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明
(北京大学 哲学系, 北京 100871)
西方史学界,一般说来,将人类历史分为古代、中世纪和现代:公元5世纪下半叶西罗马帝国灭亡为古代结束和中世纪的开端;17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爆发为中世纪结束和现代的开端。但是,现代化理论家大都认为现代史开始于16世纪前后。布莱克说:“到了十七、十八世纪,欧洲的历史学家们逐渐放弃了已为普遍接受的以基督纪元为基础的历史分期,开始采用古代、中世纪和现代的分期。人们当初认为现代历史随着君士坦丁堡的衰落或美洲的发现而突然开始,如果人们想说得确定一点,也可以说现代史开始于1453年5月19日红日东升之时或1492年10月12日凌晨2时,但是,现在更流行的说法是:现代史开始于‘1500年前后’。”[1]9
因此,所谓现代化,也就是向现代社会的转变过程,亦即非现代社会、前现代社会或所谓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过程:对于西欧来说,就是中世纪封建社会——它相对现代社会而言亦即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过程;对于世界来说,则是各种不同类型的传统社会或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过程。艾森斯塔德说:
现代或现代化社会是从各种不同类型传统的前现代社会发展而来的。在西欧,它们发轫于有着兴盛的都市的封建或专制国家;而在东欧,它们则来自高度独裁而低等都市化的国家与社会。在美国和英属第一批自治领地(加拿大、澳大利亚,等等),它们是经由殖民化和移民过程而形成的。[2]1
就人类社会经济形态的类型来说,传统社会或前现代社会主要是封建社会,至少是封建社会以前的社会;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封建社会以后的社会,不可能是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社会。那么,现代社会就其经济形态对性质来说是什么社会?在马克思看来,现代社会就是资本主义社会。《资本论》写道:“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3]11“资本主义时代是从16世纪才开始的。”
但是,马克思没能看到,1917年十月革命以后的16个社会主义国家。这些国家经济形态虽然高级和先进于资本主义,但生产力水平和工业化程度却落后于资本主义,亦处于现代化过程之中。这些国家显然也属于现代社会而不属于传统社会或前现代社会。因此,现代社会固然主要是资本主义,但也包括社会主义。这样一来,现代化就可以分为两大类型:资本主义现代化与社会主义现代化。
令人困惑的是,在现代化过程中,民主化浪潮波及世界各国,到20世纪后期已是第三波,导致全世界60%多国家都实现了民主。但是,在这些国家中,竟然没有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中国除外——无不实行专制等非民主制。诚然,这并不是说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不能实现民主。但是,这些国家,如苏东九国,一旦实行民主,立刻就转变成资本主义;或者毋宁说,只有变成资本主义现代化,才能实行民主?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资本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民主化?又是什么因素导致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专制等非民主制?现代化与民主化是什么关系?解决这些难题的起点恐怕是:现代化的动力究竟是什么?换言之,现代化诸方面——经济现代化和政治现代化以及社会现代化和文化现代化——的关系究竟如何?
不难看出,现代化的决定性力量或终极动力,正如许多现代化思想家所指出,乃是自然知识、自然科学和技术革命。布莱克的名著《现代化的动力》认为现代化包括理智、政治、经济、社会和心理五个方面:“从理智领域开始谈起是恰当的。因为在现时代的变革过程中,人对其环境的全部复杂性的理解和控制力的提高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说,显然真正发生变革的只有人的知识,这是因为在人开始理解自然环境的潜在性之前,它的丰富业已存在,而且,在历史的时间中,人及其环境的演进变革历来是无意义的。历史学家们将现代知识在西欧的起源追溯到12世纪的文艺复兴,那时,希腊和阿拉伯一些学者的著作已渐为人知,建立恒长秩序的创造性工作业已在各方面展开。这种文艺复兴的基础就是这种认识:寻求自然和社会现象的合理的说明是可能的。在自然科学方面,西欧从13、14世纪达到了古希腊和阿拉伯所达到的水平,而这种自然科学给现时代烙下了很深的印记。到了16世纪,对自然的理解发生了革命性的增长。”[1]14-15
奥康内尔则进而将技术当作现代社会区别于传统社会的根本特征:“在社会科学中,有一个名词用以指一种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传统社会或前技术的社会逐渐消逝,转变为另一种社会,其特征是具有机械技术以及理性的或世俗的态度,并具有高度差异的社会结构。这个名词就是现代化。”[4]19
自然知识、自然科学和技术革命,真正讲来,也就是生产力革命:科学技术与生产力实为同一概念。因为所谓生产力,无疑是生产能力,也就是创造物质财富的能力,也就是改造自然界从而创造物质财富的能力,也就是改造自然界从而创造物质财富的智力和体力之和,说到底,也就是掌握自然科学知识的能力和用以改造自然界、创造物质财富的能力,亦即掌握和应用自然科学知识的能力:掌握自然科学知识的能力是生产力的智力方面;应用自然科学知识改变自然物的能力则是生产力的智力与体力之结合,叫做技术。这样一来,所谓生产力,说到底,岂不就是掌握自然科学和技术的能力?岂不就是人的科学技术能力?
