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性人生图美满群芳谱——清末民初狭邪小说文本研究之《绘芳录》

2012-04-13 19:38胡焕龙
关键词:名士小说人生

胡焕龙

(淮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安徽淮南 232038)

率性人生图美满群芳谱
——清末民初狭邪小说文本研究之《绘芳录》

胡焕龙

(淮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安徽淮南 232038)

在清末早期狭邪小说中,《绘芳录》无论从思想、审美意蕴还是艺术成就上,都不逊色于其同时代的其他“狭邪小说”。它生动地描绘了一批清代名士淡泊名利、率性任性的诗意人生,表达了不为物役、保持真我的人生哲学,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以“人”为本、中道和谐、率性本真的文化精神。“绘芳园”作为全书的核心意象,是这种儒道互补人生哲学和文化精神的集中体现。因此《绘芳录》与其说是一部狭邪小说,不如说是以“狭邪”为线索的世情小说、人生小说,文化小说。

清末明初;狭邪小说;《绘芳录》;儒道互补;人生哲学

一 清末早期狭邪小说的经典之作

所谓“清末早期狭邪小说”主要是依据鲁迅先生对清末民初狭邪小说的“溢美”、“近真”、“溢恶”三个演变阶段而言,主要指面世于19世纪40-80年代的一批以古典言情小说美学情趣为审美理想的狭邪小说。此期先后出现了《品花宝鉴》、《青楼梦》、《花月痕》等经典文本,侪身其间的《绘芳录》,其审美——思想意蕴和艺术成就,并不逊色于上述经典之作,在一些方面或有过之,却似乎难以进入学者们的学术视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没有提及,范伯群主编的《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没有纳入。其他以近现代狭邪——言情小说为研究对象的论著鲜有论及此书的。仅武润婷的《中国近代小说演变史》以较大篇目相对全面地论述了《绘芳录》审美——思想意蕴和艺术成就,并由此称“《绘芳录》在近代初期的狭邪小说中,可称压卷之作。”[1]给予了恰当的评价。对此书的单篇研究论文也相对很少。

本文所理解的“溢美”,不仅指此时期绝大多数狭邪小说对风流多情公子与才貌双全佳人及其情爱故事的浪漫化描绘,渲染高雅脱俗的古典意趣,还在于其在19世纪末中国社会处于转型之际仍沉浸在传统农业文明语境之中,以儒释道哲学精神描写主人公的理想人生形式,以古典审美理想抒写主人公(作者)的生活情趣尤其是男女之爱,精心营造古典审美意境。从这个意义上看,《绘芳录》完全可与上述早期狭邪作品同称为经典;而其审美—文化意蕴之丰厚,作为“压卷之作”当之无愧。

具体来说,《绘芳录》融狭邪故事、人生理想、社会世情描写于一体,显示了多方面的思想与审美内涵。作品以金陵风流公子祝伯青、王兰、陈小儒等与才貌双全的名妓聂慧珠、聂洛珠姐妹等人的交往及感情纠葛作为主要线索展开故事。随着故事的逐步展开,狭邪线索逐渐隐没于云从龙、陈小儒、王兰、祝伯青、冯楚卿等金陵名士的人生大舞台中。作为性情中人,他们才华横溢、率真任性,进则为国为民建功立业,退则流连山水放浪形骸。在儒道互补、进退自如中尽情享受诗意人生。而围绕这一“诗意人生”的,是充满乌烟瘴气的社会人生:官场黑幕、市井尘嚣、佛门色欲……纯净的“绘芳园”理想境界与喧嚣的社会世情形成鲜明对比,显示出作者的人生追求、审美理想和思想深度。由于其在总体上没有超越传统文化语境框架,其中的现代因素也就只能以“萌芽”的形式包裹在传统观念之中。

二 潇洒群芳:清代名士理想人生的诗意展现

作者就象其他许多同时代的小说一样,在作品中开宗明义,点出写作宗旨:人间之大“情”:

古今来多少英雄,总不能於情脱略。即人生五伦之乐,皆可言情。出身事君,鱼水之情;居家事亲,色笑之情;昆弟联棣萼之情;夫妇笃燕好之情;朋友有投赠之情。推之于日月、四时、虫鱼、花鸟,目见之而成色,耳遇之而成声,皆足怡我性、悦我情。吁!此得乎情之正者也。或不然,秦楼楚馆,随时狭邪;白首争盟,黄金买笑;间或得一知己,两两情浓,生死不易;若者虽非情之正,亦情之钟也。其余如朝暮阳台,沉酣云雨,则谓之淫。所谓情者,非人人共喻之情,惟尔我独得之情;宣诸口而不能,蕴于心而不泯,刻骨相思,切身痛痒者,斯谓之情。

