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省瑞,谢 谦
(1.四川农业大学 文法学院,四川 雅安 625014;2.四川大学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嘉道时期,桐城派在风云变幻的时代局势下,挽狂澜于既倒,使得文派盛极一时,广为传衍。薛福成《寄龛文存序》曰:“一时著籍门下高第弟子,各以所习相传授,自淮以南,上溯长江,西至洞庭、沅、澧之交,东尽会稽,南逾服岭,言古文者,必宗桐城。”①薛福成:《庸庵文外编》,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6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12页。不仅如此,此期桐城派无论在传衍态势,还是传衍方式,抑或是传衍内容,较此前都发生了极大变化,表现出一系列新的特征。而这些变化背后又无不蕴涵着深层的文化动因。
嘉道之前,桐城派传衍是以乡缘关系为纽带的单线传承。《清史稿·姚鼐传》论及桐城派成派过程,说:“康熙间侍郎方苞,名重一时,同邑刘大櫆继之。鼐世父范与大櫆善,鼐本所闻于家庭师友间者,益以自得。……鼐独诀其微,发其蕴。论者以为辞迈于方,理深于刘。三者皆籍桐城,世传以为桐城派。”②赵尔巽等:《清史稿》第4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395-13396页。刘大櫆拜识方苞并受其赏识,与他们为桐城同乡不无关系。姚鼐受教于刘大櫆,亦得益于伯父姚范与刘大櫆之间的同乡友善关系。实际上,姚鼐的众多弟子,籍贯也多为桐城,这种以地缘关系维系的单线传衍一直延续到嘉庆初期。
但姚鼐早在为四库馆臣时,即矢志创立可与汉学派相抗衡的桐城派。强烈的宗派意识,使他不再满足于师辈间的单线传承,而有意“缮治古文学以诲诱后进”,③陈用光:《送刘孟涂南归序》,《太乙舟文集》卷七,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93册,第397页。努力营造多线辐射的传衍态势。他说:“鼐于文艺,天资学问,本皆不能逾人,所赖者,闻见亲切,师法差真。然其较一心自得,不假门径,邈然独造者,浅深固相去远矣。犹欲谨守家法,拒厥谬妄,冀世有英异之才,可因之承一线未绝之绪,倔然以兴。”虽有自谦之意,却表达了期望青年才俊多线传递桐城薪火的强烈愿望。具体而言,姚鼐将此愿望主要寄托在了梅曾亮、管同、刘开、陈用光等弟子身上。如他认为管同“智过乃师,乃堪传法,须立志跨越老夫”。④参引见姚鼐:《姚惜抱尺牍》,龚复初点校,上海:上海新文化书社,1935年,第1、39页。称赞刘开“他日当以古文名家,望溪、海峰之坠绪赖以复振”。⑤刘开:《刘孟涂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10册,第231页。
在姚鼐的鼓励提携及其宗派思想的潜移默化下,姚门弟子纷纷以传衍桐城统脉为己任。如祁寯藻《太乙舟文集序》中说:“(陈用光)其翼进后学也,谆谆款款,因材曲诱,挟一艺来者,无不揄扬微至。”①陈用光:《太乙舟文集》卷首,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93册,第255页。即使志在事功的姚莹,也力劝同门延续桐城古文:“阁下(梅曾亮)早岁志在有为,既而专攻文章。惜翁后,异之往矣,今海内兹事舍阁下其谁属耶?”又说:“幸赖足下(姚椿)与异之、仲伦、生甫及惜翁门下诸君子昌大其言,俾文章正轨,久益昭朗,可谓盛矣。”