因此,现代化的终极动力乃是生产力革命,是科学技术革命,是15、16世纪以来的科学技术革命。这就是为什么,广被引证的列维现代化定义,将科学技术或工具当作现代化程度的决定力量:“一个社会现代化的程度,多少要视其成员利用无生命能源的程度,以及(或)利用工具来增加其努力的功效。”[4]524布莱克也这样写道:“现代化可以定义为:反映着人控制环境的知识亘古未有的增长,伴随着科学革命的发生,从历史上发展而来的各种体制适应迅速变化的各种功能的过程。”[1]11
问题的关键在于,生产力或科学技术革命最直接的结果,显然是工业革命,是工业化,是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变:这就是所谓经济现代化。经济现代化的最直接的结果,一方面,无疑是经济管理现代化,是政治现代化,因为对于经济活动的权力管理属于政治范畴;另一方面,则显然是城市化,是社会现代化,因为城市化属于社会范畴。科学技术革命、经济现代化、政治现代化与社会现代化的共同结果,是文化现代化;因为正如马克思所发现,社会意识是社会存在的反映:文化现代化是科学技术革命、经济现代化、政治现代化与社会现代化的反映。
于是,虽然现代化诸方面相互作用、互为因果,但生产力或科学技术发展或革命是现代化的根本原因和动力,经济现代化是现代化的核心和基础。所以,英格尔哈特一再说:“现代化的核心内涵是,经济和技术发展会带来大致可以预期的社会和政治变革。”[5]131“现代化理论的核心主张认为,社会经济发展将带来系统性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预测的文化和政治生活的改变。”[5]143艾森斯塔德也这样写道:“在现代化的最初‘起飞’之后,经济领域在发展和现代化方面居首要地位,经济问题的解决,对于现代社会及其政治体制的存活与发展、保障现代化的延续、持续增长,以及任何制度领域的持续发展(无论是政治的、经济的还是社会组织的领域),都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2]57-58
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民主化与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专制等非民主制的根本原因,只应该到二者的经济现代化及其生产力发展水平中去寻找:资本主义生产力发展水平和经济现代化是民主化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社会主义生产力发展水平和经济现代化是专制等非民主制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
确实,资本主义社会的科技革命或生产力革命和经济现代化——不妨简称为经济现代化——乃是资本主义国家民主化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因为经济现代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达成实现民主所需要的主观条件——亦即庶民阶级争取实现民主的主观意识及其实际行动——和客观条件:文化条件与社会条件以及政治条件。经济现代化可以达成这些条件,一方面缘于市场经济或商品经济的独立、自由和平等的本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经济现代化使财富急剧增长。
原来,与传统社会或封建社会意味着“一群卑微的人对少数豪强严格的经济从属”恰恰相反,资本主义社会人们相互间的经济关系是一种独立、自由和平等的关系。因为资本主义,如前所述,完全属于商品经济或市场经济范畴:资本主义就是使资本或财富能够增值的商品经济或市场经济制度,就是目的在于资本或物质财富增值而不是满足消费需要的商品经济或市场经济制度,说到底,就是资本通过雇佣劳动而增值的商品经济或市场经济制度。
问题的关键在于,商品经济与市场经济原本是同一概念:如果以经济运行的目的特征为根据,就是为了交换而发生的经济,就叫做商品经济;如果以经济运行的手段的特征为根据,就是市场配置资源的经济,就叫做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或商品经济的根本精神就是自由。这可以从两方面看:
一方面,市场经济原本就是一种没有外在强制的自发的、自愿的、自由的经济,在这种经济体制下,每个人都享有经济自由:他生产什么和生产多少、如何生产、为谁生产都是由自己决定的。另一方面,市场经济是非统制经济、非指令经济,它不是由政府权力控制和指挥,而是通过市场经济的自由竞争机制,自发地调节经济资源在社会生产的各个部门之间的分配;在自由竞争条件下的市场价格完全由供求关系决定,等于边际成本,因而不但是自由价格和公平价格,而且实现了资源配置效率最佳状态。
市场经济的根本精神是自由,实已蕴含着:市场经济行为主体相互间必定是独立的、平等的关系。确实,做为市场经济的行为主体,不论是谁,都是完全平等的、独立的;而决不存在谁高于谁、谁服从谁、谁依附谁的关系:他们都同样服从等价交换法则,他们的关系是讨价还价、你争我夺、谁也不肯吃亏的等价交换关系。因此,马克思说商品是个天生的平等派:“各个主体通过等价物而在交换中彼此发生关系,他们是价值相等的人,而且由于他们交换了彼此有利的物化形态,更加证明了他们是价值相等的人。”[6]7
这样一来,与传统社会人们相互间普遍为依附者与保护者的主从等级关系恰恰相反,市场经济则正如马克思所指出,使人们相互间处于独立、自由和平等的关系:“如果说经济形式、交换,确立了主体之间的全面平等,那么,内容,即促使人们去进行交换的个人材料和物质材料,则确立了自由。可见平等和自由不仅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交换中受到尊重,而且交换价值的交换是一切平等和自由的生产的、现实的基础。”[7]197
