要从读者接受的心理来设想下笔,只有充分重视读者,才能使作品获得成功。他曾说:

我感谢中国广播公司,他是我文学江湖中的一片芦苇,星月之下,供我栖身。我感谢中国电视公司,使我得见现代传播事业的百官之富,宫室之美,使我更了解受众的心理,用字更能到位,出语更能中的,选材更能宜时。③王鼎钧:《我与学校的未了缘》(上),见《文学江湖》,第465页。

一个优秀的作家必能在他所学习的任何事物中汲取事理的精华,用在他所专注的工作中。然而作家也因生活在人际网络中而体会到人在江湖,不过只是为权术谋略、为利害夹缝而忙碌。权力财富从来都不是王鼎钧眷顾的对象,他深知生命就是一只为了终极目标而不断前进的船,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生命必然要坚持的,什么又是他必须摆脱的。淡泊是生命的内定力,遗世出尘成为王鼎钧生命之船从容的姿态,潇洒的背影。他毫不恋栈中视编审一职,在尽心完成责任之后,便申请重回中广。

后来电视的流行文化走向商业化之后渐渐改变了人们的想法和生活方式,使党文化再也不能左右流行文化,而流行文化反而渗入、变造党文化,正如王鼎钧所说:

只见党性泯灭,社会分解,传统颠覆,终于重新洗牌。五十年代,雷震殷海光花了十年功夫没做到的,六十年代,李敖柏杨花了十年功夫没完成的,七十年代由商业电视毕其功于一役,三家电视公司祸在党国,功在人民。当然他们并不是预先知道有这样的结果,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④王鼎钧:《你死我活办电视》,《文学江湖》,第395-396页。

由于大众媒体向人们报导和传播的是现实世界中正在发生的重大事件和新鲜信息,它使人们与外界社会保持着一种密切的互动与联系,使人们更紧密地相处在同一个信息网络之中,自然具有影响人心、改造社会的强大力量,人们渴盼多年的文化转型,终于跨出了最初艰难而充满希望的脚步,台湾社会全面民主化。

(二)观乡土论战、体会文学“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台湾在70年代初期,文坛主流是以回归乡土、面向现实为旗帜的乡土文学。1977年秋爆发的“乡土文学论战”,不仅确立了乡土文学的理论体系,其所激扬的回归民族、回归乡土的精神,也成为70年代时代精神的总标志,推动着台湾文化艺术乃至世态人心的全面发展。当时王鼎钧担任《中国时报》主笔,决心不沾锅,可是仍然卷入漩涡。他了解乡土文学形成的心理因素:

对乡土文学,我的感受是本省籍同胞要说话,多年来蓄积了许多意见要自己说出来,本土政论家还没有成熟,小说家出类拔萃了,于是先用小说代言。……“本土意识”高涨是可以接受的,面对当下疾苦,他们心中没有“此善于彼”或“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格言,也是可以谅解的。台湾在“平时和战时的矛盾”里出现许多新的文学题材,需要有文学作品来表现,从“乡土文学”中可以看见本省籍作家的角度和视野,他们当然与外省籍作家有差别,就文学论文学,这些差别应该是受欢迎的。①王鼎钧:《乡土文学的漩涡》,《文学江湖》,第397页。

王鼎钧认为异彩纷呈、多声部竞流对文学的发展是有正面意义的,然而乡土文学的小说明星升起后,随着出现理论诠释,王鼎钧开始觉得不安:

他们怎么不谈小说艺术,怎么专谈小说中反映的社会病态,他们怎么采取马列主义的观点,检视台湾二十年来的经济发展,有时还使用中共的词汇。②王鼎钧:《乡土文学的漩涡》,《文学江湖》,第400页。

王鼎钧认为文学创作应是中性的,不应为某种政治目的服务,“乡土文学作家、评论家如果对政治有异议、有抱负,还是去办政论杂志吧,去竞选县市长县市议员吧,大鸣大放说个痛快”,“政治上的异议通过文学创作的手法来图解,容易升高当局对待所有文艺作品的敏感,增加作家处境的艰难”:③王鼎钧:《乡土文学的漩涡》,《文学江湖》,第404页。

文学作品的价值还是要看它含有多大的艺术成分,单单强调意识如何正确,题材如何真实,无法说服读者大众,五十年代的反共文学殷鉴不远。我说艺术“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陈映真、黄春明自有千秋,如果完全依附一时政策,政策成功了、作品固然报废,政策失败了、作品也殉葬,国共双方都制造文艺炮灰,本土作家难道也这样做?国民党人和本土作家都宣示热爱台湾,我完全相信,可是谁热爱文学?我觉得十分悲凉。④王鼎钧:《乡土文学的漩涡》,《文学江湖》,第406页。

王鼎钧以为写作是中性的,不应成为意识形态、政治斗争的工具。文学自有其超乎时间地域的价值,文学没有义务要变成劝世文章或政见宣传。

我认为处处反抗政府和处处附合政府都不能产生有价值的作品,作家无需闯了大祸才是第一流。⑤王鼎钧:《小说组的讲座们》,《文学江湖》,第95页。

文学、艺术与一般具体用途的工具不同,其本身即是以自我体现为价值与目的,它不能成为任何目的的工具。文学的价值,就在于它本身的“无用”,然此“无用”却是不被拘限在特定之用的“无限妙用”,只有在“无用”的世界里,人们才能解除有关目的与机械的功利反应。对于文学作品的评价来说,诗情画意的美才是其生命魅力所在。王鼎钧坚持:“文学作品的价值还是要看它含有多大的艺术成分”,文学批评的第一要务是要确定对象美学上的优点。如果一篇作品经不住美学的检验的话,就不值得进行历史文化的批评了。

我久已向慕“狭义的文学”,那就是透过“意象”来表现思想感情,除了修辞技巧,还具有形式美和象征意义。这是文学的本门和独门,倘若作品只炫示自己的思想,怎么样对哲学也逊一筹,倘若只以记述事实取胜,怎么样也输给历史,文学自有它不可企及不能取代的特性。⑥王鼎钧:《我与学校的未了缘》(上),见《文学江湖》,第460页。

王鼎钧完全是立足在文学的艺术审美本位来看待文学的。本来,作家以自己的视角来看待世界,读者也以自己的视角来看待作品,在方式上,他们的共同点都是要以审美的、诗意的、若即若离的态度来对待这个世界,所以,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就在于它具有艺术之美。在艺术之美的观照中,才能显示出精神主体的自由。在文学作品中,作家的主观意图必须通过“意象”才能得以传达,“意象”使作家的主观情意获得了朦胧的美感与诗意,也使得这些情意具有了弹性,从而不拘限于一人一时一地一事。之所以能不被拘限于个别之人事,就在于通过“象征”的含蓄性而使得意象具有多义性、普遍性,可以以一点而笼罩全面、由个别而具有包举的张力。优秀的作品首先必须是具有审美价值的艺术品,审美的要求反映了作品作为艺术品的“质”的规定性,任何道德的、政治的、知性的要求都必须奠基在审美的要求之下。

