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叙事结构分析

2012-04-09 10:24:57夏继先
关键词:晋语吴语国语

夏继先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叙事结构在叙事作品中地位极为重要。罗兰·巴特认为,任何叙事作品都必须“拥有一个可资分析的共同结构,不管陈述这一结构需要有多大耐心。因为在最复杂的胡编和最简单的组合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如果不参照一个具有单位和规则的潜在系统,谁也不能够组织成(生产出)一部叙事作品”[1]3~4。《国语》虽以记言为主,其记事特征同样显而易见。因此,从叙事结构角度入手,全方位对《国语》进行进一步探讨或许会有新的收获。

一、双线并行的时空结构

分析一部作品的叙事结构特色,首要之处在于弄清楚其顺序安排。《国语》在叙事结构上的最大特点表现为以国别分卷,从叙事角度看,它属于典型的空间结构,传统称之为“国别体”;它每一国别内部又按历史顺序编排,呈现出时间演变的特点,我们称之为“时序法”。以空间结构为骨架的分国结构与以历史进程为顺序的时序叙事,互相补充,互相映衬,表现出了突出的“双线并行的时空结构”特征。

首先,《国语》呈现出分国记事的空间结构特点。《国语》汇集了西周末年到春秋时期(上至周穆王,下至周贞定王)重要的历史资料,以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为单位分国编辑。《周语》位于《国语》卷首,共有三卷,起于“祭公谏穆王征犬戎”,止于“刘文公与苌弘欲城周”,33则材料中绝大部分为有关大臣谏、论之说,即如个别篇目涉及叙事过程,言论也占据了重要地位,如“阳人不服晋侯”,虽为记载晋文公受王命接收阳樊之事,但也主要记载仓葛言语。次编为《鲁语》,共两卷,起于“曹刿问战”,止于“孔丘非难季康子以田赋”,总体风格类似《周语》,重在人物言论,如“叔孙穆子谏季武子为三军”这样涉及重大历史事件者极少。第三编为《齐语》,只有一卷,起于“管仲对桓公以霸术”,止于“桓公霸诸侯”,均为管仲与齐桓公事,与《周语》、《鲁语》相比,管仲论说依然占重要地位,但叙述桓公霸政意味已清晰可见。第四编为《晋语》,共九卷,起于“武公伐冀止栾共子无死”,止于“晋阳之围”。卷一至四,着重记述晋文公重耳称霸之事,卷五至九,侧重记录范文子、赵文子、叔向等人言论。第五编为《郑语》,仅一卷两则,分别为“史伯为桓公论兴衰”与“平王之末秦、晋、刘、楚代兴”,第一则为史伯言论,第二则重在叙秦、晋、齐、楚代兴之事。第六编为《楚语》,共两卷,起于“申叔时论传太子之道”,止于“叶公子高论白公胜必乱楚国”,重点记述出国贤相名臣治国言论。第七编为《吴语》,仅一卷,包括9则材料,起于“越王勾践命诸稽郢行成于吴”,止于“勾践灭吴夫差自杀”,重在记述吴越争霸。第八编为《越语》,共两卷,起于“勾践灭吴”,止于“范蠡乘轻舟以浮于五湖”,与《吴语》大致相同,所叙均为吴越争霸之事。

其次,《国语》结构的时间顺序十分明了。刘节先生说:“把《国语》里记事的部分都抽出来,可以成编年体著作。”[2]15~16确实,《国语》各编历时情况大致如此:《周语》记事起于公元前967年,止于公元前510年,历时约500年,包括西周与几乎整个春秋时代;《鲁语》起于公元前687年,止于公元前483年,约200年时间;《齐语》起于公元前685年,止于公元前643年,约40年时间;《晋语》起于公元前709年,止于公元前476年,约200年时间;《郑语》起于公元前774年,止于公元前720年,50年左右时间;《楚语》起于约公元前613年,止于约公元前591年,约100余年的时间;《吴语》起于公元前493年,止于公元前476年,约20年时间;《越语》起于公元前493年,止于公元前473年,与《吴语》所叙历史时间大致相同。热奈特说:“研究故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3]14按热奈特的观点,分析一部作品的时间顺序,就是将文本中的排列顺序与事件发生的实际顺序作对比,从这个角度看,《国语》各“语”内部以时间结构为经脉的“依史演进”的叙事结构清晰可辨。如,三卷《周语》简直就是一部周王朝衰落史:穆王征犬戎,荒服者不至,周室衰落自是始,后每况愈下;厉王与民争利,杀人弭谤,终遭国人流放;宣王即位,不籍千亩,佚于安乐,以致“败绩于姜氏之戎”;王子颓作乱,惠王唯赖郑厉公、虢叔之力,方得复辟;襄王时,王权陵替,致有晋文公请隧之举;景王既铸大钱,又铸大钟,苌弘等唯用诸侯之力“城成周”。《周语》就这样将周朝逐渐衰落的500余年历史粗略地勾画了出来。

