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艺术大师纳博科夫

2012-04-13 09:46:46程锡麟
关键词:亨伯纳博科洛丽塔

王 安,程锡麟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天才的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生平坎坷、著述颇丰,共有18部长篇、约70部短篇及大量的翻译、评论、诗歌、剧作面世。这位誉满全球的作家,犹如一座发掘不尽的金矿,诱惑着数不清的读者与评论家。然而在早已汗牛充栋的研究成果中,却鲜有人注意到其作品中显著的视觉书写特征。全面考察其长篇小说,不难发现作家对色彩极为敏感;他热爱绘画,痴迷于作为活动画卷的电影,其小说自觉而频繁地借鉴了视觉艺术的各种表现方式。纳博科夫是一位视觉艺术大师,这是理解其小说创作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词。

一、色彩斑斓的文字

纳博科夫自幼接受过专业的绘画训练,加之醉心于蝴蝶研究,因此对色彩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在作品中他自觉地以文字为“颜料”书写浓墨重彩的“画作”,将微妙的色彩镶嵌在字里行间,构成了炫目的空间图案。例如,仅《普宁》中所使用的与色彩相关的词汇就有238个之多。①参见 Brian Boyd,“Nabokov's Blues,”in Vladimir Nabokov:Alphabet in Color,illustrated by Jean Holabird,Corte Madera:Gingko Press,2005(未标注页码)。

纳博科夫继承了家族中本能地将文字与色彩联系起来的色彩听觉天赋。这是一种异乎常人的听音辨色能力:各种语言的字母在不同场合里在作家的听觉中对应着差别微妙的色彩图案。在自传、访谈录与小说《天赋》、《阿达》等作品中,纳博科夫用大段篇幅详细描述了自己这一特殊的天赋。以英语的26个字母为例,a、g、r对应着黑色,n、l、o对应着白色,c、x、z、k对应着蓝色,q是比k更深的棕色,s是天蓝与祖母绿的奇怪组合;绿色组中有f、p、t,w则是暗绿与紫罗兰的混合;黄色的字母包括各种e和i,奶油般的d,明亮的金色y,而字母u的色彩则是“闪烁着橄榄光泽的黄铜色”;棕色组里有g,淡褐的j,浅黄褐的鞋带h;红色组中有b、m、v。在纳博科夫的色谱中,七色彩虹对应的是难以发音的字母组合:kzspygv,翻译成通俗的理解是:雷云色的k、越橘色的z、介于天蓝色与祖母绿间的s、青苹果色p、金黄色y、似硫化橡胶的黑褐色g以及蔷薇石英红v。①对于色彩听觉的大段描述详见Vladimir Nabokov,Speak,Memory,New York:Pyramid Books,1966,pp.25-26;Strong Opinions,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73,p.17;The Gift,New York:G.P.Putnam's Sons,1963,p.86;Ada or Ardor:A Family Chronicle,New York,Toronto: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69,pp.468 -469 等。

彩虹的意象在纳博科夫的作品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是《说吧,记忆》中的核心主题和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是作家记忆中五彩生活的隐喻。他形容自己的人生是“玻璃小球中的彩色螺旋”、情窦初开时的梦中情人科莱特的服饰是“玻璃大理石中的彩虹螺旋”。法语家庭教师对纳博科夫的成长影响甚大,他曾饱含深情地回忆她在维拉庄园的凉亭辅导自己读书时的情景:她仿佛一尊“人格的静止棱镜”,与亭子周边“五颜六色的窗格图案”相映成辉。就在这一凉亭里,一个雨后天晴的日子,碧空中挂着一道彩虹,作家瞬间灵感迸发,写出了平生第一首诗,从此踏上了文学创作之旅。而他与塔玛拉的初恋亦始于1915年9月9日下午4点半在这一“有着彩虹图案的窗格的凉亭”里的邂逅。②Vladimir Nabokov,Speak,Memory,pp.203,112,78,160,170.纳博科夫曾将记忆比喻为一张魔毯,童年时美好的点点滴滴记忆仿佛五彩斑斓的彩虹图案,被编织在这张魔毯上,成为回味人生时值得把玩的永不褪色的画面。正如《阿达》主人公范·韦恩所说,记忆在说着“彩虹的语言”,③Vladimir Nabokov,Ada or Ardor:A Family Chronicle,p.469.彩虹是纳博科夫传记中贯穿始终的主题与意象:它是其文学的引路人,爱情的媒婆与人生的魔毯。由此看来,《说吧,记忆》所蕴含的深意实则是作家在用“彩虹的语言”书写五彩斑斓的人生。

