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剑龙
现代中国文学
“能朝着既定的目标蹒跚前行”
——论曾华鹏的作家作品研究
杨剑龙
五十年来走过的道路是坎坷不平的,学术研究的环境也时而严峻时而宽松,我们凭着对文学研究事业的热爱蹒跚前行,以自己的努力奉献出微薄的成果,为建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大厦添了几块砖瓦。
——曾华鹏《半个世纪的学术探求》
倘若将王瑶、唐弢、贾植芳等看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一代学者代表的话,那么曾华鹏、范伯群等则可看作第二代学者中的佼佼者了。曾是复旦大学高材生的曾华鹏、范伯群,正当踌躇满志准备踏入学术研究的殿堂时,一九五五年却因胡风事件的牵连而被发配至扬州、南通的中学工作,“虽然身处逆境,但理想的爝火并没有熄灭”,“道路虽然泥泞却还要搀扶着艰苦跋涉”,①曾华鹏:《泥泞路上的艰难跋涉》,《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 409、414 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这就有了他们合作发表在一九五七年《人民文学》五六月合刊上的长篇论文《郁达夫论》,成为新中国以来第一篇现代作家论,开始了曾华鹏、范伯群半个世纪的合作研究。他们合作发表了 《蒋光赤论》、《谢冰心论》、《王鲁彦论》、《叶绍钧论》等作家论,合作撰写了学术著作 《冰心评传》、《郁达夫评传》、《现代四作家论》、《王鲁彦论》、《鲁迅小说新论》,与贾植芳合作主编了《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他们被誉为学界的“双打选手”。②本文以曾华鹏首署或独署名的论文为案例。
曾华鹏在其个人论文选集 《现代作家作品论集》中写道:“回顾自己半个世纪的学术生涯,既感到欣慰又感到愧疚,欣慰的是自己没有被苦难和挫折所击倒,而是能朝着既定目标蹒跚前行;愧疚的是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却只能写这么一点东西,奉献出来的是如此菲薄的成果。”③曾华鹏:《泥泞路上的艰难跋涉》,《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 409、414 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在自谦中有执著,在欣慰中有悲凉,他们延续与拓展了鲁迅、茅盾、李健吾、李长之等的现代作家作品论传统,他们的研究成为中国现代作家作品论的典范,在苦难和挫折中,“能朝着既定目标蹒跚前行”,正是这一代经受磨难学者的成功秘诀。
一
曾华鹏的文学研究始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当时俄国的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的文学理论与批评对中国五六十年代的文学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别林斯基“艺术是现实的再现”、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就是生活”、杜勃罗留波夫“以文学作品为依据,解释生活本身的现象”等见解,丹麦批评家勃兰兑斯的文学史研究、法国批评家丹纳的艺术哲学等,深刻地影响了这一代学者的文学研究,在马克思文艺学思想的融会中,形成了现代作家作品研究的社会历史研究模式:努力把作家作品置于时代与社会的大背景中,把作品置于作家独特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感受的背景中,把作家作品置于自然环境、宗教风俗等文化背景中,努力阐释作品中所蕴含的思想道德意义。
