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在庆
(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韩偓梅花诗句意诗旨考论
吴在庆
(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偓韩 的《梅花》诗,既是咏物之作,也是寓意托讽深隐之什。该文既从咏物诗的角度笺释其如何刻画梅花,又考之于有关史籍,考释其各诗句之句意,并揭示《梅花》诗之主旨。
偓韩 ;《梅花》诗;句意;主旨
韩偓在湖南作有几首有关梅花的诗,其梅花诗既是咏物诗,也多有借咏梅寓意者。且其寓意多涉及时事与自身,较为深隐难解,故解者不易得其真意,反有张冠李戴,附会曲 解者。欲对其梅花诗有所深入体会,则必须对其主要诗句进行笺释,探清其真正句意,从而获得其诗之主旨。本文即从其《梅花》一诗入手,联系其它梅花诗,互为笺释考论,以探赜其《梅花》诗之主旨。
韩偓《梅花》诗云:
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艳阳。龙笛远吹胡地月,燕钗初试汉宫妆。风虽强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应笑暂时桃李树,盗天和气作年芳。[1]P7792
对于此诗,陈香在《晚唐诗人韩偓》一书第八章《韩偓的评价》一节中有所注释与解读,云“据焦琴在《蕉阴诗话》中的分析,这首诗值得吟味的寓意有二。第一,是充分反映出韩偓遁闽的动机,乃在于‘梅花’(他自拟),‘不肯傍春光’(俯首权势),而要‘自向深冬’(偏远之地),去‘著艳阳’(依附王审知)。何以有如此决心?因为‘龙笛’(僖宗),既‘远吹胡地月’(借沙陀兵),‘燕钗’(黄巢的降将朱温),又‘初试汉宫妆’(封宣武节度使),境况全变了。第二,是具体说明出韩偓遁闽的目的,乃在于‘风虽强暴’(唐室阽危),而‘翻添思’(益能表达忠忱),‘雪欲侵凌’(已忤逆的权贵固然不会放松他),即将‘更助香’(提高名节)。依照韩偓的观察,却以为‘应笑’(那一反一覆的朱温),有如‘暂时桃李树’(红了白了),无异‘盗天和气’(窃夺权位),竟敢‘作年芳’(作威作福),是绝对不会长久的。(按:上文系浓缩自五千余言的析赏)”[2]P134。陈香先生对《梅花》诗的这一简要解读赏析(下称“陈文”),为我们理解这首《梅花》诗提供了一些有益的视角与看法。不过也诚如陈香先生在《晚唐诗人韩偓·自序》中所坦陈的“的确,韩偓的诗难注。有如宋时的苏轼,爱凭自己的强记运用僻典,尤擅反用,甚至于‘神龙’似的套用。穷翻工具书,有时也帮不了小忙”。[2]P2即因如此,故陈文也难免存在一些可斟酌或可进一步补充增益之处。为了说明得更有条理清楚具体,以下我们采用逐句、逐联笺释说明的方式进行考论;且在此之前,有必要先弄清楚韩偓这首《梅花》诗究竟作于何时何地。
韩偓这首《梅花》诗收于《全唐诗》卷680,此卷多数诗基本上是按时间先后排列的。这首诗之前第二首即《早玩雪梅有怀亲属》诗:“北陆候才变,南枝花已开。无人同怅望,把酒独裴回。冻白雪为伴,寒香风是媒。何因逢越使,肠断谪仙才。”明胡震亨《唐诗统签》本此诗诗题下有“甲子醴陵作”小注。此处甲子年即天复四年(闰四月改元天祐元年,即公元904年)。诗云“北陆候才变”,又题有“早玩雪梅”,故本诗乃作于天祐元年冬,时诗人在湖南醴陵。又《梅花》诗后第九首为《湖南梅花一冬再发偶题于花援》:“湘浦梅花两度开,直应天意别栽培。玉为通体依稀见,香号返魂容易回。寒气与君霜里退,阳和为尔腊前来。夭桃莫倚东风势,调鼎何曾用不材。”考此诗排列于《全唐诗·韩偓集》《家书后批二十八字》诗后,《即目二首》之前。