②姚莹:《东溟文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12册,第561、535页。从他们的相互推许中,不难体会姚门弟子为桐城派传衍所作的巨大努力。嘉道年间,姚门弟子中影响最大的莫过梅曾亮。他自道:“居京师二十年,静观人事,于消息之理稍有所悟,久无复进取之志。虽强名官,直一逆旅客耳。每自思念,即以此当教官作,何不可过?……管事既懒于趍走,又不能无事静坐,聊藉笔墨以消其无赖之岁月。”③梅曾亮:《柏枧山房诗文集》,彭国忠、胡晓明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9-40页。梅曾亮不好为官而乐读书为文,并且时刻未忘乃师光大桐城命脉的遗志,继承古文之传绪。李详说:“至道光中叶以后,姬传弟子,仅梅伯言郎中一人。当时好为古文者,群尊郎中为师,姚氏之薪火,于是烈焉。复有朱伯韩、龙翰臣、王定甫、曾文正、冯鲁川、邵位西、余小坡之徒,相与附丽,俨然各有一桐城派在其胸中。”④李详:《论桐城派》,《国粹学报》1909年第12期。诚然,道光后期,姚门弟子陈用光、吴德旋、管同、刘开等相继谢世,姚莹、方东树等远离京师,只有梅曾亮独居帝都重镇,且因古文成就而名播京师,得天独厚的优势,使他自觉承担起传承桐城派的重任,在桐城派传衍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姚门弟子积极倡导后进,奖掖后学,使尊师多线辐射的愿望得以实现。如吴德旋与梅曾亮就曾积极栽培广西古文家,朱琦对此有详细记载:
伯言居京师久,文益老而俊,吾党多从之游,四方求碑版者走集其门。先是吾乡吕先生以文倡粤中,自浙罢官讲于秀峰十年。先生自言得之吴仲伦。仲伦亦私淑姚先生者。是时,同里诸君如王定甫、龙翰臣、彭子穆、唐子实辈益知讲学。及在京又皆昵伯言为文字饮,日夕讲摩。当是时,海内英俊皆知求姚先生遗书读之,然独吾乡嗜之者多。伯言尝笑谓琦曰:“天下文章,其萃于粤西乎?⑤朱琦:《怡志堂文初编》,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30册,第246页。
梅曾亮此处“天下文章,其萃于粤西乎”的盛赞,与姚鼐确立桐城派时借用程晋芳、周书昌“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的慨叹,何其相似!显然,他不仅肯定广西古文家对桐城古文的追随,更有意树立这一群体为古文典范,号召更多人加入桐城派。在梅曾亮的有意推举下,“岭西五大家”声名鹊起,以更积极的姿态投入古文创作,使桐城派在地处偏僻的广西传播开来。正是在姚鼐的极力倡导和姚门弟子及再传弟子齐心协力下,嘉道时期桐城派的传衍基本形成了多线辐射的态势。
嘉道之前,桐城派传播范围十分有限。这既有以地缘关系为纽带的单线传衍的限制,也与传播者个人经历有关。康熙五十二年,方苞以白衣入职南书房,至乾隆七年以疾告归,期间除请假回乡埋葬双亲外,一直身处京师,所以他的古文传播范围只限于京师,其门下成就特出者刘大櫆即是入京后才拜他为师。而且,由于他位高权重,弟子亦多为往来京中要员,如雷鋐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沈廷芳官山东按察使、王又仆官庐州府同知。
与方苞相比,刘大櫆对桐城派的传播范围并无多少拓展。不同的是,他对桐城派的传播主要集中在其家乡安徽,门徒多来自歙县与桐城两地。刘大櫆29岁入京,师事方苞,并馆吴士玉家近十年。期间,屡次参加顺天乡试未果,于是乾隆四年,南归故里,设帐课徒。乾隆十五年,诏举“经学”,他应诏至京,试复报罢,留京授徒。两年后,再次南归,客扬州、湖北、浙江等地。而后,又以63岁高龄任黟县教谕。71岁,自黟去官,应聘去歙,主讲问政书院。75岁,回桐城枞阳继续讲学。他门下较著名的古文家,大都是其主讲问政书院及回桐城课徒时从其受业的本籍弟子,如歙县金榜、吴定、吴绍泽和桐城姚鼐、王灼等。