在现代作家作品研究中,曾华鹏“喜欢选择有难度的论题”,①曾华鹏:《半个世纪的学术探求》,《东方论坛》2007年第5期。在选择有争议的、被学界忽略的作家作品研究中,呈现出其筚路蓝缕开拓探究的精神。对于郁达夫,肯定者褒奖其作品大胆的反抗情绪,否定者批评其作品是 “诲淫”、“不道德的文学”,并一致认为郁达夫的作品是颓废的、色情的。曾华鹏选择了郁达夫作为研究对象,他从时代与社会的背景探究郁达夫颓废、色情的原委,认为郁达夫对当时中国的软弱无力不满,他想改变这种现实,却又无能为力,又受到世纪末颓废主义情绪的影响,颓废情绪是具有正义感的小资产阶级的时代病。他提出:“在郁达夫笔下,性的苦闷是作为一个社会问题来提出的”,“是对封建旧道德的自觉的挑衅”。②曾华鹏、范伯群:《郁达夫论》,《人民文学》1957年5、6月合刊。论文将作家与创作置于不同历史时期展开分析,全面深入地研究了郁达夫的人生与创作,奠定了曾华鹏的作家论社会历史研究的基本模式。在以现实主义为正宗的倾向下,论文将郁达夫褒奖为“现实主义作家”,将郁达夫没有找到解救祖国的道路归结为 “由于他没有真正同广大革命群众相结合,由于他没有把自己理论上的探索与革命的实际真正联系起来”,呈现出鲜明的时代色彩。其《郁达夫评传》是在《郁达夫论》基础上的拓展与深化,成为现代作家评传的经典之作。
叶绍钧作为文学研究会作家,却曾在《礼拜六》等鸳鸯蝴蝶派刊物上发表了十余篇文言小说,《叶绍钧论》就从文言小说入手展开研究,既指出这些作品 “能够反映有一定的社会内容”,而非“纯粹以趣味为主”,也分析原因在于其家庭贫困,“对底层人民的疾苦和旧社会的不合理有着一定的了解”,“受到了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初步熏陶”。③《叶绍钧论》,曾华鹏、范伯群:《现代四作家论》,第15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论文按时序分别研究了叶绍钧五四时期的教育小说、小市民小说,二十年代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三十年代的短篇小说,建国后的游记创作,将作家的人生轨迹置于时代与社会的大背景中,努力探究其作品的深刻内涵。发表于二〇〇二年的《重评叶圣陶的文言小说》,鉴于学术界对于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现代通俗文学并不是新文学的对立面,而是具有鲜明流派特色的文学群体”等新认识,指出:“因此,叶圣陶五四以前发表在《礼拜六》等刊物上的文言小说,并不是与所谓鸳蝴派‘逆流’相对立的作品,它同样具有‘鸳鸯蝴蝶——《礼拜六》派’的基本艺术特色,它仍然是属于这一现代通俗文学流派的,只不过这些作品格调较健康,在这一文学流派中显示出另一种特色,另一种气氛”。④曾华鹏:《重评叶圣陶的文言小说》,《扬州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修正了二十年前的观点,呈现出更为客观公允的评价。
张资平由于三十年代以创作三角恋的小说为主并沦落为汉奸,引起鲁迅等人的贬斥,张资平成为被否定、被遗忘的作家。曾华鹏四处搜集张资平的作品,经过深入研究,与范伯群合作,于一九九六年在《文学评论》发表了《论张资平的小说》。⑤曾华鹏、范伯群:《论张资平的小说》,《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他们将张资平的创作置于中国新文学萌动与发展的轨迹中进行评说,认为其早期的创作“显示了新文学运动的实绩”,“为读者展示了一个陌生而新异的生活领域”,“以独特的视角体现了张扬个性的五四精神”,“在小说文体从传统方式向现代方式转变上也作了有益的探索”。指出张资平二十年代中期的长篇小说创作 “为我国现代长篇小说文体的更趋完善提供了若干经验”。认为张资平一九二七年后创作的具有“革命”色彩的长篇小说,“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张资平创作的方向转换”,“却始终不能进入真正革命作品的行列”。曾华鹏指出一九二七年后张资平小说的性爱描写出现了明显的误区:“只是醉心于描绘两性间纵欲与淫乱的外部的动作”,“以欣赏的态度对待淫秽的情欲”,认为“张资平的性爱描写,既有悖于美的准则,又有悖于道德的准则,因此它只能堕为恶趣,陷入歧途,这就决定了他许多小说作品格调低劣的品位”,并分析了形成此种状况的原因。该文成为张资平研究最为扎实厚重的成果。《论张资平婚恋题材的短篇小说》分析了张资平婚恋题材短篇小说反封建、宗教色彩、社会问题、性标签四种类型,分析了其热衷于恶俗婚恋小说创作的原因,认为“张资平的短篇婚恋小说在艺术处理上也形成了一些固定的模式”。