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虹光,霍惠玲
( 1.广播电影电视管理干部学院,山西 太原 030013;2.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山西 太原 030027)
在屈原作品中,《九歌》最能引起争论。从汉代至今的《九歌》之注、解、考、论,今人每每陷于“君子行兮夷犹”之境。本文通过解读《九歌·河伯》,试图探得理解《九歌》的基本线索,并以此就教于各位学者。
据周勋初《九歌新考》所论,在《九歌》的研究过程中,大约出现了以下四种主要看法。即:“忠君爱国”说(以王逸、朱熹为代表);“民间祭歌”说(以胡适、陆侃如为代表);“楚郊祀歌”说(以闻一多、孙作云为代表);“汉人写作”说(以何天行、朱东润、孙楷第为代表)。四说中除后一说不免有“臆断”之嫌,其它三说均有合理性。屈原的确是我国第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和推行德政、宽厚待民的哲人。作为积极入世,力求贡献辅弼之才的政治家,忠君爱国的思想不可能不在其创作中有所体现。在那个时代,推行“美政”而不得不借助君主的威势,这已经成为基本事实。同时,屈原所生活的荆楚之地,民间祭祀之风盛行。向有“荆人畏鬼而越人信禨 ”(《吕氏春秋》卷十<异宝>)之说;王庭官家亦必制其祭典,以飨上神,以威下民。且郊祀之礼,三皇五帝以来久已有之。就连秦国伐楚,尚要发《诅楚文》云:“又秦嗣王,敢用吉玉宣璧,使其宗祝邵鼛布愍告于不显大神巫咸及大沈久湫”(《全上古三代秦汉魏晋六朝文》卷十四),以求地方神佑,击败楚师。作为楚王命臣的屈原,不可能不谙熟此礼。如果完全不考虑“民间祭歌”说和“楚郊祀歌”说,屈原“忠君爱国”的思想便会失去时代的某些人文特征及地域性特色。正如列宁所说:在阶级社会中,任何宗教都只能是麻醉人民精神的鸦片。在唯心主义世界观指导下,不可能产生出富于积极浪漫主义色彩和现实批判精神的屈原作品。因为畏鬼敬神之人,绝不会问难于天而创作《天问》,亦不可能于楚国王庭多所猜忌时而作《离骚》。并且,《九歌》作品中甚至极少有求神赐福的描写(尤其是《河伯》、《湘君》、《湘夫人》等篇),这就说明《九歌》作者并非纯属宗教祭祀的虔诚记录者。《九歌》所体现出的精神面貌恰恰和《离骚》、《天问》同出一辙,“托物以言情”,在神思遐想中,表现出作者深沉的求索精神,这是其主要思想倾向。
如果越过当时确实存在的祭祀之风,考察更久远的上古先民们的思想渊源,我们会发现:神话传说和最初的原始宗教信仰几乎同时产生。两者之间,原先并没有严格的区别。在它们的流传过程中,至殷商以后,出现了第一次本质上的变异,即由于统治者别有用心的干预,祭祀占卜等巫术活动公然成为国教而被制度化、程式化,成为宗教迷信的先祖,而与神话分道扬镳。从这以后,一方面是中国神话传说在官家被有意识地篡改成政治信仰与宗教迷信,用来附会统治者们神秘的灵性,其积极浪漫主义的色彩和某些朴素唯物主义的灵魂被彻底阉割;而另一方面,神话的积极因素却在民间传说中保留了下来。虽然在流传过程中,民间神话也要受到迷信思想的影响而发生某些变异,但总体来看,还是具有基本可信的史料价值。非常可惜的是,民间传流下来的可称为神话的资料,正统史书上记载极少,文学之士在其论著中亦甚少合理吸收,这为后世的研究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难。而屈原作品的历史意义之一,正是保存了一部分美丽动人并且是真实可信的上古神话。这和屈原的重民思想密切相关。正因为他善待人民,不鄙视民间艺术形式,又因为屡遭贬谪,长期生活于社会下层,他才有可能善于在民间发现并采写神话,并以此作为其诗歌题材的重要来源。我们认为,《九歌》正和《天问》一样,其内容之一,是透过弥漫于古书记载中的宗教祭祀之风,看出这一时期古人思想中某种生气勃勃的精神面貌来。
让我们通过对有关资料的梳理,具体分析一下神话传说与屈原作品的对应性关系。《山海经·海内北经》说:“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其注云:“冰夷,冯夷也,‘淮南’云冯夷,得道以潜大川,即河伯也”。《博物志·河伯》又云:“冯夷……得仙道化为河伯”。据此可略知,河伯乃传说中古代有道的君子。又据古人所云:“神号若云皇天上帝,鬼号若云皇祖伯某”(详见《古今图书集成》489册“神异总部汇考”),可推知冯夷是潜川殉道而死,这大约是一位于世事多所怀疑,多有愤慨的上古传说中的哲人形象,可惜史料无多记载可证。所以先古之民以人鬼目之,故尊称其为河伯。而下文所引资料中均强调其“人面”、“有人”,可知其为人形神,其本于人。故此处不取“四渎视诸侯,故称伯”之说。这便可以算作是《河伯》的略要题解。