传统社会人们相互间的依附者与保护者的主从等级关系,及其像马铃薯一样分散无力状态,往往决定了他们不能自己捍卫自己的权益,而势必寻求明君和清官的庇护,从而形成专制主义臣民文化。相反地,资本主义社会人们相互间的独立、自由和平等的关系,势必激发人们独立自主、个性解放、自由竞争和人人平等精神,造就人们对政治参与、政治自由和政治平等的诉求,产生政府及其官吏应由人民自由——言论自由与建党自由——选举产生的民主意识,从而形成民主主义的公民文化。
因此,在资本主义社会,不论是谁,显然都不会——也没有必要——将本来应该由自己执掌的那部分国家最高权力转让给别人,而势必要求平等地共同执掌国家最高权力,要求政治自由和政治平等。特别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使人们从传统社会像马铃薯一样相互孤立隔离、分散无力的封闭状态解放出来,可以在全国乃至全球范围内自由交往流动。这样一来,庶民阶级——特别是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以及无产阶级——势必团结起来,结成各种独立于官方的社会团体,亦即公民社会,将其政治自由和政治平等的渴望付诸行动。
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使这种建立公民社会、实现政治自由的行动具备了成功的条件。因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使经济权力与政治权力分离开来,将经济权力从官吏阶级转移到庶民阶级——特别是资产阶级与中产阶级——手中,形成与官方政治权力相抗衡的独立的经济权力。诚然,经济权力不是政治权力。但是,经济权力无疑是最重要最主要最根本的政治资源。赖有这种资源,庶民阶级——特别是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以及无产阶级——便可以将市场经济使他们形成的公民文化付诸行动,争取言论自由和结社自由,建立各种公民社会团体,直至获得建党自由,可以自由建立不同政党参加竞选,从而达成民主实现的政治条件。
因此,市场经济的发展不但可以达成民主的社会条件(公民社会)和文化条件(公民文化),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达成民主的政治条件:言论自由的选举制度和建党自由的政党制度。对此,达尔多有论述。通过这些论述,他得出结论说:
当社会和经济发展时,要压制一切言论自由的纯代价急剧增加,不久就可能发展到超过政权可接受的程度。甚至在一个存在某种可选择信息来源和相当程度言论自由的国家,结社自由很可能对非民主的领导人极其危险,以致他们将为防止独立组织的产生而付出高昂的代价,并同意付出相当代价来制止它们的建立。但是,随着社会和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他们因压制的纯代价可能变得如此巨大而被迫宽容至少某些相对独立的团体的存在。当这些制度都得以壮大时,压制它们的纯代价就会更大。
最后的防线,即自由公正的选举,对这个政权来说无疑是最危险的。因为如果采用了这个民主制度,这个政权的领导人就很可能要承受极其严重的后果:他们将丧失他们的权力。因此,他们可能同意承担为阻止自由公正的选举而付出高昂的代价。然而,到最后,政权领导人当中的一个有充分影响力的派别可能会意识到,无论他们仍然拥有多大的合法性,如果不举行相对自由公正的选举,他们都将彻底失败。如果没有选举,他们可能只是不能有效地进行统治。而要是没有有效的统治,从过去的社会经济发展中所获得的一切利益都会丧失。于是,终于跨过了这个最后的至关重要的防线。[8]8-9
经济现代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达成实现民主所需要的各种客观条件和主观条件,另一方面原因,则在于经济现代化使财富急剧增长。经济现代化或现代社会的经济增长,正如库兹涅茨和布莱克所指出,与传统社会的不同之处在于:现代经济增长“是以加速度的形式出现”。[4]275“经济增长无疑对每一个人发生着影响。在较发达的社会中,人均实际收入在过去二三百年里,大约提高了十到二十倍,或者更多。这种增长的内在原因是科学技术革命,它通过劳动的机械化,有可能使生产的增长令人惊诧。”[1]27
确实,经济的加速度增长对每一个人都发生着重大影响。但是,这种影响,如果就其对国家政体的意义来看,无疑在于唤醒或增强了庶民阶级对于自由和自我实现的觉醒与想往。因为马斯洛发现,人的自由和自我实现需要,归根结底,乃是生理需要(亦即物质需要或生存需要)相对满足的产物。[9]59这是千真万确的。试想,每个人都有食欲、性欲、安全欲、功名心、自尊心、道德感、自我实现的追求等等。但是,一旦他处于饥饿之中而食欲得不到满足时,他的功名心和道德感以及自我实现等欲求便都退后或消失了:他一心要满足的只是食欲。只有食欲得到满足,其他的欲求才会出现,他才会去满足其他欲求。
不难看出,任何社会人们的物质需要或生存需要能否得到相对满足,说到底,均取决于人们所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的经济发展速度:经济发展慢,财富的增加便慢,因而便不能适应人们物质需要的不断增长,不能满足人们不断增长的物质需要;经济发展快,财富的增加便快,因而便能够适应人们物质需要的不断增长,便能够满足人们不断增长的物质需要。
因此,现代社会便因其财富加速度增长而能够适应和满足人们不断增长的物质需要或生存需要,能够满足庶民阶级——特别是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物质需要。这样一来,伴随财富加速度增长所必然导致的文化和教育的普及及提高,便能够使庶民阶级产生自我实现——实现自己的创造性潜能从而成为可能成为的最有价值的人——的需要和欲求。而所谓创造性也就是独创性:创造都是独创的、独特的;否则便不是创造,而是模仿了。因此,一个人的创造潜能的实现,便必定以其独特个性的发挥和自由为必要条件:一个人越自由,他的个性发挥得便越充分,他的创造潜能便越能得到实现,他的自我实现的程度便越高;一个人越不自由,他的个性发挥便越不充分,他的创造潜能便越得不到实现,他的自我实现程度便越低。
