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海建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系,上海 210000)
邱菽园 (1874-1941),名炜萲,字蘐娱,号菽园,福建省漳州府海澄县 (今属龙海市)人,以号行。其父邱笃信经商南洋,成为新加坡巨商。邱菽园出生于海澄原藉,后随父母居于澳门、新加坡等处。光绪十年 (1884)回海澄原籍,应童子试,光绪二十年中举人,次年进京参加会试。恰此年康有为等人发起的联省公车上书事,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此后他再未参加科举,捐内阁中书衔。光绪二十二年,他移居香港,后因其父去世而去新加坡,主持家业。
邱菽园到了新加坡之后,于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初七日 (5月26日)创办了《天南新报》,鼓吹维新事业。次年三月,他又与林文庆合创新加坡华人女校。光绪二十六年正月初三日 (2月2日),邱菽园迎康有为来新加坡,并任保皇会新加坡分会会长,重金资助康有为,以推动勤王起事。光绪二十七年七月三十日 (9月12日),邱在《天南新报》发表启事,宣布辞去该报“总理之席”。九月十一日 (10月22日),邱又在该报上发表《论康有为》一文,表示与康决裂。邱菽园的这一变向,显得十分突然,而论者又有发现,此后《天南新报》论旨虽因邱的离去而有变化,但邱与康有为的关系并未中断,仍有牵连。
关于邱菽园与《天南新报》、康有为及其勤王 (自立军)起事的关系,已有许多颇有研究深度的论著①相关的研究,论文部分可见杨承祖:《丘菽园研究》,《南洋大学学报》(新加坡)1969年第3期;王慷鼎:《〈天南新报〉史实探源》,《亚洲文化》(新加坡),第16期,1992年6月;汤志钧:《自立军起义前后的孙、康关系及其他——新加坡丘菽园家藏资料评析》,《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2期,《丘菽园与康有为》,《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3期;赵令扬:《辛亥革命期间海外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革命的看法——梅光达、丘菽园与康梁的关系》,《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2期;段云章:《戊戌维新的“天南”反响:以新加坡天南新报和邱菽园为中心》,《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5期;余定邦:《邱菽园、林文庆在新加坡的早期兴学活动》,《东南亚纵横》2003年第5期;关晓红:《陶模与清末新政》,《历史研究》2003年第6期。涉及于此的著作有颜清湟著、李恩涵译:《星马华人与辛亥革命》,联经出版事业公司 (台北),1982年,第二章;桑兵:《清末新知识界的社团与活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一、二、五章;《庚子勤王与晚清政局》,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七章。“邱”、“丘”本清初避讳而分,邱菽园在民国之后自写其姓为“丘”,然在清代的官方文献上为“邱”,本文亦用“邱”字。本文引用邱菽园在《天南新报》上的文字,转录自王慷鼎、汤志钧的论文,并参考颜清湟的著作。。然而,邱菽园为何在自立军失败后与康有为分手,史家的说明大多称邱菽园对康有为的私德不满,但仅此解释,似未能完整详尽;尽管关晓红2003年论文已经论及张之洞的追查与陶模有意护邱,已是相当深入。我最近阅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图书馆所藏“张之洞档案”,发现涉及于此的材料甚多,张之洞对邱进行了深入的策反工作,这可能是促邱转向的重要原因之一 (甚至可能是主要原因)。由此而作此文,以为各位先进的论著作资料之补充与论说之补证。
本文引用清代文献较多,为避免日期转换之不便,本文使用中国传统纪年,并加注公元。
一
张之洞最先注意到邱菽园,很可能是在光绪二十六年初。他于二月初七日 (3月7日)在给江汉关道的札文中,禁止武昌、汉口发卖康有为、梁启超一派所办的报纸:
……查康、梁二逆在南洋造为《天南新报》,在日本造为《清议报》,该逆恃其远在海外,且因洋人不知中国情事,莫能辨其虚实,得以欺朦洋人,任意诬捏,以掩其凶逆之罪……此二报传入中国,各报馆中……亦间有不明事理者,不免以讹传讹,互相采录,甚至托名京城西友来电,而京城各国使馆并无所闻;托名某处访事人来信,而本省并无其事……①《札江汉关道查禁悖逆报章》光绪二十六年二月初七日,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6册,第309-310页。“访事人”,记者。
这是张之洞在公文中第一次提到《天南新报》,但他此时对该报总理邱菽园本人可能还不甚了解。是年七月二十八日 (8月22日),张之洞在汉口破获自立军起义总机关,唐才常、林圭等人被捕被杀。在此之前,七月十八日 (8月12日),湖南清军在湖北嘉鱼县捕获参与自立军活动的会党首领蒋帼才,在抄获的文书中,邱菽园列名为“正龙头”②《岳州镇呈报匪情咨》光绪二十六年八月初一日,杜迈之等编:《自立会史料》,岳麓书社 (长沙),2009年,第117-125页。。在此之后,唐才常之弟唐才中于八月在湖南浏阳被捕,供认邱菽园是自立军起事的主要资金资助人③《俞廉三奏报唐才常供词二则》,《俞廉三奏拿获富有票匪惩办缘由折》光绪二十六年闰八月二十一日,张篁溪辑:《戊戌政变后继之富有票党会》,《自立会史料》,第141-144、150-153、177-189页。。
张之洞得知邱菽园资助康有为的消息后,决心去做邱的工作,以断绝康有为一派的资金来源。九月十二日 (11月3日),他发电清朝驻英国公使罗丰禄,要求派新加坡总领事对邱开导劝谕。“张之洞档案”有该电的底稿,张之洞亲笔改动甚多,在此录之,下划线者为张的亲笔:
湖北省破获富有票逆匪唐才常一案,供出系康有为主使,扰乱沿江沿海地方,搜出匪单内列邱菽园为正龙头。湖南省缉获唐才常弟唐才中,供称邱菽园寄居新嘉坡,康有为常寓其家,唐才常与康信札即交邱转寄,此次滋事邱曾捐洋五六万元等语。查邱菽园系福建举人,在新嘉坡经商,家道殷实,何致甘心附逆,自覆宗邦。必因在外年久,不知中国实在情形,误信康党造谣捏诬之词,以为康党真为保中国、保皇上起见,是以慨助赀财。岂知康党此次作乱,实系勾结会匪,妄觊非常,搅坏东南商务大局。其往来逆信中,于皇上蒙尘西幸,目为西窜,有“此时此机万不可失”等语。搜出洋文规条,有“指定东南各省为自立之国,不认满洲为国家”之语。各国领事人人共见。搜出康有为密札,又有“欲图自立,必先自借尊皇权始”之语,“借”字可恶,明说是借保皇为名,以作乱矣。悖逆诈伪,何尝丝毫有为皇上、为中国之心。今诈谋败露,逆迹昭彰,中外皆知。现又在广东惠州作乱,供出确系康党。谅邱菽园亦有所闻。务望台端迅饬新嘉坡理事官,立传邱菽园,告以康党之狡诈欺人,剀切开导晓谕,万勿为其所愚。若以好义之心,反误为助逆之事,殊为可惜。并令理事官转告诸华商,嗣后勿再容留康党,接济巨资,扰乱中国,至要至祷。余另咨详达。祈即电复。洞。文。④光绪二十六年九月十二日午刻发,《张之洞电稿》光绪二十六年九月上旬,所藏档号:甲182-463,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图书馆藏。本文所引“张之洞档案”皆藏于该馆,不再注明。又参见《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204页。“理事官”即今领事官,《张之洞全集》作“领事官”,为许同莘编《张文襄公全集》时改。又,“现又在广东惠州作乱”,指孙中山领导的惠州起义,张之洞等人的情报稍有误。再又,新加坡当时为英国殖民地,清朝驻新加坡领事在具体事务上受命于清朝驻英公使。
张之洞在由其幕僚起草的电文中,增改数量如此之大实为少见,表明了他对此事的关注程度。电报虽是发给罗丰禄的,但电文的内容却是要通过新加坡总领事转给邱菽园看的。张之洞在电文中以儒家的“忠义”立言,指出康有为以保皇为名,行造反之实,要求邱菽园等人不再为之提供资助。四天后,九月十六日 (9月7日),张之洞再次发电罗丰禄:
致伦敦罗钦差:寒电悉,具仰公谊,感谢。邱闻劝谕,是否悔悟遵办?确情如何?祈饬坡领事电复,即赐电示。至盼。洞。谏。①光绪二十六年九月十六日子刻发,《张之洞电稿丙编》,第88册,所藏档号:甲182-97。
