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拉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006)
' 曹乃谦,是近年颇受文坛关注的乡土作家。他是山西一名警察,三十七岁才开始写作,但却被瑞典的汉学家马悦然视为“中国最一流作家之一”。曹乃谦能否成为“中国最一流的作家”?是马悦然言过其实还是中国批评界忽略了这位作家的价值呢?他的作品具有鲜明的地域性特征和强烈的抒情性。可以说,曹乃谦是一个特点突出、风格独特的作家,但他小说的不足也比较明显,离“一流”还是有一定距离。
一
曹乃谦,生在山西,长在山西。山西的地理气候环境对其小说的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关于地理气候环境与作家的创作风格的关系,西方学者波丹、孟德斯鸠、丹纳等都持有“地理环境决定论”的观点。我国的刘师培、周作人皆论证过地气、风土对民风及文风的影响。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曾评价“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1]573,于是北方多记事、析理之文,而南方多言志、抒情之体。应该说,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看,一个地方的地气,必然会滋养一个地方的写作。受之滋养的作家总会有意无意、或深或浅地沾染上自己出生地、成长地的气息。如废名描绘的世外桃源,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构成了他们各自乡土小说最主要的内容。曹乃谦的作品也展示了山西雁北地区农村农民的风土习俗,集中了描写了山西雁北温家窑的意象,但其中很多作品又偏离了这一类乡土小说的“正轨”,开辟出新的乡土小说的路子。
曹乃谦小说建构着一个共同的主题:农民肚子的饥饿和性的饥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表现尤为突出,它是由29篇短篇小说和1部中篇小说连缀而成的“长篇小说”。小说以一个叫“温家窑”的村子为场景,主要描写20世纪70年代雁北地区农民极度贫苦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作者用冷峻的笔调揭示出农民僵滞粗砺的现实生存现状。在此,温家窑并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名称”或“地域文化的标志”,它涵盖了中国最沉默阶层的生活状态,也寓言式地隐喻了中国民众的存在境遇。
小说中的人物多半是一些可怜的吃不饱饭、娶不上老婆的年轻或中年的光棍。他们渴望吃和渴望跟女人睡觉。这就是温家窑农民的生存状态——“食的艰辛,性的苦闷”。因为食物极度匮乏,所以对人们而言,粮食的地位高于一切,生命的地位就变得极其卑微。楞二连吃了八块炸米糕,最后实在咽不下去了,就一直在嘴里含着也不舍得吐出来(《吃糕》);温宝更是由于吃炸米糕吃得差点撑死,最后只得往他嘴里灌马尿,因为一时找不到,最后只得用三寡妇的尿,尿骚味刺激得温宝呕吐不止,这才救回了一条命(《晒阳窝》)。对于生活在如此环境下贫穷的人们,展示的只有原始的欲望。那么,紧随“食”之后的“性”在这极度贫困的境遇下更是粗犷与赤裸。
在曹乃谦的小说中表现出来的“性”压抑的主题并不是对性本身的描述,而是为了抨击这种麻木。而这种因为“性”的冲动和愚昧导致行为失控,出了洋相后又无法摆脱性的苦闷,直到将自己逼疯,又是一种精神麻木。《福牛》中的福牛就是这一悲剧的代表。福牛力大无比干活卖力,在剧团干活因醉酒而硬要摸喜儿的手,还要闻女孩的袄袖,终于遭到剧团里人的一顿痛打。福牛回村后就发了疯。作者用诙谐的笔触反映出一个倍受压抑的小人物形象。但贫穷的光棍到哪儿去赚取买一个女人所需要的两千块钱呢?买不起女人,年轻光棍按捺不住胯下鼓胀的冲动,只好骑奸母羊,或者去打母驴的主意。贫苦青年玉菱甚至羡慕“不要脸的蚊子”能够随意叮咬雌性牲畜。
总之,在曹乃谦的小说里,生活的真实就是穷。因为穷,所以带来身与心的饥渴;因为饥渴,所以有人兽性交,有兄弟共妻,有亲家共妻,有母子乱伦,等等。在这些极度贫困和饥渴的农民身上,任何的道德和伦理都是奢侈的,都不及正常食色的满足来得实在、合理。作者也似乎饱含着对他们的认同和理解,到底这就是他们真实的生存状况。但也有评论家认为,曹乃谦的小说对“性”的描写与展示过于集中,有时显得格调不高,并有“炫异”之嫌。