前一首题下小注云:“在醴陵。时闻家在登州。”则《家书后批二十八字》乃作于醴陵。《即目二首》有“废城沃土肥春草,野渡空船荡夕阳”句,乃作于天祐二年春。《湖南梅花一冬再发偶题于花援》诗作于前后两诗之间。诗有“寒气与君霜里退,阳和为尔腊前来”句,又诗题谓“梅花一冬再发”,则诗最迟当作于天祐元年腊月。按,韩偓天祐元年五月已经离开长沙往醴陵,至天祐二年春夏间又至江西袁州,则诗人乃在天祐元年“深冬”于湖南醴陵赋此《梅花》诗,且于同年冬作上述其他两首有关梅花之作。据我们已经掌握的韩偓生平经历知,韩偓于天复三年(903)二月为朱全忠所恶,自户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外贬为濮州司马,后又“再贬荣懿尉,徙邓州司马”[3]P5387-5390,天祐元年冬,则流寓于湖南醴陵。
此诗之梅花,诚如陈说亦乃自拟。而“傍春光”亦如陈说乃“俯首权势”,然此权势究竟何指,则尚有待进一步说明。按,“傍春光”原乃谓依傍、依附春光。韩偓此《梅花》诗,既有咏梅之咏物诗之特质,又有借梅寓意之深旨,故解读此诗句,要从上述二意加以解读。从咏物角度看,所谓“不肯傍春光”,原为梅花盛开于寒冬,至春光灿烂之际而逐渐凋謝,故有此句以咏梅花之本性。而从寓意之角度言,特别联系韩偓此时之遭际看,显然此“春光”乃别有所指。谓“不肯傍春光”,为不肯俯首“权势”乃笼统之言,此“权势”究竟何指?据两《唐书·昭宗纪》以及《资治通鉴》有关记载,天祐元年初,朱全忠为谋夺李唐政权,逼唐昭宗迁都洛阳,并于同年八月弒杀昭宗于洛阳宫椒殿,另立年仅十三岁的李柷为昭宣帝(即哀帝)。此时朝廷虽是李柷为帝,实际上早已经完全掌控在朱全忠之流手中。这一朱全忠之流掌握朝廷生杀大权的局势,其实在韩偓被贬之前早就如此,此后则更为恶化。《资治通鉴》卷二六三天复三年正月即记昭宗被宦官韩全诲劫往凤翔后,因借朱全忠之力将返回长安,故对朱全忠感激涕零,云:“宗庙社稷,赖卿再安;朕与宗族,赖卿再生。”[4]P8594即因如此,朱全忠此时实际上已经掌控了朝廷大权,也主宰着唐昭宗的命运。故昭宗一回长安,朱全忠即和同谋者宰相崔胤上奏尽翦宦官,“‘请悉罢诸司使,其事务尽归之省寺,诸道监军俱召还阙下。’上从之。是日,全忠以兵驱宦官第五可范等数百人于内侍省,尽杀之,冤号之声,彻于内外。其出使外方者,诏所在收捕诛之,止留黄衣幼弱者三十人以备洒扫。……上愍可范等或无罪,为文祭之”[4]P8594-8595。《资治通鉴》卷二六四天祐元年春正月亦有如下记载可证:“全忠密表司徒兼侍中、判六军十二卫事、充盐铁转运使、判度支崔胤专权乱国,离间君臣,并其党刑部尚书兼京兆尹、六军诸卫副使郑元规、威远军使陈班等,皆请诛之。乙巳,诏责授胤太子少傅、分司,贬元规循州司户,班凑州司户。丙午,下诏罪状胤等;以裴枢判左三军事、充盐铁转运使,独孤损判右三军事、兼判度支;胤所募兵并纵遣之。以兵部尚书崔远为中书侍郎,翰林学士、左拾遗柳璨为右谏议大夫,并同平章事。戊申,朱全忠密令宿卫都指挥使朱友谅以兵围崔胤第,杀胤及郑元规、陈班并胤所亲厚者数人。”[4]P8624-8625上述记载可见朱全忠在天复、天祐年间已经控制了朝廷,并专横跋扈,掌握生杀予夺大权。因此从当时之政局以及韩偓之遭际看,此处“春光”當指当时控制朝廷大权,煊赫一时的朱全忠之流(按,本文所说的“朱全忠之流”,有时也指那些依附投靠朱全忠势力以及那些朱全忠势力外的朝中奸佞势力)。因此首句的“梅花不肯傍春光”,其实正寓含诗人不肯依傍投靠朱全忠之流之清正忠耿品格,这也有事实可证。《新唐书·韩偓传》载:“全忠、(崔)胤临陛宣事,坐者皆去席,偓不动,曰:‘侍宴无辄立,二公将以我为知礼。’全忠怒偓薄己,悻然出。有谮偓喜侵侮有位,胤亦与偓贰。会逐王溥、陆扆,帝以王赞、赵崇为相,胤执赞、崇非宰相器,帝不得已而罢。赞、崇皆偓所荐为宰相者。全忠见帝,斥偓罪,帝数顾胤,胤不为解。全忠至中书,欲召偓杀之。郑元规曰:‘偓位侍郎、学士承旨,公无遽。’全忠乃止,贬濮州司马。帝执其手流涕曰:‘我左右无人矣。’”