“寒”是十四日的代日,表明罗丰禄该日有电回复,从当时有线电报一站站接力的速度来看,罗似仅同意发电给驻新加坡总领事;而张之洞急欲知道邱菽园的态度,要求新加坡总领事直接发电给他。此时清朝驻新加坡总领事为罗忠尧②罗忠尧是罗丰禄之侄,曾就读于船政学堂。邱菽园在《上粤督陶方帅书》中称:“罗君为职夙友,己亥履任而还,花筵舞席,时共听歌。此际位秩,纵判云泥。而短衣怒马挟弹少年之故人,讵便翻手不识。”(《清议报》,第80册,《来稿杂文》)可见邱、罗两人本是熟友。“己亥”,光绪二十五年 (1899)。。九月二十日 (11月11日),张之洞又发出致罗丰禄的两件咨会,前一件的内容与九月十二日电报大体相同,再次要求派新加坡总领事对邱开导劝告③张之洞在该咨文中称:“……咨请贵大臣照录来文,札饬新嘉坡总领事官立传邱菽园到案,剀切开导晓谕,俾晓然于康党之狡诈欺人,勿再为其所愚。若以好义之心反误为助逆之举,扰乱中华,贻害桑梓,冒天下之不韪,为公论所难容,想邱菽园断不至始终执迷不悟若此也。”(《张之洞全集》,第6册,第354页);后一件请罗丰禄与英国外交部就相关事件进行交涉④《咨出使英国大臣切商英外部查禁匪党》光绪二十六年九月二十日,《张之洞全集》,第6册,第355页。该咨会让罗丰禄与英国外交大臣进行交涉,由英国政府下令在香港、新加坡等处总督,查禁康有为一派的活动。其中还提到:“其通晓文墨能到外洋各著匪姓名,一并粘单,咨请照会英外部转饬南洋各埠暨驻华各口岸领事,于所在界内一体密查协捕……”不知这个名单中是否有邱菽园。。然而,在“张之洞档案”中,罗丰禄和罗忠尧的回电或回文皆未见,此一劝说工作的具体情况与成效,还难以确定。十月初一日(11月22日),邱菽园在《天南新报》上刊出《闭门著书》的启事,称言:“弟近日谢绝人事,与林文庆博士每日相对,翻译中国史记……藉以养疴。”由此看来,张之洞的工作似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从邱菽园后来的《上粤督陶方帅书》中又可知,罗忠尧命邱去领事馆,而邱邀罗赴其寓楼,两人并未相见⑤邱菽园在《上粤督陶方帅书》中称:“……汉口事起,鄂督张公电咨英伦使馆,转饬坡领事罗君,首举才中供词为言,向职诘难。职觉波澜太远,有如天外飞来,又如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说起,甚欲诠述原委,而恳领事,托其代陈……乃自鄂电之来,蔺廉避面,欲语形悭。职尝卑词通使约会寓楼,而罗君必欲呼职使前,辕门听命,职未知所以对也……用是引嫌未赴,罗君终不肯来……忽于是月晦夕,岛人传说,海澄邱族,已为闽吏围捕,祖兆宗祠,毁焚始尽……”(见《菽园赘谈》七卷本之附录,光绪二十七年刻。又见《清议报》,第80册,《来稿杂文》;《清议报全编》卷15)。罗坚持邱须去领事馆,自是张之洞电报、咨会中的要求,然邱在上书中大谈唐才中等情事,可知罗已将张之洞的电报、咨会交示之。又从张之洞后来的情报来看,邱此时似未改变态度。
由于自立军的起事牵涉到海外华侨和留学生甚多,甚至还涉及到日本人,故张之洞一面咨会清朝驻日本公使李盛铎,要求与日本政府进行交涉⑥《咨出使日本国大臣请照会日本政府将甲斐靖按律治罪》、《咨出使日本国大臣请照会日本政府严禁匪人来华》光绪二十六年闰八月初六日,《张之洞全集》,第6册,第350-351页。;一面撰写《劝戒上海国会及出洋学生文》以及《两湖自立会匪紧要情节示稿》、《著名匪徒单》,于九月十四日 (11月5日)咨送清朝驻英、日本等国公使及沿海沿江各省督抚,要求广为张贴、散发⑦《咨出使日本国大臣送劝戒国会文及示稿》光绪二十六年九月十四日,《张之洞全集》,第6册,第351-354页。。其中的《著名匪徒单》,今尚未见,张之洞称之为“将所有拿获各匪供出在会逃逸最著名匪首通晓文墨、能到外洋者,摘刊一单”,很可能与张篁溪所录湖北官方“通辑富有票各逸匪住姓名单”大体相似。而在后一个名单中,张篁溪称言:
据此,邱菽园是湖北官方通缉的罪犯。张之洞对于他的这些做法,也事先向朝廷报告,作了具体说明①《宣布康党逆迹并查拿自立会首片》光绪二十六年九月初九日,《张之洞全集》,第3册,第575-576页。还需注意的是,清廷于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十九日下达谕旨:“……孙汶、康、梁诸逆,托为保国之说,设立富有票会,煽惑出洋华民,敛资巨万,若不详切开导,破其诡谋,使知该逆等藉词保国,实图谋逆,乘机作乱,诚恐华民受其蛊惑,仍纷纷资助款项,蔓延日盛,为患实深。著吕海寰、李盛铎、罗丰禄、伍廷芳选派妥员,前往各商埠详察情形,剀切劝谕,务令各华民,晓然于该逆等并非真心保国,勿再听其摇惑,轻弃赀财。” (《清实录》,中华书局影印,1986年,第58册,第317页)朝廷此旨的背景我还不太清楚,很可能张之洞于此中亦有所动作。。
二
光绪二十七年二月初二日 (3月21日),湖广总督张之洞给新任两广总督陶模发去一电,通报情况:
广州陶制台:密。顷有人接新加坡密函云,腊月底,有多人由上海、香港来叻,多湘楚籍,分寓邱、林各处。邱由缅甸、暹罗筹多赀,遣人结粤匪,势甚皇急等语。查邱即邱菽园,林名文庆,皆闽人之在新加坡者,与康有为往来诡秘。此信确否未知。既有所闻,祈密查严防。洞。冬。②光绪二十七年二月初二日亥刻发,《张之洞电稿》光绪二十七年二月,所藏档号:甲182-465。抄件又见《张之洞电稿丙编》,第98册,所藏档号:甲182-99。“叻”,新加坡的别称。
陶模是张之洞于同治六年 (丁卯科,1867)任浙江乡试副考官时所拔之才,名份上属师生,两人历来私交甚密,“张之洞档案”中所藏来往电报亦多。在这份电报中,张之洞称其收到了来自新加坡的情报,两湖地区有多人前往新加坡,住在邱菽园、林文庆的家里。如果张之洞的情报属实,那么,邱菽园并没有如其所称的那样,“闭门著书”。陶模对此的回电未见。
两广总督陶模接到张之洞的电报后,进行了相关的工作,邱菽园也做出了相应的反应。陶模在给新加坡总领事罗忠尧的《札文》中称:
照得本部堂访闻,去年腊杪有多人由上海、香港前往叻埠,其人多湘楚籍,分寓邱菽园、林文庆各处。邱由缅甸、暹罗筹备多资,遣人隐结粤省会匪等情……札仰该总领事慎密查明,详细申复……至于湘楚等省之人,此次前往该埠者,想皆求新之士,或从前与康、梁有交,或去年为唐才常等所牵涉,所以畏罪远引;抑或以中国未行新政,愤激出游,求遂其志。凡此不得已之苦衷,皆本部堂所深悉……况得罪朝廷,奉旨访拿者,只康有为、梁启超数人,其余人士,概无干涉。即当日偶有牵连,但使悔过自新,亦必在弃瑕录用之列……古来尽多贤豪失志,纵不乐见用于时,亦惟闭户著书,以待来哲……③该《札行》刊于光绪二十七年二月十四日 (4月2日)上海《申报》、十六日 (4日)新加坡《天南新报》。刊于其他报刊上的时间我尚未详。
陶模的《札文》,前引张之洞的电报,说明本意;继称前往邱菽园处的两湖人士,很可能仅是志在维新,因多故而出游,未称有意谋反,已有为邱开脱之意;最后又提到“闭户著书”,与邱先前的表态相吻合。这一文件看来是了解新加坡与邱本人情况的人士所拟。很有意思的是,该《札文》并未送给邱菽园、林文庆,而是刊登于新加坡、香港、上海等处的报刊上④邱菽园的朋友曾昭琴作《刊刻答粤督书缘起》,称言:“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二月新任两广总督秀水陶子方制军模,寄札新嘉坡中国总领事府罗忠尧,查明流寓闽士邱、林两人近日情形。乃罗领事得札后,并未知会邱、林两君。事阅半月,粤港报馆自向督署录出原札底稿,刊印于外。邱时见之即行电复,并作答书一通,凡三千言,大意将年来维新党人心术行径磊落写出,而己之事迹附焉,以告天下,固不仅为答粤督之问而发也。此书自行刊登天南新报,而后即由津沪闽广港澳南洋日本新旧金山檀香山各华字报馆纷纷选登,而外洋诸西文报馆亦辗转翻译,不胫之驰遍九万里。天下之士得观原稿者,咸谓陶督善能下士,得大臣体,而邱君之披露肝胆,词无隐遯,有以见英雄本色,不受人欺,亦从不欺人云。若林君者,少即游学英京,壮年仕于英国,现为星洲政局议员,及预官中医师之选。与邱志行相合,雅相引重。每将欧美良法灌输宗邦,冀臻盛治。暇则共译中国古史及时事论说,播刊西报,冀通东西之驿骑。时人每两贤而两称之,其在西人则曰林文庆、邱菽园,其在华人复曰邱菽园、林文庆。如车之辅,如骖之靳,莫能轩轾也。邱既答书,心迹大白,林以所志不替代言,遂不复有词,闻将以英文短禀肃谢陶督而已。邱、林之言曰某等读书问政,本非淡然忘世者,不幸而所怀久蕴,欲达无门,又不幸而世处泯棼,动辄得咎,甚至蜚语之来,乱其影响,而使人猝无自解。固惟学寒蝉之噤声已耳。吾生有涯,人事无着,伤哉时也。其何能忍与终古。故自陶督寄札之来,二君感其知己,惬于五中,又尝言曰陶公盛意,某非不喻,特经此次险阻而后所谓时危出处,难者盖已窥之至微,验之至切。功名二字,于我浮云,然即淡然忘世,又非初心所安。会有不耻下问之个臣,终当尽吾一得以作刍荛也。邱、林之言如此,邱、林之志不亦远哉。”(见《菽园赘谈》七卷本之附录,光绪二十七年刻)据此,新加坡总领事罗忠尧未将陶模的《札文》送达邱菽园、林文庆两人,此事似不可解,然为何如此,不详。。邱菽园宣称其在香港《华字报》上读到陶模的《札文》,于二月十九日 (4月7日)发电陶模表示委屈,称将“当缮长禀”①该电文称:“两广制台陶大人鉴:敬禀者,窃职近读香港《华字报》,恭录宪札,谕新嘉坡领事,查明邱菽园、林文庆情形等因。祗诵之余,仰见宪台仁明公恕,爱人以德,所以督责之者甚至,而期许之者甚厚。钦佩曷极。职少读书,颇知义命,傥来毁誉,漠不关心,况复素懔失言失人之训,平生不妄以文字干请,亟亟自明。兹遇宪台谦谦下问,相见以天,不图空谷,闻此金玉,敢不披沥腹心,以答宪台之盛意。谨先具电奉闻,上慰仁廑,所有委屈之忱,当缮长禀,邮呈宪辕耳。惟冀俯恕不备。内阁中书衔福建举人邱炜萲叩禀。