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译英的困惑:词义和语境如何准确表达兼论中医文稿的英译

2012-04-10 08:14马伯英
环球中医药 2012年11期
关键词:医学史中译英外文

马伯英

1 引言

语言学是人类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分支。翻译学是人类学跨文化传通研究学者一个重要研究课题。中文翻译成外文或外文翻译成中文,是翻译家们和口译者们天天孜孜切切在努力从事的工作。中文译成外文或许比外文译成中文要更难一些,这也是一个人类学问题,值得深入探讨。

中医文字的翻译又是比普通语文的翻译更多问题的一个领域。这主要是在中译英方面。译者不但要懂得对译的语言本身,而且要相对比较深刻理解中医学的独特用语,其中不少是古典文字(古文)。近三十余年来,随着中医走向世界,中译英的出版物日渐增多,中医词汇双语词典也出版了不少。笔者不是翻译专业人员,涉猎有关著作也不多,无从评论这些翻译著作。本文仅就平时感触到的一些问题谈谈浅见,请方家予以指正。

2 词义

词义是指每个单词所包含的意思。但中文单词与英文单词并不成为一一对应的关系。汉英词典在一个汉字后面给出可能的英文单词;同样,在英汉词典中,每个英文单词后面给出可能的中文单词。但是,词典能给译者提供足够而准确的词义选择吗?有些中译英在母语为英语的人眼中,多半可以了解文义,但细究起来又常常不认同某一单词的选择。

举例来说,chapel 一词,中国的英汉词典中,都说是“小教堂”。笔者1985年到剑桥李约瑟研究所工作,去剑桥大学的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参观,那里有一座气势恢宏、壮丽辉煌的巨大教堂King's College chapel,是剑桥的标志性建筑之一,也是中世纪晚期英国建筑的典范,每年圣诞节前夜都要举行祈祷、唱诗会并向全世界转播。可是英国人称之为“chapel”,其之为“小”,不在于体形而在于“身份”,该教堂只是一个学院的教堂。它属于国教教堂,所以也不是有的词典所说“英国国教以外的教堂”。

《汉英词典》中的“教堂”注为“church,cathedral”,但没有进一步解释两者之间的差别。英汉词典中则仅仅说“cathedral”是“大教堂”。其实前者多是基督教教堂,有大有小;后者为天主教教堂(个别例外,英国的圣保罗大教堂是英国国教的,叫St. Paul’s Cathedral),而且大部分确实很大、很宏伟。Minster也是基督教大教堂。不同宗教或教派的教堂多半有自己专用名,例如kirk(苏格兰基督教)、synagogue(犹太教)、mosque(伊斯兰)、temple(佛教、犹太教) 等等。

在英文中,有一座英国国教的主教堂的城市才能称之为“City(市)”, 即便城区本身面积不大。剑桥只有十万人口,方圆十公里,并且限定此数,但有主教堂,所以是“City”。伯明翰很大,但没有主教堂,就只能叫做“Town”。

“拥抱”一词,英译在《汉英词典》中可以是“embrace; hug; hold in one’s arm”。例句就是用“embrace”。然而在英国人眼中,“embrace”作为“拥抱”的含义,已经是一个过时的词,没有人用了。“hug”则是社交场合的礼仪,但英国人只握手,不拥抱。法国、意大利人多kiss,不拥抱;俄国人多拥抱,而且常常是“bear hug”,即“熊抱”。“hold in one’s arm”多数为抱小孩。抱小孩更多用“cuddle”。cuddle对于成人则多半是卧姿相拥。Snuggle 一般用于恋人之间的依偎相拥。这些恐怕只有在这些国家生活相当长一段时间才会明白,词典上不会加以说明。