又,“自向深冬著艳阳”。此句诗陈说以为“自向深冬”乃谓“偏远之地”,“著艳阳”乃“依附王审知”。按,所说恐误。盖如此解释,实在缺乏合理的内在联系,我们实在看不出“深冬”与“偏远之地”的闽地因何关连而有此喻?“艳阳”,在唐代也用以比喻皇帝。据《新五代史》卷六八《王审知传》载:“乾宁四年,(王)潮卒,审知代立。唐以福州为威武军,拜审知节度使,累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琅邪王。唐亡,梁太祖加拜审知中书令,封闽王,升福州为大都督府。”[5]P846则王审知终未立帝,至唐亡后也才被后梁朱全忠政权封为闽王,则一贯不承认后梁政权之韩偓,又何能以“艳阳”比喻天祐元年的王审知?且赋此诗之天祐元年冬,韩偓尚在湖南。尽管他此后入闽,但乃是在两年之后,作此诗时,恐怕尚未有入闽之规划。故韩偓这句诗,当另作别解。按,“向”为介词,表示动作的地点,犹在。如唐崔曙《登水门楼见亡友题黄河诗因以感兴》诗“人随川上逝,书向壁中留”;宋陆游《风云昼晦夜遂大雪》诗“已矣可奈何?冻死向孤村”即为此意。“深冬”,即严冬,此处亦有比喻当时严酷时局之意。“著”,意为向,朝,表示动作行为的方向。如宋袁去华《安公子》词“庾信愁如许,为谁都著眉端聚”;宋陈亮《最高楼·咏梅》词“花不向沉香亭上看,树不著唐昌宫里观。”“艳阳”,既是自然界之太阳,亦喻指皇帝。故从咏物之角度,“著艳阳”,即谓梅花朝向艳丽的太阳;而从寓意之角度,则此处“著艳阳”实含比喻之意,意为诗人如梅花朝向闪亮的太阳一样,一心向着唐昭宗皇帝。因此这句诗既是咏梅,亦有政治寓托。从咏梅的角度看,梅花自是开放在深冬的阳光里;而从寓意的角度解读,则意为诗人在严酷的政治威压下,依然忠于唐室,忠于唐昭宗皇帝。因此首二句从寓意的角度说,表明诗人不趋附于烜赫一时的朱全忠之流的权势,而甘愿在严峻恶劣的局势下仍然忠心向着唐昭宗,这既是指被贬前在朝为官时,也指被贬后流寓湖南赋诗时。
陈说解读这两句诗说:“‘龙笛’(僖宗),既‘远吹胡地月’(借沙陀兵),‘燕钗’(黄巢的降将朱温),又‘初试汉宫妆’(封宣武节度使),境况全变了。”按,这一解读也是不合诗意的。一者,“龙笛”实在无涉于唐僖宗。僖宗崩于光启四年(888),翌年昭宗龙纪元年(889)韩偓方及第。至赋《梅花》诗之天祐元年(904),僖宗已经去世十六年,实在对于“韩偓遁闽的动机”了无干系。而谓“远吹胡地月”指僖宗“借沙陀兵”,也有违句意。按,所谓沙陀兵指李克用军。据《资治通鉴》卷二五五中和二年十月载:“黄巢兵势尚强,王重荣患之,谓行营都监杨复光曰:‘臣贼则负国,讨贼则力不足,奈何?’复光曰:‘雁门李仆射,骁勇,有强兵,其家尊与吾先人尝共事相善,彼亦有徇国之志;所以不至者,以与河东结隙耳。诚以朝旨谕郑公而召之,必来,来则贼不足平矣!’东面宜慰使王徽亦以为然。时王铎在河中,乃以墨敕召李克用,谕郑从谠。十一月,克用将沙陀万七千自岚、石路趣河中,不敢入太原境,独与数百骑过晋阳城下与从谠别,从谠以名马、器币赠之[4]P8277-8278“”又中和三年正月记:“正月,李克用将李存贞败黄揆于沙苑;己巳,克用进屯沙苑。揆,巢之弟也。王铎承制以克用为东北面行营都统,以杨复光为东面都统监军使。”[4]P8287据此,所谓僖宗借沙陀兵事,乃在中和二年(882)为讨伐黄巢,朝廷利用李克用军参与讨伐之事。此时距《梅花》诗之作的天祐元年已过二十年,韩偓又岂是因此而起“遁闽的动机”?又陈说以朱温“封宣武节度使”以释“燕钗初试汉宫妆”句亦未确。据《资治通鉴》卷二五五中和三年五月载:“以河中行营招讨副使朱全忠为宣武节度使。”[4]P8291则朱全忠之封宣武节度使亦早在僖宗中和三年,此事亦绝无可能影响到所谓的天祐元年冬韩偓之决定“遁闽”事。可见,陈说对《梅花》这兩句诗的理解全然不可信。