再,菽园,兹系职别号,合并禀明。”(见《菽园赘谈》七卷本之附录);另写了一篇洋洋洒洒数千言的《上粤督陶方帅书》,以维新变法、尊光绪帝、反对立大阿哥、反对朝中守旧势力而立言(陶模、张之洞内心中对此也会同意),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辨白;对于资助康有为、唐才常等事,皆回避或否认。从该上书的基本倾向来看,虽未称与康有为决裂,但已无助康起事之意了②该上书首刊于《天南新报》光绪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五日 (4月13日);又刊于《清议报》,第80册,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一日 (5月28日)。在其余各报刊上发表时间未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陶模、张之洞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在此之后,邱菽园又于三月八日 (4月26日)在《天南新报》刊出《寄函须知》,称言:
弟以养病之故,杜门却埽,除考古著书外,则药炉经卷以消永夕,足迹罕至《天南新报》半载有余矣。乃外埠诸友尚多未知,每每以寄弟之书件报纸,仍旧寄至《天南》报馆转交者,如此殊费周折。今特登报声明与诸君子约:嗣后如有书件等项,祗欲惠弟自收,望即迳寄恒春公司。③还须注意的是,在张之洞发电之前,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十七日 (3月7日),邱在《天南新报》上发表启事《杜门养病》,称言:“鄙人以多病之故杜门却埽,惟日著书,高朋拜会,一切挡驾,前已登报声明,当蒙鉴谅,特恐尚有未知,空劳见顾,不免滋议。今再肃陈下情,诸希恕察,是祷。”此一告示说明,邱菽园在陶模进行工作之前,可能已与康有为有隙,避客不见。
该则启事对外表示,邱绝意于政治活动。
邱菽园的《上粤督陶方帅书》在当时南洋、港澳、日本、上海有多家报纸刊登。张之洞从上海报刊上看到该上书,于光绪二十七年三月二十八日(5月16日)发电陶模:
广州陶制台:昨见沪报,载有邱炜萱即邱菽园上台端一禀,意虽坚执,措词尚属和婉,似有悔悟之意,此皆阁下示谕有以感之。查邱炜萱在叻为华商领袖,康即住邱恒春公司中,如邱不助康以赀财,各商自必解体,康失所助,逆党自散,康之起灭视乎邱之从违。此事关系甚大,祈阁下乘机开导,或于原禀批发,或发电劝谕,俾不再为所惑,则沿江沿海匪患自可潜消。祈酌办示复。洞。勘。④《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284页。张之洞亲笔原件见《张之洞电稿》光绪二十七年三月,所藏档号:甲182-465。又,“叻”字,发表时改为“彼”字。
张之洞认定,如果邱菽园能断绝财务上的支持,康有为一派将无所作为;而于此时,在张之洞的情报系统中,认定康有为及自立会还会再行举事⑤张之洞于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三日发电湖南巡抚俞廉三:“长沙俞抚台:密。准两江密咨,上海有票匪百余人,专办炸药,运往上游,约期起事。最著者为徐春山等,又有龙高一,系湖南湘乡县人,亦系著名巨匪,并应通饬严拿等语。特密达。请速饬密拿。再,龙高一系三字,勿误为龙高两字。盼电复。洞。元。”十六日又发电:“急。长沙俞抚台:密。顷查获逆信内称,现与康主梁师会合,重新振作,共图恢复,拟派绝技刺客,定五月节前,劫杀两湖当道,乘间起兵,两湖可反手而得等语。其中情节尚多,除将逆信由六百里咨达查办外,特先摘要电达,尚祈密拿严防为要。洞。谏。”(《张之洞电稿》光绪二十七年四月,所藏档号:甲182-465)。陶模收到张之洞电报后,于三月二十九日(5月17日)回电:
邱与康诗酒应酬,偶助资财,似非同谋。邱志大难酬,拟暂置不理。南方会党宗旨不一,亦有欲解散流血之谋者。湘楚少年托名保皇会,出洋讹索巨款,闻徐勤等不耐骚扰,暂多远离。今少年不尽信康,而信革命党之说。我不变法,若辈日多,非杀戮所能止。请吾师勿再捉拿。湖北书院事亦勿深求,恐为丛驱爵。模。艳。⑥《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284-285页。该电于次日收到。