空间结构与时间结构双线并行,体现了编纂者尊周的思想倾向,再现了西周至春秋的历史演变轨迹;尤其重要的是,深刻揭示了隐藏在这历史演变背后的内在因素——统治者骄奢淫逸、纵欲拒谏;同时,也印证了“嘉言善语”的重要作用(详见下文)。

二、详略失衡的元素构成

叙事作品由不同元素共同构成,作者创作思想、目的、爱好、兴趣等的不同,往往决定着元素构成比例的不同。《国语》叙事时间之长、范围之广,为《左传》所不及,但其叙事结构中却存在明显不均衡特色,诸如《国语》各“语”之间叙事时间长短不一,叙事过程详略不一,所叙事件关联关系疏密不一。从历时范围看,《周语》最长,大约500年,《吴语》、《越语》最短,20年左右;从记事详略看,《周语》记言甚为详尽、叙事过程极为简略,《吴语》、《越语》在注重记言的同时,叙事过程较为详细;从关联关系看,《周语》事件之间关系较为疏远,《吴语》、《越语》记事密切相连。

各种不均衡之间,最为突出的是言、事比例不均衡,“略于记事,重在记言”是最大特色,尽管各“语”之间叙事风格差别巨大,但这种言详事略特点贯穿始终。具体而言,《周语》、《鲁语》、《齐语》、《楚语》等“重在记言”的特点最为明显。《周语》主要记载祭公、密康公之母、邵公、中山父、内史过、王孙满、单襄公、单穆公等人言论。《鲁语》重在记载曹刿、臧文仲、展禽、里革、季文子、叔孙穆子、公父文伯之母、孔子等人的言论。《齐语》集中写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的有关言论。《楚语》主要记载申叔时、子囊、蔡声子、伍举、左史倚相、观射父、王孙圉等人言论。如《周语上》“内史过论神”:

十五年,有神降于莘,王问于内史过曰:“是何故?固有之乎?”对曰:“有之。国之将兴,其君齐明衷正,精洁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飨而民听,民神无怨,故明神降之,观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国之将亡,其君贪冒辟邪,淫佚荒怠,粗秽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其刑矫诬,百姓携贰。明神不蠲而民有远志,民神怨痛,无所依怀,故神亦往焉,观其苛慝而降之祸。是以或见神以兴,亦或以亡。”……

内史过归,以告王曰:“虢必亡矣。……离民怒神而求利焉,不亦难乎!”十九年,晋取虢。[4]14~15本则短文围绕“神降”这一事件叙述了虢国灭亡的结果,除了开头与结尾寥寥数语叙事之外,几乎全是人物对话,而内史过的言论又占据了绝大篇幅。

《晋语》、《吴语》、《越语》虽然叙事成分明显增强,但言语在其中之地位同样重要。具体而言,《晋语》、《吴语》、《越语》叙事因素渐趋明显,但它们的叙事进程往往围绕人物言语推进;很多场合,叙事过程中人物言语表现的思想倾向才是编者目的所在。以《晋语》为例,《晋语》一至四卷主要写骊姬之乱、惠公背信、重耳之亡、文公称霸等事件,详细周致、曲折动人。即使如此,其详于记言之特色亦丝毫不减;并且,记言在这里显示了目的的多重性,如刻画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突出这些“嘉言善语”的重要性。如果除去这些人物言论,期间叙事不但显得杂乱无章、支离破碎,更给人以茫然不知之感。如“骊姬谮杀太子申生”,其叙事技巧向来为人称道。但如果删去其中人物言论,整个事件则由原来的1000多字压缩到约200字;也就是说,其中人物言论占据了五分之四;更为重要的是,原来叙述中骊姬在献公面前挑拨离间、与优施狼狈为奸、于公子面前假托君命等等恶行便无从看出,其蝎蛇心肠、惨无人性的性格便无从得知,甚至整个事件也变得模糊不清;言语在此处的重要作用可见一斑。但是这种以言语推进事件进程、刻画人物性格的情形在《国语》中远远不占主要地位;显示言语的警示作用才是其主要目的,在叙事详细的《晋语》、《吴语》与《越语》里也不例外。