《山海经·海内北经》又云:“冰夷人面,乘两龙”。《西阳杂俎》亦云:“河伯,人面,乘两龙。一曰冰夷,一曰冯夷”。《博物志·河伯》也记曰:“冯夷,华阴潼乡人也,……仙夷乘龙虎,……其行恍惚”。《神异经·河伯使者》进一步说:“西海水上,有人乘白马,朱鬣,白衣,元冠,从十二童子,驰马西海水上,如飞如风,名曰河伯使者。或时上岸,马迹所及,水至其处;所之之国,雨水滂沱。暮则还河”。以这些片断的上古神话传说的记载资料来对照《九歌·河伯》的内容,可以看出:作者、或说是作品的主人公(取明代汪瑗《楚辞集解》“曰予者,原自谓也”的说法),是与河伯同游于九河。乘两龙或乘白马,即《河伯》诗云“驾两龙兮骖螭”。(本段中以下加引号而不注明者,均为《河伯》诗句。)所驾如飞如风,必然会“冲风起兮横波”。所谓“极浦”,浦上是“登昆岑兮四望”的昆仑仙山;也是长江和黄河的发源地。亦即《太平广记》所云“老子将去而西出关,以升昆仑”的那个仙境昆仑山。其山“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见《博物志》中《河图括地象》)看来那是一个传说中古代贤人、美君子们聚集的地方;其下便是极之渊,即冰夷恒都的深水之中。所以诗人才联想到那浦下水中的“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由此而进一步有所“寤怀”,发问道:“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到此为止,《河伯》的第一段是作者写“去游”的过程,以下第二段接着写“回游”的过程。由于“与女(河伯)游兮河之渚”,即到了岸边上;由于“或时上岸,马迹所及”会出现“水至其处”,“雨水滂沱”的情形,所以诗中要说“流澌纷兮将来下”。(“流澌”即流水,采闻一多考据结论)这时河伯已到了“暮则还河”的时候。要和诗人分别了,亦即诗人在第一段中已提到的“日将暮兮怅忘归”一句。同是有德之人,欢畅同游,分离时必然要依依相送,所以诗人自然写下了“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的动人诗句。正如刘熙载所云,是“乐以迎来,哀以送往”了。(《艺概·赋概》)
从以上的对应分析中可以看出,《河伯》的描写和上古神话传说中对于“河伯”的诸多记载有着惊人的相合之处。当然这并非说《九歌》作品本于《山海经》诸书,而是要说明:“两书(指《山海经》和《九歌·河伯》)之所以有同样的描写,必然有着共同的本源,那就是流传在民间的神话传说”。(马茂元主编《楚辞研究集成·楚辞注释》)因此我们可以判定:《河伯》实际上是屈原以他非凡手笔的再加工,为我们记录并创制的一则瑰丽多彩的神话故事。《河伯》的创作,善于把握神话传说的真髓,继承了上古神话传说的基本内容,而又能加以作者合理的想象,使这则神话传说更符合人间的审美观念与现实需求。作者借神话形式来抒发自己的情感,用高超的表现艺术,加注自己对人生和社会的深刻思考,用神话题材来反映现实社会,批判现实社会,这就使神话传说的原有命题在深度和广度上都得到了新的开拓,标明了屈原思想的深度和浪漫手法的力度。
“河伯”原本是有道德的贤人,沉渊而死,和屈原理想中的美人有着某些一致之处,所以屈原才选取了这则神话以歌颂美德。他的所有辞作中都体现了追求美好神灵,愿和美人同施美政的政治理想。与此同时,现实的黑暗,政治上的不平遭遇,时时拨动着屈原怀疑世道的神思之弦。不平人恋不平人,与河伯同游到日暮,在这游乐的高潮中,屈原用“惟极浦兮寤怀”一句提领大胆的质疑:为什么美好神灵河伯只能建美政的大厦(“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于深渊之中呢?为什么美德之神只能在水中作“乘白鼋兮逐文鱼”式的寂寞巡游,而不能在人间的大道上自由奔驰,建美政的殿堂于人间、于楚之郢都呢?“借此题目,写出己之兴趣”(汪瑗《楚辞集解》),屈原在《河伯》诗篇里简直是在借题抒发自己内心的疑虑,描述自身的不平遭逢!
