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经,谢 楚
(1. 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2. 广州市玉岩中学,广东 广州 510530)
翻译研究的语言学派是指那些从语言学视角出发,运用语言学理论,以研究双语转换问题和解决双语之间内容和形式的矛盾统一为目的的学者团体。20世纪初、中期,随着翻译实践的快速发展,单一的文艺美学研究范式逐渐无法满足翻译理论进一步深化拓展的需要、翻译研究需要一种不同的切入点和视角,新的翻译研究范式急需建立。虽然西方的语言分析翻译观的萌芽早于中国,但中西翻译研究的语言学范式都是到近现代才获得较大发展。究其深层原因就在于语言学是到近现代在17、18世纪成型的唯理论及20世纪产生的逻辑实证主义等哲学思潮的推动下才取得重大进展的。特别是在20世纪初,新生的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理论反映出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思想和科学主义精神,是现代语言学变革的直接促发因素,为翻译研究的深入拓展提供了新契机。
20世纪初,随着现代语言学研究的全面深入,人们对丰富多彩的语言现象有了比以往更加深刻的认识。语言学的大发展顺理成章地影响了翻译理论研究,很多翻译理论都是在形形色色的语言学理论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许多语言学家和翻译理论家十分重视对语言和语篇本身的分析,以此来探讨不同语言相互转换的问题。由于语言学理论的介入,翻译理论研究逐渐体现出以往文艺美学范式居统治地位时所不具备的系统性、整体性及科学性。许多借助语言学理论提出的翻译理论力图在从意义内容到形式结构等诸多层面上给翻译现象以解释。翻译不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纯主观感悟,意义的构成特征和语言结构是语言学范式所强调的。在开展具体而深入的语言分析的基础上,语言学派翻译研究者全力寻求并制定语言的转换规则。正是由于现代语言学的发展和语言学家的介入,翻译研究才逐渐摆脱传统译论的经验式评判和缺乏系统性及实际操作性的不足。在现代语言学理论基础上建立的翻译理论消除了传统翻译研究中的神秘主义色彩,传统文艺美学翻译研究的极端主观感受性得到极大地修正,翻译实践的科学性及客观性得到彰显,这无疑直接促进了翻译学科的建立。
从根本上讲,语言学派的翻译观是受科学主义的影响建立起来的。在现代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观照下,语言被视为描述客观世界的理想工具。如果语言能做到精准,那么人们便可准确地描述和记录客观世界。而与此同时,言语行为的主体即人在这个记录过程中似乎无足轻重。语言的精确性、意义的单一性成了人们追求的目标。所以,语言学派的翻译研究者一般都认为,翻译研究是科学,而不是艺术。他们追求语言活动和翻译实践的客观规律性,形成了鲜明的科学论。这种思维方式的特点是透过事物纷繁复杂的表象,寻找其内在的、抽象的共性本质及事物的内部规律。翻译理论研究开始走上了系统化、科学化和客观化的道路。
1959年,布拉格学派的(Roman Jakobson)虽然没有明确提出翻译是语言科学,但也开创性地从语言学角度研究翻译理论。他将翻译分为三种:①语内翻译(intralingual translation),②语际翻译(interlingual translation),③符际翻译(intersemiotic translation)[1]。雅各布逊借此明确了翻译研究的对象,认为翻译是用一种语言阐释另一种词语符号,也就意味着翻译是一种语言活动。他认为翻译的关键在于求得信息对等而非符号对等。
奈达(E. Nida)早期受结构主义语言学家布龙菲尔德和人类学家萨丕尔的影响,在语言研究中重视语言素材的搜集和分析。他把言语差异当作语言之间相同本质不同现象来进行描述,这一思想和乔姆斯基提出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理论相通。由于奈达接受了乔姆斯基的理论前提、转换规则及其术语,人们习惯于把他的早期观点与乔姆斯基联系在一起。奈达明确提出了翻译是一门科学的观点[2]。
1963年,法国的语言学家穆南(G. Mounin)运用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分析了翻译的语言学障碍,揭示翻译实践和词汇结构化、语言符号蕴含义、个体间语言交际、语言和人类文化的共性,阐述翻译和人种学、语文学和语境及句法等方面的关系,系统研究了“可译性”问题。