由上可知,并不是词典里给出的词就可以直接套用。在不同场合、不同对象、不同背景、不同年龄等等状况下,是需要用不同英语单词加以表述的。 也就是说,词典给的词义没有普适性。仅仅凭借普通双语词典进行翻译很难准确选择用词。大多词典不可能解释很细。有些词典附有例句会好一些。 但需要明白,那例句体现的就是那个特定环境、对象所使用的词,不能普遍套用。有一本英文词典叫《Roget’s Thesaurus of English Words & Phrases》,比较好。此词典到2002年已经是150周年纪念,分别在1852、1879、1933、1962、1982、1987、1998、2002 共有8个版次。英国报章对此书评价甚高,英国《独立报》(The Independent)甚至说“这是一本改变了世界的小书。”这本像词典又非词典的书绝对值得推荐。可惜至今没有一本中文译本供国人使用。

然而对于中医术语而言,这样好的书也是无能为力,因为它没有涉及中医词汇。1984年在北京的一次国际中国科学技术和医学史研讨会上,笔者第一次与李约瑟博士见面,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中医的那些术语例如阴阳、五行、气、针灸穴位名称等等如何译成英文。笔者想了一想说:“恐怕最好办法还是直接用拼音。”他接着笔者的话说:“So do I(所见略同).” 中医术语往往含义广泛,一字多义;不同上下文,同一词语的词义是不一样的;各人理解不同,也会产生歧见。那就不如用拼音,具有和盘托出的总括作用。现在西方人大多已经接受这些中文的拼音词汇,并且像“fengshui”(风水)、“bagua”(八卦)之类,他们也是耳熟能详。这些为西语增加了新词。

不过,毕竟不可能所有中医术语都用拼音。而编撰中医名词外文词典首先要靠中国自己的语言学家和中医学家来实行。自1980年以来,这样的辞书已经出版了不少。尤其2005年科学出版社出版了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公布的《中医药学名词》;2008年出版了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主编的《中医基本名词术语中英对照国际标准》。这些无疑对中医名词术语的英译提供了非常好的辞书类参考书。两年前又出版了中法对照国际标准;今年通过了中意对照国际标准。

但是,这些标准辞书并不能很好满足教学、理解和准确翻译的要求。李照国先生在《中西医结合学报》连载“WHO西太区与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中医名词术语国际标准比较研究”,工作做得很细,很值得一读,其中不少是在今后这两部中医名词术语国际标准修订时应该改进的。有些词语的使用和解释也有可商榷之处。

问题的另一方面,是国外那些使用中医药的临床医生或写作中医文章著作的学者们对这些中国人为主制订的标准认同度有多少,他们接受不接受,接受面有多大。由于国内此二种名词标准在国外发行量很少,我个人的感觉是影响很有限。相反,由于过去一些介绍中医的英文著作流行已久,一些用词变得“约定俗成”,现在要作改变,具有相当大难度。

还有一个问题,是术语的通俗语言表述。例如“气”,不少英文文章和民间还是说成“energy”;“邪气”说成“evil Qi”、“evil energy”。这些用法有时候很难去纠正。西医术语也有同样问题,医生说的是医学术语,病人说的是俗语。例如英国病人如果说“stomach pain”, 千万别以为就是“胃痛”。病人意思是“腹痛”。医生作为诊断必须使用医学术语,但倾听病人诉述必须懂得他们的俗语。那么,翻译使用词汇,就要视对象而确定选择何种语汇了。

3 语境

语境是指语言使用者所表现出来的语言整体环境状态,是与该语言所生发、存在的地区或国家独有的地理、人文、自然、心理、思想、习惯、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等等紧密相联系着的一种特殊的包裹起来的语言结构。是说话者语言形象的整体呈现。真正好的翻译作品,是对该种状态的活龙活现的展示。因此,语境就是一个范式(pattern)。这种范式是该语言使用群体长期生活中自然而然形成又随之而不断有所改变的。它多半是无形的,没有明确边际,不可触摸但切切实实存在。可以感知,却难以界定。通俗一点说,是读者感受到的“味道”。好的语境表述,甚至比读原著“味道”更好;特别是那些既懂原著又懂译文文体语言的人来说,将两者进行比较,可能感到一番“别有风味”,这是翻译的胜景:一种再创造。