这样一来,现代化经济的加速度增长最重要的结果,无疑是庶民阶级——特别是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对自我实现和自由的欲求,说到底,就是对民主的诉求和公民文化的形成。因为唯有民主,每个人才能获得政治自由,每个人的思想自由和经济自由才有保障;而民主的诉求正是公民文化的核心:公民文化与民主主义文化原本是同一概念。这个道理,英格尔哈特曾有十分精辟的论述:
现代化使人们在经济上更安全,当大部分人口成长于视生存为理所当然之时,自我表达价值观会变得越来越普遍。对自由和自主的渴望是普遍的欲望。在生存不保的时候,这些渴望可能受制于对物质和秩序的需要。但是,当生存日益有了保障之时,这些欲望越来越受到重视。民主的基本动机——人对自由选择的渴望——开始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人们越来越注重政治中的自由选择并要求公民自由、政治自由和民主体制。”[5]150-156“以下三项存在着强有力的逻辑联系:(1)高水平的社会经济发展;(2)强调人的自主、创造力和自我表达的文化变迁;(3)民主化。[5]146
相反地,传统社会——或经济发展缓慢、国民收入和普及教育低下的社会——庶民阶级物质需要、生存需要得不到满足,自我实现和自由的欲求也就几乎不可能产生,因而也就几乎不会有对自我实现和自由的欲求,说到底,也就不会有对民主的诉求,不会形成公民文化。这就是为什么,影响深远的利普赛特的杰作《政治人》通过对世界诸国调查发现,民主实现的可能性与国民富裕程度成正比:
国家越富裕,出现民主的可能性就越大。从亚里士多德迄今,一般的论点是,只有在没有什么真正的穷人的富裕社会中广大公众才可能有效地参与政治,不受不负责任的宣传鼓动的蛊惑。一个社会一边是大批贫穷的群众,一边是少数受到优待的精英,结果如不是寡头统治(少数上层的独裁)便是专制(有群众基础的独裁)。把这两种政治形式贴上现代的标签,后者可贴上共产主义或庇隆主义,前者则以传统主义独裁形式出现于部分拉丁美洲、泰国、西班牙或葡萄牙。[10]33
为了验证这一假设,我使用了各种显示经济发展的指数——财富、工业化、城市化与教育——并计算出在欧洲、盎格鲁-撒克逊世界以及拉丁美洲的民主较多或民主较少的那些国家的平均值。分别来看,如表二所示,民主较多国家的财富、工业化、城市化程度及教育水平的平均数要高得多。如果把拉丁美洲与欧洲混合起来编在一个表中,差别将更大。[10]36
所用显示财富的指数主要是国民平均收入以及汽车、医生、收音机、电话、报纸在每千人中所占的比率。从数字来看差别显著。欧洲‘民主较多’国家中每17人一部汽车,而‘民主较少’国家为143人一部汽车在拉丁美洲‘独裁较少’国家99人一部汽车,‘独裁较多’国家则为274人一部汽车。收入的差别也很明显,欧洲‘民主较多’国家国民平均收入为695美元,‘民主较少’国家为308美元;在拉丁美洲相应的差别为171美元到119美元。各组变动范围情况也相同,国民平均收入最低的在‘民主较少’的国家,最高的则在‘民主较多’的国家。[10]37
诚然,利普赛特的统计有很大缺陷:他本应该统计民主化之前或民主化发生时国民富裕程度,那样才能说明“国家越富裕,出现民主的可能性就越大”。可是,他统计的却是民主国家国民富裕程度,这岂不更能说明民主是国民富裕的原因?英格尔哈特弥补了这一缺憾,根据民主化发生时国家富裕程度的统计数字,肯定了利普赛特的结论:
50年前,西靡·马丁·利普赛特指出,富国比穷国成为民主国家的可能性大得多。虽然这个主张多年来受到挑战,但是一再被证明有效。这一因果关系的方向也受到过质疑:富国更可能实现民主到底是因为民主使国家变富,还是发展有利于民主?今天,看起来清楚了,因果链的方向是从经济发展到民主化。在工业化早期,威权国家可能像民主国家一样获得高速增长。但是在超过一定水平以后,民主日益可能出现并存续下去。因此,1990年左右发生民主化的数十个国家,大多数是中等收入国家。几乎所有高收入国家早已经是民主国家了,鲜有低收入国家发生这一转型。不仅如此,普沃斯基指出,1970年到1990年间民主化的国家中,民主只在相当于阿根廷的经济水平或更高水平的国家存续下来,在此水平以下的国家,民主的平均生存期只有8年。[5]149-150
综上可知,资本主义经济现代化因其市场经济和财富加速度增长,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激发庶民阶级——主要是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以及无产阶级——争取实现民主的主观意识和实际行动,从而达成民主的主观条件;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民主的客观条件,亦即民主的政治条件(言论、结社和建党自由)、社会条件(公民社会)和文化条件(公民文化)。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绝大多数资本主义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都出现民主化的根本原因:经济现代化是资本主义国家民主化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
资本主义国家民主化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是经济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市场经济和财富加速度增长,意味着:社会主义经济现代化也势必造成民主化。因为社会主义经济现代化也势必出现市场经济和财富加速度增长。因此,现代化理论认为,民主是现代化——不论是资本主义现代化还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应有之义。然而,为什么事实却恰恰相反:几乎所有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都实行专制等非民主制?