那么,这两句诗作何解?按,这两句诗首先是用以咏颂梅花的,毕竟此诗是一首咏物诗,必须就梅花而咏之。从这一角度解释,其实“龙笛”本即指笛,据说其声似水中龙鸣,故称。如汉马融《长笛赋》:“龙鸣水中不见已,截竹吹之声相似。”后则多指管首为龙形的笛。《律吕正义后编》载:“龙笛制如笛,七孔橫吹之管。首制龙头,衔同心结带。”唐虞世南《琵琶赋》云:“叶笙镛之律吕,参锺石之经纬,于是凤箫辍吹,龙笛韬吟。”唐钱起《送鲍中丞赴太原军营》:“云旗临塞色,龙笛出关声。”又笛曲有《折杨柳》、《落梅花》等。[6]胡彦升《乐律表微》卷七云:“《元志》云:羌笛制如笛……按羌笛有《折杨柳》、《落梅花》诸曲……”[7]李白《与史郎中钦聴黄鹤楼上吹笛》云:“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而又有用以咏梅者,如宋姜夔《卜算子·吏部梅花八咏》词:“象笔带香题,龙笛吟春咽。”实际上,“龙笛远吹胡地月”,亦用笛曲“梅花三弄”、“落梅花”以咏梅之典故。梅花三弄乃古曲名。据明朱权《神奇秘谱》称,此曲系由晋桓伊所作的笛曲改编而成,内容写傲霜斗雪之梅花,全曲主调出现三次,故称。胡地,古代泛称北方和西方各族居住的地方。如旧题汉李陵《答苏武书》:“胡地玄冰,边土惨裂。”唐顾朝阳《昭君怨》:“影销胡地月,衣尽汉宫香。”“燕钗”,原为旧时妇女别在发髻上的一种燕子形的钗。其典自汉郭宪《洞冥记》卷二:“神女留玉钗以赠帝,帝以赐赵婕妤。至昭帝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黄諃欲之,明日示之,既发匣,有白燕飞升天。后宫人学作此钗,因名玉燕钗,言吉祥也。”古诗人多用“燕钗”,唐李贺《湖中曲》:“燕钗玉股照青渠,越王娇郎小字书。”唐殷尧藩《汉宫诗》:“可怜玉貌花前死,惟有君恩白燕钗。”元杨维桢《题杨妃春睡图》诗:“蟠龙髻重未胜绾,燕钗半落犀梳偃。”“汉宫妆”,原为汉代宫女额上涂黄粉,因称汉宫妆。明代张萱《疑耀》云:“汉给宫人螺子黛,故云黛眉。……额上涂黄,亦汉宫妆。……虞世南《袁宝儿诗》:‘学画鸦黄半未成’,是黛色或以点额,或以施眉。黄色或涂额上,或安眉角,古人媚籹随意皆可。”[8]以上所引虽为“汉宫妆”,但此《梅花》诗中之“汉宫妆”恐亦包含其他与梅花直接相关之典故。检《太平御览》卷三十:“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簷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9]后代常用汉宫妆和寿阳公主梅花妆之故典以咏梅。如宋韩驹《次韵吉父曾园梅花》:“路入君家百步香,隔帘初识汉宫妆。只疑梦到昭阳殿,一簇轻红绕淡黄。”张孝祥《蜡梅》:“满面宫妆淡淡黄,绛纱封蜡贮幽香。”吕本中《腊梅》:“学得汉宫妆,偷传半额黄。”楼钥《谢潘端叔惠红梅》:“全体江梅腊里芳,紫绵新拂汉宫妆。”陆游《东园观梅》:“出世仙姝下草堂,高标肯学汉宫妆。”杨冠卿《腊梅》:“涂黄不学汉宫妆,一点檀心万斛香。”又如宋辛次膺《水龙吟:“夜来深雪前村,料应是早梅初绽。……空肠断,别有玉溪仙馆,寿阳人初匀粉面,天教占了百花头上。”吴履斋《壶中天》:“正南枝初放,两花三蕊千古,春风头上立,羞退秾桃繁李。姑射神游,寿阳妆褪,色界尘都洗。”故韩偓此诗之“汉宫妆”句,或亦绾合上述诸事以咏梅。因此,“龙笛远吹胡地月,燕钗初试汉宫妆”从咏物诗的角度看,两句均用以咏写梅花也。如果从咏物兼有寓托的梅花诗看,其寓意正如我们上面所论陈说之非是,我们倒以为是否可以做如下的解读。