①曾华鹏:《论张资平婚恋题材的短篇小说》,《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107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论张资平短篇小说的现代化特征》认为张资平的短篇小说“表现出强烈的现代意识”,以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段剖露人物的内心活动,“实际上已具有抒情小说或心理分析小说的特征了”,②曾华鹏:《论张资平短篇小说的现代化特征》,《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115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运用比较新颖的艺术视角和结构体式,运用了流畅生动的文学语言。
冰心是新文学重要的作家,其受到基督教文化影响建构的“爱的哲学”,形成其思想的复杂性、丰富性。曾华鹏、范伯群合作撰写了《谢冰心论》、《冰心评传》,曾华鹏独立撰写的《论冰心早期散文的民族特色》认为:“冰心早期的散文,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以描写个人家庭生活的角度来表现民族生活变化的动向;从刻画作家的自我形象来反映特定历史阶段的民族心理状态;用独有的‘冰心体’的语言来抒写民族生活与民族心理,这一切又使冰早期散文达到民族风格与个人风格的统一,从而焕发出十分动人的艺术魅力。”③曾华鹏:《论冰心早期散文的民族特色》,《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140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他在《谈冰心散文的人物描写》中指出:在冰心的散文中,“使人物描写成为创造作品艺术意境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构图上,人物又常常占据着画面的中心,成为整篇散文艺术构思的焦点”。④曾华鹏:《谈冰心散文的人物描写》,《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154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其《读冰心的〈繁星〉〈春水〉》从母爱、童心、自然、重视人的价值、思考生命意义等方面阐释冰心小诗内涵,并从小诗形式、哲理思考、诗情画意、诗歌语言等角度,评说冰心小诗的艺术美。
一九八六年定稿的《乡土作家王鲁彦》将王鲁彦的创作分为初期、黄金时期、抗战时期进行梳理分析,紧密联系社会时代背景,认为处女集《柚子》中的作品倾向于浪漫主义,黄金时期的创作“严格地运用现实主义创作手法”,⑤抗战时期的作品“对前途的乐观态度,对群众力量的深刻认识,都是以前所没有的”。⑥曾华鹏:《乡土作家王鲁彦》,《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 176、181 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撰写于一九九四年的《论王鲁彦的乡俗小说》,将王鲁彦的创作置于乡土文学的视阈中进行介绍,力图探究:“王鲁彦在他的小说里从哪些方面来展开风土人情的描写,作品里浓郁的民俗乡风的艺术氛围是怎样形成的呢?”⑦曾华鹏:《论王鲁彦的乡俗小说》,《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184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
在形成社会历史研究模式后,曾华鹏在现代作家研究中不断拓展,对于鲁迅散文诗集《野草》的研究,见出其在此方面的努力。曾华鹏与李关元合作的《论〈野草〉的象征手法》,首次系统研究了鲁迅散文诗集《野草》大量的象征主义表现手法,认为在自然景物、人物形象、故事、宗教材料等象征,抒写在现实生活中的“小感触”,指出:“《野草》的象征手法虽运用得非常广泛,但它又显然不同于十九世纪末西欧象征派的艺术创作。”⑧曾华鹏:《论〈野草〉的象征手法》,《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217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鲁迅〈野草〉的艺术特色》指出《野草》采取“异常奇特的艺术构思”、“象征主义的某些表现手法”、“优美简洁、富于音乐美的文学语言”,显示出巨大的思想艺术力量。