原来,生产力产生和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高低与生产力高低成正比,因而生产力高度发达是实现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远比资本主义高级——的必要条件,乃是必然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几乎所有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中国除外——都实行专制等非民主制,并不是因为现代化,更不是因为经济现代化;而是因为这些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都违背了生产力高度发达是实现社会主义必要条件的客观规律,强行在不发达的生产力基础上建立社会主义:落后生产力+公有制=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行专制等非民主制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
因为生产力高度发展从而使每个人的物质需要得到相对满足,乃是国民思想品德和政治觉悟普遍提高的根本条件。在生产力不够发达、产品还不能满足全体社会成员物质需要的条件下,国民思想品德和政治觉悟决不可能普遍提高。这样一来,生产力落后,意味着不具备民主的经济条件。国民政治觉悟低下,意味着臣民文化盛行和公民文化衰微,不具备民主的文化条件和主观条件。生产力落后和臣民文化盛行,意味着公民社会不发达,不具备民主的社会条件。因此,生产力不发达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建立,几乎不可能通过民主的议会的道路,而势必通过非民主的、为民做主的武力征服、暴力革命道路:暴力革命实为生产力不发达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普遍规律。暴力地、不民主地、为民做主地夺取的政权,势必成为一种暴力的、不民主的、为民做主的政权,势必继续为民做主执掌政权,从而导致专制等非民主制的社会主义。
专制等非民主制意味着政治权力垄断,意味着社会主义社会分化为两大群体:政治权力垄断群体叫做官吏阶级;没有政治权力的群体叫做庶民阶级。问题的关键在于,社会主义是生产资料公有制。因此,与资本主义专制国家的官吏阶级仅仅垄断政治权力根本不同,专制社会主义国家的官吏阶级不但垄断了政治权力,而且通过垄断国有资源和公有制生产资料而垄断了经济权力,进而垄断了社会权力(如结社权力)和文化权力(如言论出版权力),因而是全权垄断阶级;庶民群体不但没有政治权力,而且没有经济权力、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是全权丧失阶级。
官吏阶级垄断了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庶民阶级既没有政治权力又没有经济权力,意味着,庶民阶级如果不服从政府和官吏就没有工作,就将被活活饿死:不服从者不得食。官吏阶级垄断社会权力,意味着垄断建立社会组织的权力,取缔结社自由,使一切社会组织,如学生会、工会等等,都成为官方控制的社会组织,从而消灭任何非官方控制的社会组织:公民社会。官吏阶级垄断文化权力,意味着取缔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和思想自由,灌输臣民文化,灭绝公民文化。生活于这样一种极端缺乏民主客观条件的不服从者不得食的社会,人们争先恐后将奴才的锁链当作花环来佩戴,也就不可能具备民主的主观条件:对自由和民主的渴望与斗争。
可见,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之所以不具备民主的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直接说来,是因为暴力革命和官吏阶级全权垄断;根本说来,则是因为生产力不发达和公有制:落后生产力加上公有制乃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行专制等非民主制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因此,几乎所有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都实行专制等非民主制,并不是因为现代化。恰恰相反,经济现代化无疑是有利于民主实现的重要经济条件。但是,在一种极度缺乏民主的主客观条件的社会,仅凭经济现代化显然不足以实现民主。
然而,不论社会主义社会如何缺乏民主的主客观条件,只要进行现代化建设,或迟或早,势必实现民主。因为即使是社会主义经济现代化,也必然不断创造民主的主客观条件,积累到一定阶段,民主势必出现。因为,如前所述,一方面,惟有市场经济是符合经济自由等国家制度价值标准和可以导致资源配置效率最佳状态的经济制度;而计划经济则违背国家制度价值标准,是不自由、非人道、不公正和低效率的经济制度;另一方面,在生产力不够发达、产品还不能满足全体社会成员物质需要的条件下,国民思想品德和政治觉悟决不可能普遍提高。这样一来,便唯有私有制才有效率;而公有制则注定无效率。因此,社会主义经济现代化进行到一定程度,势必废弃计划经济而代之以市场经济和进行私有化,不断缩小公有制的比例。否则,经济停滞不前,政权将丧失合法性,面临垮台的危险。
市场经济和私有化,一方面必定导致资源配置效率最佳状态,财富加速度增长,造就庶民阶级——特别是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对自我实现、自由和民主的诉求,兴起公民文化;另一方面则意味着经济权力与政治权力分离开来,从官吏阶级转移到庶民阶级,消除了官吏阶级对经济权力的垄断,进而也就可以逐步消除官吏阶级对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的垄断,随之必定兴起公民社会和公民文化。这样一来,随着导致专制的原因——生产力不发达和公有制以及官吏阶级全权垄断——的逐渐消逝和民主的主客观条件逐步具备,民主的出现岂不再所难免?因此,经济现代化——市场经济和私有化以及财富加速度增长——乃是生产力不发达社会主义实现民主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
可见,虽然没有比在生产力不发达的社会主义国家实现民主更困难的了,但是,只要进行现代化建设,迟早总会出现民主:经济现代化具有造就民主的必然趋势。任何国家,不论如何根本不同,不论原来是封建社会还是殖民地,不论现在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只要进行现代化建设,或迟或早,经济方面,势必选择市场经济,势必出现财富加速度增长;社会方面,势必兴起公民社会;文化方面,势必形成公民文化;政治方面,势必民主化。因此,正如大多数现代化理论家所指出,现代化具有趋同趋势,是一个同质化过程:“实际上,世界各大洲所有正在进行现代化的社会都重复出现——相同的基本模式。”[4]498