翻译中的语境涉及双边:中文一边、外文一边。翻译于是在这里就是语境的转换:从汉语语境转换为外文语境,或者从外文语境转换为汉语语境。对中国人来说,英译中还是相对比较容易将该英文的含义和语境表达出来的。换言之,中国人理解英文词汇和语境困难不大,并且移转为中文语境表述亦相对容易。

1983年笔者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本词典在手,从英文翻译了《世界医学五千年史》,1985年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笔者高中、大学学的是俄语。1978年考上恢复研究生招生制度以后第一届研究生,第一年有英语课,一周四节,学到的、记住的词汇量都很有限。1981年底接到李约瑟博士邀请,要笔者做好准备去剑桥协助他写《中国科学技术史》中的医学卷,那时笔者刚刚受命到上海第一医学院(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开办医学史教研室,忙于人员招集、建立架构、编写讲义、开始授课,没有时间增进个人英语水平。一年后有了点空,就想如何快速提高英语。当时中国还没有一本直接从西方出版的医学史全译的读本(有一本小小的从苏联俄语译出的医学史)。笔者是从北京医学院(现北京大学医学部)医学史教研室借到一本德国人原著而后又被译成英语的医学史著作《5000 Years of Medicine》, 复印了以后就开始翻译。大约用了8个月的业余时间完成初稿(共42章,其中分了11章给两位学生翻译)。译得准确不准确,笔者没有把握,中国中医研究院(现中国中医科学院)医史文献研究所蔡景峰教授是英语高手、医学史大家,幸而得以请他校译。然后笔者又润色一番交给出版社。周谷城老先生为之题签。此书出版以后,颇得好评,被认为“译义准确,译笔流畅,文字优美”。

此之成功,乃是将一个西方医学史语境转化为中文医学史语境,为受众所接受。这次翻译的经验,笔者体会到翻译的要旨“信、达、雅”十分有道理。其中的“雅”不仅仅是文字技巧,很重要是一个语境问题。原作者文字描述有他自己的风格,如何将他的这种语言风格在中文译笔中反映出来,也就是西方语境变成中文语境,使读者感受到优美,是问题的关键。基于对西方医学史的了解和对中文的把握,笔者做到了这一点。

中译英就不那么自信,因为中国译者不容易明白西方人阅读的语境要求。或者简单的说,是不知道他们的书写和阅读习惯。许多中译英文字,选的词语准确,语法正确,但人家就是半懂不懂,连猜带蒙勉强知道一个大概。这就是被冠名为“中国式英语”的典型,往往贻笑大方。

在英国,笔者看中国留学生与老外对话,英语说得字正腔圆,可是老外却听不大懂。而那些欧洲来的学生,英语发音怪怪的,中国人听不懂,英国人听起来毫无难度。看来他们之间对话,语境相通,即使发音不准确,仍然容易听懂。

有一次笔者偕夫人(澳大利亚人)在中国旅游,见草地上面插着一个牌子,英文是“The grass is smiling,do not step on her please”,中文是“小草微微笑,请你莫踩到”。笔者太太深感不解。小草怎么会笑呢?西方人对于中国人别出心裁的诗意完全没有感觉。中国人大概觉得这样写有诗意,人性化。西方人在草地边上插的牌子,通常写的是“Please keep off the grass”或者“Please keep to the path”。这是东西方对语境表述习惯和要求的差异。

中国的著名老翻译家,无论傅雷还是戈宝权,因为都有长期在国外学习和生活的经验,所以他们对中外两种语境都有比较深刻认识,对于语境转换也就得心应手。他们的译文,因此也就能脍炙人口。莫言最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与他的小说被陈安娜女士翻译成西方语言,译出中国味而外国人也能心领神会有不可否认的密切关系的。她在中国学习生活过相当长时间,丈夫是位华人。

中医书籍文稿的翻译有更多困难。中医书籍翻译中那种语境错位是常见的。除了对西方人英语语境的不了解之外,还有对中医词义和语义的理解程度问题和对古代中医著作的语境不能体认的问题。例如《黄帝内经》的译本有很多种,笔者没有时间一一拜读。但从读过的一些朋友那里了解到,各有千秋又各有不足。这首先是因为《内经》时代的词义和语境,即使中国的《内经》专家也不能说得清清楚楚。两千多年以来,《内经》的注释、解释、阐释、编类性著作有千百种之多,各具其理,各有其优。