将文学研究拓展至文化研究的视阈,是曾华鹏现代作家研究的重要方面。《郁达夫小说与传统文化》、《五四时期外国文化对郁达夫的影响》、《郁达夫与吴越文化》①见曾华鹏《现代作家作品论集》,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是曾华鹏从文化视角对于郁达夫研究的全方位拓展。他指出郁达夫创作描写男女关系、零余者形象、抒情性风格,都与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密切关联;他分析郁达夫小说自叙传的色彩、零余者的形象、感伤的情调、抒情的风格,认为“这些特色的形成都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曾华鹏从郁达夫的小说、游记、散文、诗歌中对秀丽山水、历史典故的书写,认为“吴越文化增添了郁达夫作品鲜明的地方色彩,郁达夫作品则赋予吴越文化以迷人的艺术光辉”。②曾华鹏:《郁达夫与吴越文化》,《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59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
曾华鹏的作家研究,从起步甚高的《郁达夫论》始,逐渐形成了其从时代社会背景、作家经历感受阐释创作内涵的社会历史研究模式,他“在作家研究中还力求使‘历史的批评’和‘美学的批评’相统一”,③曾华鹏:《半个世纪的学术探求》,《东方论坛》2007年第5期。努力分析作家创作美学风格的特征,且拓展至象征主义、文化学研究等领域,立足于搜集研究诸多文本与史料,注重论从史出的研究,这使曾华鹏的作家研究扎实深入,成为现代作家研究的典范。
二
文学研究是建筑在作家与作品研究基础上的,曾华鹏的作品研究突出地呈现在其对于鲁迅小说与散文诗作品的研究中。源于“文革”期间对于鲁迅小说作品的研究,立意于 “以鲁释鲁”的原则,即“对鲁迅短篇小说的阐释,尽量从鲁迅其他著作里去探寻作者的原始创作意图”,“对作品努力作细致的艺术分析”,④曾华鹏:《泥泞路上的艰难跋涉》,《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411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形成了曾华鹏联系时代背景、作家创作意图还原式的作品研究。
文学作品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关注文学作品创作的时代背景是把握作品的基础。曾华鹏的作品研究往往先关注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分析鲁迅的《高老夫子》时,他分析“二十年代初期,思想文化战线上曾经掀起一股封建复古思潮”:“当时有一些人赤裸裸地站在封建卫道者的立场上,提倡‘国学’,维护‘国粹’,公开反对新文化运动”;学衡派以“‘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为标榜,疯狂攻击新文化运动”;胡适“在《国学季刊》的发刊宣言中又系统地宣传‘整理国故’的主张”,他提出了“《高老夫子》同样也是这场对新旧国粹家进行斗争所取得的宝贵成果”⑤曾华鹏、范伯群:《论〈高老夫子〉》,《扬州师院学报》1984年第2期。的见解。
分析鲁迅的《一件小事》时,他梳理作品创作的一九一九年下半年的时代背景:“马克思主义已经在中国广泛传播”,“在北京爆发的五四运动使中国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中国工人阶级又作为觉悟了的独立的政治力量威武雄壮地登上政治舞台”,“当时风行一时的‘劳工神圣’的口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对工人阶级的新认识”,认为“这个时代背景为鲁迅在作品中塑造中国工人阶级的光辉形象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现实根据”。⑥曾华鹏、范伯群:《论〈一件小事〉》,《扬州师院学报》1980年第1期。
