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存在”之思
——施莱格尔与海德格尔之比较

2012-04-02 21:29张继云
东吴学术 2012年4期
关键词:上海译文出版社海德格尔本质

张继云

哲学与文化

“诗”与“存在”之思
——施莱格尔与海德格尔之比较

张继云

在西方形而上学的特定视域中,“诗”作为与哲学逻辑思维截然相反的某种方式而获得了哲学的特有存在价值。可以说,古希腊的“诗”以固有的连续性方式,向哲学的早期类型以及逻辑的构成样态呈现出一个不可分割的人与神的世界,从而表达了在特定自由状态下的人与神祗所构成的一个整体形象。当古希腊最早的自然哲学家开始思考“世界是什么”的时候,此时的史“诗”虽然没有完全被遗忘或排除,甚至就连当时的理智哲学家巴门尼德也曾采用“诗”的形式,来论证其形而上学的内容和系列,然而,在单一性的理念追求压迫下,“诗”的生命在理性的消解中业已名存实亡,“诗”在强力的逻辑链条洗刷中,被淹没在以“本体论”为前提的对外在对象的概念追问当中。近代知识论哲学的主导地位凸显的是对世界本性的理智认识和对于机械式样存在的经验说明,在这一背景下,“诗”被排除在哲学的话语之外,以至于哲学沿着缜密的科学理性的路径前行,而与“诗”的精神渐行渐远,结果是,当科学与技术为人类创造出巨大的物质财富的同时,人丧失了对生存价值和意义的追问。鉴于此,以施莱格尔为代表的德国早期浪漫派,为了批判理性主义传统,以扭转传统形而上学片面发展的倾向,大力提倡“诗”,试图通过“诗”创造出人生存的意义。

与“诗”不同,“存在”最初是作为和“思”同一个东西(巴门尼德)而提出的,这表明了“存在”的实体性特征,即把“存在”等同于“存在者”。在西方哲学的传统中,特别是自笛卡尔以来,哲学一方面探讨“存在者”的本质性差异,另一方面试图对认识“存在者”的能力进行阐释。针对此,海德格尔断言,“存在”不是“存在者”,并指出,传统形而上学的历史是对“存在”的遗忘。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传统哲学归根结底是对“存在者”根据的追问。从根本上说,所有的本体论,无论其范畴体系多么地严密,关注的焦点始终是“存在者”,而遗忘了“存在”的意义。进一步说,不仅遗忘了“存在”,而且“遗忘”本身也遭到遗忘。针对这种如此致命的状况,海德格尔重新提出“存在”问题,指出哲学应该追求“存在”的敞开状态。“所谓敞开状态是说展开那由在的遗忘所晦蔽和遮蔽的东西。惟有通过这样的发问,迄今一直被遮蔽着的形而上学的本质处才会透入一线光亮。”①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第21页,熊伟、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回顾西方思想的发展史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人类文明形成的初期,人把自身和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看待,在宗教和神话中感受世界的混沌的美和意义,注重人的起源和归宿问题。希腊人以诗意的想象构想了原始的《神谱》(赫西俄德),试图以神话解释包括人自身在内的万物之源。当哲学发展到以探究万事万物的“因”和永恒不变的规律为己任时,人开始对外在于自身的世界起源问题进行思考。从近代开始,知识论哲学确立了自我主体性的地位,原本同在一体的主体与对象世界发生了分离,这一分离意味着,哲学以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使主体和对象失去了原初蕴含的完整性,在古人那里作为人存在的价值意义和根本的 “中心”遭到瓦解,人类自然原初的“混乱”也由于思维本身对对象的分析而变得支离破碎地 “清晰”。针对此,哲学的发展确立起恢复完整性的目标,现当代哲学家都把还原世界的生活图景作为呕心沥血的事业。分析现当代哲学的发展脉络可以看到,哲学家是以不同的思考方式朝着同一个目标而努力,即还原遭受知识论破坏的人的“完整性”。胡塞尔主张“哲学真正的任务是在意向性结构中发现一个意义完整的世界”。②陆杰荣:《西方哲学的演进逻辑与哲学面对“事情”本身的诸种方式》,《思想战线》2010年第1期。力图完成“回到事情本身”的“生活世界”的复归;海德格尔追求对“存在”意义的完整领会。而浪漫主义哲学家施莱格尔试图以“诗”实现人的完整性的回归。