《晋语五》以下言语之重要性更显露无遗。其所记内容以公卿言论为主,重点记载了赵宣子、范武子、郤献子、范文子、叔向、赵文子等人言语,这与《周语》、《鲁语》形式上极为相似。如“叔向论忠信而本固”:

诸侯之大夫盟于宋,楚令尹子木欲袭晋军,曰:“若尽晋师而杀赵武,则晋可弱也。”文子闻之,谓叔向曰:“若之何?”叔向曰:“子何患焉。忠不可暴,信不可犯,忠自中,而信自身,其为德也深矣,其为本也固矣,故不可抈也。……为此行也,荆败我,诸侯必叛之,子何爱于死,死而可以固晋国之盟主,何惧焉?”是行也,以藩为军,攀辇即利而舍,候遮扞卫不行,楚人不敢谋,畏晋之信也。自是没平公无楚患。[4]217

此则短文虽然是记载诸侯会盟之事,但侧重体现的却是叔向言语之中流露的“忠信固本”思想。

可见,“重于记言,略于记事”贯穿《国语》全篇,离开了人物言语,不但《周语》、《鲁语》、《楚语》将不复存在,《晋语》、《吴语》、《越语》也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三、一以贯之的因果照应

《国语》对事件的前因后果极为重视,所叙之事“有其因必有其果,有其果必有其因”,叙事结构在形式上呈现出典型的因果照应方式,此特点不但在《周语》、《鲁语》、《齐语》、《楚语》表现得淋漓尽致,即使叙事较为详细的《晋语》、《吴语》、《越语》亦概莫例外。这种因果照应关系在《国语》中存在着两种情形。

(一)显性因果照应

此类因果照应结构简单、一目了然。它具体表现为,先简单讲述事实或缘起,进而引出评论对象,接下来往往是长篇大论式的劝谏或分析,最后说明结果。由于因果关系极为分明、显而易见,我们称之为“显性因果照应”。在侧重人物言语记述的《周语》、《鲁语》、《齐语》、《楚语》与《晋语五》至《晋语九》中,此类情形尤为经典。以《周语》为例,它记载了自周穆王至周敬王时期约500年的历史事件。在所记33则事件中,叙事模式几乎完全相同——首先介绍事情起因,起因往往源于天子、国君或其他人做出了不符合礼义德行之事;然后有人认识到此举危害,于是进行进谏;最后展示事情结果,当事者听从了谏言便会逢凶化吉、趋利避害,但绝大多数情况是当事者固执己见,或自取灭亡、或贻害后代。如“邵公谏厉王弭谤”:

厉王虐,国人谤王。邵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邵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邵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王弗听,于是国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4]5

事情起因是“厉王虐,国人谤王”,进程是召公进谏,最后因厉王一意孤行,最终导致“三年,乃流王于彘”的可悲下场。在《鲁语》所记21则事件、《齐语》所记8则事件、《楚语》所记17则事件与《晋语五》至《晋语九》所记75则事件中,叙事方法大多与此相似。即如《晋语》、《吴语》与《越语》此类叙事较为详实的“语”体,此类显性因果照应的叙事结构在事情进程中也清晰可辨。

(二)隐性因果照应

除简单明了的显性因果照应外,《国语》还有一种因果照应情形较为复杂,表面上难以发现其照应关系,只有从全局角度出发,才能发现作者叙述之根本目的在于探讨事情原委,揭示成败根源;由于这种因果关系隐含在叙事之中,需要拨云见日,我们称之为“隐性因果照应”。此类“隐性因果照应”在记事成分突出的《晋语一》至《晋语四》、《吴语》、《越语》之中表现最为经典。它们以叙事为主,甚至其中不乏精彩绝伦之描述,以至于人们往往将注意力放在其叙事过程、叙事方式与文学表现上,从而忽视了编纂者记录这些材料的真实意图。以占据《国语》篇幅最重的《晋语》为例,《晋语》由九编组成,从叙事特点上看可分为两部分,《晋语五》至《晋语九》结构近于《周语》、《鲁语》与《楚语》,显性因果照应特色明显;《晋语一》至《晋语四》风格与《吴语》、《越语》类似,行文细致委婉,情节曲折,人物形象塑造丰满,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以至于王世贞赞其为“极组织之功,鼓陶铸之巧,学者稍稍掇拾,其芬艳犹足以文藻群流,黼黻当代,信文章之巨丽也”[5]1074。