姚鼐对桐城派的传播不同于方苞、刘大櫆集中于一地,这与他的书院主讲的经历有关。从乾隆三十九年辞官归里起,姚鼐先后主扬州梅花、安庆敬敷、徽州紫阳、江宁钟山等书院,达四十年之久。期间,他广收各地门徒,竭力将桐城派原来的单线传衍扩展为多线传衍,使桐城派在地域上获得更大传衍空间。就其门下以古文著称的弟子而言,既有安徽桐城刘开、方东树、姚莹,也有江西陈用光、鲁仕骥,江苏梅曾亮、管同、吴德旋、姚椿、毛岳生,以及湖南杨彝珍、孙鼎臣等人。
嘉庆二十年,姚鼐谢世,姚门弟子及再传弟子主动承担起拓展桐城派传衍范围的重任,形成了京师、江浙、广西等古文传衍中心。首先,梅曾亮在京师广泛传播桐城派。如前所述,梅曾亮京师为官二十余年,以善为古文辞名重于时,“京师治古文者,辐辏其庐,皆从之问义法,号为大师”。①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376页。后学如江西陈学受、陈溥、吴嘉宾,浙江邵懿辰,江苏鲁一同、张岳峻,湖南吴敏树、邓显鹤、杨彝珍、郭嵩焘、孙鼎臣、曾国藩,广西朱琦、王拯、彭昱尧、龙启瑞,山西冯志沂,都是在京师从梅曾亮接受桐城义法的。正如朱庆元所说:“一以先生为归,俟其可否为重轻。大抵讲明者不逾几席,而应求辄迄于宇内,承其泽而斯文不坠又将百年。而为国家肩翊风化气运之人,胥出其际。……我朝之文,得方而正,得姚而精,得先生而大。”②朱庆元:《梅伯言全集跋》,见梅曾亮:《柏枧山房诗文集》附录二,第693页。。
其次,陈用光和吴德旋将桐城古文传入江浙。陈用光是嘉庆五年进士,道光八至十一年、十三至十五年分别任福建、浙江学政。任浙江学政时,吴德旋曾客陈氏幕,因此也成为当时江浙古文创作的核心人物。梅曾亮曾说:“惟今侍讲学士陈公,方受知于圣主,而以文章诏天下之后进,守乎师之说,如规矩绳墨之不可逾。及乙酉科,持节校士于两江,两江人士,莫不访求姚先生之传书佚说,家置户习,以冀有冥冥之合于公,而先生之学,遂愈彰于时。盖学之足传,而传之又得其人,虽一二人而有足及乎千万人之势。”③梅曾亮:《柏枧山房诗文集》,第235-236页。吴德旋也说:“自淑其身心,庶几不悖于古之作者,虽使举世莫之好,而冀有所得以续夫千载以后之人之知而已。”④吴德旋:《顾少卿文集序》,《初月楼文钞》卷四,光绪九年花雨楼刻本。此期桐城派在江浙的彬彬之盛,无疑归功于陈、吴的积极传衍。
再者,吕璜又将桐城古文传入广西。吕璜仕任浙江时,吴德旋就曾鼓励他将来在广西传衍桐城派:“德旋闻桂海间,往往平地孤岩拔起,削立千仞,造物者之情至是而夐无以尚,其气郁积数千年,必有所属以发之,今安知非执事耶?”⑤吴德旋:《与吕月沧书 (三)》,《初月楼文钞》卷二。而吕璜也正有此意,自言:“他日还山,得举所闻先生之训,广其流传,安为无知而为,为而竟焉者,持此以报先生,先生之所许耶?”⑥吕璜:《与吴仲伦先生书》,《月沧文集》卷二,桂林典雅铅印本,1935年。罢官回乡后,他便积极倡导并致力于桐城古文在广西的传衍。对此,彭昱尧曾说:“先生既归,大吏聘掌秀峰书院,研精彻莹,砻沙磨铏,辨淄与渑,既廉且贞,诸生始而骇,继而孚,终而悦。”⑦彭昱尧:《吕月沧先生哀辞》,《致翼堂文集》卷二,桂林典雅铅印本,1935年。吴德旋也说:“其自浙还粤西也,学使池公、藩伯郑公创建榕湖经舍,以经学辞赋诲诸生,延君讲席。已而主讲秀峰书院,其教人先行而后文,以身相示,故弟子皆服从,而则效之。”⑧吴德旋:《月沧吕君墓表》,见吕璜:《月沧文集》卷首。