王鼎钧这一切认知都源于他对文学的热爱,这份爱在幼年时已深入内心,及至少年,更以创作作为对自我的期许,成年之后更把文学作为安身立命的事业。文学是他立言、用世的媒介,也是他挚爱的生命事业,所以他不断地寻求突破,不断地自我超越。他追求文学语言的凝练美,就是要求作品用最少的语言包含和说明最丰富的内容,给读者以广阔想象的余地。文学万万不能只为一种政策或宣传而服务。这也是王鼎钧所向往的“狭义的文学”,也才是真正的文学。

乡土文学论战要求文学必须回归现实书写,显示了台湾社会求变的气氛已经扩散开来,其挖掘社会真相的积极也在动摇着统治者的威权,引发官方与民间文化和政治上的冲突,然而论战的结果对于创作本身而言,也具有漠视文学艺术审美本质的一种潜在的颠覆性,然而当时又有几人能有慧眼透视其方向的偏差?王鼎钧敏锐地觉察到乡土文学放弃文学本位的误入歧路,他完全没有参与乡土文学的论战。曾有一位和军方关系密切的资深作家问了王鼎钧对论战的看法,王鼎钧认为自从政府迁台以来,本土与外省之间的缝隙一直存在,而“乡土论战可能加深地域鸿沟”,论战“既然是大家自动自发,我就不发不动,我是老牛破车,引擎熄火”,“这等事自动自发就是轻举妄动”。①王鼎钧:《乡土文学的漩涡》,《文学江湖》,第403页。论战期间,双方都举行座谈会鼓潮造势,双方都广发英雄帖,王鼎钧从不参加,他借用王升上将在1978年国军文艺大会发表演说,正式对乡土文学拍板定性:

“纯正的乡土文学没什么不对”,爱乡土是人的自然感情,乡土之爱扩大了就是国家民族之爱,“我们基本上应该团结乡土”。②王鼎钧:《乡土文学的漩涡》,《文学江湖》,第407页。

文学作品的“纯正”,展现它在现实的表象世界之上,提供了一个可以提升人生境界的场域。在这个场域里,文学彰显了人生具体普遍的真实意义,启引人们以更宽广的眼界、更诚恳的心态,去认识古今人世变迁的面貌,去品味历史创造的意义与价值,去挖掘生命存在的感受,而非制造激化或对立,也非由政策立场或意识形态去决定其走向。“纯正”的作品展现升华超越的内涵,这样的作品才能放诸四海而皆准,从而超越党派、超越地域,得以关怀所有的中国人,但“中国人的作家”还不是创作的止境,更高的宏愿是要跻升“人类的作家”:

由党的作家到中国人的作家,要经过蜕变,由中国人的作家到人类的作家,要经过扩大,是中国文学唯一的前途。③王鼎钧:《党的作家与人类的作家》,《两岸书声》,台北:尔雅出版社,1990版,第81页。

王鼎钧一生饱受兵患匪祸,经历了许多痛苦,即使如此,他从不曾走向自我封闭,也不曾否定一位作家应有的济世责任,他还有更高的期许:

更上层楼是全体人类的作家,他把作品经营成高级象征,不管世人的国籍、种族、信仰,作品对他都有意义。这样的作家好像一尊佛,众人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在他心目中,每一个人的痛苦也是众生全体的痛苦。读者一旦进入这样的作品,也就进入了共同的人性,营造共同的谅解。④见李晔:《海外著名散文家王鼎钧访谈录》,《当代文坛》,2006年第4期“对话与交锋”单元,第19-21页。

情之为物,才是文学作品最为动人的部分。读者阅读作品,就在于“求其友声”地去寻求感情的共鸣,利用其中的人生意蕴,帮助我们消释内心的寂寞感和孤独感,以求得自身的心理平衡和获取精神方面的滋补。一位作家在创作时,愈能从共有的人性本身出发,抒写人类共有的生命哀愁,建立自然与人生的整体概念,不限于特定的事件和人物,就愈能成为“全体人类的作家”,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作家,必然是具有一颗博大而善感心灵的大家,王鼎钧就是这样一位“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⑤引自王国维:《人间词话》评李煜词之语,见唐圭璋:《词话丛编》,台北: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88年版,第4243页。的大家。他的创作之所以能有“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特点,便在于他能以一己的悲苦穷尽世间人类共有的悲苦,也能以一己的思索,找到全体人类共有的出口。

(三)在“转益多师”的多方涵纳中突破前贤

应当说,在台湾1949年以来的30年历史条件下,王鼎钧的思想是开放的,他一生从未拒绝学习,而且是以“转益多师”的态度得以比较广泛地吸收了前人文学创作中的精华。例如他勇于打破文体之间的界限,融通文体之间的艺术技巧:

文艺使我思考整理既有的观念,认清诗、散文、小说、戏剧四种体裁一脉相生,连体互通,从此对文学有完整的领会。⑥王鼎钧:《我与学校的已了缘》,见《文学江湖》,第450页。

王鼎钧没有以散文的传统笔法来限制自己,而是化用小说、诗、戏剧的技法来写散文,在台湾文学史上可谓开路先锋,这一点,就是王鼎钧对散文的拓展,岂止是拓展,这更是一种魄力和眼光。有些人有开创的眼光,却没有开创的才气,而王鼎钧既有开创的眼光,也有革新的勇气和魄力,更有开创的才气。

王鼎钧的人生态度是“道并行而不相悖”,尽管他因母教的影响从小笃信基督教,但对佛教亦能兼收并蓄,在孔孟马列前走过,都没有空手而回,能多方吸收,融会贯通,生生不息,这也是他能写作一辈子的原因。一位作家应有的态度是,不拘守偏执、既开放又公正。所谓的创作天才,正是那些比普通人释放更多的融通包容,并在自己的生命及艺术创作中加以运用的人。

一般创作者都是从传统典范吸收而来,跟着天才学天才,起点高,进步快,所谓名师出高徒,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然而人生是一个先求同、后求异的过程。先与人同,然后才能与人异,先学习吸收、赶上前人,然后再超过前人。不求同,人类文明无以保存和继承;不求异,人类文明无发展和进步。每个人、每种事业都是这样。王鼎钧吸收大师的智慧灵光,能活用创生,例如有一次王鼎钧听张道藩讲课,说学习不可摹仿大师经典,“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若要得乎上,要取去乎下”,当时张道藩并没解释什么是“取法乎下”,王鼎钧思索之后,在许多年后把张道藩的“取法乎下”和古人的“师造化、法自然”合成一个系统:

所谓自然,并非仅仅风景写生,所谓人生,并非仅仅悲欢离合,人生和自然之上、之后,有创作的大意匠、总法则,“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作家艺术家从天地万物的形式美中体会艺术的奥秘,这才是古人标示的诗外、物外、象外。作家跟那些经典大师比肩创造,他不是望门投止、而是升堂入室,他不再因人成事、而是自立门户,他不戴前人的面具、而有自己的貌相,这才是“上”。①王鼎钧:《小说组的讲座们》,见《文学江湖》,第92-93页。

这段文字展现了王鼎钧对作品审美因素的高度重视,对审美价值的肯定和张扬。他以为,作者的思想情感,都必须透过美的形式来加以贯穿。但这种形式的美,其实是来自于自然与人生。文贵自然,如何师造化、法自然?即正视现实与审美的关系,注重创作冲动与创作机遇。作家只有在内在的充满勃郁之情时,才能让作品如天造地设一般极其自然。而创作冲动的产生,又离不开一定的创作机遇,即某种外在客观因素的激发,便成为从现实到审美创造的中介,并进而成为通向作品天成自然的一座桥梁。此外,要达到那种自然天成之美,还有一个创作主体的条件,即作家的主体精神是否可以超越功利,游心于物役之外,因为具有超越功利层次的人生态度,才容易进入审美境界,恬淡的心境更有助于自然天成之美的创造。

经历了左翼挂帅、党部挂帅、学院挂帅、乡土挂帅,到市场挂帅,每个阶段王鼎钧都能有所学习,有所获致:

我知道文学固然不能依附权力,也不能依附时潮流派,什么唯心唯物,左翼右翼,古典现代,都是花朵,文学艺术是花落之后的果实,果实里面有种子,花落莲成,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固然有花而后有果,可是也慎防做了无果之花。②王鼎钧:《我与学校的未了缘》(上),见《文学江湖》,第461页。

从创作实际来说,依附权力、时潮流派、唯心唯物、左翼右翼、古典现代,都是“文以载道”,“载道”说不足以包罗全部的创作现象,不如说是“文以述志”,如果说“道”偏重于历史观、伦理观、政治观,而此“志”乃指作家的思想观点、旨趣,甚至可以指情绪心态,是作者的审美体验、评价趣味与情感思想。“文以述志”是对“文以载道”的一种补充与修正,或是在一定程度上的突破。“文学艺术是花落之后的果实,果实里面有种子”,作为一种创作观,即是强调:作者的“情意”决定作品的思想价值,创作之真诚,所谓“出于其意之所谓诚然者”,这是“果”,“果实里有种子”,意谓着文学感发力是可以生生不息,传之千载而不朽,放之四海而皆准。因为一颗发自于真诚的心理机制,正代表了千百年来失意者们共同的心理特点,其中蓄积着多少不幸者所重迭凝贮起来悲感的“势能”,一旦遇到适当的机会,它就会释放出无限深厚广大的能量。其次,重视艺术构思在写作中的关键作用,这是“花”,“花”是艺术之美,“花落莲成,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文学魅力源于真实生命之充实,它创造的不仅是一种形式美,它本身就体现出人类生命发展的表现形式,不能被拘限为任何特定功利目的服务的工具。任何一位作家都要慎防作品成为“无果之花”。当作家寻找着美的艺术形式时,并不是仅仅为了显示他具有创造艺术形式的本领,而是为了更加突出某项情感内容,使读者得到更为强烈、深刻的审美感受。王鼎钧对文学的精神本质是有着极为深刻的思索。

王鼎钧以基督饰其身,以佛教治其心,以正直忠厚人格脱其危,以小说、诗、戏剧养其技,以散文立其身,从而有力地推进了创作实践以及理论研究,并致力于对文学创作艺术规律的探索。凭着自身的优势,包括超人的了悟,敏锐的洞察力,善感的心灵,王鼎钧作了多方面的创造性开拓,这就足以使他成为一位令人仰望的文坛巨擘。

六 东渡赴美以追求创作的自由

历经了苦难的现实,流离的人生,王鼎钧来到台湾,借着在工作岗位上严谨认真以安身立命,然而,内战后彤云密布、山雨欲来的戒严气候,盘根错节的社会背景,隔阂疏离的人情,族群对立的排他氛围,让王鼎钧无法在权力建构的人际联系间获得真正的慰藉。特务的监控更使得台湾亦难以成为其释放压力的托身之处,似乎只有一个不受监控、可以自由驰骋的文学世界才是创作主体真正的生命归宿。王鼎钧知道自己在台湾的江湖扁舟应是至此为止,该做退休的打算了。1976年1月,他坚决从中广提前退休,时年51岁。

我神闲气足地退休了,挺胸昂首地退休了,中国大陆称离职为“下岗”,我确实享受到卫兵交班的轻松。古人说辞职是恢复“故吾”,我哪有故吾?我是得到“新我”。凭此一念,开启了我以后三十多年的文学创作。①王鼎钧:《我与学校的未了缘》(上),见《文学江湖》,第458页。

王鼎钧思考过去以来自己的创作模式,首先考虑的是必须摆脱广播,“广播稿结构简单,语言浅白,题材庸俗,没法独立思考,个人也很难有完整的精神面貌。”作者对报纸上的方块杂文专栏也早已厌倦,每天紧跟着新闻后面拣话题,“对人生的感悟、世相的观照,都零零碎碎宣泄了,没有时间蓄积、酝酿、发酵、蒸馏”,“久而久之,贪图小成小就,避难就易,执简弃繁”。“在报刊写文章,晚上写成的稿子,第二天早晨就发表出来,没有‘高栏’需要越过,久而久之,把写作看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且贪图急功近利,热中短线操作。”②王鼎钧:《我与学校的未了缘》(上),见《文学江湖》,第456页。职业的荣誉心与责任感对于始终对自己有最高要求的王鼎钧来说是很大的压力,为职业而撰文,身不由己,但像他这样认真又严酷地拷问自己、反省自己不良写作习惯的,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人过中年,精力有限,难再维持广泛的兴趣,说得好是“由博返约”,说得不好就像飞机超载,必须一件一件往下丢行李。③王鼎钧:《我与学校的未了缘》(上),见《文学江湖》,第460页。