《晋语》具有很高的文学技巧无可置疑,但是,隐藏其后的因果关系才是编者最终目的所在;即使在精彩绝伦、令人称道的记述中,因果关系之表述目的与《周语》、《鲁语》也毫无差异。如“寺人勃鞮求见”:

初,献公使寺人勃鞮伐公于蒲城,文公逾垣,勃鞮斩其袪。及入,勃鞮求见,公辞焉……对曰:“吾以君为已知之矣,故入;犹未知之也,又将出矣。事君不贰是谓臣,好恶不易是谓君。君君臣臣,是谓明训。明训能终,民之主也。……今君之德宇,何不宽裕也?恶其所好,其能久矣?君实不能明训,而弃民主。余,罪戾之人也,又何患焉?且不见我,君其无悔乎!”

于是吕甥、冀芮畏偪,悔纳文公,谋作乱,将以己丑焚公宫,公出救火而遂弑之。伯楚知之,故求见公。公遽出见之……及己丑,公宫火,二子求公不获,遂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4]170

此段记载先运用补叙交代十九年前事情原委,接着详细叙述君臣二人的对话,最后交代事情结果,结构完整;同时,在叙述之中,对人物言行、心理又有详细刻画,重耳最初的怨恨与后来的宽容、寺人勃鞮的毫不畏惧与慷慨陈词跃然纸上。其实,本段文字不但具有如此令人赞叹的艺术表现力,同样蕴含着强烈的因果关系——晋文公之所以能有惊无险、转危为安,是晋文公深明大义、摒弃前嫌,接纳了自己从前的仇敌并听从了他忠贞规劝的结果。

四、以史为鉴的警戒性特色

张竹坡曰:“做文如盖造房屋,要使梁柱笋眼,都合得无一缝可见;而读人的文字,却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笋,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也。”[6]40也就是说,要读懂一篇作品,了解隐藏在叙事背后的真实含义,就不能不分析其叙事结构;通过对叙事结构的分析,才能使其作品“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就《国语》而言,它叙事结构上呈现出的双线并行的时空结构、详略失衡的元素构成、一以贯之的因果照应三大特色,既各自独立又互相联系,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纵横交错的网络结构体系,正是这样的网络体系体现出了其编写的意图与目的。

首先,双线并行的时空结构具有明显的“史序”特色与“史鉴”目的。《国语》从空间结构上以八国分别记事,不仅因为这些资料分别来自不同国家,更为重要的是体现了编纂者心目中的“史序”观念。对此,董增龄说:“《国语》首以周,殿以越。周何以称国?穆王时周道始衰,《书》言荒度作刑,《史记》言王道衰缺。盖已兆黍离,国风之渐。迨平王周郑交质,直言结二国之信,虽号令止行于畿内,而为天下共主,故首列焉。次鲁,重周公之后,秉礼之邦也。次齐,美桓公一匡之烈也。次晋,见其主盟十一世,有夹辅之勋且文之伯继乎桓也。次郑,郑出厉王,于诸姬为近,又与晋同定王室也。次楚、次吴,以其为重黎之后,泰伯之裔,不使其迹之湮没弗彰焉。终之以越,见闽蛮强而中夏无伯主,春秋亦于是终矣。”[7]11《国语》结构编排何以以《周语》始、《越语》止?在董增龄看来它蕴含着以下几层意义:其一,周、鲁在前,越国殿后,典型表明了崇周尊鲁、鄙视蛮夷的观念;其二,既承认周“为天下共主”,又认可齐、晋霸业,表明了重视礼义、崇尚霸业的观念;其三,既注重“鲁为周公之后”,又哀叹“见闽蛮强而中夏无伯主,春秋亦于是终矣”,表明了重视传承、正视现实的观念。董增龄的分析可谓细致入微,见解卓然,但也只是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结合《国语》的“时序”结构,我们便会发现《国语》结构如此安排的更深含义——以时间为顺序记录自西周至春秋末期的历史大事,再现这一时期历史进程,反映周天子地位影响日益衰退、诸侯国逐渐强大的历史现实,突出了其“史序”特征,彰显了“史鉴”作用;也就是说,“时空并行的双线结构”彰显了《国语》编纂目的,即编纂者在尊周的同时,也突出了周的衰落过程,突出了周衰落的根本原因——弃礼背德、奢侈淫欲、纵欲拒谏,从而凸显了其“史鉴”目的。