此外,姚椿大半生的游幕生活,把桐城古文辗转传播于楚北、河南一带。毛岳生、郭麐又在江苏嘉定、太湖一带促进桐城古文的传播。可以说,在姚门弟子及再传弟子共同推动下,桐城派突破地域限制,在江浙、湖广等南方地区确立了“正宗”地位,影响遍及大江南北。
从桐城派的师承角度来看,嘉道之前“桐城三祖”的传衍方式主要是私人授徒。《国史文苑传》载:“大櫆以布衣持所业谒苞,苞一见惊叹,告人曰:‘如苞何足算邪?邑子刘生乃国士尔!’闻者始骇之,久乃益信。”①刘大櫆:《刘大櫆集》,吴孟复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25页。刘大櫆正是缘于方苞的赞誉而极富盛名,并投其门下。但他们之间的传衍,既没有固定场所,也没有定期教学活动,只是刘大櫆“持所业谒苞”,以获得随机指点的私人授徒方式。
刘大櫆与姚鼐间的传衍方式,亦不过如此。虽然刘大櫆曾主讲问政书院,也曾在桐城枞阳讲学,有过“授徒一室内,少长各有仪”的书院主讲生涯,但他与姚鼐的交往并非始于此期,且授学方式也非书院讲学。他说:“我应经学荐,往作京华客。君适乡举来,欢游穷日夕。”“不见情亲数暮鸦,游从犹记在京华。持杯共对金台月,阁泪同看古寺花。”②参引见刘大櫆:《刘大櫆集》,第353、444、575页。姚鼐也说: “鼐之幼也,尝侍先生,奇其状貌言笑,退辄仿效以为戏。及长,受经学于伯父编修君,学文于先生。游宦三十年而归,伯父前卒,不得复见。往日父执往来者皆尽,而犹得数见先生于枞阳。先生亦喜其来,足疾未平,扶曳出与论文,每穷半夜。”③姚鼐:《惜抱轩诗文集》,刘季高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5页。
但从姚鼐南归主讲书院始,桐城派传衍方式有了极大改变,嘉道时期已形成以书院讲学为主,家学传授、私人授徒、文人雅集、书信往还及游幕等为辅的多种传衍方式。首先,书院讲学是主要传衍方式。姚莹曾说:“(姚鼐)既还江南,辽东朱子颖为两淮运使,延先生主讲梅花书院。久之,书绂庭尚书总督两江,延主钟山书院。自是扬州则梅花,徽州则紫阳,安庆则敬敷,主讲席者四十年。所至,士以受业先生为幸,或越千里从学,四方贤隽,自达官以至学人,士过先生所在,必求见焉。嘉庆十一年丙寅,鐡冶亭尚书在江宁,复聘至钟山。”④姚莹:《东溟文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12册,第429-430页。嘉道时期“姚门四大弟子”和陈用光等,均于嘉庆初期从姚鼐问学于南京钟山书院。同样,姚门弟子与再传弟子亦曾以书院讲学推助该派传衍,如梅曾亮曾主讲梅花书院,管同曾主讲敬敷书院,刘开曾主讲大雷书院,姚莹曾主讲榄山书院,方东树曾历主庐阳、泖湖、松滋、海门、韶阳等书院,吕璜也“主讲榕湖及秀峰两书院,专以培养士风,矫正文体为己任”。⑤廖鼎声:《拙学斋论诗绝句考略》,柳州朱氏排印本,1936年。书院作为此期桐城派的传承交流中心,为学脉延续与空间突破提供了切实保障,极大地推动了桐城派的传衍。
其次,家学传授是此期桐城派传衍的重要方式。所谓家学传授,即在家族领域内传播学问,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种典型授学方式。如姚莹就曾“师事从祖姚鼐,受古文法”,⑥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合肥:黄山书社,1989年,第160页。其父姚骙“好有用之学,史事尤熟。自经史逮百家言有关世用者,手抄数十帙以授莹,曰: ‘虚心求之,实力行之。沽名欺世,吾所深恶也’。”所以他说:“仆承家业,治经史,为诗古文之学,三世矣。”