由事物或声音联想到色彩,并以这些色彩填满记忆,成为纳博科夫人生与艺术实践的重要内容。《微暗的火》中诗人谢德将暴风雨后的彩虹比作艺术之笼,④Vladimir Nabokov,Pale Fire,New York:First Vintage International Edition,1989,pp.36 -37.它是诗人的栖居之所。《普宁》中雷克教授用彩虹的螺旋来解释绘画中的色彩理论,⑤Vladimir Nabokov,Pnin,New York:First Vintage International Edition,1989,p.96.而这成为普宁养子维克多的人生追求。《瞧这些小丑》的英文标题中harlequin一词除了有“小丑”的意思,还有彩虹般的“五颜六色”之意。《阿达》第四部分对时间的讨论中,范认为记忆中的物体会随着时间的变化与情感的不同而变幻色彩,过去则常常是由声音联想到的色彩斑斓的意象,因此是一种色彩听觉。范记忆中关于柏格森的时间主题的三次演讲分别是灰蓝色、紫色与红灰色,而三次演讲间的时间间隔则介于蓝色与紫色以及紫色与灰色之间,“像两个孪生的酒窝,每次间隔都装满了光滑的略带灰色的薄雾,隐隐让人想到从天撒落的五彩纸屑”。⑥Vladimir Nabokov,Ada or Ardor:A Family Chronicle,pp.548 -549.《天赋》中,主人公费奥多仿佛在雨后天空的彩虹里看到挚爱的亡父和自己的人生导师缓缓从远方的白杨丛中走来。他眼中的彩虹是“极乐世界的彩色图案”,而记忆中父亲曾驾乘彩虹,在光影婆娑的彩色空气中宛如置身天堂。费奥多设想了两场与文学偶像、诗人康切耶夫的对话,主题是俄罗斯文学。后者告诉他,如果拥有了色彩听觉 (audition colorée)的天赋,诗人便可以写出传世佳作。⑦Vladimir Nabokov,The Gift,pp.86 -89.人生的终极意义与文学的天赋均来自于敏锐洞悉五彩世界的能力,而小说标题揭示的正是这一重要主题。

二、诗如画:小说中的绘画艺术

视觉艺术,尤其是绘画,是纳博科夫小说创作的核心内容。纳博科夫从小热爱绘画,他反复声明自己天生是风景画家,是用意象而非语言在思考。⑧参见 Vladimir Nabokov,Strong Opinions,pp.14,17,166 -167;The Annotated Lolita,New York:First Vintage Books Company,1991,pp.414,437;Look at the Harlequins!,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74,p.122;Lectures on Literature,New York and London:A Harvest/HBJ Book,1980,p.363;Bend Sinister,London:Weidenfeld and Nicolson,1960,p.153.尽管后来在其家庭教师、俄罗斯著名画家姆斯季斯拉夫·多布任斯基的建议下弃画从文,他对绘画的挚爱与实践仍终其一生。今天,批评家一致公认纳博科夫是在“用文字作画”,⑨Lisa Zunshine,ed.,Nabokov at the Limits:Redrawing Critical Boundaries,New York & London:Garland Publishing,Inc.,1999,p.201.夏皮洛更称其为文学界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文字的画家”。①Gavriel Shapiro,The Sublime Artist's Studio:Nabokov and Painting,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09,p.194.西安西奥指出,纳博科夫用文字编织空间图案,将读者变成观众,小说即是他的画作,这是理解其作品的关键。②Ralph A.Ciancio,“Nabokov's Painted Parchments,”in Lisa Zunshine,ed.,Nabokov at the Limits:Redrawing Critical Boundaries,pp.235 -270.在纳博科夫的作品中,直接以绘画为题材的有剧本《事件》、诗歌《诗如画》、 《画家》、 《眼睛》等,其所有小说都有绘画的因素,涉及欧美各国超过150位画家的不计其数的画作。③Gerard de Vries and D.Barton Johnson,Vladimir Nabokov and the Art of Painting,Amsterdan: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2006,p.19.绘画对纳博科夫的影响如此之深,使他甚至准备绘制一部从古代到1700年止的关于“艺术中的蝴蝶”的画卷,并为此不辞辛劳地创作、整理了100多幅蝴蝶画。该作虽未完成,却为他创作《阿达》提供了充分的素材。④Dmitri Nabokov and Matthew J.Bruccoli,eds.,Vladimir Nabokov:Selected Letters 1940 -1977,San Diego: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9,p.508.