二
汪曾祺曾用“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来强调小说语言与内容的不容割裂。可以说,在曹乃谦这里,雁北方言最终成就了他的小说。曹乃谦对民间文化的接受和认同是根深蒂固的,并将此投诸于笔端。其中方言与民歌作为地域文化和民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他的小说创作密不可分。
方言是区域文化的最直接表征,这种地域性的文学语言直接影响文学的地域性。使用方言,才能在语言层面上直接造成文化上的差异感。如韩邦庆用吴侬软语写《海上花列传》,废名用黄梅方言写《桥》,到林斤澜以温州方言写《矮凳桥风情》,方言的运用令一些作家脱颖而出。曹乃谦在小说中展示出过人的驾驭语言和表现生活的能力,他采用了大量带有浓重的泥土气息的雁北方言土语,并且不着痕迹地融入到小说的叙述当中,达到一种“既雅且俗、大雅大俗”的艺术效果。曹乃谦有着对语言的自觉,他直接、彻底地把方言照搬进小说语言里了,连叙述语言、人物对话、叙述方式及思维方式都是雁北农民的。他用最直白的语言来表现最直白的生活,这散发出浓烈“莜麦味”的语言,热烈地说出了渴望,朴素地直奔主题。
一般而言,方言会令初读小说的人产生“陌生感”和“间隔感”。在乡土文学作品中,普通话和书面语言比较缺乏表现力,而生活口语和方言土话,则有地域的局限性。因此,写作者一般采用折中的办法,就是以大众的理解与接受为前提,有限度有选择地使用方言,并可将方言作适当改造。但曹乃谦却以自己的方式演绎文学。他使用方言和民歌,原汁原味,不作改动,就是想突显区域文化的真实性和独特性。这种写作直接与生活接轨,并且直面乡村人生。由此,马悦然也称之为“一个真正的乡巴佬”。有人将其原生态的语言风格与赵树理“将方言入普通话”作优劣比较。笔者则认为比较的意义不大。只要能为读者所接受,这也是一种审美风格。其实,正是这种全方位的“土化”成就了曹乃谦独有的魅力与风格。比如,小说中“尽着自己的能水”(尽力)、“闪深踏浅走不快”(深一脚浅一脚)、“老则套”(老规矩)、“机明”(明白)、“灰人”(坏人),还有一些固定熟语“撞鬼呀”(闯祸)、“五成儿货”(智商只有常人的一半)、“日怪”(奇怪),都生动地表现了乡村民众的真实生活,表达了作家对当地文化的最原始最真切的感受,同时也张扬地显示了地域文化色彩。
在小说的语言上,曹乃谦一方面尽量保留雁北口语的地域特色,同时也尽量让这些文字对于广大读者的理解来说也毫不费力。曹乃谦很会模仿生活在贫穷山村里农民的语言。小说中常用到一个融有山西北部方言的一个词语:“简直简”。这种加强语气的词语常常出现在曹乃谦的语言里,如“老柱柱家这两年简直简红火翻了”。
曹乃谦笔下塑造出了一个乡土气息浓厚、民风淳朴的温家窑。这在很大程度上与曹乃谦对当地的民间文化和地域文化的运用有关。他在小说创作中体现出对民歌小调的偏爱。这种喜好不仅影响了曹乃谦创作的语言风格,也无形中影响着他文学观念(民间立场和真情文学观)的形成,促使他自觉将民歌载入小说文本中,构建出一幅幅民歌风情图,并赋予新的意义和内涵。
我国的民歌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遗存。《诗经》中的“风”、汉魏南北朝“乐府民歌”、唐宋“曲子调”、元代“小令”“散曲”、明清“歌谣”“小曲”等,这些具有民歌因素的宝贵遗产以不同的方式与文人创作发生联系。冯梦龙在《序山歌》中曾道:“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2]317
曹乃谦在小说中大量穿插使用雁北民歌。《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中有着大量情真意切的民歌,如《麻烦调》、《苦零丁》、《伤心调》、《要饭调》等。“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这些下层贫困农民的痛苦之歌既使得小说表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同时也更为深切地传达出贫苦山村青年男女(特别是男性)对性的苦闷和渴望。
我们知道,民歌在小说中出现,应该是直接表现主题的,是与小说内容相互照应的,是渗透于事件与人物之中的,而不是一种装饰和卖弄。它们在曹乃谦的作品中得到恰到好处的运用并被赋予崭新的意义,化为作品的有机内涵,具有内在的独立价值。曹乃谦用民歌表达了坚定的民间立场,以关怀的目光审视以温家窑为代表的乡土世界。