王鼎钧告诉自己,岁月惊心,不可再有一日空过,弱水三千,必须只取一瓢而饮,只有写作能使他死心塌地。王鼎钧首先放弃电影,接下来放弃了文学理论,然后是戏剧和音乐,终于放弃了新闻评论,甚至放弃了对日常琐碎新闻的关心。④王鼎钧:《我与文学的未了缘》(上),见《文学江湖》,第461页。孔子曰:“君子不器”,每一位不甘沦为工具的君子,都应该打开狭小的专业囚笼,究天人之际,探心灵宇宙,悟时代真理,会文理于一身,使自己成为行走于天地之间大写的作手。在台30年,王鼎钧已掌握了服务社会、实现自我的一技之长,成为一个文字工作者,一位职业作家,但现在,他认为自己应该返回自我内心期许的最高理想,从几千年前的文化经典长流中寻找自己的一个位置,从立言著书中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精神支点。

我知道政治控制文艺的时代过去了,经济控制文艺的时代继之而来,作家必须能过简朴的生活。⑤王鼎钧:《我与文学的未了缘》(上),见《文学江湖》,第462页。

文学创作反映了作家的心路历程,心路的展现则拒绝功利主义和浮躁心态。台湾已步入读者养活作家的年代,出书有利可图,有人劝王鼎钧退休以后可以搞出版:“你的书白纸印上黑字就是钱”,作家想到在这之前,出版社给他出过8本书,“手里握自己的书,那种温软的感觉,像母亲的手掌抚摩你微微发烫的前额,我喜欢那种感觉”,“如果我开一家出版社?”王鼎钧犹豫过,“自己经营自己的书,一切自作自受,心安理得,倒也能断却许多烦恼”,“我想自己先为赚钱写几本书,安定生活,再清心寡欲写,那未必净赚钱的书”,①王鼎钧:《我与文学的未了缘》(下),见《文学江湖》,第473-474页。但当时王鼎钧《开放的人生》完稿后有9家出版社争取出版,王鼎钧以年青小说家隐地退伍刚创业尔雅出版社,应该优先,自己出版的事可以慢慢来。《碎琉璃》完成,王鼎钧也为了给当年“小说组”同学蔡文甫的九歌出版社壮胆,认为自己还有明天。王鼎钧重情重义、总是为他人着想的淳厚性格,是他得到别人景仰尊重的一大原因。由此可见,正直、善良、侠义、敦厚是人生旅程的通行证,这是一个诚恳与痴执的人才能成功的年代,王鼎钧与台湾两大纯文学出版社“尔雅”、“九歌”的情谊便是他用人格与性情一点一滴铸造而成的。王鼎钧直到下一本书《人生试金石》才决定自己出版,试试水温,他也相信出版应可以走出一条路。如此这般,赚钱没问题,写作却大受影响,似乎搞出版就得放弃创作,王鼎钧深思自己“岂能同时做好经商与创作这两件性质相反的工作”?他自忖实在没有那样的本领:

思来想去,我为文学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好比由小沙弥到老和尚,即使西天无佛,也得修行到底。……好罢,我放弃开一家出版社的计划,“人生三书”的收入足以维持我一家的生活,这就够了,少赚一点钱,多留一点写作的时间。过河卒子不能后退,但是可以左右横行。②王鼎钧:《我与文学的未了缘》(下),见《文学江湖》,第477页。

王鼎钧与尔雅出版社的隐地先生相识多年,心意相通,他以文学生命做赌注,再请尔雅做他和读者之间的管道,一念既决,万事底定。王鼎钧的“人生三书”成为当时的畅销书,有许多人都是读了这三书从而更加了解人情世故的,这种励志系列满足了读者的胃口。如果当年王鼎钧乘胜追击,继续再写,绝对可以把能赚的钱全都赚到手,直到读者懒得再买再看,这样便可使别人一时难以为继。然而,王鼎钧却一点也不恋栈市场的需求与唾手可得的赚钱机会,只写了这3本便决定不再写这类励志说理的书,用这3本书所赚来的钱支持日常生活开支,而心中另有所图。他知道励志小品重内容,内容被人辗转袭用,终有一天被掏空,只有形式之美是别人搬不走的。③王鼎钧:《我与文学的未了缘》(下),见《文学江湖》,第477-478页。他心中长期以来的期望是要追求一种生命体验的诗化形态,一种美感的经营与实验,那是真正文学艺术性的表现,也是属于王鼎钧式个人的独特风格。

大多数的人热衷于市场的商业写作,只要能赚钱就上手行路,善于炒作与包装,以功利和名利为创作宗旨,成为一只被自己的欲望贪念而劫持的船,人生的初衷一旦偏离方向,被虚荣掩饰,让浮华蒙眼,到头来得到的可能只是一声被暗礁伤害的叹息。王鼎钧却能站在生命之上向更高处攀登,他能超越功利、透视纷纭迷雾,有着“望尽天涯路”的眼力和见识,因为财富从来都不是他讴歌的对象,他对人生理想的期待与设计是要以艺术表现而“在大部头的选集里挤进一个名字”。④王鼎钧:《左翼文学熏陶纪事》,见《关山夺路》,台北:尔雅出版社,2005年版,第191页。王鼎钧的生命就是为了终极目标而不断前进的船只,意志的坚定和创作境界的升华才是他所关注和思考的。他不断朝向文学的纯粹艺术美经营迈进,展现了一位大家能安于寂寞、看淡利益的超然静远。

或许因为王鼎钧对写作理想坚持的那份定力,在冥冥之中宇宙便为他做了最好的安排!机遇缘会,当时美国推行“双语教育”,新移民的中国孩子需要中文教材和师资,王鼎钧承文艺协会值年常务理事王蓝的介绍,和美国西东大学远东研究院院长杨觉勇博士见面,他以助理研究员的名义聘王鼎钧赴美编写中文教材,1977年聘函寄达,信件却被扣压了半年,恰好也因为诗人痖弦要到美国进修,但必须要有代理人接手他在台北幼师文化事业公司的期刊部总编辑,善良忠厚的王鼎钧因为自己少年失学,总是想鼓励别人多读一点书,只要他一点头代理,痖弦就进得了威斯康辛大学的校门。为了成人之美,王鼎钧一时忘其所以,竟答应去替痖弦代理职务,为期一年。王鼎钧待友的诚恳笃实,实为千古少见。但执行长宋时选礼聘王鼎钧,以“救国团没有留不住的客人”诚意地想留住作家长期共事,但王鼎钧以“常言道没有走不了的客人”与之回复,一再重申自己只是过客,不是归人。当时,《中国时报》老板余纪忠与王鼎钧私下商量,《人间副刊》与《幼师文艺》可以合办一些事情,但作家已厌倦这样营谋的游戏,以为“鱼不能以饵为生,花不能以瓶为家”,自知此地不宜再留,决意离开报界。这30年来,王鼎钧“见过多少老油条,老狐狸,老官僚,老江湖,那些人面目诡异,语言暧昧,使他苦于周旋”,“《幼师期刊》部成了他的世外桃源”,一年后,宋执行长想留下王鼎钧继续工作,但他累了,他清楚地知道:

我需要痖弦这个朋友,并不需要救国团,社会需要我好好地写文章,并不需要我围绕在大人物身旁猜谜斗牌消耗余年。水深江湖阔,我操舟弄潮,耗尽锐气,丧失自信。①王鼎钧:《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见《文学江湖》,第493页。

这段文字说得郑重烦絮,正是当年作家生命体验的现身情态。王鼎钧随和而又执拗,与人为善而又孤注一掷,知足止足而又追寻渴求,他对江湖风涛的逃遁中,感悟到人世的苍茫、生命的促迫,疲于应世的他,从而在更深层次上思考人生的目的及意义。1977年初夏痖弦言而有信,如期归来,王鼎钧便不再到幼师上班,而宋执行长未予深究,成全了作家以后30年的文学生活。王鼎钧就是以这种正直淳厚磊落的侠义之举感动了江湖,在江湖中广为传扬,也得到了好报。世上谁不愿意与善良人来往呢?谁不见恶人避而远之呢?善是人间最好的粘合剂,是人生旅途中最有效的通行证。江湖行路难,如何穿越云烟深澈的险境?或许要有“笑傲江湖”的修行。所谓“笑”,就是与人相交时,给出真心与善意,才能与人相处融洽。所谓“傲”,便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固持自己的操守,展现一身傲骨。正直善良的根性使王鼎钧走出困境,越过坎坷,进入到新的人生境界。

提前退休与东渡赴美之必须,实因作家在内战时遭共军俘虏,虽然重获自由,但却被国军疑为间谍,在台30年,他的一举一动都遭监视、搜证,无异于精神囚禁,“就像木偶,永远有一根线牵着你、绑着你。”②参见《白色恐怖——王鼎钧淬炼出开放的人生》,《联合报》(大河人生版)1998年5月17日。这种提木偶的生活,在他心底挖出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压迫自己时时承受冷寒惊惶的惴惴不安。“惧”与“恐”所引发的结果就是“逃离”。逃离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决心东渡,就是要让自己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可以全力无扰地探测心中的黑洞。当作家在出入境管理处领到出境证,内心矛盾,“一时又是喜悦,又是辛酸,好像很充实,又像很空虚,台湾三十年,患得患失为了这张纸。”③王鼎钧:《与特务共舞》,见《文学江湖》,第425页。之前他也曾写下去金门马祖办理出境入境手续的心情:

出境、入境,本来多少浪漫与哀愁!金马风景很好,但是谁也无心观赏,金马前哨离中国大陆很近,从望远镜看“准星尖上的祖国”,心潮比浪高,伏下我后来写《左心房漩涡》的远因。我当时最迫切的感受是,对岸继“三年灾害”之后搞“十年浩劫”,我的今世肉身幸而还能站在太武山上怅望千秋,我对来台湾以后所受的一切都原谅了!我的内心一切都化解了!④王鼎钧:《我和军营的再生缘》,《文学江湖》,第432页。

王鼎钧在遥望对岸继“三年灾害”之后搞“十年浩劫”的苦难,自己还能活着隔海相望,那一瞬间,是生命悸动的凝结和心情的升华,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铭篆,是人生幸福而又辛酸交集的美好境界。历史将距离推远,后人极易从王鼎钧辉煌的文学成就中想到他才情的横溢,创作的泼洒。然而从《文学江湖》我们方知,这样的泼洒才情竟是要以流落“异域”、飘零“番邦”的代价才能争取得来!王鼎钧业有所精,才有所长,但拙于应世,白色恐怖的记忆与氛围,让他深感几乎无处容身寄迹,为了子女的教育,决定东渡赴美,以追求艺术自由之光。当特务告诉作家可以出国时,他还不相信,就连上飞机的前一刻,他都认为随时会有特务出现把他带走,幸而他最终得以顺利东渡赴美:

飞机平稳滑行,忽然窗框歪斜,圆山大饭店缩小成模型,机身转弯,我看见隐隐山峰水气淋漓,有如米芾的画。我觉得肚脐好痛,像是断了脐带,然后就是云天万里。⑤王鼎钧:《与特务共舞》,见《文学江湖》,第425页。

东渡赴美,“如同尽弃所能、所知、所学,如同‘撒手西归’”,⑥参见《白色恐怖——王鼎钧淬炼出开放的人生》,《联合报》(大河人生版)1998年5月17日。但一位作家必然恐惧于恢恢的时间之网,他总觉得许多想说的话还未说、想抒的情仍不得抒,尤其年过半百,去日苦多,人生有限,必然要从现实的压抑下寻求解脱,毅然决然,全家移民,挥别台湾,从此便一去3万里,一去30年。他在生与死之间寻找尽可能多的时间,他是那么一往情深地体验着人生,那么急切地追求创作立言的成就。“撒手西归”之后便是新生的文学涅槃之旅。在美三十余年,王鼎钧从创作中寻求精神的回归、观照昨天的自己,是一份“自释”,是痛苦的转移与升华。东渡赴美后,他更能在时空距离的推远下,完全排除干扰,多方面地吸收融合了前人的成功经验和各种思想的,丰富和形成自己的创作特色,最终能以其艺术成就实现了他的人生价值和人生追求。

七 由30年经历论一位作家养成的生命机制

江湖,是由日常诡谲复杂的人性所形成的社会,任何个人,都必须在这人性的社会中跋涉穿越而来,作家亦然。一位作家的创作个性并不仅仅是外界环境影响的产物,它还是个人在自我生活的过程中自我选择的结果,以个人的气质、性格、理想、抱负投注,具有偶然性与特殊性,但这种偶然性与特殊性,却又是在一定的历史氛围而造成的社会反馈中,得到具有个人生命意义性的张扬,从而在时代精神与生活土壤的一个特定的位置上凝定下来的。一位作家,特别是一位具有极高创作成就的大家是如何养成?就《文学江湖》所呈现,笔者认为,至少有以下三个原因。

(一)人生的苦难与不幸的玉成

命运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人世间写小说,王鼎钧本身的经历就跟小说一样夸张而扭曲,一生东飘西荡、流徙转折的生命历程,使得王鼎钧始终面临着环境变异的磨难与生存困顿的考验,所以,他在《文学江湖》中所追溯的那段威权统治的历史,对他个人来说,是浸透了生命的委顿与艰难的。然而,对于自身的悲剧,他始终以正眼视之,甚至是热眼相向的。当我们在探讨他的文学成就时,不能不对他的人生悲剧进行一番“营养成分”的分析。