纳博科夫用文字在纸张的画布上留下了生动的空间图像,实践着一位诗人兼画家的空间书写。除了作品中出现的数不清的画家画作外,他的作品中还常常插入现实模仿绘画的场景,达到一种诗画交融的效果。他在传记中回忆婴儿时床头墙上挂着一幅水彩画,画里一条幽径“穿越神秘茂盛的欧洲山毛榉林”,而在母亲曾讲给他听的英语童话故事里,一位小男孩从床头爬进画里,骑着旋转木马消失在树木掩映的小径。为此他设想有一天自己也能从床上走进那密林中,有意思的是,“后来我真的这么做了”。30年后一个夏季的傍晚,他与多布任斯基在佛蒙特州一个山毛榉林的散步复制了孩童时床头画中的情景。⑤Vladimir Nabokov,Speak,Memory,p.63.画与现实场景的转换在纳博科夫小说中屡见不鲜,甚至成为《光荣》的主题与故事发展的主要情节。在这部小说的前言中他指出,主人公马丁幻想走入童年时床头墙上的林中小径风景画并因此寻求穿越苏联边境回归故乡密林的这一“成就”或光荣之举,正是小说的全部内容。⑥Vladimir Nabokov,Glory,McGraw-Hill International,Inc.,1971,p.xii.现实复制了画中场景的一幕同样出现在《普宁》里。普宁因突发疾病不得不中断前往克雷默那的行程,在一个美国小镇的长椅上歇息,他的思绪回到了11岁那年冬天自己生病时的情形:“他的床边放着四扇光亮的木制屏风,上面的雕花图案刻着一条铺满落叶的马道,旁边有一汪长满百合花的池塘,一位老人蜷在一条长凳上,一只松鼠前爪握着某个红色的东西。”躺在长凳上喘息的普宁回忆起了过去,而在过去的时光片段中11岁的普宁则从床边的画中看到了未来将躺在长椅上的自己。普宁从现实回到了过去,而在过去的幻觉里,又出现了将来现实中的场景;现实与梦境、过去与现在的交织随着普宁在长椅上慢慢缓过神来回到现实而进一步复杂化:“一只灰色的松鼠惬意地蹲在普宁前面的地上,啃着一只梨核”。⑦Vladimir Nabokov,Pnin,pp.23 -25.原来11岁的普宁于病中隐约看到的未来那只松鼠捧着的红色东西,其实是一只梨核。画中场景变成了将来的现实,而过去在恍惚中看到的朦胧不清的画面也在未来的现实中变得清晰可辨起来。过去、现在与将来纠结重叠,呈现在一幅复杂的画中画里。

作为一位热爱绘画的作家,纳博科夫视理想的创作与阅读为绘画。在《固执己见》、《文学讲稿》以及众多小说中,纳博科夫不断重申,他的创作异于常人,喜欢将故事写在卡片上、编上号码,直到它们构成了脑海中一幅整体的画面。这是类似作画的写作方式,仿佛拼图游戏,不是单词自左至右、从前到后的简单线性排列,也不必遵循时间与因果的顺序,等到脑海中形成了整部小说清晰而完整的画面后,他再随意地拾起片段的图画,将它们撒布在书页的空白处:

书页仍是空白,然而作家有着对词语神奇的感觉:它们都已各就各位,是用看不见的墨水写下来的,闹着要见诸世人。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这幅画上添加任何部分,因为对作家而言,从来没有序列的想法。序列的存在仅仅是因为单词需要在一页页纸上一个个写下来,就像读者至少在第一遍读书时要在脑海里从头至尾将它看完。时间与序列不能存在于作家的脑海中,因为无论时间还是空间因素都无法取代他脑海中最初的图景。如果思想是任意线条组成的结构,而一本书可以像眼睛欣赏绘画那样去阅读,即没有从左到右的麻烦,没有开头结尾的荒谬,那便是欣赏小说的理想方式,因为作家在构思它的时候便是如此看到它的整体的。①Vladimir Nabokov,Lectures on Literature,pp.379 -380.