为着现实的黑暗而去神灵间寻找光明;在神思遐想中摆脱了现实中的妖魅鬼怪而和美神们同游,取得了心灵上暂时的安慰。但在刹那间更发现了人世间不平的深重。忧思深广,以至于不能不在理想的世界里向人世间发出种种怀疑,提出严肃的质问。这质问中包含着屈辞深刻的现实批判意义,同时也蕴含着屈原满腔的爱国热忱和忧下民、施美政的迫切期望。这正是屈原作品思想艺术的鲜明特征,也是屈原爱国主义精神的伟大之处。
与此相适应,屈原继承了上古神话中积极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在揭示现实黑暗的时候,并没有陷于消极困顿之中;在浪漫主义幻想的同时,也没有导致庄周式的虚无境界。建立在深厚的现实主义基础上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构成了《河伯》积极抗争的风格,使它和屈原的《离骚》、《天问》及其它《九歌》作品一道,为我国文学指引出一条积极浪漫主义的创作道路。同时也与《诗经》风诗一道,构建了伟大的“风骚”传统。
屈原对人世间的窳败政权采取了批判的态度。同时,也对诸神和上天的“政权”采取了怀疑甚或是极为不满的态度。他做《天问》,问难于天,甚至怀疑到天地产生的最初时期以及天体运行的基本形态。他在《离骚》中遍求诸天之神,但心灵的苦闷却始终无法解脱,甚至在求天之最高神灵时,碰到“我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的闭门羹。这都说明在屈原高洁的德操,是污浊的“天地所不容”的。另一方面,我们却可以发现屈原对诸河神是极为偏爱的。他写河水之神的作品除《河伯》之外,还有《湘君》和《湘夫人》。他常于江河之渚排遣忧伤,寄寓情怀,所以有《涉江》等辞作。他在《离骚》中说:“路不同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并于最末句云:“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看来,只有在如明镜般清净的水中,屈原才能得到精神上的安慰和心灵上的平衡。水之洁净晶莹,是屈原偏爱江河的原因之一。这自然也有着民族传统心理的影响。
《河伯》中的河神,古籍中一般称之为冯咸,或称之为冯夷、冰夷、冯循、吕夷、冯迟,等等。这些称谓上的差别主要是由于古书记载时,方音上的差别造成的。据近人考据,《离骚》中所说的彭咸即是彭祖,又名彭翦、冯铿,是颛顼之玄孙。根据音训之法,冯夷、冰夷、冯遁均可以通彭咸,那么,这可以是一个人了。即:“河伯”冯夷就是《离骚》中的彭咸。这就构成了屈原对于江河偏爱之深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因爱慕神话传说中的“美德之人”而追思他们沉入深渊中的美好灵魂。陈本礼在《屈辞精义·九歌》中说:“屈子此篇以河伯为当时贤士隐于河上如甘磐者,欲求其出而与之共事楚,而不得之作也。”戴震在《屈原赋注·九歌》中更深层地推断说:“屈原之歌河伯,歌辞但言相与游而已,盖投汩罗之意已决,故曰‘灵何为兮水中’,亦以自谓也。又曰‘波来迎’、‘鱼媵予’,自伤也。”这都为我们提供了可资参考的思索方向。同时也说明,屈原心中的理想人物便是彭咸(冯夷)这位高洁的古贤人;屈原的理想境界便是彭咸所居的一尘不染的洁净深渊。那么,屈原溺水而死的原因便可以得到进一步解释了。“质本洁来还洁去”,人世间既无出路,又无法求得精神解脱,就只能到洁净的水中和美德之神彭咸相依而同游,共求人世间所得不到的美好境界了。这又说明屈原之所以最后选择水死的深刻现实批判意义和他至死不忘从高洁处以自居的高尚情怀。只有这样冰清玉洁的人,才能够摒弃当时盛行的“朝秦暮楚”、“楚材晋用”的无德之士的观念,实现至死不失本志,至死不离开自己祖国的政治追求;并用其水死以殉祖国的壮举,在中国文学史上树立起第一位伟大诗人的崇高形象,奠定了我国诗歌千百年来爱国主义的优秀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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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