灵魂的颤栗、精神的苦闷,情感的执着,才是孕育作家的基因,是缔构有精神力度的优秀作品的内核。但并非遭遇不幸的人都能成就文学,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事实,就是修行的工夫,最要紧还在于他能否站在一个更高的视角,以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去砥砺自己的品格风标,增强其生命意志,并用审美眼光在现实世界中获得生命的超越意义。那些给予人强烈震撼的伤害与痛苦对于作家来说,无疑是一种特殊的人生经历和心理经历,它不仅能够促使作家去反思社会和人生的诸多问题,而且往往深刻地影响或改变着他们的心理状态,并由此赋予他文学创作的独特风貌。生命个体遭逢挫折,从内心失衡到平衡,将受挫的黑白人生转化出丰富色彩,事实上并非轻而易举、一蹴可就的,而是必须依凭理性的态度、智慧的观照、心理机制的调节。王鼎钧回忆过往是一个精神苦旅的过程,然而,他却能以感恩珍惜的心,回首向来萧瑟处:

感谢我的母亲,她很会说故事。感谢基督教会,他们提供一部非常好的文学读物,圣经。感谢张道藩先生创办了小说创作研究组,感谢赵友培先生,他是启蒙导师,感谢王梦鸥先生、李辰冬先生,帮助我成长。一个写文章的人,他还得感谢芸芸众生,感谢他遇见、他看到的人,有人得意忘形给他看,有人老谋深算给他看,有人悬岸勒马给他看,有人赴汤蹈火给他看,有人高风亮节给他看,有人蝇营狗苟给他看,有人爱给他看,有人死给他看。这一切人成全了他这个作家。①王鼎钧:《我与学校的未了缘》(上),见《文学江湖》,第465页。

大作家的回忆总是流出情,流出爱,累积大半生的澎湃情感全化为细致动人的文字,不论事件是苦是乐、是恩是怨,随着他的念旧之情,回忆的画面被勾勒得深刻具体,常能触动我们会心的共鸣,从而教会我们对命运之神深深的感谢。他以理智达观来消融郁懑,以平常心来对待不平常的遭遇,以微笑平和来响应磨难。

做为一个作家,只对自己的创作灵感和思想情感忠实是不够的,他必得对创作的良知也要忠实,对自己的时代和人群也有责任。王鼎钧认真思考海峡两岸中国人,思考漂泊海外的中国人的生活现状和前途命运,这样,生于战乱长于忧患的人生经历,以及源自民族传统的“文以载道”的思想,便铸成了王鼎钧“为人生而艺术”的创作宗旨。王鼎钧的遭遇与经历本身是痛苦不幸的,然而有许多美好的东西都是在不幸和痛苦中成全的,只要一个人有美好的精神质量,在挫折中亦然可以磨炼出光彩来,王鼎钧正是从磨难和不幸中加深着对人生的体认,也深化了自己作品的境界。他的创作成就,大多由他的悲剧人生供给养料。他的心灵正因悲剧而诞生美,精神创伤的折磨经历,反而玉成了他的创作。

(二)汲取前代与当代作品的审美影响

王鼎钧一路行来也见证了30年来的台湾文学发展史:

历史总是呈现多轨或双轨的样相,五十年代,反共文学之外还有以女作家为主的私生活文学、人情味文学;六十年代,现代主义运动之外还有军中文艺运动;七十年代,乡土文学之外还有后现代,看似相反,最后都化作春泥更护花。①王鼎钧:《我和军营的再生缘》,《文学江湖》,第438页。

台湾文学正是由多元格局所造就而成,五六十年前的往事造就了半个世纪以来风云诡谲的台湾现代史,以及大环境影响下的艺文生态。50年代文学创作只有反共文学和女性私生活文学风行,读者难以触及现代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60年代以来台湾政治的发展从独裁戒严跨步到每个人都可以大声讲话的民主时代。70年代,乡土文学论争之后,更有后现代的革命……王鼎钧以虚实相间、举重若轻之笔完成了30年来台湾历史与文人心史的勾划。从本书中,我们可见50年代以来的30年台湾文坛的潮流与作家群像,也因为外省与本土两种不同的家庭背景、集权与自由不同的论争,而呈现出不同的创作风景。②例如王鼎钧在文中提到本省作家廖清秀的第一篇小说《恩仇血泪记》是以日本统治台湾的恶法苛政为背景,反映台湾同胞的困苦岁月,是台湾作家用国语写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被誉为“台湾小说家中文创作的开路先锋”。又如今天论50年代反共文学的人们皆没有提到的骆仁逸,他在当年也曾参加了文协的小说组,用笔名“依洛”完成长篇《归罪》,写国军官兵在反共战斗中的挫折,描述国军被俘官兵逃出解放区回到国军阵营的故事,当时小说家处理正面反共的主题,似乎只有他做到如此真实细致,贴近人心,并成为中国第一部以原稿在广播中播出的小说。见《张道藩创办小说研究组》,《文学江湖》,第80页。王鼎钧面对多元的潮流或对立的论争,都能多方涵纳、汲取。当王鼎钧面临个体生命的斫伤时,也戮力寻求透过阅读前贤作品以求性灵的解脱,借着创作将内在情绪转化,透过文字潜隐熔冶,展现更高层次的超越。于是自己的生命便与文学合而为一:

我感谢世上有文学,感谢我有机缘投入文学。感谢古代、现代、中国、外国,都有那么多好的作家、好的作品。感谢现在有那么多作家、读者和我同行,或者说我跟他们同行。文学之于我,如老蚕之茧,老蚌之珠,老僧之舍利,我不相信文学会死亡,如果文学该死,我也该死。③王鼎钧:《我与学校的未了缘》(上),见《文学江湖》,第466页。

传统与革新、典范与创造、当行本色与追变求异在文学演化的过程中,正轮番上演着。王鼎钓认为,他“一生都在学习,从读中国古典起步,后来经历了新文学的写实主义、现代主义,到后现代,经历了左翼挂帅、党部挂帅、学院挂帅、乡土挂帅,到市场挂帅,每个阶段都能学到东西,都没有空手而回,所以能一生拥抱文学,生生不息”。④见李晔:《海外著名散文家王鼎钧访谈录》,《当代文坛》2006年第4期。吸收前贤,突破旧规,创新变化,是一位作家应该戮力以求的事。王鼎钧以其特独的创作实践在美学风格上呈现出多元化的格局,他所建构的文学大厦就更蔚为大观了。