不仅作家的创作如同绘画,纳博科夫提醒读者,小说的阅读也如欣赏绘画:“我希望读者在读到我的书的结尾时,体会到的是一个逐渐远去的世界,它停留在某处,就像远方画作《凡·博克的艺术工作室》中的一幅图画中的图画 (a picture in a picture)。”②Vladimir Nabokov,Strong Opinions,pp.72 -73.在他看来,作家的创作不是单词简单的线性排列,而是事先在脑海中构思出了小说的整个画面。理想的阅读同样如此,要像用眼睛欣赏绘画般,同时容纳全部的图案。

三、活动的画卷:小说中的电影叙事

纳博科夫作品中的人物、主题、结构以及写作技巧等与电影叙事有着密切的联系。阿佩尔指出,作家的每部小说都有电影的元素,对此作家本人亦表示认可。③Alfred Appel,Jr.,Nabokov's Dark Cinema,New York:Oxford UP,1974,p.36.纳博科夫曾告诉爱子德米特里,他的创作全都记在脑海里,就像等待拍摄的电影。④Peter Quennell,ed.,Vladimir Nabokov:A Tribute,New York:William Morrow and Company,Inc.,1980,p.129.斯图亚特指出,除了蝴蝶与象棋,“纳博科夫建构自己小说时运用最频繁的艺术感知方式是电影”。⑤Dabney Stuart,Nabokov:The Dimensions of Parody,Baton Rouge and London: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78,p.89.

纳博科夫与电影颇有渊源,他常看电影,当过群众演员、配过音、写过剧本,其早期创作深受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苏德电影的影响。他熟悉爱森斯坦、普多夫金、维尔托夫、斯滕伯格等人的作品,与好莱坞的著名导演和电影明星,如迈尔斯通、希区柯克、库布里克、塞尔兹尼克、比利·怀尔德、吉娜·劳洛勃丽吉达、约翰·韦恩、玛丽莲·梦露、詹姆斯·梅森等均有私交。⑥Alfred Appel,Jr.,Nabokov's Dark Cinema,p.58.他还创作了诗歌《电影》和短篇小说《助理导演》,其小说《防守》的标题缘于普多夫金1925年的影片《棋迷》,而《黑暗中的笑声》则被公认不论在标题、内容、形式还是主题上都是对电影的直接戏仿。⑦Yuri Leving,“Filming Nabokov:On the Visual Poetics of the Text,”Russian Studies in Literature,2004,Vol.40,No.3,pp.6-31.怀利指出, 《洛丽塔》是一部具有鲜明电影叙事特征的小说,电影元素是其成功的关键。而《绝望》更是一部熟练地运用电影技巧进行的创作,这部小说使他成为美国20世纪40年代以来流行的黑色电影的先驱。⑧Barbara Wyllie,Nabokov at the Movies:Film Perspectives in Fiction,Jefferson and London:McFarland & Company,Inc.,Publishers,2003,pp.1 -3.他的《洛丽塔》、《防守》、《黑暗中的笑声》、 《斩首之邀》、 《绝望》、 《玛丽》、 《王,后,杰克》等作品都曾被搬上银幕。可以说,电影是纳博科夫美学的核心内容之一。