1965年,英国的卡特福德(J. C. Catford)提出系统的“等值”翻译理论,指出翻译就是把一种语言的文字材料转换成另一语言等值的文字材料。翻译实践的关键就是寻找等值成分[3]。翻译理论的中心就是要界定等值成分的本质和条件,在由“层面”(语法、词汇、语音)到“等级”(语法结构、句子、短语、单词)任何交点上,都可建立等值关系。虽然两种语言或文化之间不存在完全等值关系,但至少有部分等值、重合、对应关系,这就是翻译的前提条件。等值关系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若不能在较低等级建立等值关系,则可以向较高等级寻求等值成分。卡特福德本人明确表示自己受益于弗斯(J. R. Firth) 的功能语言学特别是韩礼德(M. A. K. Halliday) 的系统功能语法。
1975年,前苏联语言学家巴尔胡达罗夫借鉴话语分析、语义学、语言功能说等语言学理论,提出把翻译理论归属于宏观语言学和应用语言学,主张翻译理论不仅要研究语言,还要研究超语言因素[4]。他认为翻译就是把一种语言的言语转换为另一种语言言语的过程,所以翻译的对象不是语言体系,而是言语。因此,并不是要每个单词和句子的等值,而是要以全文的等值、语义的转达和话语功能的对应式等值为核心。两种语言在语义上的差异不应成为翻译中不可逾越的障碍,翻译的原则是局部服从整体,这说明他不像卡特福德那样局限在形式和语境关系上讨论翻译。巴尔胡达罗夫甚至将翻译理论称为“对比话语语言学”。
奈达的观点较大地影响了一批德国翻译研究者。威尔斯(W. Wilss)、卡德(O. Kade)、诺依贝特(A. Neubert )和莱斯(K. Reiss )是德国翻译理论研究的代表人物。这其中尤以威尔斯的影响最大,他的《翻译科学:问题与方法》是德国当代最重要的翻译理论著作之一。这本书的理论背景和奈达的一样也是乔姆斯基的语言学理论[5]。虽然威尔斯本人对乔姆斯基的观点颇有微辞,但事实上,他认为人类语言在语法、语义等方面都有普遍性,而且人们具有共同的经验内核,于是翻译便有了坚实的基础。威尔斯强调翻译是一门科学。
总的来说,语言学派翻译研究者大多认为翻译是一门科学,把翻译研究纳入语言学或应用语言学的范畴。因此在他们那里,翻译研究可以成“学”,但却不具备独立的地位。我们认为,把翻译研究定位于语言学或应用语言学范畴未能全面反映翻译学科的根本性质。这种范式体现出单纯精准科学化的片面性,在翻译研究中并不完全适用。这种科学主义的操作模式过度突出了原文文本的中心地位,忽视了人的主观艺术创造在语言活动和双语转换活动中的主导作用。人们在认识客体的同时却忽视了主体的差异性。把人文科学中并不稳定的客体当作相对稳定的自然科学的客体来看待,在较大程度上抹煞了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差异性,简化了复杂的人文科学的认识活动,使翻译研究成了一种程式化的规律研究。如此,翻译研究中应有的人文性被忽视。
有部分该派著名学者自觉不自觉地认识到语言学翻译观的不足,提出的观点较具辩证性。费道罗夫就曾明确指出:“现在仍然坚持在文艺翻译的理论中只有走文艺学的路子或只有走语言学的路子才是恰当的,这种提法已经过时了,落后了。当代是各门科学空前协作的时代。”[6]在《翻译理论概要》一书中,他指出翻译是一种语言的创作活动,到1968年,他在《翻译概论》中则明确提出了“翻译既是艺术又是科学”的观点。上面提到的奈达的理论从描写语言学阶段发展到交际理论阶段再到社会符号学阶段,也在逐步超越前人单一的语言学视角,辩证地包含了文艺美学观。这就是为什么到了1990年代奈达反而不再宣称翻译是科学转而认为翻译是艺术了。
应该看到,翻译学同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有很大不同。语言学是揭示语言的本质及其存在和发展规律的科学。以人类语言作为研究对象,讨论它的性质、起源和结构原理的称为普通语言学,以某一具体语言为研究对象的称为××语语言学。而《牛津语言学词典》对“应用语言学”词条的解释则是:严格地说, 任何语言学的应用都是应用语言学。但是通常是指那些运用到语言学成果的学科,其中,在教育上尤其特指把英语作为外语或第二语言的教学。《朗文语言教学及应用语言学词典》关于“应用语言学”的解释是指语言学和语言理论的实际应用, 其中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①语言学入门, 包括音位学、语音学、句法学、语义学和词形学;②话语分析;③社会语言学, 包括语言的社会学研究和交际能力;④心理语言学, 包括第一语言和第二语言的习得、对比分析、错误分析和学习理论。
从以上可以看出应用语言学的定义本身隐含着的广义和狭义两种内涵。不管是广义或狭义,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的研究对象都主要涉及语言本身的诸要素及语言理论的实际运用,它们都不涉及两种语言的具体转换规律问题,而这恰是翻译学的研究对象,翻译学的任务就是解决双语转换即语际交际的种种问题。显然,翻译学的研究以一般语言学对语言交际问题的研究为铺垫,而又超越了语内交际的研究范围,进而从两种语言相互转换的角度出发涉及两种语言的文艺现象、艺术审美、历史社会背景、文化因素、主体心理和主体素质等方面的问题。
翻译实践的最大特殊性就是它涉及到两种语言的转换,有的学者据此将翻译学归属于对比语言学。西欧奥地利学派语言学家鲍什不承认翻译理论有独立的章法,他认为翻译理论不过是应用对比语言学。英国语言学家卡特福德也提出:“翻译理论以语言之间的一定关系为研究对象,因此属于对比语言学范畴的一个分支。”[3]这些看法显然值得商榷。
