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心学、佛学对明中后期科举考试的影响——以袁黄所纂举业用书为中心的考察

2012-04-13 02:23张献忠
关键词:阳明心游艺科举考试

张献忠

(天津人民出版社,天津 250100)

一、明中后期科举考试指导思想的多元化

对于明代科举考试,学界一般笼统地说以程朱理学为指导思想,笔者认为这种说法是非常错误的。如果我们动态地考察明代科举考试,就会发现,明前期的科举考试确实以程朱理学为指导,考生在答卷时大都能“专以程朱传注为主”①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径三》,明万历七年张仲颐刻本。。但明中后期,随着思想文化的日趋多元化,程朱理学的意识形态霸主地位开始动摇,科举考试中开始大量出现“引用《庄》、 《列》、《释》、《老》等书句语者”②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八十四《科考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沈鲤在万历十五年的一篇奏疏中的一段话就反映了科举考试中思想的多元化:

国初举业有用六经语者,臣等初习举业,见有用《六经》语者,其后以六经为滥套,而引用《左传》、《国语》矣。《史》、《汉》穷而用六子;六子穷而用百家,甚至取佛经、道藏,摘其句法口语而用之,凿朴散淳、离经叛道……③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八十四《科考四》。

万历三十一年,当时的礼部尚书冯琦在奏疏中指出:

臣窃惟国家以经术取士,自五经四书、二十一史、通鉴、性理诸书而外,不列于学官。而经书传注又以宋儒所订者为准,此即古人罢黜百家独尊孔氏之旨。自人文向盛,士习寖漓,始而厌薄平常,稍趋纤靡,纤靡不已,渐骛新竒,新竒不已渐趋诡僻,始犹附诸子以立帜,今且尊二氏以操戈,背弃孔孟,非毁朱程,惟南华西竺之语是宗……取佛书言心言性略相近者窜入圣言,取圣经有空字无字者强同于禅教,语道既为蹖驳,论文又不成章,世道溃于狂澜,经学几为榛莽。④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科场禁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沈鲤和冯琦都是站在捍卫程朱理学的立场上来评论举业思想的变化的,但很大一部分学者则为科举考试中思想的多元化张本,万历年间的大学士李廷机就对诸子百家的思想给予了高度评价,倡导士子认真研读诸子百家的著作,他在为一部举业用书所作的序中说:

六经之道炳如日星,而诸子百家犹圣言之羽翼,故嗜奇之彦,尤当研心焉……昔孙武子论战势曰:‘奇正相生。’夫六经之训则正也,二十九子之言则奇也。主之以至正,运之以神奇,则圣道将藉以鼓吹而为吾儒之利赖多矣,焉得辞而避之哉!余请广之四方为后学标的,俾峥嵘于寰宇,设施于庙廊,均有藉焉。①焦竑辑《新锲翰林三状元会选二十九子品汇释评》卷首李廷机识语,万历四十四年刻本。

万历年间的翰林编修邵景尧也是极力主张攻举业者要研读诸子百家的著作,他在为《新刻顾会元注释古今捷学举业天衢》所作的序中说:

不佞尝谓六籍如日月,诸子百家如星辰;六籍如河海,诸子百家如沼沚,万古此日月亦万古此星辰,万古此河海亦万古此沼沚,总之并存于宇宙而不可独灭,犹彼操水者器虽异而救火同焉,譬若针灸者术虽殊而攻疾均焉。②顾起元辑《新刻顾会元注释古今捷学举业天衢》卷首邵景尧序,万历周曰校万卷楼刻本。