有一个《黄帝内经》英译本,故隐译者其名。随便抽两段,看看他译得对不对:

“原文:弗治,脾传之肾,疝名曰疝瘕。少腹冤热而痛,出白。一名曰蛊。译文:If it is not treated again, the evil-energy will be transmitted from spleen to kidney to cause the syndrome of retention of evils in the lower warmer, and the heat will be accumulated in the lower abdomen to cause pain and sweating.”

“原文:夫实者,气入也,虚者,气出也;气实者,热也,气虚者,寒也。译文:The so-called sthenia indicates the evil-energy has entered the body. The so-called asthenia indicates the healthy energy has exhausted inside. When the evil-energy is sthenic, heat will produce; when the healthy energy is asthenic, cold will occur.”

懂《内经》的明眼人不难看出,这两段译文是有很多问题的。这与对经文的理解有关,也与所选择的英文词语有关。更重要者,译文体现不出经文的语境,也不能让英文读者对此段文字的含义了然于胸。老实说,英国人看了,感到一头雾水。

《内经》有一句话“治之极于一”有两个译文文本“The utmost in the art of healing can be achieved when there is unity”,“It is another important crux”。何者为对?请大家判断。

毋庸讳言,西人对中医经典的理解是比中国人更困难的。 于是,德国文树德( Paul U. Unschuld)教授近十年来邀请郑金生教授、张志斌教授等中国杰出学者去帮助、合作做《黄帝内经》和《本草纲目》的翻译和编列分析,成绩显著。中国学者对这些经典的理解和中国其他学者研究资料的收集,为文教授提供了准确信息。文教授药物学出身,能从中西医两个角度思考中医,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Ted J. Kaptchuk 的 《Chinese Medicine: The Web that has no Weaver》 和马万里( Giovanni Maciocia)的《The Foundations of Chinese Medicine》对中医学的理解相对较深,英文语境表述也恰到好处,是两部颇受西人欢迎的中医英文著作。但它们是自著而不是译著,不是本文范围,在此不多涉及。有时候笔者想,翻译一本中文中医著作,还真不如自己直接用英文写一本。

在此顺便一提,医学研究论文有自己一套规定程式,这也是一个“pattern”。中国医学论文有,英文医学论文也有。因此中医论文译成英文有必要照做。这套程式有点像八股: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不能违背。不照做,人家刊物就不登。这是一种特殊的学术论文语境pattern。这方面上海的《中西医结合学报》做的相当不错。

4 结语

翻译是跨文化传通不可或缺的中介载体和桥梁,没有翻译语言的中介作用,信息无从赖以传播。于是翻译的标准就显得特别重要。自从严复在《天演论》的“译例言”中提出“信达雅”三原则以后,国人翻译无不遵循,大抵著名翻译家、优秀翻译作品,都是做到了的。但是,读到的这些翻译作品,基本上是英译中,或是外文译成中文的著作,少有国内的中国人将中国著作翻译成外文出版,而外国人将中文翻译成外文出版的,即便有国人大多也没有读过。总体上,过去中国伟大作家作品,译成外文的较少。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莫言,跟他的作品由瑞典汉学家陈安娜女士译成瑞典语有莫大的关系。但不管如何,现在中译英(或其它外文)的重要性越来越明显地被推上议事日程。中医走向世界,这种迫切性尤其突出。

在国外生活多年,对中医著作、文章的中译英作品有了一些观察和了解。从而对“信达雅”三原则的含义解释,觉得应该有所扩展。所以本文特别就词义和语境提出讨论。词义选择不准确,做不到“信”与“达”;语境不能恰当展示,则“信达雅”三条都难以做到。过去研究翻译的理论文章,罕有从这个角度进行探讨的,本文因此就作为抛砖引玉之论,有待方家赐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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