正如上文所说“龙笛”句乃以笛曲梅花三弄以咏梅,“燕钗”句又有如《洞冥记》所记的“神女留玉钗以赠帝,帝以赐赵婕妤”,以及宋寿阳公主梅花妝之故实,故两句均从不同的角度歌咏梅花飘逸清丽之神韵气质,及其曼妙为人所宠爱之情态。特别是“燕钗初试”所蕴含的赵婕妤为汉帝所宠,初试燕钗之美艳矜持之情态,若果从有寓意的角度理解,我们似乎可以解读为韩偓回忆其在唐朝廷为唐昭宗所器重宠爱的美好愉悦之经历。这一理解是有事实支撑印证的。《新唐书·韩偓传》即记“帝反正,励精政事,偓处可机密,率与帝意合,欲相者三四,让不敢当”。又“偓尝与(崔)胤定策诛刘季述,昭宗反正,为功臣。帝疾宦人骄横,欲尽去之。偓曰:‘陛下诛季述时,余皆赦不问,今又诛之……今食度支者乃八千人,公私牵属不减二万,虽诛六七巨魁,未见有益,适固其逆心耳。’帝前膝曰:‘此一事终始属卿。’”而在韩偓为朱全忠所恶而“贬濮州司马。帝执其手流涕曰:‘我左右无人矣’”。这一被昭宗器重宠爱的美好经历,在韩偓诗中也多有咏唱。如《六月十七日召对自辰及申方归本院》诗云:“清暑帘开散异香,恩深咫尺对龙章。花应洞里寻常发,日向壶中特地长。坐久忽疑槎犯斗,归来兼恐海生桑。如今冷笑东方朔,唯用诙谐侍汉皇。”如《中秋禁直》之“天衬楼台笼苑外,风吹歌管下云端。长卿祗为长门赋,未识君臣际会难。”如《赐宴日作》之“臣心浄比漪涟水,圣泽深于潋滟杯。才有异恩颁稷契,已将优礼及邹枚”。如《苑中》之“笙歌锦绣云霄里,独许词臣醉似泥”。凡此均可见诗人在朝廷中受恩宠之优渥美好之一面,故“龙笛”、“燕钗”兩句如做上述寓托之解读,想来也是合情合理的。可谓虽不中,亦不远矣。
陈说解读这兩句谓“是具体说明出韩偓遁闽的目的,乃在于‘风虽强暴’(唐室阽危),而‘翻添思’(益能表达忠忱),‘雪欲侵凌’(已忤逆的权贵固然不会放松他),即将‘更助香’(提高名节)。”所释虽有的不无道理,但还是难免有误或不准确,也因所释过简要而有失于具体。今再笺释如下。按,谓这两句是“具体说明出韩偓遁闽的目的”,这一寓意是完全寻味不出的,其间实在缺乏内在的逻辑联系,不知何以出此这一令人不解之思路?其实,这两句仍然是写梅之句,此不论。从寓意的层面谓“风虽强暴”为“唐室阽危”,则非此句所直接寓含。盖此乃谓朱全忠之流尽管横行跋扈,迫害摧残包括自己在内的忠耿众臣,但这反而使自己(即梅花所自喻)更增深了对专横残暴的朱全忠之流的认识,对朝廷对自己前程命运的思考,而非迂曲解说之陈说。考之于史实,韩偓在朝中以及被贬后所经所见所闻也确实如此。
《新唐书·韩偓传》载“宰相韦贻范母丧,诏还位,偓当草制,上言:‘贻范处丧未数月,遽使视事,伤孝子心。今中书事,一相可办。陛下诚惜贻范才,俟变缞而召可也。何必使出峨冠庙堂,入泣血柩侧,毁瘠则废务,勤恪则忘哀,此非人情可处也。’学士使马从皓逼偓求草,偓曰:‘腕可断,麻不可草!’从皓曰:‘君求死邪?’偓曰:‘吾职内署,可默默乎?’明日,百官至,而麻不出,宦侍合噪。茂贞入见帝曰:‘命宰相而学士不草麻,非反邪?’艴然出。姚洎闻曰:‘使我当直,亦继以死。’既而帝畏茂贞,卒诏贻范还相,洎代草麻。自是宦党怒偓甚。从皓让偓曰:‘南司轻北司甚,君乃崔胤、王溥所荐,今日北司虽杀之可也。两军枢密,以君周岁无奉入,吾等议救接,君知之乎?’偓不敢对。”又载“全忠、胤临陛宣事,坐者皆去席,偓不动,曰:‘侍宴无辄立,二公将以我为知礼。’全忠怒偓薄己,悻然出。有谮偓喜侵侮有位,胤亦与偓贰。会逐王溥、陆扆,帝以王赞、赵崇为相,胤执赞、崇非宰相器,帝不得已而罢。赞、崇皆偓所荐为宰相者。全忠见帝,斥偓罪,帝数顾胤,胤不为解。全忠至中书,欲召偓杀之。