分析《幸福的家庭》时,他梳理“一九二三年是报刊上讨论‘爱情’、‘配偶’之类的问题热闹非凡的一年”,《晨报》登载少女嫁姐夫的新闻引起议论;《晨报副刊》“爱情定则的讨论”专栏,发表了二十多篇文章;《妇女杂志》发起了关于“我之理想的配偶”的征文,选编六十篇文章出版“配偶选择号”,许钦文创作了短篇小说《理想的伴侣》讽刺征文,“引起了鲁迅的强烈的共鸣和创作冲动,就以‘拟许钦文’的小说中的讽刺笔法,写下了揭露得更为深刻的小说——《幸福的家庭》”。⑦曾华鹏、范伯群:《论 〈幸福的家庭〉》,《扬州师院学报》1986年第3期。
分析《〈野草〉题辞》时,他对于“写于白色恐怖笼罩着的广州”背景作分析:蒋介石的反革命政变,在广州大肆逮捕、屠杀共产党人,“鲁迅面对着淋漓的鲜血……‘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鲁迅,也经历了‘思路因此轰毁’的激烈的思想斗争”。曾华鹏因此分析道:“《题辞》里,鲁迅抒发了洋溢于心中的深沉悲愤,宣布自己对反动势力统治的黑暗社会的强烈憎恶,并且以鲜明的态度表达他对于新的革命高潮的殷切期待。”①曾华鹏:《读 〈题辞〉》,《扬州师院学报》1981年第1期。分析《颓败线的颤动》时,在分析了卖身养儿的妇女受辱复仇的两个场面后,曾华鹏指出:“二十年代中期,激烈尖锐的阶级斗争和风云变幻的政治形势使青年不断发生分化,鲁迅有时也遭受到某些曾经受过他热情培育的青年的背叛和冷骂,这在他的思想上产生了巨大的震动,使他痛苦,愤怒,以至‘想报复’”,阐释了作品产生的历史背景。
曾华鹏在对作品历史背景的细致梳理分析中,结合作家创作时的生活状况、心理心态等,十分妥帖精到地阐释了作品深刻复杂的内涵。
在对于鲁迅作品的研究过程中,曾华鹏、范伯群提出:“我们坚持的一条原则是,鲁迅小说的创作意图‘要问鲁迅自己’……就需要我们通过研究鲁迅的杂文、散文、诗歌、日记、书信……以及同时代人若干可靠的回忆录,去探求鲁迅写作每一篇小说的原动意图,然后才据此发挥。”②范伯群、曾华鹏:《鲁迅小说新论》,第46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这种探究作家创作原初意图的作品研究,使曾华鹏的作品论,客观厚实、独抒己见。
曾华鹏评说鲁迅的小说《药》,针对众说纷纭对于作品主题的分析,曾华鹏寻找到鲁迅创作该作品的意图:“《药》描写群众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或者说,因群众的愚昧而来的革命者的悲哀更直捷些,革命者为愚昧的群众奋斗而牺牲了,愚昧的群众并不知道这牺牲为的是谁,却还要因了愚昧的见解,以为这牺牲可以享用……”曾华鹏认为:“应该说,这就是短篇小说《药》的艺术构思的基点。”曾华鹏联系此时期鲁迅的相关言论,认为:“必须指出,革命者和群众的关系,这是鲁迅在辛亥革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从而揭示作品的主旨:“鲁迅在这个作品里,正是通过对两个主人公的悲剧的具体描绘,指出只有革命者注意唤起民众,民众觉悟起来支持革命,革命才能胜利,中国才能得救,这是缺一不可的两个方面。”③曾华鹏、范伯群:《论〈药〉》,《文学评论》1978年第 4期。这使曾华鹏的分析切中肯綮。
曾华鹏评说鲁迅的小说《孔乙己》,他不赞同以往将该作品评说为揭露封建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的愚弄与戕害,认为与鲁迅的创作意图相左。曾华鹏捕捉到孙伏园的回忆鲁迅自述的创作动机为“作者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这成为解开作品意旨的关键,因而指出:“鲁迅在《孔乙己》里不仅表现了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而且还揭示了它的普遍性和残酷性,这就使这篇小说具有更加发人深省的思想深度。”④曾华鹏、范伯群:《论 〈孔乙己〉》,《扬州师院学报》1981年第3期。给人以鞭辟入里、入木三分之感。
在分析鲁迅散文诗《影的告别》时,他引用了鲁迅给许广平的书信:“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曾华鹏因此认为:“《影的告别》的作者正是通过影的形象,抒写自己那种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而又未能证实的思想矛盾,同时表示自己愿意不惜任何牺牲去争取光明的白天的到来。”⑤曾华鹏:《〈野草〉试释二题》,《齐鲁学刊》1981年第5期。