王鼎钧曾经说过:“人生,就是上帝教一个灵魂到世界上受苦,然后,他死,然后,他受过的苦,后人不必再受了。”⑤王鼎钧:《唯爱唯大》,《心灵与宗教信仰》,台北:尔雅出版社,1998年版,第19页。阅读前人作品,主要就在于利用其中的人生意蕴,以求得自身的心理平衡和获取精神方面的滋补。人在不同的年龄自会遭逢不同的人生问题和产生不同的人生感触,因此就十分自然地向相应的书篇靠拢,“求其友声”地去寻求感情的共鸣,帮助自己消释内心的寂寞感和孤独感。因为人生的诸多问题,如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穷达进退种种,从前有人走过,以后也有人要跟进,所以受苦的人不会只是单独的一个人。当王鼎钧将自我的苦难放在历史的长流之中,便可以了解人生“衰荣无定在”,必可对历史宇宙的循环有一番通透的了悟。加之这些流传下来的经典名篇都是由私情走向人类共通情感,王鼎钧也由此而了解文学创作必须要将私情私感转化为人类情感的共向问题,从自己的人生经验中,寻找一个普世的共鸣,这也是王鼎钧以“传世文学”自许的终极理想。

(三)许身创作而不断前行的执着

一位作家除了具有真诚的文学情感外,还应具有美好的文学理想,坚定的创作使命。王鼎钧说过:“我的生命始于写出第一篇文章,终于再也写不出文章。”①王鼎钧:《勿将眼泪滴入牛奶》,《左心房漩涡》,台北:尔雅出版社,1988年版,第135页。他把创作视为与自己的生命相终始的头等大事,在遭逢阻抑与冲突之际,移转内在心绪,异变潜隐思维,通过回归内心来回避冲突;透过博览群书、书写情志以远离纷扰,这便是他对现实境遇的一种响应。他从漂泊的人生经历中找到的生命意义──即用艺术的再造经验来延展生命长度。他说过:

我热爱文学,只有写作能使我死心塌地。在我成长期间,我也有过别的机会,我徘徊歧路,最后仍然拥抱文学,这是命中注定。我不是天才横溢的作家,也不是人脉纵横的作家,现在七老八十了,更不是前景开阔的作家。我深深知道,没有人以文学以外的因素注意我的文章。我必须好好的写,让人家还值得一看。②参见廖玉蕙:《到纽约,走访捕蝶人——散文家王鼎钧先生访问记》,原载2001年9月20、21、22日《中央日报·副刊》。

相信任谁在看到这段文字都会为王鼎钧对写作的执着而深深感动。写了一辈子的大家,仍然谦怀自己必须继续努力,必须对挚爱的理想永不止息地追求,并且仍嫌不足,因为满足意味着生命的死亡。不管王鼎钧的精神世界如何发展变化,总是有一条不变的内在精神发展脉络,即对创作的执着与热爱,它是王鼎钧用以认识生活、照亮人生的明灯,它也是我们考察其作品内在意蕴和探索作家创作内在规律的重要依据。创作不止是他对生命救赎的方式,更是他在寻找生命存在价值的理想,他说:

由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我发表文章一直顺利,现在人生经验多一点,社会关系减一点,文学境界高一点,眼底美感添一点,经过党部挂帅,学院挂帅,本土挂帅和市场挂帅的锻炼,本领强一点,七十年代台湾物阜民丰,经济压力轻一点,风檐展书读、见贤思齐的心事重一点。我认为文章水平有三个层次,首先是“职业认可”,我在中广公司、中国时报都算好手,第二是“社会认可”,台湾各报馆各电台愿意用我的稿子,最后是“历史认可”,作品晋入选本,名字进入文学史。我走过前面两个阶段,面临第三个阶段的诱惑,我决心不计成败毁誉往前走,放弃了是个遗憾;努力过、失败了也是遗憾。这两种遗憾有很大的分别,我既然从小立志做作家,只有选择后一种遗憾,才可以对天地君亲师有个交代。③王鼎钧:《我与学校的未了缘》(上),见《文学江湖》,第460页。

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自我实现”是“人的一种基本需要,是人的终极目标,在心理上表现为一种高峰体验”。④李杨:《人性能达的境界——马斯洛自我实现思想探究》,《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30卷第4期,第42页。王鼎钧既已在职业的磨炼中奠定了其文章圣手的深厚根底,由此而激发他著书立说以挤进文学史大字头的愿望是他实现人生价值的有力支柱。因为不忍自己的经历被“时间的流沙”掩埋,他要使那景象永远受后人谛视,这是作家的愿望,他的野心,他在崩盘幻灭之中能够抓住的人生意义。⑤王鼎钧:《张道藩创办小说研究组》,见《文学江湖》,第70页。只有摆脱职业的羁绊,才能保持更多相对独立的意志,同时也可以有垂名后世的机会。王鼎钧一生在战火流离、人性烒炼中所经历的精神孤绝,是他全身心投注文学的内在动因。他一再强调成就伟大文学应有与之相适应的人格心态,文学是用生命铸就:

我知道有酬世的文学,传世的文学。酬世文学在手在口,传世文学在心在魂。作家必须有酬世之量,传世之志。

我知道有卵生的艺术,有胎生的艺术。卵生自外而内,胎生自内而外,卵生计划写作、意志写作,胎生不能已于言,行其所不得不行。卵生时作家的人格可以分裂,胎生时作家的人格统一,卵生弄假成真,胎生将真作假。酬世者多卵生,传世者多胎生。……我知道卑鄙的心灵不能产生有高度的作品,狭隘的心灵不能产生有广度的作品,肤浅的心灵不能产生有深度的作品,丑陋的心不能产生美感,低俗的心不能产生高级趣味,冷酷的心不能产生爱。一个作家除非他太不长进,他必须提升自己的心灵境界,他得“修行”。⑥王鼎钧:《我与文学的未了缘》,《文学江湖》,第461页。

这段文字展现的就是王鼎钧的文学理想、文学主张、文学立场,更是一种风格、人格和境界。王鼎钧他或许谦怀内敛,但绝不人云亦云,不论经历了多少坎坷和不幸,遇到了多少的悲痛和愤激,都熄灭不了他对社会人生的关心,对文学的执着,对生命的热爱。如何把自己的文学理想灌注于作品之中,是一位作家应该追求的目标,有理想的作品必然具有“文学道德”,这种道德就是责任和使命。“文学道德”可以衡量一部作品的文学质量。一个有文学责任和使命感的作家,其作品就具有大爱,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王鼎钧实为一位以文学来布道、证道的作家了。