把人情的内涵无限扩大,以“情”融“礼”,本是明代“尊情”或“泛情”人文思潮的精神实质。至清末民初,许多狭邪——言情小说作家都以此类“泛情”宣言作为作品的宗旨。①如吴趼人在其言情小说《恨海》第一回,《劫余灰》第一回等作品中,作为“开场白”,都有着类似的议论,其他清末言情小说家也大多在其作品中表达此等“泛情论”思想。可见自明代以来文学创作中“情教”传统的深厚。但吴氏等人的“泛情论”亦有以情融礼、情礼妥协的倾向,此拟另作探讨。极力为源自人的自然本性的“情”或“性情”进行合法性、本体性论证。明代阳明心学等全面否定宋明理学对“人欲”的压抑,高扬人的自然性情、自然欲望的合理与合法性。在文学创作中,李贽提倡“童心”说,冯梦龙倡导“情教”,认为“盖声色之来,发乎情性,由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乎情性,则自然止于礼义,非性情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3]“礼仪”本身就是“情性”的一部分,“情性”的“发”与“止”皆合礼仪,何须再以什么另外的“礼仪”来限制?尊情哲学思潮使明代文学表现出反叛礼教、张扬个性、大胆描写和赞美人的自然情欲与痴好的人文主义倾向,表现出某种“人的文学”性质。这种中国式人文思潮在清中后期文学创作尤其是在狭邪—言情文学作品中延续着。在清末狭邪小说创作中,以自觉的思想意识对这种尊情哲学、泛情人生进行细腻而生动描绘的,《绘芳录》应该是代表性作品。

作品前半部分以“红粉文化”的大本营金陵、苏州、杨州为中心舞台,生动地描绘了风流倜傥的公子、名士祝伯青、王兰、陈小儒、云从龙、江汉槎、冯楚卿等与才貌双全的名妓聂慧珠、聂洛珠、蒋小凤、赵小怜、林小黛等人之间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作者不仅以细腻的笔墨对名士们自然情性进行诗意的描绘,渲染人性的解放与人生的自由潇洒,更让祝伯青一出场就揭示名士们的人生哲学:

伯青十七岁上,已入泮宫,是一名饱学秀才,合城尽知。……年已弱冠,尚未有室。生成是一个豪迈任性的人,全不以仕进为念,一味看山玩水,啸月吟风。尝说道:“人生百年,如驹光过隙,最难者是少年时候。譬如人过到一百岁,是为上寿;十岁以内,孩提无知,不能算的;十岁以外,至二十以外,正是少年,至多不过二十年。除此则中年,占去二三十年;晚年,又占去二三十年;合之,百岁光阴,最妙者是少年;而最短者,亦是少年。古人云:“人生难得是青春”,语真不谬。何况天生我辈,稍有才貌,更不可忽此少年,以负天公独厚之意。若说到功名二字,三十而外,谋之未为晚也。”

享受青春,及时行乐;功名为务,任性为本;旷达超逸,不拘俗节。纵情声色而不流于金悒香(《青楼梦》)颓废中的肉欲之乐、梅子玉(《品花宝鉴》)矜持下的“纯情”之矫。注重功名但决不以此安身立命,以致如韦痴珠(《花月痕》)般孜孜以求终至“怀才不遇”,郁郁而终。《绘芳录》中的名士们以本真自然、潇洒自由为人生宗旨,儒释道人生哲学经作者的精心调配,创造出清代名士们理想的诗意人生形式。