在现代文学作品研究中,曾华鹏努力 “使‘历史的批评’和‘美学的批评’相统一”,“致力于揭示其艺术表现的特点”。⑥曾华鹏:《半个世纪的学术探求》,《东方论坛》2007年第5期。在分析《药》时,总结作品以明线来描述华老栓一家的命运,以暗线来叙写夏瑜的故事的双线结构,以人血馒头连接两条线索,并着力分析作品“安特莱夫式的阴冷”的风格。分析《孔乙己》指出构思线索:“从穿长衫到穿短袄,从站着喝到坐着喝,从不欠债到永远欠债”,作品巧妙地借用咸亨酒店和它的小伙计来表现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就更加衬托出孔乙己地位之低下了”。曾华鹏指出:“《幸福的家庭》主要靠主人公的思想活动来推进情节的发展,但由于时时伴以四周的家庭琐事的干扰,又穿插进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典型事件和细节,它就变得有声有色……”他评说“鲁迅在《高老夫子》里显示出惊人的运用讽刺艺术的才能”。他认为“祥林嫂的逃、撞、捐、问,反映了她命运发展的基本历程”。他评说《影的告别》构思的奇特和大胆,认为《死火》“通过富有象征性的形象与场景抒写了作者这时期的感受和思绪”;《墓碣文》“以一个近似怪诞的梦境来反映作者极其深刻的思想矛盾”。对于作品艺术构思、艺术风格等方面的研究,使其作品研究具有探究艺术奥秘的深入与深刻。
曾华鹏的作品论,既关注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又关注作家创作的原动意图,还细致探究作品的艺术特性,在独辟蹊径中条分缕析,在层次井然中深入肯綮,往往还将作品置于作家创作历程、文学发展轨迹中进行评说,呈现出其社会历史研究的缜密厚实、炉火纯青。
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我们引进了诸多西方的文学批评方法:新批评、接受美学、原型批评、文艺心理学、阐释学、女性批评、结构主义批评、文化批评方法等。在“新方法热”的八十年代中期,社会历史批评方法受到忽视,甚至鄙视,有些学者对于舶来的方法理论与操作方式缺乏研究,就囫囵吞枣地采用新名词运用新方法,形成运用某些新名词、新方法的研究成为隔靴搔痒似的批评,甚至成为批评界贻笑大方的范例。
经历了十多年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的探究与实验,我们拓展了文学批评的视野,丰富了文学研究的方法,我们把握与运用各种文学理论与批评方法也日趋娴熟,但是社会历史批评仍然是文学批评最重要的方法之一,社会历史批评方法仍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美国批评家魏伯·司各脱说:“只要文学保持着与社会的联系——永远如此——社会批评无论具有特定的理论与否,都将是文艺批评中的一支活跃力量。”①魏伯·司各脱:《文学批评的五种模式》,第66页,重庆:重庆出版社,1983。
曾华鹏的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研究,从 “文革”前的作家论,到“文革”中的鲁迅研究,至“文革”后研究的延伸与拓展,其耗时四年的长篇论文《中国现代小说理论批评的历史回眸》筚路蓝缕、纵横捭阖,对一九四九-一九九九年中国现代小说理论批评作历史考察,涉及了诸多批评家与理论著作。他指出:前三十年按照当时的社会主义文学的标准研究中国现代小说,文艺思想中“左”的倾向影响了批评的价值取向。新时期以来二十年间,现代小说批评进入空前活跃繁荣时期,表现为批评范围不断拓展,批评的新观念、新观点、新视角、新方法;并且,随着二十一世纪的到来,对诞生于二十世纪的小说新文体作整体的历史考察,初步建立了现代小说学。②该文发表时以《近50年中国现代小说理论批评的回顾》为题,《扬州大学学报》2000年第3期。曾华鹏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孜孜不倦、持之以恒,可以见出其“能朝着既定目标蹒跚前行”的脚印,为建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大厦添砖加瓦。
在五十余年的学术生涯中,曾华鹏形成了其作家作品论的特点:论从史出的学术视阈、求真尚美的学术追求、平实严谨的学术风格。