陶模此电采信了邱菽园的自辩—— “与康诗酒应酬,偶助资财,似非同谋”;又称“邱志大难酬,拟暂置不理”,即对邱的上书采取不回答的态度,也无从着手张之洞所要求的“乘机开导”。更值得注意的是,陶模在该电中称“我不变法,若辈日多,非杀戮所能止”,竟以此来劝其师放下屠刀了。“为丛驱爵”一语,联系到陶模给罗忠尧的《札文》,影影绰绰有张之洞的捕杀使两湖志士逃亡于新加坡之意。当然,陶模的这番劝词,不能入张之洞之耳。张已将追捕自立会作为此时两湖政务的第一等大事,他对此似无回电。
三
光绪二十七年五月十一日 (6月16日),两广总督陶模发电张之洞:
武昌制台鉴:宙。据举人邱炜萱即邱菽园禀称,冤被株连,愿捐银二万两,祈原宥等情。模因邱系闽人,此款应归闽用,拟请许筠帅具奏。查南洋康党蟠结可虞,藉此散其党与,未始非计。乞示复。再,闻尊处访拿沈翔云、章炳麞、吴彦复、邱公恪,不知确否?上面不能变法,下面横议日多,非严刑所能遏,恐激成党祸。乞格外宽容。模。元。①广州陶制台来电,光绪二十七年五月十三日巳刻发,酉刻到,《张之洞存各处来电》,辛丑第26册,所藏档号:甲182-150。“宙”,似为约定的电码代称。“章炳麞”,不知何人,似为章炳麟之误。
这一份电报有点突然,其中的背景我还不太清楚,陶模与邱菽园之间似有沟通②关晓红2003年论文称:“后来邱菽园在陶模的授意下,以报效赈灾银脱罪”,但未示其据。从常理分析,很可能邱氏族人在福建受到牵连,促邱决意花钱免灾。张之洞后来的奏折中称,清朝驻古巴总领事陈纲是其中的调人(后将详述)。。陶模在此电中宣称,邱菽园有意“捐银二万两”以免受“株连”。此中的“株连”,当属张之洞的通辑名单,即张之洞发往各国公使馆、沿海沿江各省的《著名匪徒单》。陶模还称,邱菽园属福建人,捐款应交福建,由闽浙总督许应骙上奏。在该电中,陶模继续劝说张之洞放弃追捕,称“严刑”可能激成“党祸”。陶模的后一番说词很可能引起了张之洞的反感,张没有及时回电。过了几天,五月十八日 (7月3日),陶模再次发电张之洞:
张制台:亥。元电谅达鉴,邱炜萱来禀,冤被株连,报效闽赈银二万两,以明心迹。恳请咨闽具奏等情。款已汇港,宜允与否?乞复。模。啸。③广东陶制台来电,光绪二十七年五月十八日酉刻发,十九日子刻到,《张之洞存各处来电》,辛丑第27册,所藏档号:甲182-150。“亥”,似为约定的电码代称。这份电报中不再有劝词,仅称可否由福建上奏以取消邱菽园被通缉之案,看来陶模也猜出其师不愿回电之意。又过了几天,五月二十四日 (7月9日),张之洞复电陶模:
广州陶制台:两电悉。邱炳萱本系为人所愚,去年敝处电新嘉坡领事,传谕劝导,本无恶意,乃该举人一味负固。今年又助逆党资财,深可怪叹。今既知悔悟,恳求免累,甚属可嘉,不在捐银与否也,拟请台端电告该举人,令其作一禀与敝处,声明以后断不助康有为等各逆党资财作乱,即是真心改悔。或捐银若干,寄交敝处,充秦晋赈,较为得体,多少不拘。敝处当为之奏请免罪,并咨闽省原籍及各省,以后可脱然无累矣。原案系由敝处奏请通缉,似须由鄂省具奏,方能销案。祈示复。洞。漾。④光绪二十七年五月二十四日丑刻发,《张之洞电稿》光绪二十七年五至七月,所藏档号:甲182-466;抄件又见《张之洞电稿乙编》,第73册,所藏档号:甲182-75。抄件将“炳萱”二字旁改为“炜萲”。
张之洞此电强调了两点:其一是让邱菽园作出书面保证,以后不再资助康有为;其二是表示只能通过湖北上奏,才能脱案免罪。对于捐银数字,张之洞表现很大度,称“多少不拘”;且将这笔款项作为“秦晋赈”,即对陕西、山西当时大旱的赈灾款,不留湖北。张之洞的这份回电,似乎出了一点差错。五月二十七日 (7月12日),陶模又一次发电张之洞:
武昌张制台:宙……青、元、啸连寄三电,一为科举,二为邱炜萱。乞速复。模。感。⑤广东陶制台来电,光绪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辰刻发,申刻到,《张之洞存各处来电》,辛丑第28册,所藏档号:甲182-150。
张之洞收到此电后,于五月二十八日 (7月13日)立即回电:
急。广州陶制台:……邱炜萱事,漾电
已复,何尚未到?祈查阅酌示。洞。勘。⑥光绪二十七年五月二十八日辰刻发,《张之洞电稿乙编》,第73册,所藏档号:甲182-75。
张之洞对此仍不放心,当日深夜再发一电:
广东陶制台:感电悉。邱炜萱事,已由漾电详复,何尚未达,祈饬查。该举应在敝处切实具一禀,即可奏请销案。青电询科举事,尊虑极是……洞。勘。①光绪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九日子刻发,《张之洞电稿》光绪二十七年五至七月,所藏档号:甲182-466。抄件又见《张之洞电稿乙编》,第73册,所藏档号:甲182-75。抄件将“萱”字旁改为“萲”。又,该电于子刻发出,当时系于次日。
张在这份电报中再一次强调了他的条件,即邱菽园须向张之洞“具禀”,方可奏请销此案。陶模的复电及邱菽园的禀帖,“张之洞档案”中皆未见。