三
中国现代的乡土小说不仅具有地域性的特征,还具有抒情性的特征,如郁达夫、废名、沈从文、萧红、孙犁、汪曾祺的乡土小说,都有着风格各异的浓烈的抒情意味。曹乃谦的小说也具有明显的抒情性,小说中娴熟运用的简笔、留白、断章等手法使抒情性颇为突出。
曹乃谦运用语言描写对象时,多使用白描的手法,使人或事物更生动传神。鲁迅曾说:“白描却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3]474曹乃谦在这一方面是高手。他的小说以短篇见长,而白描手法在短篇中有较大表现空间。曹乃谦巧妙将对话和白描的手法结合起来。他前期的小说是不甚讲究对自然景物和人物心理的工笔描摹的。即使有对自然景物的描绘,也是以农民的审美态度运笔,与农民的生存方式息息相关,具有独特的“乡土美学韵味”。通过细致品味可以发现,曹乃谦渲染气氛、描绘景物及抒写情感很少用欧化语体中的形容词,尤其是色彩的形容词。更为巧妙的是,他把具体的描述转化为依靠人物的对话来代替叙述,以求达到生动简洁的效果,即使是描述事件或事物,也采用白描的手法,以简洁的笔墨对形象做传神的勾勒。
另外,从曹乃谦的“土言土语”中,我们读出了诗味——大量借用了复沓、比兴等手法。在《楞二疯了》中,楞二又犯疯病了,楞二妈出神地想,“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这种简涩朴拙的方言一方面使得小说文质互益,相得益彰,另一方面也使得这种语言自身也获得了某种独立于内容之外的象征意义。此外,曹乃谦的语言不仅粗粝,而且用笔简约、直白精致、留有余地、意在话外、余韵深长。这也是曹乃谦对诗性的追求。
曹乃谦作品的一个特点,是让读者读出言外之意。在《楞二疯了》、《打平花》、《楞二楞二》中揭示出楞二发疯的原因,是贫困使他无法娶到心爱的恋人金兰,用卖血换来的钱并不能改变他的贫穷状况,无法得到爱情和婚姻的现实把他逼疯了。而楞二只要一发疯,楞二妈就打发他的父亲外出,几天后楞二莫名其妙就好了。作家并没有直接写出原因,这种有意的叙事空缺,隐喻了一种巨大的无奈和生活的痛楚。
简笔、留白,是曹乃谦小说叙事的重要特征,其小说因之显出一种瘦骨嶙峋、轮廓峥嵘而又隽永的气象,从中可以看出对林斤澜、汪曾祺等乡土小说抒情性的继承。不过,曹乃谦的简笔与留白构成的抒情性又有独到的发挥与创造,这也因着他创作的主题而在色调上显得幽暗和冷峻。但也有人认为这种简笔与留白恰恰缺少了贾平凹的丰腴袅娜与莫言的恣肆铺张。在某种程度上,语言的简化省略了对生活精细入微的描绘,也省略了对生活精细入微的观察。这便是见仁见智的看法了。
四
曹乃谦倚靠民间,给读者提供了一个“温家窑世界”,打开了特定时空的一扇窗,让读者了解了一个时代和一个特殊的群体。这就是对中国文化的一个独特贡献。其直逼并且固守原生态的写作,给读者带来了独特的阅读体验。
曹乃谦的语言是有冲击力的。在当代小说泛滥的大白话中,这样独特而简洁的语言,确实令人过目难忘。他的语言像木刻,全是粗线条的白描与勾勒。但当这些小说叠加在一起时,曹乃谦的语言便显得过于朴素了。通篇的粗线条白描和勾勒,处处意犹未尽,篇篇言不尽意,这种“留白”的处理方式在相当程度上暴露了他的软肋。另外,他的创作显得单调与重复,缺乏节奏变化。
比起语言,手法的单一更是曹乃谦真正面临的问题。曹乃谦的不少作品在不断地自我重复,不仅在风格上、题材上重复,在叙述的姿态上也在自我重复。他的重复的“就事论事”让人审美疲劳。同时,小说选取了“性与饥饿”的角度来刻画农村的苦难,揭示“生存本能”,但对“性”的描写与展示显得过于集中和单一,缺乏真正有突破性、撕裂性的细节描写。不管怎么说,曹乃谦离中国最“一流”的作家还有距离;但至少我们可以认为他是一个有风格有个性的优秀作家。他的作品貌似粗粝,实则精细无比,又包含了柔软的赤子之心。在漫长的寂寞的岁月,他怀抱着对文学的无限热爱和虔诚的护守之心,固守着自己的园地和耕种的方式,将写作作为自己生命的一种形式。无疑他保持了生命的本真。仅此一点,曹乃谦在当代文坛就应该获得响亮的掌声。
[1]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郭绍虞,罗根泽主编.中国近代文论选: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2]刘瑞明.冯梦龙民歌集三种注解: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
[3]鲁迅.作文秘诀∥南腔北调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