在曾华鹏的文学研究中,他努力以论从史出的学术视阈展开研究,在作家作品论时,他注重在相关史料的搜集与研读中厘清思路、得出结论,在研究现代作家时,他尽可能地搜集一切与该作家相关的作品与史料,“常常是在资料的废墟上清理寻觅,拾遗钩沉,以巨大毅力克服种种困难,才完成自己的资料准备的”,③曾华鹏:《半个世纪的学术探求》,《东方论坛》2007年第5期。将作家的人生与创作历程置于时代嬗变背景中,梳理该作家文学创作的不同阶段,再进入对于作家创作的梳理与评说,曾华鹏对于郁达夫、叶绍钧、王鲁彦、张资平等作家的研究都采取这样的视阈。在对于作家作品的评说时,他又努力将作家作品放到文学史发展的视野中进行观照评说,探究他们是否对于文学史发展有新的贡献。他认为郁达夫初期真率飘逸的自叙传小说 “使他在五四文坛上独树一帜”,①曾华鹏、范伯群:《郁达夫评传》,第68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他提出张资平早期的小说 “在为实现小说文体从旧的章回体向现代小说转变所作的努力中,张资平的探索无疑是有意义的”。②曾华鹏、范伯群:《论张资平的小说》,《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
在曾华鹏的文学研究中,他努力作求真尚美的学术追求,他从来不去刻意创新,其对于作家作品的研究是力图回到历史原点、回到作家创作的原初状态中,在对于翔实史料的梳理分析中,在对于文本条分缕析的研究中,得出吻合文学创作实际的真实结论,“通过刻苦的工作,用他所提供的新东西,丰富对对象的认识,推动人们逐步接近对象真正的妙谛”,③曾华鹏、范伯群:《论张资平的小说》,《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其对于郁达夫早期小说颓废、色情的研究,对于叶绍钧文言小说的研究等,均呈现出其“接近对象真正的妙谛”的求真追求。在作家作品的研究中,曾华鹏努力从审美风格、艺术构思等角度展开研究,努力把握作家创作的独特风格,细致探究文学作品的艺术构思,在努力以优美的文笔、生动的语言展开评说时,其学术论文成为审美的范本。
人们常说“文如其人”,在学术界曾华鹏以敦厚扎实为人称道,其文学研究呈现出平实严谨的学术风格。曾华鹏从不追赶学术潮头,从不与人争鸣论辩,他只是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展开研究,从作家人生与创作实际出发,从文本深入细致的研读入手,将作家作品研究置于时代社会的大背景中进行分析评说,“研究一个作家,一定要尽可能地做到对这个作家的生活经历、创作情况和全部作品文本都了解和掌握,这应成为我们进入具体的作家研究的最重要的条件”,④曾华鹏、范伯群:《论张资平的小说》,《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在翔实资料的把握中,在井然有序的分析中,在严谨的逻辑结构中,水到渠成地表达独到的见解。
我们在论及曾华鹏的作家作品研究时,其实也是在谈论范伯群的学术研究,学界的这两位 “双打选手”诸多研究成果是共同合作的结果,虽然两位学者的性格有异:曾华鹏的内敛与庄重,范伯群的机敏与洒脱,在性格互补中形成了他们俩五十余年的友谊与合作。
曾华鹏在大学毕业时给范伯群的书上题了别林斯基的话语:“我是一个文学家,我带着痛楚的同时又是愉快而骄傲的信念说出这句话:我为……文学献出了我的生命和我的血。”⑤曾华鹏:《泥泞路上的艰难跋涉》,《现代作家作品论集》,第414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将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看作一种神圣的事业,以铁肩担道义的姿态从事学术研究,这正是曾华鹏、范伯群这一代学者的信念与追求,他们“能朝着既定目标蹒跚前行”,他们也正是以他们的人格与学术培养出众多的学者,已经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曾范学派”,继续延续与拓展着他们中国现代作家作品论的传统。
二〇一二年三月二十日于瞻雨楼
杨剑龙,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市人民政府决策咨询特聘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