郑元规曰:‘偓位侍郎、学士承旨,公无遽。’全忠乃止,贬濮州司马。”又,《旧唐书·昭宗纪》也多记载朱全忠之流之暴行。除了威逼昭宗迁都洛阳,并最终于天祐元年八月弒殺昭宗外,天祐元年正月亦记“全忠率师屯河中,遣牙将冦彦卿奉表请车驾迁都洛阳。全忠令长安居人按籍迁居,彻屋木,自渭浮河而下,连甍号哭,月余不息。秦人大骂于路曰:‘国贼崔胤,召朱温倾覆社稷,俾我及此,天乎!天乎!”又同年四月记“全忠意上迟留俟变,怒甚,谓牙将冦彦卿曰:‘亟往陕州,到日便促官家发来!’闰四月……壬寅,次榖水行宫。时崔胤所募六军兵士,胤死后亡散并尽,从上东迁者,唯诸王、小黄门十数,打球供奉内园小儿共二百余人。全忠在陕,仍虑此辈为变,欲尽去之,以汴卒为侍卫。至榖水顿,全忠令医官许昭远告内园等谋变,因会设幄,酒食次并坑之,乃以谋逆闻。由是帝左右前后侍卫职掌,皆汴人也。”[10]P778-779《旧唐书·哀帝纪》于天祐二年十月记“时政出贼臣,哀帝不能制”[10]P800-801。又于稍后的十二月载朱全忠飞扬跋扈,极为“忿恨,语极不逊……帝忧之”[10]P803。朱全忠强暴势力之凶残,也确实使诗人“翻添思”,这在他此后的诗歌中也多有体现。其《病中初闻复官二首》之二之“宦途巇崄终难测,稳泊渔舟隐姓名”;《即目二首》之一之“宦途弃掷须甘分,回避红尘是所长”;《避地》之“白面儿郎犹巧宦,不知谁与正乾坤”;《翠碧鸟》之“挟弹小儿多害物,劝君莫近市朝飞”;《乙丑岁九月在萧滩镇……》诗之“紫泥虚宠奖……事往凄凉在……若为将朽质,犹拟杖于朝”等等,均表明诗人对朱全忠残暴政权有着深刻的认识与高度的警惕,故坚决不复官而隐居。
“雪欲侵凌更助香”,自然也是咏梅之句,也即是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之意。然从寓托的角度言,则其意为朱全忠之流的侵凌迫害,反而使我不畏强暴,坚守士人之劲节操守,犹如疾风见劲草,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韩偓也确为如此,上述他坚拒草韦贻范起复宰相诏,“学士使马从皓逼偓求草”时,韩偓即斩钉截铁曰:“腕可断,麻不可草!”其《息兵》诗之“正当困辱殊轻死……多难始应彰劲节,至公安肯为虚名”;《安贫》之“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残春旅舍》之“两梁免被尘埃污,拂拭朝簪待眼明”诸诗句,均乃诗人“更助香”之表征。
陈说解读这两句,从总的意思来说虽不大错,但还是不够准确。这里首先要辨析“桃李树”到底指谁,是否指朱温?按,这两句意亦双关。所谓“和气”,古人认为乃天地间阴气与阳气交合而成之气,万物由此“和气”而生。《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韩非子·解老》:“孔窍虚,则和气日入。”唐刘商《金井歌》:“文明化合天地清,和气氤氲孕至灵。”而“年芳”,本意指美好的春色。南朝梁沈约《三月三日率尔成篇》诗:“丽日属元巳,年芳具在斯。开花已匝树,流嘤复满枝。”唐白居易《石榴树》:“见说上林无此树,只教桃柳占年芳。”李商隐《判春》诗:“一桃复一李,井上占年芳。”因此从咏物诗的角度看,此句乃讥笑桃李树只能盗取逢迎着春天的和气短暂开放,却不如梅花凌寒绽放。而从寓意的角度察之,则此处之“年芳”,盖谓“桃李树”因“盗天和气”而得势煊赫一时。那么此“盗天和气”而“作年芳”之“桃李树”究指何人?陈说以为乃指“一反一覆的朱温”,我以为不确。考韩偓有同年冬作之《湖南梅花一冬再发偶题于花援》诗,云:“湘浦梅花两度开,直应天意别栽培。……夭桃莫倚东风势,调鼎何曾用不材。”此诗也是既咏梅,又有寓意之双关诗。