纳博科夫的每部小说都充斥着电影的元素,它们是构成故事主题、交代背景、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在章节过渡与故事发展中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以小说《洛丽塔》为例,主要人物亨伯特、洛丽塔、奎尔蒂、夏洛特仿佛都是银幕上的演员。亨伯特热衷于电影,总是通过电影来审视人生,设想自己是演员、导演、摄影师与制片人。早在来美国前,他就对无声电影产生了浓厚兴趣,曾“与巴黎的流亡者讨论苏联电影”。在美国,最初唤醒亨伯特性欲望的是一位美国男孩、一位过气的著名女演员的儿子,他们在学校玫瑰花园里曾有过一次对性“严肃、得体、纯理论的探讨”。因此,美国俗文化的典型代表电影成为主人公亨伯特后来恋童癖的源头,也才有了他与洛丽塔的畸恋故事。他喜欢与前妻瓦莱西亚一起看电影,后因她与出租车司机有奸情而离异,于是前往美国,租住在夏洛特母女家。初次见面,亨伯特便设想自己是“电影中一位高大英俊、富有魅力的男子”去引诱某个女影星。在亨伯特写给洛丽塔的诗里,她的职业是影星,是电影杂志饥渴的读者,“喜欢电影胜过游泳,喜欢游泳胜过网球”。亨伯特狂热地迷恋洛丽塔,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会出现她“一个电影摄影的定格画面”,他幻想有朝一日可以毫无顾忌地轻吻洛丽塔,而她不仅不会拒绝,“甚至会像好莱坞教的那样闭上双眼”期待男主人公的热吻。而在“着迷的猎人”旅馆里,面对躺在床上的洛丽塔,亨伯特“立刻脱下衣服,穿上睡衣,就像电影中的场景,是在难以置信的瞬间完成的,而更衣的过程则被剪掉了”。在网球场上,亨伯特感叹“我本该把她 [洛丽塔]拍成电影,那样现在我就可以让她在我痛苦与绝望的放映室里出现在我的眼前”。亨伯特与洛丽塔在一起的一年里,贪婪而不加选择地看电影,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有150或200部,平均每两天看一部电影,高峰时甚至同一部电影要看10多遍,而洛丽塔最喜欢的先后是音乐剧、匪徒片与西部片。洛丽塔的母亲夏洛特长得像著名演员玛琳·黛德丽。小说中的另一重要人物奎尔蒂是剧作家与电影制片人,写有52部剧本,包括预示故事情节发展的最重要的《着魔的猎人》。他利用自己在影视圈的地位与名气,在引诱洛丽塔后,让她拍摄黄色电影。小说结尾亨伯特与奎尔蒂在房间打斗的著名场景是美国西部片中典型的情节,“那些上了年纪的读者读到这里肯定将回忆起他们童年时看过的西部片里不可缺少的场景”。①Vladimir Nabokov,The Annotated Lolita,pp.15-16,11,39,49,44,48,128,231-232,170,299.

纳博科夫小说中涉及的电影涵盖了20世纪20到70年代欧美的大多数影片类型,几乎构成了一部电影发展的断代史与类型片大全,包括德国表现主义、俄国先锋派、西部片、科幻片、黑色电影、闹剧 (slapstick comedy)、神经喜剧(screwball comedy)等。纳博科夫喜欢无声电影,其小说人物如亨伯特、范·韦恩、加宁、阿比纳斯等人都倾心于无声电影。特别是《黑暗中的笑声》,无论是其中黑白主色调的运用,还是情节与结构的安排,都如同影院上映的无声影片。纳博科夫还钟情于喜剧片,他的小说中有许多潘趣或卓别林式的喜剧人物,如《微暗的火》中愚笨的杀手格雷德斯、《黑暗中的笑声》里自作多情的阿比纳斯、《斩首之邀》中的跳梁小丑狱长罗得里格、狱卒罗迪恩和律师罗曼等。尽管他说过讨厌科幻电影,然而在其小说中仍能发现科幻电影中常见的主题、题材与风格,如《王,后,杰克》中的机器人,《透明之物》、《眼睛》等小说中人物的隐身、不死、变形和隔空取物,《微暗的火》、 《阿达》以及短篇小说《韦恩姐妹》中的通灵现象,《兰斯》、《时间与衰退》中的时空穿梭,《拜访博物馆》中的远距传物等。②Alfred Appel,Jr.,Nabokov's Dark Cinema,pp.167 -168.在他的小说中,许多场景都是对好莱坞各类影片模式的模仿,那些影片中的常见情节,如打斗、谋杀、三角恋、出轨、车祸、追踪等,频繁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其中,《洛丽塔》、《绝望》、《黑暗中的笑声》、 《眼睛》等有枪战或打斗场面,《洛丽塔》、 《微暗的火》、 《王,后,杰克》、《玛丽》、《绝望》等出现过追踪与谋杀情节。车祸是经常出现的另一个场景。《洛丽塔》里的夏洛特因出门寄信被邻居比尔的卡车撞死,《王,后,杰克》中德雷尔的伊卡莱斯牌轿车经历了两次车祸,《黑暗中的笑声》里阿比纳斯因车祸失明,《劳拉的原型》中哈伯特的女儿黛西被倒退的货车撞死,而在《天赋》中,作家原本也想让济娜死于一场车祸。③Yuri Leving,“Filming Nabokov:On the Visual Poetics of the Text”,p.20.