他晚年还总结说:“生于麻溪姚氏,代有名贤,学问、文章、道义、宦绩,渊源有自,其二幸也。”⑦姚莹:《东溟文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12册,第431、394、576页。在姚莹看来,自己的人生成就与家学渊源关系密切。又如,管同之子管嗣复也“秉承家学”,方东树族弟方宗诚“师事从兄方东树十二年之久,受古文法”。⑧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第167、266页。家学传授能在组织上保证桐城派的基本成员,并且因成员间紧密的关系而维持其稳定性。
再次,私人授徒也是此期桐城派传衍不可或缺的方式。梅曾亮在京师时就主要采用此方式。陈宝箴曾说:“梅先生之学大昌,颇踵迹姚氏,先生亦与其乡朱氏琦,龙氏启瑞治术业相高,且于梅先生游处讲学,最号为有得者也。”⑨陈宝箴:《龙壁山房文集序》,见王拯:《龙壁山房文集》卷首,光绪七年 (1881)河北分守道署刊本。杨士达也曾“久居京师,偕四十二人联古文会,从梅曾亮往复讨论,讲求为文义法,其文亲承指授”。⑩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第259页。吴德旋对吕璜的指点,也属此种方式。据吴德旋回忆:“是年冬,予归途过杭州,造访之,宿留于其所居之丛桂山房二十余日,议论往复,益切深。自是予每过杭,必就与谈艺。”正是经过与吕璜二十多天的私人畅谈,才使得吕璜对古文创作门径“稍稍有会于心”,“于古文义法乃益窥其深”。①参引分别见《月沧吕君墓表》、《与毛生甫书》、《自撰年谱》,吕璜:《月沧文集》卷首、卷二、卷末。与书院讲学借助官方或公开教育机构进行较大规模授学不同,私人授徒或随机指点,或相互切磋,具有更大针对性与灵活性。嘉道时期,桐城派文人的这种个人性质的学术传承方式,无疑有力促进了桐城派的传衍。
复次,文人雅集亦是此期桐城派传衍的重要方式。如梅曾亮就曾多次在京师寓所组织桐城文人雅集,诗酒唱和,切磋古文。他描述说:“杯盘草草酒微行,共喜论文就短灯。孤学自惭非世好,高言何意集朝英。常悲师鲁成仙死,不分公明作老生。夜久转温知欲雪,相看飞动有诗情。”②梅曾亮:《柏枧山房诗文集》,第562页。朱琦也说:“委巷雪积无车行,寒厅夜语围孤灯。短章示我老无敌,长策筹海勇且英。”③朱琦:《怡志堂诗初编》,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30册,第155页。又如姚莹所忆:“北园者,桐城方竹吾之居也。……嘉庆十一二年间,则有李海帆、朱雅堂、方植之、马元伯、左筐叔、徐六襄、张阮林、刘孟涂、吴子方、光聿原、朱鲁存。此十数人者,皆以文章道义相取。余时年略少,每与往来,觞咏其中,以为竹林之游,无以过也。”④姚莹:《东溟文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12册,第445-446页。这些以宴饮、出游等传统方式联谊结友的雅集,凝聚了大批为文旨趣相近的志同道合者,他们谈文论道,交流思想和学术,对于完善桐城派的发展与传衍大有裨益。
又次,书信往还也是此期桐城派传衍的有效方式。嘉道时期桐城派成员或为官,或讲学,遍布大江南北,他们难以“持所业来质”时,会采用书信往还的方式互通声气、切磋文艺。梅曾亮离京之时的留赠诗中说得明白:“樗散京华二十年,英流相接喜珠联。久应归里便衰嬾,难得奇文共讨研。隐几他年宁故我,扶轮今日仗群贤。青杨巷近潮沟宅,书礼能来自日边。”⑤梅曾亮:《柏枧山房诗文集》,第607页。虽然不能亲见,但以书信往来扶持风雅是他对众人的期勉。