其次,《国语》“言”、“事”详略失衡的元素构成突出了“嘉言善语”的特征,折射出《国语》的“语”体本质。对于《国语》的“详于记言,略于记事”的特点,古人大多受《礼记》“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影响,从而将其归为“外传”,但无论从记事范围还是思想内容上看,《国语》与《左传》毕竟差距甚大,矛盾之处亦不鲜见。其实,在我国先秦时期,本来就存在一种“语”体文献,这种文献的基本特色就是教育与警戒,如《楚语上》记载:“叔时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4]248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语”的体用特征是“明德”。张政烺先生在《〈春秋事语〉解题》说:“这在春秋时期的书籍中是一种固定的体裁,称为‘语’。语,就是讲话。语之为书既是文献记录,也是教学课本。”[8]36从叙事言、事失衡的元素构成特色看,《国语》属于典型“语”类文献应无异议。罗兰·巴特说:“就功能类而言,每个单位的‘重要性’不是均等的。有些单位是叙事作品(或者是叙事作品的一个片断)的真正的铰链;而另一些只不过用来‘填实’铰链功能之间的叙述空隙。我们把第一类功能叫做主要功能(或叫核心),鉴于第二类功能的补充性质,我们称之为催化。”[9]16《国语》虽存在广泛记事风貌,甚至不乏精彩之笔,但总体上,“叙事”是属于补充性质的催化剂,“记言”才是其“真正的铰链”;也就是说,《国语》叙事元素偏重于“言”的真正意图在于“语”体文献这种“嘉言善语”的教育与警戒作用。

其三,《国语》“因果照应”特色与“记言为主”的特点相互结合,共同印证了《国语》的警戒性目的。“详于记言”体现了《国语》的编纂目的在于“嘉言善语”的明德作用,而“因果照应”特点则更加彰显与进一步强化了其警戒目的——忠臣贤者之忠告诤言是个人修身养性的必需,是国家安定昌盛的良药;若视之如粪土、弃之如草芥,注定会小则弃身、大则亡国。这是《国语》一以贯之的一个铁定不变的规律,穆王征犬戎,祭公谋父谏而不入,致使“荒服者不至”;景王铸大钱,单穆公谏而不入,致使周衰败加速。周王朝衰落的历史简直就是一部“拒谏”的教训史。晋国、吴国与越国的兴衰与对待“嘉言善语”的态度同样密切相关。对鲁国、楚国、齐国、郑国之记载,虽不是侧重重大历史事件的叙述,但其单个事件叙述过程中表现的因果关系更为分明。

总之,正如杨义所言,“一篇叙事作品的结构,由于它以复杂的形态组合着多种叙事部分或叙事单元,因而它往往是这篇作品的最大的隐义之所在。它超越了具体的文字,而在文字所表述的叙事单元之间或叙事单元之外,蕴藏着作者对于世界、人生以及艺术的理解。在这种意义上说,结构是极有哲学意味的构成,甚至可以说,极有创造性的结构是隐含着深刻的哲学的”[10]39。《国语》具有的“双线并行的时空结构”、“详略失衡的元素构成”、“一以贯之的因果照应”三大特色,它们的“最大的隐义”,便在于彰显了《国语》的编写意图与性质——是一部以史料为素材、以历史演进为线索、以教育警戒为目的的兼具史料性质的文集汇编。明确了这一性质,也就可以解释这一疑问——《国语》既为有意编写,何以存在许多重复拖沓、前后矛盾、风格迥异现象?这是因为,编纂者注重的是材料的训诫作用,并未对其进行过度统一润色;如此一来,它反而保留了材料的原始面貌,从这个角度上讲,《国语》的文献价值更为重要。

[1] 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M]//张寅德.叙述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2] 刘节.中国史学史稿[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

[3] 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4] 国语[M].韦昭,注.明洁,辑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5] 朱彝尊.经义考:卷 209[M].北京:中华书局,1989.

[6] 张竹坡.张竹坡批评-金瓶梅[M].济南:齐鲁书社,1991.

[7] 董增龄.国语正义[M].成都:巴蜀书社,1985.

[8] 张政烺.《春秋事语》解题[J].文物,1977,(1).

[9] 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M]//张寅德.叙述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10]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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