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十六日 (8月29日),张之洞上了一道很长的奏折,说明邱菽园完全转变心意,并具禀保证等情,其全文如下:
奏为南洋巨商始为康逆所愚,今经劝导悔悟,报效赈需巨款以明心迹,恳恩优予褒奖,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查逆首康有为逋逃海外,诳诱旅居南洋各埠华商,设会敛钱,以供作乱之资。于是伪称新造自立之国,集资数十万元,散放富有票,分遣死党,勾结会匪,意图占踞东南各省。自匪首唐才常等在汉口事败后,本年三月间,又集资数十万,改造回天票,号召各乱党萃于上海,仍欲纠集盐枭、游勇、会匪,再扰长江,并贿买奸民徐春山等,及外国流氓,包办沿江各省埋藏炸药,轰毁官署营局。虽皆先期破获,未遂奸图,要其钱财充裕,运用不穷,则皆由海外华商误信其虚捏保国、保皇之名目,而输资接济之。故康逆有恃无恐,为患不已。
臣于上年擒诛唐才常后,访悉情节,即刊刻告示及劝戒文,将康有为、梁启超逆信、伪檄中自称自立之国、不认国家及借尊皇以复民权等语,悖逆狡诈情形,擿发宣布,剀切戒劝,咨送各省及出使各国大臣,饬发外洋各处商埠,广为传布。并另托往来南洋之正经商人,多携刊本,前往散给各商阅看。由是各华商始知康有为阳托保皇,阴图自立,确系悖逆之尤,绝非忠义之士。迨上年十二月间,钦奉明诏,变法自强,海外闻风,莫不欢欣鼓舞,益知康有为从前获罪,实因其图为逆乱,于变法毫不相关,群起诋斥而避远之矣。
查上年唐才常破案后,搜获匪单,内有邱菽园姓名。并据匪魁唐才中供,有邱菽园资助钱财之语。经臣刊入通缉匪单,分咨各省查拿在案。旋臣访知邱菽园,即邱炜萲,系福建海澄县举人,内阁中书衔,向在南洋新嘉坡一带经商,开设恒春公司,家资百余万;且文理颇优,夙负才名,素为各华商之望。因思该职商身为举人,自必读书明理,何至附和逆谋。因托出使大臣罗丰禄,转饬新嘉坡领事,并托两广督臣陶模,就近在粤托人向之开导,谕以是非顺逆。
现据邱炜萲禀称,该职天南僻处,孤陋寡闻,前此康、梁辈逋逃过坡,始以文人穷窜海滨,偶与往还谈论。嗣闻其有藉会敛钱、煽党惑众之事,立即深非痛恨,与之绝交,不意冤被株连,名罹匪籍。该职岂无人心,何肯甘心从逆,悖妄狂愚,一至于此。幸荷明察远芘,曲予自新,用敢输诚陈诉,报效秦晋赈捐银一万两,恳于奏明销案免累,俾得瑕玷重磨。以后如有资财助逆之事,斧钺刀锧,所不敢辞等语。托古巴总领事陈纲,呈交两广督臣陶模,转寄来鄂。
臣查阅来禀,情词痛切,悔悟实出至诚。屡次电询陶模,亦谓其情可原,其言可信。近阅上海新闻等报,载有该职商表明心迹告白,于康有为阴贼险狠之行径、攀陷异已之狡谋,痛斥不留余地。具见该职商确与康逆绝交,坦然明白。该职商素为南洋各埠华商所信重,今有此举,各商必相随觉悟,从此无复有资助康逆之人。康逆无财可敛,其计立穷。即再欲谋乱,而资无所出,其党羽亦势必涣散离心,釜底游魂,困毙可坐而待。是邱炜萲此举,非但深明大义,实足默挽人心,关系极为重大。且闻该职商现因福建原籍水灾,已捐助赈需银二万两,另由闽浙督臣具奏。兹以秦晋荒旱,复据报效库平银一万两,于赈务不无裨益,是其急公好义、倦倦不忘宗国之心,尤堪嘉尚。合无仰恳天恩,明降谕旨,将其输诚拒逆各节,优予褒奖,以劝自新而弭巨患,出自逾格鸿慈。除由臣通咨闽省暨各省,准予销案免累,并将报效银两,分交秦晋赈捐局兑收充赈外,理合恭折具陈。伏祈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①《张之洞奏稿》光绪二十七年七月,所藏档号:甲182-413。抄件又见《张之洞督楚奏稿二编》十二,所藏档号:甲182-203;《张文襄公奏疏未刊稿》函二,所藏档号:甲182-398。
张之洞的奏折中,值得注意的内容大体有四项:其一是邱菽园的禀帖,邱在禀帖中未承认与康有为交往、资助唐才常等情事,但也作出了今后不再资助康有为的保证, “以后如有资财助逆之事,斧钺刀锧,所不敢辞”。其二是邱菽园与陶模之间的调人,是清朝驻古巴总领事陈纲②陈纲是福建同安 (今厦门)人,其父陈谦善是菲律宾华人的甲必丹 (头人)。陈出生于菲律宾,后回同安原籍学习,于光绪二十年中举人,二十四年中进士,授内阁中书。同年,陈纲获命出任清朝首任驻菲律宾领事,是年底赴任。并于次年在领事馆内开办中西学堂。此时正值美西战争后美国统治菲律宾,由于菲律宾华侨中粤、闽两籍的矛盾,英国等国商人对其父陈谦善的指责,美国对陈纲的领事人选表示质疑。清朝驻美国、西班牙公使伍廷芳将陈纲与驻古巴总领事黎荣耀对调。陈纲亦以母亲病故而请求丁忧。又,陈纲中进士引见时,其单称:“陈纲,福建人,年二十八岁,三甲一百十一名进士,复试二等八十五名,朝考二等三十名。”