从以上正反两方对举业思想的论述可以看出,万历时期,程朱理学已经丧失了在科举考试中的独尊地位,举业指导思想出现了多元化的趋势。这种变化实际上早在嘉靖、隆庆年间就已经开始了。袁黄在嘉靖三十五年编纂的《四书便蒙》、《书经详节》“大删朱注而略存其可通者”,结果“遍传天下”, “家家传习”③袁黄:《与邓长洲》,《游艺塾续文规》卷三,《续修四库全书·集部·诗文评类》第1718册,第199下。。隆庆二年,李春芳担任会试主考官,他“厌五经而喜老庄,黜旧闻而崇新学 (指阳明心学——笔者注)”,所作的程文明显地“以《庄子》之言入之文字”,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想象的,顾炎武认为“自此五十年间,举业所用,无非释、老之书”④顾炎武:《日知录》卷一八《破题用庄子》。。顾氏之言虽然有所夸张,但也反映了明中后期科举考试指导思想的变化。隆庆年间的徐显卿在一封信中也说:“窃惟文体士风与时高下,今士子所业者,久已离去本根,习为怪诞,其佶屈似深,其虚空似雅,其诡谲似奇,其剿袭似实,不知精神心术,悉逐于游淫汗漫而无所归着,他日形之施为,自然以凌逾为广大,以矫亢为廉洁,以倾险变幻不可测识为高明,弊极矣。”⑤(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四四《礼部三·科场·前言》,民国哈佛燕京学社印本。这里所说的“本根”实际上就是指程朱理学。

随着程朱理学地位的动摇和科举考试指导思想的日益多元化,各种思想开始向科举考试渗透,其中对科举考试影响最大者是阳明心学和佛学。这从以上的引述中也可窥一斑,下面再重点以袁黄所纂《游艺塾文规》和《游艺塾续文规》作具体的阐述。

二、袁黄在其所纂举业用中对程朱理学的批判

袁黄 (1533—1606),字了凡,是明中后期著名的学者,他曾师从阳明学的传人王艮,又曾得云谷禅师点拨,因此袁黄既是阳明心学的信徒,又笃信佛教禅宗学说、践行功过格。袁黄的整个一生几乎都和举业联系在一起,他少年时即攻读举业之学,十七岁进学,先后参加了六次乡试、六次会试,他在《寄夏官明书》中说:“弟凡六应秋试,始获与丈齐升,又六上春官,仅叨末第,秦裘履敝,齐瑟知非,落魄春风,孤舟夜雨,此时此味,此恨此心,惟亲尝者脉脉识之,未易为傍 (旁)人道也。”⑥袁黄《两行斋集》卷九,《袁了凡文集》第十一册,北京:线装书局2007年,第1337页。袁黄于万历十四年(1586)考中进士,经历了五六年的短暂仕宦生涯后,袁黄因在援朝抗倭战争中得罪刘如松而遭弹劾,削职归家,此后袁黄便杜门教子授徒,潜心著述,编纂了大量科举考试用书。从这些科举考试用书中可以看出当时科举考试对程朱理学的背离,看出阳明心学和佛学对明中后期的科举考试的影响。科举考试对阳明心学和佛学的汲取是建立在对程朱理学的批判的基础上的,因此下面先分析袁黄所纂举业用书对程朱理学的批判。

袁黄在其编纂的举业用书中明确贬低朱注,主张“毋执一说”,他在《游艺塾续文规》卷一“国家令甲”中公开对“拘定一家之言”表示明确反对,否认程朱在科举考试指导思想中的正宗地位,他说:

董中峰所批成弘间程墨,其立说皆远胜朱传。即唐(顺之)、薛(应旗)、瞿(景淳)三师之文,皆洞见本源,发挥透彻,此举业正宗也。近来当道贵游不加详查,专欲依注,拘定一家之言,不许分毫走动,上不能尊二圣之谟训,下不能闯大方之藩篱,从此以后士子之识见当愈卑,而文风当扫地矣!①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一“国家令甲”,《续修四库全书·集部·诗文评类》第1718册,第6页下-7页上。② 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一“国家令甲”,第7页上。

在这段话中,袁黄认为董中峰所批程墨“立说远胜程朱”,尊受心学和禅宗影响的唐顺之等人的文章为举业正宗,并对“当道贵游”欲恢复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进行了批判,认为这种做法将导致文风扫地,导致士人识见卑下。在此段文字之后,袁黄还以赞赏的口吻列举了一系列乡会试程文不遵程朱的例子,其中包括张居正、李廷机等大家,以及袁黄自己的程文墨卷,袁黄认为这些程文墨卷“全不依注,可称千古绝唱”②。