这种现代化的趋同趋势,还表现在社会形态演进的必然秩序和过程,亦即必定经过资本主义现代化,然后才能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最后必定终结于共产主义全球化。任何国家,不论如何特殊,都必定要经过相当漫长的资本主义现代化,而决不可能跨越这一历史阶段——亦即跨越资本主义或充分发展的资本主义——直接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否则,或迟或早,必定复辟资本主义,重新开始资本主义现代化。
因为,如前所述,生产力高度发达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必要条件。在生产力不够发达从而国民思想品德和政治觉悟不可能普遍提高的条件下,唯有资本主义私有制才有效率,才能够创造废除私有制、实现社会主义所必需的高度发达的生产力;而社会主义公有制必定无效率,不但不可能创造高度发达的生产力,而且势必导致专制等非完全民主制,形成全权垄断的官吏阶级和全权丧失的庶民阶级。
这种全权垄断的阶级和剥削,就其压迫与剥削程度来说,不但远远恶于资本主义,而且不逊于奴隶制,乃是人类历史上最恶的阶级和剥削制度。因此,这种社会主义国家虽然当时成功地跨越了资本主义或充分发展的资本主义,但或迟或早,必然抛弃社会主义而选择或复辟资本主义。可以准确预期:当其实现民主之日,必是复辟资本主义之时。因为官吏阶级深得其利和庶民阶级深受其害,因而当庶民阶级执掌最高权力——亦即民主——之时岂不就是其覆灭之日?因此,资本主义现代化是任何国家都必然要经过的历史阶段。苏东九国半个多世纪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最终无一不导致资本主义复辟的事实,充分证明了这一真理。
但是,当资本主义现代化进展至生产力高度发达之时,资本主义的末日就到来了。因为,如前所述,资本主义私有制意味着生产资料垄断,意味着经济权力垄断,说到底,意味着阶级、剥削、经济不公、经济异化和经济不自由。但是,在生产力还不够高度发达、国民思想品德和政治觉悟不可能普遍提高的条件下,如果废除资本主义而代之以社会主义,不但必定导致效率低下,而且势必导致人类最恶的阶级和剥削:全权垄断的阶级和剥削。因此,在生产力还不够高度发达条件下,资本主义私有制、阶级和剥削虽然是恶,却能够避免更大的恶——效率低下以及全权垄断的阶级和剥削——因而是必要恶。
然而,在生产力高度发达的条件下,国民政治觉悟、公民文化和思想品德势必普遍提高。这时废除资本主义而代之以社会主义,既能够保障公有制经济高效率发展,又能够实行民主制,从而消除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垄断,消除阶级和剥削,因而资本主义私有制、阶级和剥削便由必要恶而演进为纯粹恶。那时,废除资本主义民主而代之以社会主义民主的时代便必然到来了。因为执掌最高权力的思想觉悟普遍提高的人民,决不可能容忍已经变成纯粹恶的资本主义制度继续剥削和压迫自己,而必然选择无阶级无剥削的社会主义民主:生产力高度发达是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民主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
所谓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民主与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社会主义民主实为同一概念。因为生产力不发达的社会主义几乎不可能实行民主:当其随着经济现代化的发展而终于实现民主之时,就是其覆灭而转化为资本主义民主之日。而当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社会主义——不妨简称为发达社会主义——民主实现之日,距离共产主义民主实际上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就是:只有一个主权和一个世界政府的全球国家。因为共产主义乃是完全符合国家制度价值标准——公正与平等以及人道与自由——的理想国家,因而具有六大特征:“生产资料公有制”、“高度发达的生产力”、“按劳分配”、“没有政府指挥——而只有政府适当干预——的市场经济”、“宪政民主”和“只有一个主权和一个世界政府的全球国家”。
不言而喻,发达社会主义民主意味着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的三大特征:“高度发达的生产力”、“生产资料公有制”和“宪政民主”;而这些特征的实现,显然意味着“按劳分配”和“没有政府指挥的市场经济”也已经实现或极易实现,因而岂不也是发达社会主义应有和实有之义?所以,发达社会主义民主的实现,意味着:除了“只有一个主权和一个世界政府的全球国家”,共产主义其他五大特征都已经实现。因此,发达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根本区别只在一点,亦即只有一个主权和一个世界政府的全球国家:发达社会主义就是尚未实现世界政府和全球国家的共产主义。
这样一来,共产主义及其民主,岂不就是现代化趋同趋势的最终结果?因为,正如亨廷顿所引证的布莱克的观点,现代化最终结果是形成只有一个主权和一个世界政府的全球国家:“现代化是一个同质化的过程。传统社会以许多不同类型而存在。确实,有人认为传统社会除了缺乏现代性外,几乎没有其他共同之处。相反,现代社会却基本相似。现代化在社会之间产生了集中的趋势。现代化意味着‘在政治上组织起来的社会趋向于它们之间的相互依存以及各个社会趋向于最终结合’的运动。‘现代的思想和制度所具有的普遍性可能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上,各个社会是那么同质,以致有可能形成一个世界国家。’”[4]46
确实,现代化最终结果是形成只有一个主权和一个世界政府的全球国家。因为如前所述,一方面,人乃是社会动物,每个人的生存发展需要不但只有通过社会才能够获得满足,而且这些需要的满足程度,显然与社会规模的大小成正比:社会的规模越大,分工协作便越复杂,每个人需要获得满足的程度便越多越高越好。这样一来,人类就其本性而言,便不仅需要和追求社会,而且需要和追求最大的社会,需要和追求最大的国家,说到底,需要和追求只有一个主权和一个世界政府的全球国家。
另一方面,现代化最终能够实现人类的这一需要和追求。因为任何国家的现代化建设,或迟或早,势必选择市场经济;而市场经济的本性就是跨越国境,就是去国界,就是经济全球化,就是全球化:全球化就是无国界化,就是全世界所有国家向一个——只有一个主权和一个世界政府的——全球国家的转化;全球化的完成就是民族国家的终结,就是只有一个主权和一个世界政府的全球国家的形成。因此,戴维·赫尔德和乌·贝克以及赫尔伯特·迪特根等学者一再说:“最好把全球化理解为‘无领土的’。”[11]38“全球化意味着非民族国家化。”[12]25“民族国家正在终结”[13]11。
因此,共产主义民主,最终说来,是现代化的结果;直接说来,则是全球化的结果,是全球化完成的结果:共产主义就是全球化的完成,就是只有一个主权和一个世界政府的全球国家。现代化的根本原因和动力是生产力或科学技术革命。因此,共产主义民主是全球化完成的结果,意味着:全球化完成时代极度发达的生产力乃是共产主义民主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问题是:全球化完成将在何年?恩伯猜测最近是23世纪:“也许近在23世纪,最晚也不会晚于公元4850年,整个世界就会最终在政治上整合起来。”[14]414这就是说,共产主义民主也许近在23世纪就会实现:23世纪极度发达的生产力乃是共产主义民主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