名士与佳人们的交往各自结出“情”的果实,除祝伯青与慧珠以悲剧告终,其余皆大欢喜。这场情爱悲喜剧故事包涵着比同类小说更为丰富的人性内涵与思想—审美意蕴。

首先,男女相悦,好色不淫,乃诗意人生的基本内容。所以,诸位名士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就是慕名拜访、结交才貌双全的名妓,彼此色艺相吸。所以,《绘芳录》和其他“溢美”狭邪小说一样,对公子名士与佳人的色、艺、才、情进行古典标准设计,才高多情、色艺兼备成为两性有情世界诗意展现的基本要素。他们互相赏识,惺惺相惜,或诗酒唱和,或彻夜清谈,显示纯情之美。正是这种共有的“饮食男女”人性内涵的诗意展现,使官僚型才子云从龙、陈小儒与淡泊自适的祝伯青、风流情种冯楚卿等走到了一起。而祝伯青与冯楚卿的悲喜人生,尤为生动。

祝伯青与聂慧珠的爱属于古典情趣的“情之正”者,情深意浓,心心相映;同病相怜,忠贞不渝。刻骨铭心的纯情之爱,心有灵犀的相思相悦,含而不露中节合度的感情抒发,构成了二人纯正的古典审美意韵。他挺身为遭受冤屈的慧珠打抱不平而被革掉难得的功名,却毫不介意。在男女真情至性面前,一切都微不足道,显示出名士的慷慨任性和担当精神。特别是众人赴京朝考,慧珠等在金陵太平门外半山亭上设宴为大家饯行的一幕,可谓整个小说审美情趣的点睛之笔。大家举杯畅饮之中,慧珠克制着离别的伤感,叮嘱伯青以功名为务,体现出贤惠与通达。二人互诉衷肠,互相宽慰。分别之际,慧珠无限感慨:“你我自见面以来,不过意气相投,迄今仍是文字因缘,又无卑污苟且的事件。但是较那耳鬓厮磨,尤高一地,不知你我前世今生,有点什么因果在内。”众人见此亦感动不已。小说此时极写名士美人之纯真高洁情怀,大有《牡丹亭》魂归月夜、《红楼梦》肠断秋风之美。长亭美酒、轻风垂柳、洒泪赠诗、扬鞭策马、目送飞鸿……构成一幅“长亭送别”的经典画面,洋溢着传统诗情画意,显示名士高雅风范。(第二十回)伯青、慧珠纯正的爱情以及爱情悲剧,使《绘芳录》风流潇洒的言情世界又蕴涵着古典神韵的悲剧美,使小说的审美意蕴丰厚而深沉。

冯楚卿(二郎)的故事代表着作者所谓的“情之钟”或“情之魔”人生风范。他在第八回出场时,已成为寒风中一个唱曲行乞的落魄少年,他向进京会试的祝伯青、陈小儒一行给自己画了一幅自画像:

我姓冯名宝字楚卿,江南常州府人。先父名炳,曾做过宛平知县。难民随侍署内,因自己不学无术,幼年背母,专喜眠花宿柳。又生得有点仪容,人多叫我美二郎。去年,先父病故任所,我一发肆无忌惮,任意挥霍。不到半年,把先父所积宦囊,弄得罄尽。如今世上的人,全是势利的,有钱的日子,人人奉承我,引诱着我去玩耍。此时见我手内完了,连影儿多不见一个。我家内尚有薄田数亩,可以糊口。一时呕气,也不去通知他们,独自出京,到了此地。不料染了一场大病,几至不起,随身行囊衣履,典当一空,进退不能,只得胡乱唱几支曲儿,借以谋食,说起来真是玷辱祖宗,一死犹迟。

按照中国主流社会评判标准,冯楚卿可谓典型的自甘堕落、自暴自弃之徒,然诸位率性潇洒的名士却不以为非为耻,帮助他重整门楣。他很快又以自己的美貌与风流在金陵征服了林小黛,与其日夜合欢,挥金如土,不顾朋友屡屡劝告终至囊空如洗,被小黛母亲穆氏赶出门去,再陷走投无路之境。多亏朋友再伸援手,设妙计做圈套欺骗穆氏,方得迎娶小黛,皆大欢喜。而后来身为杭州知府的冯二郎在该地洪水泛滥、百姓陷危之际,为早日赶回金陵参与绘芳园内诸友的赏玩优伶之乐,竟不顾狂风暴雨日夜催赶筑堤工期,导致决堤,一方百姓遭殃。他也被秉公办事的云从龙参掉官职。然而,作品却如此描写冯二郎:

二郎与小黛回南京绘芳园,众人为之抱屈,二郎谈笑自若,称赞从龙不以私废公:“从此我抛去这微名,竟成闲云野鹤,任我遨游;又何必整日的在那名利场中混来混去,引人入俗?而且你们在南京,朝欢暮乐,令人羡慕不已。……不过弃去的是身外浮名,与我毫无损益。我冯楚卿仍是冯楚卿的本来面目,你们没以为我怨恨在田,我实在要感激在田呢!”王兰听了,先拍案叫好道:“楚卿虽在名利场中走了一番,却未沾染着半点习气,真不愧我辈中人。”(第七十五回)

明清之际泛情任性文学思潮影响了社会人生价值判断与审美标准的走向,只有在那特定的文化语境中,冯楚卿的人生哲学才能得到作者的肯定,所谓“情之钟”、“情之魔”者才有如此的“人格魅力”。《绘芳录》里的祝伯青、冯楚卿与《品花宝鉴》里的梅子玉、田春航,分别作为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情之正”者与“情之魔”者的典型,形成相映成趣之势,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时代精神使然。《品花宝鉴》的作者对田春航的赞赏溢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幸的是田春航终于没有成为治理一方的官员,否则,一方百姓不知将要为该“情魔”遭受什么样的灾难!

但同时,我们也不能不看到,从青楼的“男女之情”到家庭的“夫妇之伦”,体现着明清时期所谓“个性解放”思潮中男女两性的不平等。在小说开头,尽管作者在泛情论下把“夫妇燕好之情”同样归入“人情”之一种,但在作品的具体描写中,我们不难看到,出自人的自然性情的“男女之情”只体现在秦楼楚馆之内,家庭夫妇之间,只有儒家思想规范下的“夫妇之伦”。明清时期,礼教虽然在思想界和社会生活中遭到挑战,但家庭仍是传统伦理和功能的承担者。王兰、祝伯青、陈小儒等人与妻子之间,只有夫妻“名份”,并无人生情趣。男子可以摆脱家庭束缚,较为自由地出入秦楼楚馆及各种狭邪冶游场所,实现其“诗意人生”;而青楼女子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封建社会女子独立、自由人生形式之一种,是无奈中仅有的自由施展个性与才华的生活方式。然而,青楼女子的最高人生理想就是跟随自己的意中人“从良”,回归家庭,“修成正果”,而这同时也就意味着“自由女性”的丧失、礼教下以“妻性”的角色定位求生存的开始。这是中国封建时代女性人生的诡吊。所以,明清之际的所谓人性解放,主要是男性的解放。这一解放是以对女性的禁锢为前提的。在家庭生活中,女性的意义只是为男性而存在,并因此形成相应的“妇德”,成为男子对女性进行道德评判的尺度。洪静仪得知王兰暗娶洛珠,在另处金屋藏娇,便不顾“妇德”打上门去,反被沉稳、干炼的洛珠制服,完全是“咎由自取”。而洛珠在制服洪静仪之后主动示好屈从,对洪静仪恭敬有加,正是家庭伦理中“妇德”的体现。洛珠由胜而屈,静仪反败为胜,如此戏剧性变化,与其说出于洛珠的德性与精明,不如说是封建家庭秩序、夫妇名份的威严。陈小儒与方夫人可谓“模范夫妻”,但两人之间却无任何男女情趣。方夫人始终以其大度与贤惠、以其“母性”、“妻性”对家庭伦理秩序的维护而不是女性本身的魅力显示其存在价值。她一再热情收留前来避祸的聂氏姐妹,痛快接纳为报恩前来以身相许的沈兰姑并迅速安排好与陈小儒成亲事宜。大丫环红雯以其灵巧与美貌获得小儒的青睐,又是方夫人与兰姑“逼”其纳之,使装模作样的小儒如愿以偿。婚后,方夫人与沈兰姑再主动后退,使小儒得以毫无顾忌地宠爱红雯。而红雯由于小儒的过度宠爱,争强好胜之心极度膨胀,最后自招羞辱,落得悲惨结局。可见,僭越名份、不守妇德,就决没有好下场!女性所视为圣地的“家”,实际上没有属于自己的任何人性空间!所以,明清诸多狭邪—言情小说描写的以性别压迫为前提、仅属于男性的“个性解放”,其进步意义实际上是很有限的,因为它实质上不是终极意义上的“人”的解放。

三 进退皆乐:清代名士人生哲学的形象描绘

在这情感解放与人性解放的背景下,作者尽情描绘了作为小说主人公的名士们儒道互补、潇洒自由的诗意人生,显示了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理想的“人生形式”,展现完满的人生哲学。在这方面,我以为,《绘芳录》高于其同时代的同类小说。