此诗诗后吴汝纶评注云:“结句似指崔远、柳璨辈。是时崔胤已死矣。”[11]按,此诗中讽刺斥责之“倚东风势”之“夭桃”,亦即上诗“盗天和气”之“桃李树”。而此“东风”乃借以比喻其时掌控朝中政权之朱全忠权势势力;“不材”之“夭桃”,乃指投靠依仗朱全忠势力之权贵者。吴汝纶谓“似指崔远、柳璨辈”,《韩偓诗注》亦采用此说[12]。然考之当时情势与崔远、柳璨之行迹,其中柳璨确是“夭桃”、“不材”之流,而崔远则非韩偓所欲指斥者。据诗中所言,其所欲指斥者乃“调鼎”者,亦即当时为宰相者。据《新唐书·宰相表》,天祐元年腊月前后,柳璨、崔远均为宰相。然《旧唐书·崔远传》谓“天祐初,从昭宗东迁洛阳。罢相,守右仆射。二年,为柳璨希朱全忠旨,累贬白州长史。行至滑州,被害于白马驿。远文菜青丽,风神峻整,人皆慕其为人,当时目为‘钉座梨’,言席上之珍也。”[10]P4591《新唐书》本传亦称其“有文而风致整峻,世慕其为,目曰‘饤座梨’,言座所珍也。”[3]P5364则崔远如此之人品声望,当非诗人所斥之“倚东风势”者。惟柳璨则由拾遗而骤任宰相,且《旧唐书·柳璨传》记其“同列裴枢、独孤损、崔远皆宿素名德,遽与璨同列,意微轻之,璨深蓄怨。昭宗迁洛,诸司内使、宿卫将佐,皆朱全忠腹心也,璨皆将迎,接之以恩,厚相交结,故当时权任皆归之。”[10]P4670据此可见,柳璨确乃诗中所欲指斥之依仗东风势之夭桃、不材者。那么,“应笑暂时桃李树,盗天和气作年芳”之“桃李树”也应指柳璨之徒。据唐史所载,柳璨也确实是“盗天和气作年芳”,倚仗朱全忠势力而烜赫一时的“暂时桃李树”。
据《新唐书》卷七三上《宰相表》,柳璨天祐元年正月从左拾遗超资级骤升宰相。柳璨又是逢迎依附朱全忠,并在韩偓作此诗后不久即大肆谗害朝臣的小人。《旧唐书·柳璨传》记朱全忠的爪牙“蒋玄晖、张廷范谋杀衣冠宿望难制者,璨即首疏素所不快者三十余人,相次诛杀,班行为之一空,冤声载路”[10]P4670。《新唐书·奸臣传》下《柳璨传》亦记他“为人鄙野,其家不以诸柳齿。……崔胤死,昭宗密许璨宰相,外无知者。日暮自禁中出,驺士传呼宰相,人皆大惊。……遂以谏议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起布衣,至是不四岁,其暴贵近世所未有。裴枢、独孤损、崔远皆宿望旧臣,与同位,颇轻之,璨内以为怨。朱全忠图篡杀,宿卫士皆汴人,璨一厚结之,与蒋玄晖、张廷范尤相得。既挟全忠,故朝权皆归之”[3]P6357-6358。《旧唐书·哀帝纪》于天祐二年十月记“时政出贼臣,哀帝不能制”[10]P800-801。又于稍后的十二月载朱全忠飞扬跋扈,“帝忧之。甲午上召三宰相议其事,柳璨曰:‘人望归元帅(按指朱全忠),陛下揖让释负,今其时也。’帝曰:‘运祚去唐久矣,幸为元帅所延。今日天下,非予之天下,神器大宝,归于有德,又何疑焉。他人传予意不尽,卿自往大梁,备言此怀。’乃赐璨茶、药,便令进发”[10]P803。柳璨就是这样一个依势谗害朝臣,且又粗鄙为人不齿的小人。他的暴贵也是出于偶然的机遇。《旧唐书·柳璨传》载“昭宗好文,初宠待李谿颇厚。洎谿不得其死,心常惜之,求文士似谿者。或荐璨高才,召见,试以诗什,甚喜。无几,召为翰林学士。……翌日对学士,上谓之曰:‘朕以柳璨奇特,似可奖任。若令预政事,宜授何官?’承旨张文蔚曰:‘陛下拔用贤能,固不拘资级。……若循两省迁转,拾遗超等入起居郎,临大位非宜也。’帝曰:‘超至谏议大夫可乎?’文蔚曰:‘此命甚惬。’即以谏议大夫平章事,改中书侍郎。任人之速,古无兹例”[10]P4670。可见柳璨之骤贵,正如韩偓诗所讥嘲之“应笑暂时桃李树,盗天和气作年芳”。诗人对于这样一个倚仗朱全忠邪恶势力的小人充满了鄙视与轻蔑,并发出了警告和诅咒,故有“夭桃莫倚东风势,调鼎何曾用不才”以及“暂时桃李树”之句。果然如诗人所预言,柳璨因行恶太露太过分,以致连朱全忠也心恶之,遂在不久后除掉他。《旧唐书》本传记他“临刑呼曰:‘负国贼柳璨,死其宜矣’”[10]P4671。可见其罪恶连自己也心知不容。诗人对这个“盗天和气作年芳”,一旦“倚东风势”便猖狂的小人,真不愧有先见之明。由此可见,两诗中之“夭桃”或“桃李树”均是指“盗天和气”,投靠依附朱全忠之流,竭力残害忠臣士人,一时暴贵的奸臣如柳璨者之流。