(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4册,第221页)以此推算,陈纲出生于1871年,大邱菽园三岁,年龄也是很相近的。,陈纲是邱菽园的同乡 (相邻甚近),兼乡试同科举人,曾任驻菲律宾总领事,邱、陈之间应有着较多的交往。其三是邱菽园的捐银数额为银一万两,比先前的二万两有所减少,但在此之前已交福建银二万两,可能是陶模与张之洞电报未及时衔接之故,邱已先交福建。其四是除了邱菽园的具禀外,在上海诸多报刊上刊出了邱菽园的“告白”,与康有为“绝交”。在这一奏折中,张之洞称其已咨会福建等省将其“通辑”一事“准于销案免累”,并请求朝廷予以“褒奖”。
七月二十一日 (9月3日),张之洞在上奏数天后,发电陶模:
广州陶制台:邱炜萲事,已于七月十六日具奏,声明误被康党所愚,今悔悟自新,报效赈需,以明心迹。恳恩将其输诚拒逆各节,优予褒奖。除通咨各省销案、并将奏稿咨达外,先此奉闻。祈转谕邱炜萲知。洞。箇。③光绪二十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巳刻发,《张之洞电稿》光绪二十七年五至七月,所藏档号:甲182-466;抄件又见《张之洞电稿乙编》,第74册,所藏档号:甲182-76。
张之洞要求将此通知邱菽园。陶模的回电未见,但相关的消息肯定传到邱菽园处,邱在此后有着一系列的公开表示。七月二十七日 (9月9日),邱菽园在《天南新报》刊出《广告》,称言:“鄙人抱病载余,肝膈时病,杜门习静,只能著书。医家劝说出游节劳,兼得空气,庶于卫生之道相宜。今拟于月中携琴剑出游近岛各处,舒肃天风拍浮海,偷闲养病,聊遣光阴。”此处称其将会出游,以避友朋相见。其所避见者,当属康有为及其一党。过了两天,七月二十九日 (9月11日),邱又在该报刊出《息游绝交》的告示,称言:“鄙人多病,本拟月底避地出游,因事不果,然行装已打叠一切,大有骊驹在门之感。所有朋友往来,尚祈恕谅,其酬酢不周,勿以为怪,是幸。”
邱表示虽不出游,但闭门不见客。仅过了一天,七月三十日 (9月12日),邱在该报发表《告辞总理》的启事,称言:“启者:《天南新报》各股东原举弟为总理人,今弟自因多病,两年以来,久不视事,情愿辞总理之席,以待能者。谨此声明,统惟亮察。”从此开始,邱菽园完全脱离了《天南新报》。他此后的生活,似乎离政治越来越远,而对诗的兴趣越来越大。
此时慈禧太后、光绪帝尚在西安,正准备回北京。八月初四日 (9月16日),清廷在收到张之洞的奏折后,则由内阁明发上谕:
张之洞奏出洋华商表明心迹,请准销案免究并予褒奖一折,据称福建举人内阁中书衔邱炜萲向在南洋新加坡一带经商……既据该举人输诚悔悟,具见天良,殊堪嘉尚,邱炜萲著加恩赏给主事,并加四品衔,准其销案,以为去逆效顺者劝。④《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7册,第177-178页。抄件又见《张之洞督楚奏稿二编》十二,所藏档号:甲182-203。
这一道上谕如何传到张之洞,如何传到陶模,又如何传到邱菽园,从“张之洞档案”中还看不到线索。但邱菽园肯定收到了该上谕。九月十一日 (10月22日),邱在《天南新报》发表《论康有为》一文,表示与康决裂,文称:
……乃论者不察,以去年康有为之来星加坡,曾一为延纳,遂多昔年以党康,今日拒康,而中间若留大段疑讶问题者,噫嘻如是云云……夫仆产闽中,家居海外,其与康无一面交,无杯酒欢……所以于其来坡而开阁见之者,固有如前上陶制军书,以康为皇上所识拔之人……大抵康之为人,“结党营私”四字,乃其死后不磨之谥,而其结党之法,则以其学问为招徕之术,以大帽子为牢笼之方,善事之徒,一与之游,无不入其彀中,此则戊戌以前在粤聚徒及在京结党之手段也……此一绝交书,完全符合张之洞在前引电报中提出的要求。
邱菽园在庚子、辛丑年间态度转变一事,先前的研究者对张之洞一方虽有注意,但因若干重要文献尚未刊露而稍有缺失,本文为此补之。如果将张之洞与罗丰禄、陶模等人的往来电报、张之洞奏折及朝廷上谕,与邱菽园在《天南新报》及其他报刊上的各种告示、宣言相对照,大体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关联;且若无张之洞的策反工作,邱菽园即便已与康有为一派交恶,大约也会遵循“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之古意,不会在《天南新报》及其他报刊上公开指责康有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