以儒仕进,建功立业,实现人生价值;以道退隐,淡泊自乐,顺其自然本性,在进退自如中享受诗意人生,自由人生,是《绘芳录》中诸位名士的人生哲学。宋代士人高标儒家政治理想,其政治态度和人生坐标是献身国家、君王,以天下安危为己任,正如范仲淹所感慨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岳阳楼记》)而祝伯青、王兰、陈小儒们的人生态度却是“进亦乐,退亦乐。然则何时而忧耶!”这里以道统儒构成“体用”关系:以潇洒自由的名士情趣为本,以修齐治平的士人职责为用,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则舍天下而自乐也!在此人生哲学下,他们一方面充分实现了自己的社会价值,同时更实现了个人“心旷神怡,崇辱皆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诗意人生境界,也就是庄子憧憬的“不为物役”、“得其环中”的绝对自由境界。这是《绘芳录》相较于其同时期同类小说思想—审美意蕴的独特和深刻之处。

首先,通过科举考试追求功名,是他们独立的人生价值的实现,与其情场得失并不构成直接的因果关系。中国古代言情小说形成一个固定套路或价值观念:尽管表面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但最终决定是否能“洞房花烛”的,是“金榜题名”。才子的科举功名往往弥补了其出身的低贱,赢得与高贵的小姐结为夫妻的关键砝码;“郎才女貌”的审美标准最终要落实到“郎官女貌”两极砝码的平衡上才能真正体现“花好月圆”的社会价值——浪漫的圆满中隐藏着的是世俗功利。《西厢记》尽管竭力渲染爱情当事人在爱情生活中自然性情之天然合理,但最终逃不出这一价值取向“黑洞”的巨大引力。《青楼梦》里的颓废才子金悒香虽沉醉于红粉裙钗,对功名毫无兴趣,然在“风流享尽谈功名,婚嫁还得官宦身”传统价值观下,还是不得不遵照佳人们的意愿,花钱捐官,镀一层“仕宦”金身,方得真正有“资格”成为金氏花国国王。《绘芳录》中,名士们考取功名的目的决非为赢得佳人芳心,名士们的仕进与否,官场名利场的成败荣辱,也丝毫不影响佳人们对他们的感情投入与婚姻的抉择,因而,从位极人臣的云从龙、为官一方的陈小儒与王兰,到布衣名士祝伯清和潦倒情种冯二郎,情场上各有满意的收获。而且就“艳福”的深浅而论,后者较前者或有过之!他们与佳人之间的情爱完全建立在情性的融洽与真诚感情基础之上。这无疑显示着《绘芳录》“诗意人生”的重要内容,蕴涵着现代爱情的萌芽。

其次,在基本人生态度上,他们以仕进为务,而恬淡任性为本。功名利禄不是牵动他们生命命脉的内在力量。故当他们身居庙堂、位高权重之际,他们忠于职守,一丝不苟,以平常心态经历其喜怒哀乐。为国尽忠尽职是其为官从政的核心价值观念,体现其人生价值之一方面的重要途径,但不是其根本的安身立命之所在。伯青考取功名,未获官职,却毫不介意,但这并不意味伯青从根本上拒绝官场,鄙视功业。自京归来,他和慧珠对几而坐品茗闲谈的一席话揭示了他的真实心态。他谓慧珠曰:

我生平最怕拘束,自得此微名,入京供职,冠裳宴会,多拘束够了。虽说有在田、者香等人,时时过往,终觉日处名利之场,都不自在。如今请准回籍养亲,才遂我志愿。从此游山玩水,啸月吟风,任我佯狂。可以将这数年沾染的名利场中习气,洗刷一尽。纵能拜相封侯,易如反掌,我立誓再不出仕。……总之荣辱,都由名利上生出来的。目下我解组归来,作世外之闲人,不求名利,自无荣辱。”慧珠微笑道:“你这句话,却说错了。凡名士风流,大半由官而隐;见几多布衣可以成名?即如唐时之李青莲、杜工部等人,苟非一官,窃恐亦不能李、杜并称千古不朽。不见古今来沦落草莽中者,未必无经济之才,传世之学;惜不知其人,即不着其名与其学问;所以我前番再三劝你求名,亦为其故。况有父母在堂,尤当扬名显亲,以慰父母之望。并非我胸存俗见,以得失为荣辱。若今日呈请养亲归来,得堂皇正大,从此你出仕,也可;不出仕,也可;我也再不劝你了。果如此说,则小儒等人,岂非俗物?以恋恋一官为荣。不知慕声华者,即趋声华;志淡泊者,即甘淡泊。各适其志而已。”伯青听了,不住地点头称是。拍桌大声道:“不枉我与畹秀相识一场!你真乃我之同心知己。(第三十六回)