事实也正是如此,“惜抱先生与管异之书六通,皆在钟山日异之客山左所得者,中言诗古文法甚精,盖深喜异之所为而言之”;⑥姚莹:《东溟文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12册,第583页。王国栋“师事吴德旋,最为笃信,书信往还几四十年,渊源最深”。⑦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第228页。翻阅嘉道时期桐城派成员的文集,会发现其中存在大量以《与 XX书》、《再与XX书》、《复XX书》等为题的往还书信。这无不说明,他们即使身处异地,切磋文艺之心从未稍歇,而桐城派亦以书信这一传统社会交流思想与感情的主要方式,获得更广泛的传衍。
最后,文人游幕是此期桐城派传衍的补充方式。嘉道时期,多数桐城派文人有过游幕经历,有些还相当频繁。如梅曾亮先后客安徽巡抚邓廷桢、六合知县熊民怀、两江总督陶澍、河南总督杨以增等幕府;管同曾客宝山知县田钧、山东督粮道孙星衍署,后入安徽巡抚邓廷桢幕;刘开曾客两广总督蒋攸銛幕,后客亳州邑令任寿世署;方东树先后游幕于江宁太守吕某、安徽太守胡克家、两广总督阮元、武进知县姚莹、两广总督邓廷桢、粤海关监督豫堃;姚莹则曾先后入两广总督百龄幕、广州学政陈鹤樵署、长化令王蓬壶署、两广总督陆建瀛幕、淮南盐制同知童濂署。他们入幕,不仅参谋辅助官僚办理行政事务,同时也切磋文艺。如梅曾亮客安徽巡抚邓廷桢与两江总督陶澍幕时,就经常与管同、马沅、汪平甫等桐城派文人会食于邓廷桢家中之八箴堂,方东树有时也来访。他们意气相投,皆擅长为桐城古文,于是乎诗文相交,成一时幕府之盛。加之,他们不断更换幕所,客观上补充了桐城派传衍。
嘉道之前,桐城派不乏古文选本与古文理论。雍正年间,方苞曾应国子监祭酒果亲王允礼邀请而编选《古文约选》,将其“义法”说贯穿其间,但由于选本目的是为国子监就读的八旗子弟提供古文学习范本,传播范围自然有限。直到乾隆年间,清帝下诏“坊间有情愿翻刻者,听其自便”,①素尔讷等:《钦定学政丛书》,见《续修四库全书》第828册,第567页。该古文选本才得以在民间流布,然而时人似乎很难完全接受。方苞曾说:“余尝以古文义法绳班史、柳文,尚多瑕疵;世士骇诧,虽安溪李文贞不能无疑。”②方苞:《方苞集》(上),刘季高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82页。可以想见,在实行八股取士的科举时代,广大士子学习古文的重要目的,是提高八股写作水平以应科举之需,这自然会客观限制桐城古文的传播。
而后,刘大櫆在各种书序、题跋、墓志铭、杂文及读书笔记中,只言片语地阐发古文理论,并在《论文偶记》中做出系统阐释。但单纯的理论看似简单易学,实则不便把握,难以奏效。无论是为文写作,抑或是其他社会活动,最简单易行的往往不是纯粹理论的灌输,而是具体实践中的逐渐渗透。现在虽无从考证刘大櫆的古文理论在传衍桐城派古文中到底取得了多大成就,但从其著名弟子仅姚鼐一人似乎可窥端倪。
嘉道时期则完全不同,桐城派的完备选本《古文辞类纂》于此期刊刻问世。乾隆四十四年,姚鼐因书院讲学的机缘,编选《古文辞类纂》75卷,以尽古今文体之则。然而,该选本的刊刻却在嘉道时期。萧穆说:“乾嘉之间学者所见大抵皆传抄之本,至嘉庆季年先生门人兴县康中丞绍镛始刊于粤东,道光五年江宁吴处士启昌复刊于金陵。”③萧穆:《敬孚类稿》,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60册,第636页。对此,姚鼐也多有论述,他在《与孔撝约》中说:“鼐前在扬州……纂录古人文字七十余卷,曰《古文辞类纂》,似于文章一事,有所发明,恨未有力,即与刊刻,以遗学者。”在《答张梧冈》中说:“所编《古文辞类纂》,石士编修处有钞本,借阅之便可知门径。”在《与周希甫》中又说:“所编《古文辞类纂》,陈石士处有钞本,恐一时未便刊刻,若希甫就钞一部,带回湖湘,或未必无益于学者耳。”④姚鼐:《姚惜抱尺牍》,第20、19、32页。显然,姚鼐对该选本颇为重视,但遗憾的是编就之初未能刊刻,只以钞本形式流传,传播范围可想而知。