袁黄认为“孔孟之言句句皆是家常实话”,批评“宋儒训诂如举火焚空,一毫不着”,为此他才编纂了《四书便蒙》和《书经详节》(后分别改为《四书删正》和《书经删正》),以“悯正学之蓁芜,开久迷之眼目”③袁黄:《与邓长洲》,《游艺塾续文规》卷三,第199页下。,实际上就是还原被程朱理学遮蔽的四书五经之真面目。在《四书删正》和《书经删正》中,袁黄对四书五经做了去程朱化,时人李乐在《见闻杂记》中说《四书删正》“全不用朱夫子注,又见涂抹四书,凡圈外注全涂抹,其正注学、庸,十涂一二,论、孟十涂四五”④李乐:《见闻杂记》卷之八,明万历刻清补修本。。袁黄也坦言自己的著述“多与世俗成说抵牾”⑤袁黄:《两行斋集》卷九《与薛青雷书》,《袁了凡文集》第十一册,线装书局2007年,第1331页。。他不仅自己批判程朱理学,还将其他士人批判程朱的言论收入其所纂的举业用书,如王锡爵之子王衡讽刺朱熹“理欲知行动辄分为两截,正如好座堂房零星夹断”⑥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六《堠山王先生论文》,第168页上。,袁黄将其编入《游艺塾续文规》中,这也反映了袁黄对程朱理学的批判立场。

三、从袁黄所纂举业用书看阳明心学对科举考试的影响

袁黄的父亲袁仁与王阳明、王畿、王艮等人有着很深的交往,王畿还曾为袁仁作《袁参坡小传》,传中述及袁仁与王阳明等人的关系:

王心斋与公相会,语甚兴,推崇为辅国奇才,后被引见先师王阳明先生,询问领悟学问之要领,但未入弟子之籍。嘉靖戊子闻先师变故,公不辞千里,奔丧于途,坳哭甚哀。后余公交往甚密。公之学问能洞穿性命之精,而不弃人事之粗,能明了玄禅之奥,但弗敢有悖仲尼之轨。……公殁后二十年,武塘袁生表 (即袁黄——笔者注)从予游,最称颖悟,余爱之而不知其为公之子也。⑦《王畿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816页。

由此可见,袁仁是王学的信徒,袁黄受心学的影响当部分源于其家庭环境。不仅如此,袁黄本人与王学人士也有很深的交往,而且互相推崇,由上述引文可知袁黄还曾师从于王畿,袁黄的弟子杨士范也谈及袁黄与王畿等人的师承关系,他说:“司马坤仪袁公,幼即致圣贤之学,从事于龙溪诸先生之门,犹悟夫良知之旨……”⑧杨士范:《训儿俗说》序,《袁了凡文集》第一册,第4页。。唐顺之在给袁黄的一封书信中说:“适见王龙溪 (即王畿——笔者注),道吾弟 (袁黄)负一方盛名,浙中士子俱视为准的。”⑨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一《荆川唐先生论文·答袁坤仪》,第244页下。袁黄与王畿的关系由此可见。袁黄与王艮也有很深的交往,在其《两行斋集》中还收录有他为王艮写的《王汝止传》⑩《袁了凡文集》第十二册,第1405-1410页。。

袁黄的家庭背景及其与王学的关系,使其所纂举业用书深深打上了阳明心学的烙印。这尤其体现在《游艺塾文规》和《游艺塾续文规》中。《游艺塾文规》共十卷,除第一卷论述八股文的创作理论和自己的举业经历外,其余各卷对万历八年至二十九年的墨卷从作文技法的角度做了详细的解析, “自破而承而小,谓大讲,分类评定,如何而元,如何而魁,如何中式,一 (目)了然”⑪袁黄:《游艺塾文规》扉页“题识”,《续修四库全书·集部·诗文评类》第1718册,第1页上。。《游艺塾续文规》共十八卷,前九卷为三十六家论文,其中三至五卷为《了凡袁先生论文》,这三十六家可以说几乎囊括了明代万历三十二年前几乎所有的八股文大家;后九卷是对万历三十年乡试和万历三十二年会试程文墨卷的评析。