从此可知,伯青之所以拍桌大声称赞畹秀是他的“同心知己”,乃反映出伯青虽表面旷达,内心深处并不拒绝官场,甚至觉得官场也是人生价值的体现之一。只不过他对出仕抱着自然而然的态度。不能仕进,便退居自乐,但潜意识中可能会感到一种遗憾。所以慧珠的一番话,使他觉得她是自己的“知己”。

在名士们看来,官场仕途虽能实现自己显亲扬名的人生价值和修齐治平政治抱负,但终是名利场所,充满明争暗斗,危机四伏。厕身其间长此以往,不仅与自己人生志趣南辕北辙,还会玷污自己崇尚的名节。看透了官场黑暗,他们在各自仕途一帆风顺,甚至云从龙已位及人臣、深受皇帝赏识之际,纷纷相约,谈笑间退出官场,共归金陵,相与放浪山水,啸风吟月。大家筹资建园共居,嘲笑仍居高位享受皇恩的云从龙“自居俗物”、“自暴自弃”,已经无法“从心所欲”,失去人生自由。(第四十二回)可见,以仕进为国为民建功立业,其进也豪迈、坦荡,乐在其中;参透官场世情,则洁身自好,退守田园流连山水,更是人生根本大乐!进退自如,不为物役。此不仅为自由人生、诗意人生的生动写照,也由此揭示了理想人生形式中现代意义上的“人”的尊严。《绘芳录》在思想上较其同时代的同类小说深刻,就在于这种人生观与文化价值观的成熟与圆润,在理想境界中又给人以深厚的生活实感。

最后,理想人生形式的核心意象:绘芳园。

绘芳园,是小说第四十六回,众人纷纷辞官归里,重寻自由人生之时,由王兰、冯楚卿提议,大家共同出资筹建的山水园囿。大家同在园中居住,进行游玩、唱和、宴饮等各种自得其乐的活动,从龙在题写园门时说:“此园是我等作退隐之所,若定要说出隐逸字样,反觉煞然无味;在我意见,花柳当春而发,此中群芝毕至,莫如题之绘芳园,以寓绘写群芳之意。”园名实际上显示了全书的寓意:品行高洁之士超然尘嚣,雅集芳园,平等友爱,自由自在。从此,它作为全书核心意象与贯穿各条故事线索的枢纽,集中体现和展现着名士们理想的人生形式,形象地诠释着作者的人生理念。它成为众名士自由人生空间进退俯仰的中心舞台,显示着包融、中和、闲适、自如的生活方式、审美理想与文化品格。

绘芳园坐落于桃叶渡口附近,一面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一面与金陵繁华尘嚣相伴而生。社会世俗的荣华富贵与世外桃园的怡然自乐相映成趣。世俗中的超然与淡泊中的入世,通过绘芳园这一意象生动地显现出来;儒道相融互补之哲学理念与自由纯真人生之道,就在这迥然不同的人生场景的共存不悖、自由转换中得以实现。