共产主义民主诞生于全球化完成时代,意味着:社会主义民主——社会主义民主与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社会主义民主是同一概念——必定诞生于全球化完成之前,亦即全球化过程之中。因为,正如现代化是非现代国家向现代国家的转化,全球化则是非全球国家向全球国家的转化:全球化是全世界所有民族国家向一个全球国家的转化。因此,全球化开始应以全球化治理的权力机构——如欧盟和联合国、世界贸易组织、世界银行以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等——建立的时期为准。因此,正如斯图尔特所指出,全球化真正的起点是20世纪中叶:“若把全球化定义为超地域性的兴起,那么它对当代历史来说主要还是全新事物。只有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全球性才在大多数人的生活中具有持续、广泛而集中的影响力。”[15]103
这样一来,社会主义民主最早出现的时期也必定是在全球化开始之后。因为英国和法国国有化运动最终失败表明,直到20世纪90年代两国生产力还没有达到实现社会主义所必须的水平:高度发达的生产力。现在达到了吗?显然还没有。因此,社会主义民主最早出现的时期也不会早于21世纪初叶。所以,社会主义民主与共产主义民主都属于全球化时代——亦即现代化最终或最后阶段——全球化时代高度发达的生产力是社会主义民主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全球化完成时代极度发达的生产力则是共产主义民主的经济条件和根本原因。
综观民主的经济条件,首先,历时二三百万年的人类原始社会普遍实行民主,根本说来,只是因为生产力水平极端低下,没有剩余产品和平均分配,致使等级制——专制等非民主制赖以存在的主要支柱——成为不可能,结果人人平等,谁都没有必要让渡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最高权力,因而导致全体公民共同执掌最高权力:民主。
其次,就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来说,中国自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转变以来,四千余年之所以始终实行极权专制,只缘经济形态属于所谓亚细亚生产方式,亦即以“国有”为其现象的“国王、官吏阶级所有制”及其所产生的农业手工业相结合的家族宗法制的自给自足经济。相反地,一方面,西方“古典的古代”生产方式——亦即每个公民都是真正私有者的自由和平等的私有制——则是西方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转变及其奴隶社会所实行的民主制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西方从奴隶社会转变为封建社会,一千余年普遍实行封建君主制及其与中国封建君主专制之不同——亦即非极权专制与极权专制之不同——的根本原因,亦在于西方封建生产方式或庄园制度及其与亚细亚生产方式之不同。
再次,世界上绝大多数资本主义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都出现民主化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市场经济和财富加速度增长,不仅激发庶民阶级——主要是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以及无产阶级——争取实现民主的主观意识和实际行动,从而达成民主的主观条件;而且还达成了民主的客观条件,亦即民主的政治条件(言论、结社和建党自由)、社会条件(公民社会)和文化条件(公民文化)。
最后,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几乎无不实行专制等非民主制的主要原因,则在于生产力不发达和公有制及其所导致的官吏阶级全权——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以及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垄断。随着社会主义经济现代化的发展,市场经济和私有化以及财富加速度增长必然逐渐消除这些专制等非民主制的原因,不断创造民主的主客观条件,积累到一定阶段,社会主义民主势必出现:全球化时代高度发达的生产力是社会主义民主的根本原因。
可见,任何政体——民主制与非民主制——就其本性来说,虽然并不具有历史必然性,而都是偶然的、可以自由选择的、依人的意志而转移的;但是,所有人类社会——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以及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民主与非民主制之演变表明,生产力和经济发展水平对于人们自由选择何种政体却具有根本的、决定性的作用,可以使人们几乎不由自主地选择民主制或非民主制,最终使一个国家是否实行民主政体具有某种近乎不依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必然趋势。
确实,历时二三百万年的人类原始社会普遍实行民主,岂不表明,生产力水平极端低下、没有剩余产品和平均分配,使实行民主政体具有某种近乎不依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必然趋势?中国自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转变以来,四千余年始终实行全权垄断的极权主义专制,岂不表明,亚细亚生产方式,使实行极权主义专制具有某种近乎不依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必然趋势?西方封建社会,一千余年普遍实行封建君主制,岂不表明,西方封建生产方式或庄园制度,使实行君主专制具有某种近乎不依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必然趋势?绝大多数资本主义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都出现民主化,岂不表明,经济现代化——市场经济和财富加速度增长——使实行民主制具有某种近乎不依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必然趋势?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几乎无不实行专制等非民主制,岂不表明,生产力不发达和公有制及其所导致的官吏阶级全权垄断,使实行极权主义专制具有某种近乎不依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必然趋势?