王阳明创立了“良知学”,提出了“心即理”、“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求理于吾心”等命题。这就把心提高到了本体的地位。袁黄汲取了王阳明的这些思想,并把它运用到举业中。袁黄所纂举业用书受阳明心学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袁黄认为,文章的根本在于心, “欲工文先当治心”。袁黄在《塾文规》卷一《文有根本》中说:

文者枝叶也,其根本在心,心无秽念则文清,心无杂想则文纯,心不暴戾则文和,心不崎岖则文平,心能空廓则文高,心能入微则文精……故欲工文先当治心……①袁黄:《游艺塾文规》卷一《文有根本》,第10页上。

在《续文规》卷三《与于生论文书》中,袁黄阐述了作文之法,将“存心”放到首位,他说:

鄙人尝论作文之法大概有五:一曰存心,二曰养气,三曰穷理,四曰稽古,五曰透晤。夫文出于心,心丽则文丽,心细则文细;其心郁者其文塞,其心浅者其文浮,其心诡者其文虚,其心荡者其文不检……②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三《了凡先生论文》,第196页下。

由于文章的根本在于心,因此袁黄认为善为文者只须做涵养心性的功夫即可,他在《与张举人书》中说道:

作文之法在涵游性灵,使心苗常活,不在心急燥热、欲速求工;在打透机括,使词源沛然,不在掇拾饾饤、疲精役气。作文不作文,常要凝定心神,摒除杂念,眼耳鼻舌身意都要在题目上,凝之久久则文机自活,文窍自通。譬之植木者然,根深则植茂,乃气实升华而非袭取也,用之则文章,舍之则性命,又何妨焉……③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三《了凡先生论文》,第195页。

袁黄将心看作文章的根本,实际上是王阳明的“心即理”在举业中的反映。众所周知,八股文旨在阐发儒家的思想,阐发其中所蕴含的“天理”,而袁黄将心作为八股文的根本,这就意味着他将“天理”替换成了心性。在这里,心是本体,理在心中,心即是理,与阳明心学的思想路径完全一致。

由于袁黄认为文章的根本在心,因此他还认为“帝王之学以养心为本”④袁黄《增订二三场群书备考》卷一《圣学》,《袁了凡文集》第十三册,第1483页。。

2.强调作文“当出自性灵”,直抒胸意。袁黄所纂的举业用书强调作文“尤当出自性灵”,“须从容涵泳,真积潜思,恍然有得,则启口容声皆妙境矣”⑤袁黄:《游艺塾文规》卷一,第九页上。。

受阳明心学的影响,明中后期的很多八股文大家都主张作文要直抒胸臆,袁黄所纂举业用书中就收录了这些八股文大家论作文的内容。唐顺之在《答茅鹿门》中说: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虽或疏漏,然绝无烟火酸酪习气,便是宇宙间第一样绝好文字”⑥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一《荆川唐先生论文·答茅鹿门》,第164页上。。袁黄将《答茅鹿门》收入《游艺塾续文规》中。

在文学的表现形式上,袁黄尊崇唐顺之提出的“本色论”,反对堆砌辞藻,他说:

前辈谓文字必本色高而后工。……如太史公之文,叙战令人欲赴斗,叙侠令人欲轻生,叙怨令人魂消愁绝,叙货殖令人津津有生殖之兴,笔端变化皆逼真境。若徒以其词焉,则粉黛已耳,非本色也。⑦袁黄《两行斋集》卷九《答冯咸甫书》,《袁了凡文集》第十一册,第1336-1337页。

万历年间的八股文大家吴默也是“本色论”的倡导者,他认为修辞会掩盖文章的本色,不到不得已时不用,因此他说:“辞者不得已而用之也。着一分辞便掩一分意,意思到时,只须直写胸臆,家常说话都是精光闪烁,何以辞为?”⑧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六《因之吴先生论文》,第238页上。袁黄在《游艺塾续文规》中收录了包含这段论述的《因之吴先生论文》。

3.认为“性命文章合二为一”。袁黄认为,“性命文章合二为一”,他说:

性命文章合而为一,故人得其皮我得其髓,人劳多而功迟,我薄施劳而厚取效。……吾讲书愿勿作空谈,听过句句切己理会圣贤,亦只是个常人,无甚高远。其心即是吾心,其言即是吾言,汝试扫却积杂虑,虚心潜玩,哪一句不是吾人实受用的。如此做工夫,自然与翻阅讲章无头记问者不同,他日发为文章便是自家屋里人说自家屋里事,此举业家第一等门路,亦是文章秘密藏,从此而进便是单刀直入。

这段论述实际上是以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来指导举业,指导八股文写作,也是对“知行合一”的具体阐释,是将“知行合一”落实到具体的举业实践中。在这里,袁黄不再固守“代圣贤立言”的科举考试原则和要求,而是强调心性和自我在八股文创作中的主体地位,认为圣贤“亦只是个常人,无甚高远”,八股文写作应当“自家屋里人说自家屋里事”,并认为“此举业家第一等门路,亦是文章秘密藏”。袁黄的这些论述与王阳明的“人胸中各有个圣人”、“满街人都是圣人”的提法如出一辙。

4.《游艺塾续文规》中收录了四篇王阳明论述举业的文章,集中反映了明中后期阳明心学对科举考试的影响。袁黄在《游艺塾续文规》中将《阳明王先生论文》放在第一卷卷首,阳明心学在袁黄中的地位之重由此可见。《阳明王先生论文》共收录了王阳明教授弟子和论述举业的四篇文章,这四篇文章集中反映了阳明心学对明中后期科举考试的影响。如在《书中天阁勉诸生》中,王阳明说道:

秀才之不能不做时文,犹农夫之不能弃耒耜也,既做时文,必须有个真种子,时时求致吾之良知,使胸中无纤毫鄙秽之气,然后执笔为文,字字要发明古圣贤之蕴。凡天地间至精至妙之理只在寻常日用中,我方寸内无不具之,不必远去寻找。但能收敛元神,下笔定然不凡矣!①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六《阳明王先生论文》,第160-161页。

在这里,王阳明将举业与其良知学联系在一起,认为学做举业文章必须“时时求致吾之良知”,天理存在于“寻常日用中”,存在于“我方寸内”,即心中。

四、从袁黄所纂举业用书看佛学对科举考试的影响

明代中后期,在士大夫阶层中,援佛入儒的风气颇为盛行,实际上阳明心学就深受佛学的影响,吸收融合了佛教禅宗的思想。王阳明的“致良知”说以及他对心性、对自然的关注就与禅宗思想相一致,对此,即使是王阳明本人也毫不讳言,他在《传习录》中说:

(禅宗) “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 “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皎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

阳明之后,其弟子王畿提出了“良知现成说”,禅学的色彩更为浓厚,此后,心学的禅学化倾向遂成不可阻挡之。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明中后期,藉由阳明心学在科举考试中影响力的增强,佛学对科举考试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从袁黄及其所纂举业用书亦可窥这种影响。

袁黄曾于隆庆三年 (1569)在栖霞山与著名高僧云谷禅师“对坐一室,凡三昼夜不瞑目”②袁黄:《游艺塾文规》卷一“立命之学”,第21页下。。袁黄在得到云谷禅师的指点后,践行功过格,从此笃信佛教,发愿行善。袁黄还著有《摄生三要》、《静坐要诀》等有关佛教修行的著作。袁黄所纂举业用书也处处渗透着佛学思想,具体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袁黄主张习举业当摒弃尘世的污染,保持心性的清净。佛教主张摆脱尘世的纷扰,认为一切妄想杂念及由此生出的行为,都是对真实的清净之性的污染。袁黄所纂举业用书就充分吸收了佛教的这一思想。他在《游艺塾文规》中说:

时文虽小技,亦有三昧在焉。要读尽三代两汉之书,又要胸中不存一元字脚;要包罗天地古今之态,又要赤洒洒不染一尘……须先扫除鄙秽,涵泳性灵,有暇先静坐三四月或半年,否则亦须随事遣情,于念中息念,将奔驰纷扰之妄心,艳慕纷华之妄见减得一分便有一分干净,久久自然尘芬渐退,澹泊虚融,然后取五经、周礼、老庄、列、荀、韩非、吕览、左、国、史、汉,次第读之。①袁黄:《游艺塾文规》卷一“举业三昧”,第4页下。