真诚平等的朋友之谊,是绘芳园理想人生形式的又一重要内涵。绘芳园世界最大限度地消解了官场森严、冷漠的等级隔阂和家庭中尊卑分明的名份之别,实现了人与人之间以独立个体平等自由交往的人生理想。居官之时,众名士官阶高低不同,然上自位极人臣的云从龙,下至一文不名的金梅仙,大家全无尊卑贵贱意识,自由往来,平等相待,和谐相处。兄弟朋友之情,洋溢于宴饮谈笑谐趣之间。“绘芳园”成为作者为众名士所设计的永久性的理想人生舞台。在绘芳园周围,众人各建私宅,以小门相通。女性们来到绘芳园时,贵夫人、侍妾、丫鬟各色人等的等级名份似乎也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大家轻松和谐相处、逗趣。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也打破了世俗社会生活中泾渭分明的男女界限。如果说在主流社会和传统家庭中,每个人都是礼教伦理关系网中的一个“纽结”,那么在这里,每个人都在一定程度上被还原为独立、平等的个体,甚至每个人的潜能都能得到充分发展的空间,如被人轻视的优伶柳五官,在这超越世俗的自由世界得以成为学识渊博、技艺高超的画家。柳五官模仿古代竹林七贤图为众名士画像“绘芳八逸图”,为方夫人、众夫人及侍妾、丫鬟画“春园集艳图”。众人不分高低贵贱,共处一图,各显其姿态风度,神情气质。这显然是作者在追寻魏晋风骨、竹林意趣。这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以道家哲学为基础的自由、平等意识的表露。绘芳园生活重独立、自由与友情,各归其家则循“名份”,这大概是名士们(也是作家)进退自如、怡情适性人生理想的艺术显现吧!“大隐隐于市”。立足现实,恬淡自安;荣辱皆忘,率情任性。这就是《绘芳录》体现的中国传统文化品质及其凝结的人生哲学。

作为核心意象,“绘芳园”如同《诗经·硕鼠》中的“乐土”、“乐郊”,陶渊明笔下的“桃花园”,施耐庵小说中的“水泊梁山”,沈从文精心描绘的“湘西世界”一样,集中体现了作家的审美意识与童话般的人生理想。我以为,读懂了“绘芳园”,也就读懂了整部《绘芳录》,而不会仅仅在把它看成一部“狭邪小说”。

四 结束语

本文之所以认为《绘芳录》是清末早期狭邪小说中的经典之作,首先在于它比同时代的同类小说更生动、深刻地描写了作者的理想人生形式,体现了具有积极意义的人生哲学,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艺术展现。也就是说,《绘芳录》不仅有着自己丰厚的审美意蕴,更有深刻的人生哲学理念;不仅有“美”,更有“思想”。除此之外,作品在传统的善恶主题中,表现了报应、忏悔等次主题,从而形成作品一贯主导思想下的多重主题。因此,它以思想的深刻性、审美意蕴的丰厚而超越同侪。

与此相关的是,《绘芳录》以其对清末社会全方位的精细描绘成为足可以与《红楼梦》、《金瓶梅》等经典相媲美的“世情小说”。作品以青楼人生为核心线索,全面展现清末社会官场黑幕、市井百态、佛门沦落等代表性世相,可谓一幅清末时期的“清明上河图”。艺术成就在同类小说中也堪称一流。虽然存在着结构的散漫、叙述的琐屑等不足,但在各具特色的人物群像的塑造上、在人物的语言描写、心理描写、细节描写等方面,都取得了上乘成绩,足可以代表那个时期小说的最高水准。总之,在清末民初狭邪小说尤其是早期狭邪小说系列中,不管是思想—审美意蕴还是艺术成就,《绘芳录》都堪称经典之作,不容继续被忽视。

[1]武润婷.中国近代小说演变史[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0:265.

[2]李贽.读律肤说[C]//焚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

A Textual Study of Hui Fang Lu—A Courtesan Novel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HU Huan-l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Huainan Normal University,Huainan232038,China)

Equal to any other“courtesan novel”in terms of ideology,aesthetic appeal and artistic achievement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Hui Fang Luvividly depicts the poetic life of a host of celebrities in the Qing Dyansty who,indifferent to fame and wealth,are straighforward and self-willed,thus expressing the life philosopgy of avoiding ensalvement to material gains and being oneself,and embodying the cultural spirit marked by“people”-centeredness,madhyamāpratipada and harmony,straightforwardness and genuineness in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In the novel,“Hui Fang Yuan”is the core image and the epitome of the cultural spirit as well as of the philosophy of life complementary to each other in Confucianism and Taoism.As such,Hui Fang Yuanis rather a novel on worldly affairs,life and culture with“the courtesan”as a clue than a courtesan novel.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the courtesan novel;Hui Fang Yuan;complementarity in Confucianism and Taoism;philosophy of life

I206.2

A

1674-5310(2012)-01-0064-07

此文为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20世纪前期中国市民文学的价值与地位”研究成果,批准文号:2004sk134。

2011-10-21

胡焕龙(1960-),男,安徽淮南人,淮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文学。

(责任编辑田 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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