这里所谓的“诗”是指浪漫主义者所崇尚的“诗”,施莱格尔定义为“浪漫诗”。浪漫主义者所追求的“诗”并非指称单纯的诗歌艺术,而是使人生存的世界诗意化的手段,是作为人类最高级的原始力量,是看不见的精神,是以不可言说的非逻辑方式找寻人的生存价值和安身立命之本。“浪漫诗”是超验的、具有形而上学意义的“诗”,是浪漫主义者为克服分裂的“自我”,寻求由理性造成的人自身分离的“碎片”重新归于同一的中介。浪漫主义者认为,浪漫的、诗意的世界是与现实的、庸俗的经验世界相对立的,所以,“诗”的使命是找到人生存价值和意义的根本,是创造“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生存境况。概括说,“诗”是与理性主义哲学运思根本有别的一种方式。对此,施莱格尔有过明晰的判断,即 “哲学在哪里终结,诗就必然在哪里开始”。③施莱格尔:《浪漫派风格——施莱格尔批评文集》,第112、72页,李伯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那么,“诗”究竟为什么能够拯救普遍的分裂,而彰显人生的意义?分析施莱格尔关于“诗”的本质可以看到,“诗”最根本的特征是“自由”。在“诗”的世界里,一切都在运动,都是变化的,都是生成的可能性,而不是静止的、确定性。因此,要想对变化的可能性进行描述,不可能使用概念和逻辑,而只能采用“诗”。因为“诗”可以突破任何限制,使理想和现实、“有限”和“无限”统一为一个整体。施莱格尔说:“只有浪漫诗才是无限的,一如只有浪漫诗才是自由的。”④施莱格尔:《浪漫派风格——施莱格尔批评文集》,第112、72页,李伯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

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施莱格尔的“诗”的理论指向具有内在的一致性。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一文中,借用荷尔德林的诗句“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表达现代人远离“诗”的本质的生存境况。海德格尔无不担忧的看到,现代人由于忙于对物质和名利的追逐而忘记了“诗”的存在,换句话说,就是对“存在”本身的遗忘。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诗,是存在的神思”。⑤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周国平主编:《诗人哲学家》,第278、27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诗通过词语的含义神思存在。”⑥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周国平主编:《诗人哲学家》,第278、27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在这里,“诗”不仅可以经验到诸神的逃遁和 “上帝之缺席”,⑦而且还能点燃神性之光辉。换言之,就是把受到遮蔽的“存在”状态敞开。这样,海德格尔就把“诗”作为“存在”之思,作为使“存在”显现的介质来看待。海德格尔认为,“存在”不是“存在者”。如果人们以“存在是什么”的提问方式考察“存在”,那么,这种提问方式本身就已经把“存在”理解为“存在者”了,是对“存在者”根据的追问。正因如此,西方形而上学传统才遮蔽了“存在”。在此意义上,传统形而上学不可避免地面临终结的历史命运。要使“存在”之澄明状态能够敞开,即解蔽“存在”,海德格尔把艺术的本质视为“诗”,因此,当艺术“在存在者中间打开了一方敞开之地”之时,①海德格尔:《林中路》,第242、51、246、280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存在者”的无蔽状态,即“存在”,就会从艺术作品中显现出来。

施莱格尔通过“诗”是要找到人存在的原初意义;海德格尔要达到“存在之敞开状态”,“这个敞开状态本身属于存在之命运,并且从存在之命运而来才为诗人所思”。②海德格尔:《林中路》,第242、51、246、280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因此,可以这样说,无论是施莱格尔的“诗”,还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两者都是针对理性哲学运思而提出来的。所以,它们有着共同的意蕴和指向。概括说,都是要把理性遮蔽的东西呈现出来。