但是,生产力和经济发展水平对实行民主制或非民主制的决定作用,只是具有某种近乎不依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必然趋势;而并不具有不依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必然性,并不是必然的决定作用,并不必然导致民主制或非民主制。否则,如果原始社会生产力水平极端低下、没有剩余产品和平均分配必然导致民主制,那么,任何原始社会岂不统统只能实行民主制?但是,事实恰恰相反,在原始社会,正如摩尔根所指出,民主制只是主流;而不管怎样与人心背道而驰,还是出现过专制等非民主制。[16]122同样,封建社会也并不都实行君主专制,也曾存在过共和政体,如中世纪的威尼斯共和国。资本主义社会也并不都实行民主制,也曾存在过君主专制,如拿破仑、墨索里尼与希特勒专制。
这些事实充分说明,生产力和经济发展水平对于是否实行民主制,并不具有必然的决定作用。因此,正如亨廷顿所言,一定的生产力和经济发展水平虽然是民主实现的经济条件,却既不是民主实现的充分条件,也不是民主实现的必要条件:“在经济发展与民主之间存在着一种全面的相关性,然而,没有一种经济发展的格局自身对导致民主化是必不可少的,或是充分的。”[17]68达尔也这样写道:“证据的确无法支持这样的假说,即社会经济的高度发展是竞争性政治体制的必要条件或充分条件。”[8]82这就是为什么,不论经济现代化对于民主的决定作用多么巨大,却并不是民主的充分条件或必要条件。经济现代化或经济发达不是民主的充分条件,因为有些国家,如新加坡和伊拉克,经济发展水平很高,实行的却不是民主制。经济现代化或经济发达也不是民主的必要条件,因为有些国家,如印度,是个穷国,却仍然实现了民主。
生产力和经济发展水平既不是民主的充分条件,也不是民主的必要条件,那么,其为民主的条件,究竟是什么条件?答案是:有利条件与不利条件。一定的生产力和经济发展水平对于民主制或非民主制的实行只具有有利还是不利的关系,因而只是有利条件或不利条件。原始社会生产力水平极端低下、没有剩余产品和平均分配是实行民主的极其有利条件和实行非民主制的极其不利条件;亚细亚生产方式是实行极权主义专制的极其有利条件和实行民主制的极其不利条件;西方封建生产方式或庄园制度是实行君主专制的有利条件和实行民主的不利条件。经济现代化——市场经济和财富加速度增长——是实行民主的有利条件和实行非民主制的不利条件。
然而,我们一方面说,经济条件对于是否实行民主并不具有必然的决定作用,并不是民主的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而只是民主的有利条件或不利条件。另一方面却又说,只要进行现代化建设,迟早总会出现民主,经济现代化势必导致民主化,经济条件可以使一个国家是否实行民主具有某种必然趋势:这岂不是说经济条件对于是否实行民主具有必然的决定作用?这两方面岂不矛盾?
非也!民主的经济条件虽然与民主的社会条件、文化条件一样,都只是民主的有利条件或不利条件,但是,经济条件却是民主诸条件中的始源性条件,而其他条件都是派生性条件。换言之,经济条件是民主的最根本最重要最主要的条件,它最终产生和决定民主的其他客观条件(社会条件、文化条件和政治条件)以及民主的主观条件:对民主有利的经济条件能够且迟早势必——通过人的活动——创造和形成有利于实现民主的主观条件(庶民阶级争取民主的愿望和行动)、社会条件(公民社会)、文化条件(公民文化)和政治条件(言论、结社和建党自由);相反地,对民主不利的经济条件则能够且迟早势必——通过人的活动——创造和形成不利于民主实现的主客观条件。
这样一来,一个国家如果具备有利于民主的经济条件,迟早势必具备民主实现的各种主客观条件,因而迟早势必实现民主;相反地,一个国家如果具备不利于民主的经济条件,迟早势必具备各种不利于民主实现的主客观条件,因而迟早势必实现专制等非民主制。因此,直接导致民主实现的,并不仅仅是经济条件,而是民主的全部主客观条件;经济条件仅仅是民主实现的间接的最终的根本的条件。这就是为什么经济条件对于是否实行民主并不具有必然的决定作用,却又能够势必导致民主的缘故,这就是为什么经济现代化对于是否实行民主并不具有必然的决定作用,却又势必导致民主的缘故:就经济现代化这一民主的经济条件自身来说,对是否实行民主并不具有必然的决定作用;但就经济现代化迟早势必造成实现民主的全部主客观条件来说,则势必导致民主,使民主的出现成为一种必然趋势。这个道理,达尔曾有所见:“发达的经济会自动地造成多元社会秩序所要求的许多条件。并且随着多元社会秩序的发展,至少以一种初级形式,其一些成员要求采取更适合于竞争性政治体制而不是霸权政治体制的方式来参与决策。”[8]89
试以中国为例。亚细亚生产方式,正如马克思所指出,虽然是东方专制的经济基础,却并不必然导致专制,而也有可能导致民主:“统一体或者是由部落中一个家庭的首领来代表,或是由各个家长彼此间发生联系。与此相应,这种共同体的形式就或是较为专制的,或是较为民主的。”[7]474因此,亚细亚生产方式只是实行专制的极其有利的经济条件和实行民主的极其不利的经济条件。这种经济条件之所以能够导致中国四千余年专制,使专制成为一种必然趋势,就是因为它能够造成全权垄断,使君主及其官吏阶级不仅垄断了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而且垄断了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从而不但根除了公民社会和公民文化,使臣民文化和官方社会无孔不入,而且灭绝了庶民阶级争取民主的观念和愿望,使人们无不争先恐后将奴才的锁链当作花环来佩戴。这样一来,亚细亚生产方式就不仅仅是专制的经济条件,而且它还产生和形成专制的其他客观条件——社会条件、文化条件和政治条件——和主观条件(庶民阶级没有争取民主的观念和愿望):这就是为什么这种经济条件对于专制并不具有必然的决定作用,却又势必导致专制的缘故。
可是,无论如何,中国迟早势必进行经济现代化建设。经济现代化则是有利于民主的经济条件,这种经济条件则使中国实行民主成为一种必然趋势。因为或迟或早,经济现代化势必选择市场经济和私有化,因而一方面必定导致资源配置效率最佳状态,财富加速度增长,从而造就庶民阶级——特别是中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对自我实现、自由和民主的诉求,兴起公民文化;另一方面则意味着经济权力与政治权力分离开来,从官吏阶级转移到庶民阶级,消除了官吏阶级对经济权力的垄断,进而也就可以逐步消除官吏阶级对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的垄断,随之必定兴起公民社会和公民文化。这样一来,经济现代化就不仅仅是民主的经济条件,而且它还产生和形成民主的其他客观条件和主观条件:这就是为什么经济现代化对于实现民主并不具有必然的决定作用,却又势必导致民主的缘故。这就是为什么,亨廷顿曾援引一位埃及人1989年的话说:“现在没有国家能够逃避民主”。[17]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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