袁黄还认为做举业者,幼时文章可看,成人之后反因受尘世污染而气衰笔窘,因此他说:

今之做举业者,幼时染缘尚浅,天真尚存,其文可看,长而一涉俗事,未及四十气便衰而笔便窘矣。若是真修行人,虽七十八十,其知愈神,其文弥妙,惟其有本故也。②袁黄:《游艺塾文规》卷一“举业三昧”,第10页下。

类似的话在袁黄编纂的举业用书以及其他著作中还有很多,如他在《游艺塾文规》中说:“举子业……工夫全在平日涵养,胸中带一毫世情俗味则污此文趣矣,后生小子多玲珑可玩,以其染世浅而心常清也,至三四十岁文多滞塞者,尘累多而心杂也。”③袁黄:《游艺塾文规》卷四《了凡先生论文》第1718册,第207页下。这些论述不仅在思想上,而且表述方式上都与佛教的相关论述基本一致。

2.袁黄所纂的举业用书经常拿佛教的语言来论述作文技巧,甚至还倡导多读些佛教的经典。袁黄在其所纂举业用书中,经常直接引用佛教的术语或义理来论述应试心理和作文技巧。如他在《答钱明吾论文书》中说:“留心性命,屏除俗虑,诵中存习,作中存养,使腔子内精神常聚,生机常活,此举业本领工夫也!禅家谓,尽大地俱是晤门,故洒扫应对可以精义入神,岂有终日理会圣经贤传而反做障碍者乎?”④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三《了凡先生论文》,第195页下。袁黄在《塾文规》卷三《了凡先生论文》中还阐述了静坐之法以及要注意的问题,静坐本身就是佛教禅宗的修行方式,袁了凡将其纳入举业之学中,其论述更是直接运用佛教的术语,摘述如下:

凡欲静坐,须先息心……然不动之体才觉昏愦,即奋迅振发,不容一毫懒散,就昏愦处猛自提撕,修惺惺法以胜之。惺不离寂,寂不离惺,离惺而寂,是为顽空,离寂而惺,是为狂慧。但论对治之法,散乱时须以寂治之,昏沉时须以惺治之……⑤袁黄:《游艺塾文规》卷四《了凡先生论文》,第194页上

这段论述,很多词汇都是禅家的语言,如“惺”、 “寂”、就是典型的禅语,寂,是空寂、静寂、无念,“惺寂”就是做无念工夫。

袁黄在谈及习举业者当对挫折和毁谤泰然处之时亦借用佛教的理论来阐发,他说:“释家谓一佛出世必生一调达谤毁而挫辱之,虽是天生圣人遭一番谤毁必有一番警醒,受一分挫辱定有一分动忍。”⑥袁黄:《游艺塾文规》卷四《了凡先生论文》,第194页下。在袁黄所纂的《游艺塾文规》和《游艺塾续文规》中,佛家的语言和理论可以说是比比皆是。

不仅袁黄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当时很多举业大家都如此,袁黄的老师唐顺之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还曾劝戒袁黄多读禅书:

若《楞严》、《维摩》、《圆觉》诸经,皆所谓异书也。不但东坡苏公之文于《楞严》得悟,我于禅书不止此三经,涉阅颇广,自知得益甚深。吾弟于世情颇淡,今将一切闲书尽从屏省,只将此三经从容熟玩,句句要透悟本心,字字要消归自己⑦唐顺之:《答袁坤仪》,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一《荆川唐先生论文》,第167页。

3.袁黄将禅宗静坐等修行的方式视为作文的门径。如前所述,袁黄著有《静坐要诀》,不仅如此,他还将禅宗的这一修行方式运用到举业中,主张习举业者通过静坐等禅宗的修行方式来提升自己的作文能力,从上面的几段引文也可以看出他的这一主张。袁黄认为:“凡欲作文,须瞑目静坐,理会题旨十分头透彻,要见本题中有几层意思,孰为正意可用,孰为傍意可删,从首至尾,一篇文字完具胸中,然后下笔铸词。”⑧袁黄《游艺塾文规》卷四《了凡先生论文》,第206页下。袁黄还强调“顿悟”,这也是禅宗的重要的修行方式,袁黄在论述“用工贵专”时说:

凡进德修业,工夫只要专……昔某禅师谓参话头肯七日七夜念头不断,定有晤门。若果肯如是用功而不悟者未之有也……作文者果能念上思维绵绵不断,行往坐卧心常在文,文既成须呈明眼求正,有不安应时改定,改而未妥不妨重复删削;既妥请题再作。但要借他题目收吾精神,一念常凝,万缘俱断,不消半月,定有豁然透脱之期。①袁黄:《游艺塾文规》卷一《用工贵专》,第1718册,第9页下。

袁黄自己就是在接受了禅宗的静坐和修行思想,通过“顿悟”达到下笔成章的作文境界的:

仆庚午春读书于南京燕子矶……胸中无一毫杂累,终日作文沉思……颓然如醉,兀然如痴,蠢蠢然又如不晓事者,数月之后,一日偶从诸友登矶,远望江云,恍然如囚人脱夹,不胜鼓舞……自后题目到手便能成章,从前许多苦心极力处皆用不着矣!②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三《了凡先生论文·与于生论文书》,第197页下。

4.袁黄所纂举业用书中渗透着佛教的“因果报应”思想。 “因果报应”是佛教的重要思想,袁黄就深受这种思想的影响,这在他编纂的举业用书中也有体现。在《塾文规》第一卷中,有一篇一万余字的文章列举了很多因前代积德后代中科举的事例,袁黄在此文的开篇说:

《易》曰:“积善人家必有余庆。”科第大率皆由祖宗积德,今少年得意辄嚣然自负,以为由我而致,不复念祖考累世缔造之艰,薄亦甚矣!试举闻见所及者以告汝。

接下来,袁黄开始列举科举中因果报应的事例,其中第一个事例就是杨荣的事例:建宁地区因发生洪水,“他舟皆捞取货物”,只有杨荣的曾祖父和祖父在“唯救人而货物一无所取”,结果杨荣中“弱冠登第,位至三公”。在该文的最后一段,袁黄说道:

今之习举业者未论功文,先当积德。如吾祖宗有厚德而吾独放僻,一念为非足以损百年厚福,祖宗在天之灵不可侍也;如祖宗未必种德而吾独勤勤恳恳,一味为善,则可以感格天心,增修祖德,而子孙之福且当由我而培之矣。此举业之先务,登第之要枢也。③袁黄:《游艺塾文规》卷一《科举全凭明德》,第9页下。

在这里,袁黄将积德行善看做“举业之先务,登第之要枢”,袁黄举业用书中的因果报应思想之浓厚由此可见。在《塾文规》卷一《立命之学》中,袁黄用因果报应解释自己的经历特别是举业经历,以激励子孙和从事举业者多做善事④袁黄:《游艺塾文规》卷一《科举全凭明德》,第20页上。。

五、结 语

综上所述,袁黄所纂举业用书中处处渗透着阳明心学和佛教的思想,这种现象与明中后期的整个思想状况有关。明中后期,讲学之风日益兴起,阳明心学在士大夫中的影响也随之日益广泛和深入,徐阶、李春芳、耿定向等朝廷重臣都是王学的信徒,在这种情况下,阳明心学必然要向科举渗透,袁黄所纂举业用书中处处渗透着心学的思想就是阳明心学向举业渗透的一个典型反映。

明中后期,除了阳明心学的影响日益广泛和深入外,在知识阶层中,援佛入儒的风气也颇为兴盛,如李贽、焦竑以及“公安三袁”等都信仰或精通佛学,袁黄也是佛学的信徒。正是在这种思想状况下,佛学义理开始向儒学渗透,阳明心学开始出现禅学化的趋势,佛学因此藉由王学向科举考试渗透。

袁黄所纂的举业用书在当时有着很大的市场,“天下士传诵”,“令都市纸增价”⑤韩初命:《〈祈嗣真诠〉引》,《了凡杂著》,《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80册,第546页上。。实际上明代中后期很多举业大家受阳明心学和禅宗思想的影响,篇幅所限,不再详述。所有这些都又进一步瓦解了明中后期程朱理学的意识形态霸主地位,促进了科举考试指导思想和整个思想文化的多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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