嘉道年间,姚门弟子将《古文辞类纂》的刊刻视为使命,由李兆洛、梅曾亮与管同等分别校勘,并由康绍镛和吴启昌先后刊刻,俗称“康本”与“吴本”。因为该选本能使“今而后治古文者可以不迷于向往矣”,⑤吴德旋:《姚惜抱先生墓表》,《初月楼文集续钞》卷八,光绪十年 (1884)刻本。“使夫读者若入山以采金玉,而土石有必分;若入海以探珠玑,而泥沙靡不辨”。⑥管同:《因寄轩文二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04册,第472页。对古文学习者有指示门径作用,所以受到读书人青睐,成为研习古文的案头必备书。曾国藩说: “桐城姚姬传郎中鼐所选《古文辞类纂》,嘉道以来知言君子群相推服,谓学古文者求诸是而足矣。”⑦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卷十,光绪二年 (1876)丙子冬传忠书局刊。姚永朴也说:“自惜抱先生《古文辞类纂》出,辨别体裁,视前人乃更精审”,对于文章各种门类,“罔不考而论之,分合出入之际,独离然当于人心。乾隆嘉庆以来,号称善本,良有以也。”⑧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卷一,北京:京华印书局,1914年。显然,选本完备也促成了嘉道时期桐城派的广泛传衍。
不仅如此,嘉道时期姚门弟子对于姚鼐改变传衍内容的做法莫逆于心。梅曾亮曾将《古文辞类纂》“复约选之得三百余篇”,⑨梅曾亮:《古文辞略》,光绪三十四年 (1908)学部图书馆印行。成《古文辞略》六卷,更便于初学者掌握古文写作门径。吴德旋指出:“《古文辞类纂》其启发后人,全在圈点。有连圈多,而题下只一圈两圈者;有全无连圈,而题下乃三圈者;正须从此领其妙处。末学不解此旨,好贪连圈;而不知文品之高,乃在通篇之古淡,而不必有可圈之句;知此,则于文思过半矣。”⑩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合订本),舒芜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9-20页。以评点方式,将其发扬光大,无疑是有益补充。同时,吴德旋“口讲指画”论文主张,吕璜将之条而记之,即《初月楼古文绪论》。吕璜认为:“然刑部 (姚鼐)论文宗旨,散见于集中或尺牍中者,不过偶一及之。先生 (吴德旋)所惠近著,则往往与刑部之说相发相足,而其论尤畅,比之禅门乳法,沾洒后来多矣。”⑪吕璜:《与吴仲伦先生书》,《月沧文集》卷二。可见,嘉道时期桐城派文人对传衍内容一直在不断完善,从而更具生命力,并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
综上所述,嘉道时期桐城派在姚鼐宗派意识的影响下,姚门弟子秉承尊师遗志,努力改变传衍态势,使其由单线传衍而基本形成多线辐射;积极拓展传衍范围,使其从东南一隅而遍及大江南北;不断丰富传衍方式,使其在各种环境下得以切磋传播;竭力完善传衍内容,使其充满生机与活力。所有这些,既是此期桐城派文人的主动选择,也是客观历史形势下的必然抉择。但无论如何,毋庸置疑的是,嘉道时期桐城派传衍过程中的诸种表现特征,是此期桐城派兴盛的重要原因,使其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