综合上述对此诗各句之笺释考述,可见此诗既是咏梅,更是借咏梅而多有托喻讥刺之作。故前人谓“全自喻也”;“善评梅心事者,并起句岂自喻耶”;“有讽刺”;甚至认为“此托喻,非咏梅也”[13]P782。从咏梅言,此诗前六句均是咏梅之句,而尤以“龙笛”、“燕钗”二句更多采用咏梅常用事典,并绾合多种事典,将梅花比喻为风韵独具之风姿绰约的古代美女。“龙笛远吹胡地月”,以在悠扬飘逸之梅花三弄笛声中,以写梅花之清迥风韵,冷艳风姿;“燕钗初试汉宫妆”,盖乃将梅花比喻为刚以汉皇所恩赐之燕钗妆扮罢的矜持飘逸之赵飞燕。此诗咏梅善于刻画梅花之神态风韵,以及凌寒御暴,斗雪愈芳之品格。然此诗之主旨,则非纯为咏梅,实乃借梅自喻,且寓讥刺之意。如首句乃谓自身不肯依傍朱全忠之流之强权势力也。第二句则表明于严冬般残酷之局势下,仍心向唐室,忠于唐皇也。五、六两句虽被纪昀批评为“粗野特甚”[13]P782,然乃借“风虽强暴”、“雪欲侵凌”以显梅花之不畏强暴,凌寒而愈香,从而实际上寓托自己不屈服于朱全忠之流之残暴邪恶势力,以此显示诗人之政治品格。末二句则如查慎行所说“有讽刺”。“暂时桃李树”,乃讥刺“盗天和气”,投靠依附朱全忠之流,竭力残害忠臣士人,一时暴贵为宰相之奸臣柳璨之徒。所谓“暂时”,乃极轻蔑之言,言粗鄙凶残之柳璨,其夤缘得势,所盗取之宰相之职,势必不久耳!诗人所言果真应验,《资治通鉴》天祐二年十二月记:“初,璨陷害朝士过多,全忠亦恶之。”[4]P8653后终于还是为朱全忠所厌恶,并诛杀之。
[1]彭定求.全唐诗[C].北京:中华书局,1960.以下引用韩偓诗均见此书,不一一作注.
[2]陈香.晚唐诗人韩偓[M].台北:国家出版社,1993.
[3]欧阳修,宋祁.新唐书·韩偓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5]欧阳修.新五代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律吕正义后编[M].四库全书本.
[7]乐律表微[M].四库全书本.
[8]疑耀[M].四库全书本.
[9]太平御览[M].四库全书本.
[10]刘昫.旧唐书·昭宗纪[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1]韩偓,吴汝纶.韩翰林集[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6.
[12]陈继龙.韩偓诗注[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13]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梅花[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责任编校:王晚霞)
I206
A
1673-2219(2012)09-0032-06
2011-11-22
教育部高校古委会项目《韩偓集系年校释》(教古字[2009]090号)。
吴在庆(1946-),男,福建厦门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