考察“诗”与“存在”所蕴含的意义可以看到,“诗”与“存在”两者既有共同的指向,但是也存在本质上的差异。两者的共同点,都是基于生存论之上对生存意义的追问。但不同的是,施莱格尔要借助“诗”创造一个意义。因为在他看来,既然科学理性使人生存的“意义”丧失,就必须“把人放回到自身中去”(In-sich-selbst-setzen)以赋予其一个新的意义。在这一点上,施莱格尔的“诗”具有鲜明的个体性特征。正如他所强调的,“理性只有一个,在任何事物中都是同一个;犹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性及自己的爱好一样,各人心中也都装着他自己的诗”。③海德格尔:《林中路》,第242、51、246、280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诗”的这一独特性和个体性,表征了浪漫主义哲学的主体性原则,即主体的“任意性”。黑格尔视这种“任意性”为浪漫主义者所崇尚的与“自由”相关联的非理性“精神”,以赛亚·伯林把它解释为浪漫主义的“偏执狂”。相反,海德格尔的“存在”是“在-世界-之中”(In-der-welt-sein)的存在。“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本质是整体性去除遮蔽、达到敞开的澄明状态。这意味着“存在”是非对象性的整体性,是无限制的敞开性。“存在”不是创造性的力量,而是以进入本己的方式对自身的绝对超越。“不过,这种超越并不是越过去和转向另一东西,而是回归到它本身,并且归入其真理的本质之中。存在本身穿越这一回归,并且存在本身就是这一回归的维度。”④海德格尔:《林中路》,第242、51、246、280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由此可见,“存在”不仅与“诗”的哲学根据不同,而且在实现“诗”与显现“存在”的方式上也各异。施莱格尔主张以艺术的方式创造“诗”,试图借助想象力构想出形而上的现实,把主体和创造对象纳入其中。这里,主体拥有绝对的自由,在自身与创造对象之间不间断地“漂浮”,打破一切的限制,最终完成主体和客体的统一。与此不同,海德格尔追求“存在”的敞开状态,采用的是现象学的“还原”方法,让理性回到自己的出发点,即“回到事情本身”。在海德格尔那里,“事物”不是在认识中显现,而是自身的显现,即“存在”的彰显。用海德格尔自己的话说,就是“存在论只有作为现象学才是可能的”。⑤施莱格尔:《浪漫派风格——施莱格尔批评文集》,第169页,李伯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现象学是存在者的存在的科学,即存在论。”⑥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2页,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总之,“诗”与“存在”之思的根据和方式虽然不同,但两者拥有着共同的致思取向。正因如此,海德格尔才会在 “上帝缺席”的时代呼唤“诗”的本质。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那是人所追求的“澄明”状态,是诗意化的人生。

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中期,欧洲的社会现实表现为:工业文明一方面创造出丰富的物质财富,另一方面“物化”造成人的情感的失落,精神的无家可归。一定意义上看,施莱格尔的“诗”(浪漫诗)是对启蒙理性思维的“反思”,是对现实的批判。其理论指向是使人“异化”的物质生产,是对人的生存价值和意义的追问,注重的是人的终极关怀。海德格尔的“存在”是“敞亮”,是去蔽后的“澄明”状态,是对现代科学和技术所造成的人类精神生活 “无根”状态的批判,目的是重现“存在”的意义。从当下人类生活的世界和人的精神形态来看,“存在”之思就像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所采用的例证“农鞋”(凡·高)一样,其方式是呈现“存在者”的无蔽状态,原因是“存在者之真理已经自行设置入作品中了”。①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4页,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一个存在者,一双农鞋,在作品中走进了它的存在的光亮中。存在者之存在进入其闪耀的恒定中了”。②海德格尔:《林中路》,第18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在这里,“存在者”进入到其“存在”的无蔽之中,并不是主观的创造活动,而是“存在者”自身对“存在”的显露。

因此,无论是施莱格尔的“诗”,还是海德格尔的“存在”,其目的都是实现对价值“虚无主义”的彻底批判和瓦解。其方式,要么是重新创造一个意义;要么是把理性遮蔽的意义呈现出来,因为只有这样,人才能达到“诗意的栖居”,即人的价值得到弘扬。

(本文系二○一一年度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L11DWW011)

张继云,哲学博士,辽宁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教授。

猜你喜欢
上海译文出版社海德格尔本质
一个人的好天气
一个人的好天气
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进路
The Study on Cultural Conflict and Compatibility between China and America from the Study of “the Joy Luck Club”
实践哲学视域下海德格尔的“存在”
回归本质
童年的本质
死亡是一种事件吗?——海德格尔与马里翁的死亡观比较
对求极限本质的探讨
从海德格尔的“形式指引”看《诗》《书》中的“帝”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