纳博科夫的小说大量运用了人物视角、快慢镜头、摇摆镜头、长焦、近景、蒙太奇、光影变化、画面切换等电影叙述技巧,④关于电影制作技巧,参见 Torben Grodal,“Film production,”in David Herman et al,eds.,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Narrative Theor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5,pp.169-170。其中最典型的是《黑暗的笑声》中阿比纳斯出车祸的一幕。⑤Vladimir Nabokov,Laughter in the Dark,New York:New Directions Books,1966,pp.236 -240.阿比纳斯得知情人玛戈特背着自己与雷克斯偷情后,怒气冲冲地带着玛戈特驱车离开鲁吉纳镇。开车并不熟练的他发现前方弯道越来越多,公路的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深渊。他加速前行,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计速器上的指针不断地往上攀升。这是阿比纳斯本人的视角。接着,镜头摇向公路上方,一位采药的老妇人看到一辆小小的蓝色汽车朝急转弯处开去,在公路的另一端,两个自行车手飞驰而来,阿比纳斯的汽车与骑车人从相反方向同时向公路的急转弯处快速会合,而蓝天中一架邮政飞机正穿越闪烁的尘埃云朝海岸方向飞去。这是山上老妇人的视角。镜头上移,飞行员能看见盘旋的公路,机翼的阴影掠过阳光灿烂的山坡与相距十二英里的两座村庄。这是飞行员的视角。此时叙述者插入说,倘若飞机再飞高一点,飞行员或许可以看见柏林,于是镜头移到柏林城里站在阳台上的伊丽莎白。这是叙述者的视角。在接下来的第33章里,受伤醒来的阿比纳斯的记忆中留存着一幅车祸瞬间色彩艳丽的静止图画:泛着蓝色光泽的拐弯,左侧红绿相间的峭壁,右侧白色的矮墙。两个身着橘红色运动服的壮汉骑自行车迎面驶来;他猛打方向,汽车一跃而起,飞过右边的一堆岩石,刹那间挡风玻璃前出现了一根电线杆,玛戈特伸出的手臂划过画面,然后眼前一片漆黑。这是车祸瞬间阿比纳斯的视角。当看到阿比纳斯车内的速度表飞快上升,读者已经隐约预感到危险临近,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然而,作者马上转换视角,镜头从近景变为了远景,画面从特写转到全景,紧接着镜头从斜坡挪到了空中,再由空中转移到柏林城,从外围平静的画面将紧张的氛围渲染出来,留下了遐想的空间,让读者脑海中存留的悬念在膨胀至最后一刻时解开,以事故亲历者对车祸瞬间刻骨铭心的记忆作为交代。在这段描述中,纳博科夫充分运用了电影的叙事技巧,近景与长焦、特写与全景交替出现,动与静交织,灿烂碧空下艳丽的景色与失明后的黑暗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读者仿佛坐在电影院中的观众,在欣赏一出近在咫尺的银幕画面。

综上所述,纳博科夫敏锐地把握了文字书写与其他视觉艺术之间的关联,自觉并自如地在其作品中进行着视觉空间的艺术创造。对纳博科夫而言,文字仿如五彩的颜料,纸张则是待填充的画布,以文字绘画,将画展现为文字,为读者呈现了一幅幅色彩艳丽的生动画卷。如果说银幕上的形象是电影的表意文字,文字排列则同样可以再现活动的银屏。纳博科夫深谙小说创作、绘画与电影之道,是十分罕见的、自觉在小说中系统运用绘画与电影技巧的作家。理解了这一点,我们便能认识纳博科夫小说魅力中不为人熟知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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