八 结论:台湾现代文学史上又一重要收获

《文学江湖》虽然写的是王鼎钧如何成为一位文学家的个人经历,但因命运的特殊性,这种个人的经历,恰是由时代、社会、地域的大环境造就的。透过作家的个人遭际和精神历程,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社会某些鲜明的弊端,即使是年轻的一代的读者,对那一段远去的历史及时代氛围,不是只有一种理性的概念,还有一种虽然是间接但却是具体的感受。王鼎钧透过记忆的回溯,从时间的回顾转入到空间的描绘,用心捕捉被台湾文学史所忽略的小事,被主流正史所忽视的小人物,让历史人物的面貌更加立体与清晰,而那些与他有关的人物与事件,自然成为突显历史、社会内涵的重要载体。而回忆录中所写的一些人物,对于台湾文学史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这些内容无疑是可以补充历史、丰富历史的。当一个个性格鲜明的人物、一段段恍若昨日的往事在发展变化的回忆镜面中浮现时,读者既看到了从50年代到80年代一段非同寻常的台湾历史进程,更了解作家是如何一步步艰难地走出复杂的江湖风险、走向生命觉醒,又如何怀抱着对文学的热爱,为争取创作的自由,出走远渡异域的人生长途。这样,回忆录就不再仅仅是他个人在台湾30年的生活实录,而是映现时代的一面镜子。回忆录强调真人真事,《文学江湖》所载的人真、事真、情更真。它写苦,这种苦就是“真”,这种“真”就是一种“美”,它吸引着读者跟随着作家的笔触走完在台湾30年的这一段生活历程。这部书也启示着执政者当年不论政策是对与错,都要诚实面对人民,让历史讲话,让真相现身,让事实还原。《文学江湖》在思想内容上已超越了自传体的性质,而有了更大的包容量,具有时代和社会的深厚包举性。

一位作家的形成,脱离不了特定的时代背景;一位作家的形成,却又具有个别性与偶然性。王鼎钧一生流离曲折,但却始终保持执着的艺术精神,创作主体的艺术潜能决定了他必然要走上“为文学而文学”的道路,以独特的审美体验创造出戛戛独造的艺术世界,从而完成由“苦难人生”向“审美人生”的诗性转化,从“生命的缺失”走向了“艺术的完备”,所以他不只是“为人生而艺术”,更是“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与“为艺术”两个创作概念实是殊途同归的。王鼎钧生命意识中的硬汉精神,支撑他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青春虽在流离转折的煎熬中渐渐远去,智慧却在磨难中深化,才华终在苦难中升华。他的不幸造就了他的大幸,多年的生活蕴积犹如深藏地层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创作自由的喷发口,便一发不可收拾。由这个角度来看,王鼎钧是一个强者,一个把苦难视为痛苦洗礼的强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江湖》所展现的悲剧精神虽悲悯但决不悲观。写苦难但试图超越苦难,它不仅展示了特定历史阶段的各色人物的生活经历,同时也以深邃的洞察力掀开民族文化心理的一角。

《文学江湖》将台湾当代文学发展与复杂的两岸关系、身份认同及日本殖民等历史背景连结在一起,勾勒出一幅清楚而动人的台湾文学脉络,富有鲜明的时代内容和地域特色,跳动着台湾作家、社会群体的心弦,可以说王鼎钧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全书没有取巧,没有闪躲,没有讨好。他凝视我们身处的时代,共同思考历史交给我们的课题。也许历史的进程往往在当下看不出端倪,或者对前景犹有迷惘,然而,走过一定的时空,够长够久之后,再回首之后才恍然,原来历史的契机就在当时。全书展现了30年来的台湾人物图绘、时代的边境、文学的边境、人生的边境、社会的萧索。王鼎钧他仍执着自己的文学梦想,背离社会潮流,只听取自己心中的声音,间接地让作家坚韧的生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这种苦难的真实描述,给人奋发向上的力量和人生真谛的启示。即使是最不需讲求技巧的回忆录文体,也是语深情挚,甚为可观,从而使得《文学江湖》不仅成为王鼎钧个人创作历程中的一部最后的巨作、一个封笔前的纪念碑,而且也成为当前的文学创作中不可多得的优秀之作。立足台湾,相信台湾有自己的文学史,《文学江湖》便在台湾人的心底竖立起一种典范期许。岁月不会把记忆给掩埋,反思文学将永恒于明天。《文学江湖》必然会在台湾现代文学中打下深刻的烙印,必然会以自己的品格,获得生命,延续生命。

[1]王鼎钧.文学江湖[M].台北:尔雅出版社,2009.

[2]王鼎钧.关山夺路:国共内战[M].台北:尔雅出版社,2005.

[3]王鼎钧.情人眼[M].台北:尔雅出版社,2004.

[4]王鼎钧.心灵与宗教信仰[M].台北:尔雅出版社,1998.

[5]王鼎钧.两岸书声[M].台北:尔雅出版社,1990.

[6]王鼎钧.左心房漩涡[M].台北:尔雅出版社,1988.

[7]〔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昭明文选[C].台北:文津出版社,1987.

[8]H·R姚斯,R·C,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M].周宁,等,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1987.

[9]列宁.哲学笔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10]席慕蓉.历历晴川再回首[N].联合报·副刊,2009-05-02.

[11]李杨.人性能达的境界——马斯洛自我实现思想探究[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4).

[12]李晔.海外著名散文家王鼎钧访谈录[J].当代文坛,2006(4).

[13]廖玉蕙.到纽约,走访捕蝶人——散文家王鼎钧先生访问记[N].中央日报·副刊,2001-09-20,21,22.

A Probe into Writers’Course of Mentality in Writing Viewed through Wang Dingjun’sWen Xue Jiang Hu(Ⅱ)

HUANG Ya-li
(Department of Chinese,Xinzhu University of Education,Xinzhu,China)

In the first three volumes of his memoir—Clouds of Yesterday,The Fierce-stared YoungsterandGuan Shan Duo Lu,Wang Dingjun has related in detail his hardships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and the civil war;whereas the last volume—Wen Xue Jiang Hu—is devoted to contemplating his personal experiences and his emotional change during his 3-decade stay in Taiwan.WhileWen Xue Jiang Humainly recounts the personal experience of how Wang Dingjun has become a writer,the uniqueness of his personal experiences has just resulted from the milieu involving the epoch,society and the region,however.This paper aims to figure out how a great writer can develop through an analysis of this book and to reveal indirectly the historical atmosphere of Taiwan over the past 30 years since the 1950s by relating Wang’s adherence to life and his cause in times of hardship.

Wang Dingjun;memoirs;Wen Xue Jiang Hu;the development of writers;modern prose;Taiwan literature;the course of mentality in writing

I207.6

A

1674-5310(2012)-04-0087-13

2012-01-02

黄雅莉(1966-),女,台湾彰化人,文学博士,台湾新竹教育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诗词和现代散文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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