一方面要承认,翻译学和对比语言学确实联系紧密。我们看到,在理论和应用两个层面,翻译学和对比语言学都对两种语言的异同问题给予关注。切斯特曼(A. Chesterman)在其《功能对比分析》(Functional Contrastive Analysis, 1998)中指出,翻译研究和对比语言学的研究有一个相同的基础,有的将其称为equivalence,有的叫做tertium comparationis,有的称为starting point。由于这一共同基础,所以两门学科之间的关系十分亲近[7]。
另一方面,不能因为这两门学科关系紧密就将二者混为一谈,甚至使一者归属于另一者。“对比语言学是语言学中的一个分支,其任务是对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进行共时的对比研究,描述它们之间的异同,特别是其中的不同之处,并将这类研究应用于其他有关领域。”[8]对比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是不同语言体系在语音、词汇和语法结构上的异同,找出某个类型话语的共同特征和区别性特征。这基本上是一种对两种语言的平行对比研究。由此不难看出,对比语言学以开展语言对比研究为核心,虽然也涉及翻译,但翻译在这时只是一种为了揭示两种语言异同的研究手段。与对比语言学的研究不同,翻译研究在对比两种语言之异同的基础上更为核心的研究对象是处于交汇状态的两种语言的转换机制及种种相关问题。翻译是源语向译语的转换活动,这一转换,并非是语言体系之间的转换,而是语言体系中具体生动的言语产物的转换。开展语言对比研究对于翻译而言也是促进翻译实践乃至研究的手段,其研究成果是构建翻译理论的重要依据,却不等同翻译理论。对比语言学可以从翻译学研究中吸收养分,而译学发展也离不开对比语言学的支持,但是二者的研究对象存在本质差异,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定翻译学从属于对比语言学。
谭载喜是中国构建译学的领军人,他就比较全面而客观地认识了翻译学的独立性,没有将译学纳入语言学,而认为语言学只是研究翻译的众多途径的一条。在谭载喜看来,翻译研究应该采取借鉴了语言学、文艺美学、文化研究、社会符号性、交际学等多学理论的综合途径,他说:“采用语言学途径研究翻译,重点是比较原文与译文的语言成分……不管采取哪种理论模式,都必须研究不同语言在语音结构、句法结构和语义结构的对比关系。”[9]这样看来,翻译研究的语言学途径比较拘泥于双语在语言层面的对应和阐释,而忽视了实际的翻译操作中涉及的方方面面因素。谭载喜是反对将翻译学纳入语言学范畴的,因为翻译研究不能仅仅借鉴语言学理论。
综合以上分析,由于翻译活动本身较强的人文性,由于翻译学同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对比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存在本质区别,又由于单一语言学途径应用于翻译研究的片面狭隘性,我们认为翻译学应该从语言学这个大的学科门类中独立出来,自成体系。研究翻译实践活动的翻译学是一门以人文性为主导的学科,是与语言学、文艺美学、文化研究及信息传播学等学科相平等的一门独立的人文学科。
参考文献:
[1]MUNDAY, JERMY. Introducing traslation studies: 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M].London and NewYork: Routledge,2001:35.
[2]NIDA E A. Toward a science of translating[M].Leiden: E. J. Brill,1964:23.
[3]CATFORD J A. Linguistic theory of translation[M].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5:1.
[4]巴尔胡达罗夫.语言与翻译[M].蔡毅,等译. 北京:中国对外出版公司,1985:58.
[5]WILSS W. The science of translation: problems and methods[M].Gunter Narr Verlag Tubinger,1982:49.
[6]蔡毅.对比语言学·翻译理论·翻译教学[J].中国俄语教学,1993(2):18.
[7]CHESTERMAN A. Contrastive functional analysis[M].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1988:78.
[8]许余龙.对比语言学概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1.
[9]谭载喜.翻译学[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