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乐人生
——论中国古代的诗酒文化

2012-04-02 21:29钱锡生
东吴学术 2012年4期
关键词:饮酒

钱锡生

哲学与文化

忧乐人生
——论中国古代的诗酒文化

钱锡生

中国古代是个农业社会,具备充足的谷物,酒是由谷物的自然发酵形成的,人们根据这一自发现象的启示而逐步发明并提高了酿酒术,因此,酿酒在我国已有几千年的历史。酒既是一种物质饮料,又具有一种精神文化价值,它从一产生起,就与中国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并随着历史的演进,被赋予不同的涵义。学界曾有中国文化为“忧乐圆融”之说,①庞朴:《忧乐圆融》,《文艺理论研究》1992年第1期。认为中国文化中的忧患意识与乐观精神并非孤立地存在,常常是忧乐并举,相互联系,而理想境界则是达到“忧乐圆融”。而中国酒文化的形成和发展过程,恰好正是这种精神的一个缩影。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收入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的诗歌三百余篇,从那时开始,酒与文学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展现了中国酒文化的原型。有反映以酒消忧的,如《周南·卷耳》②以下《诗经》引文均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中因为“嗟我怀人,寘彼周行”故“我姑酌彼金酹,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邶风·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遊”。一写羁旅行役的乡愁,一写仁而不遇的忧伤,都只有依靠酒来消解。有以宴乐助兴的,如“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小雅·南有嘉鱼》);“醉言舞,于胥乐兮……醉言归,于胥乐兮”(《鲁颂·有駜》),前者描写饮酒气氛之浓厚热烈,宾主相得的畅饮欢悦,后者写国家歌舞升平,人们笑逐颜开,陶醉在酒的世界。这说明从《诗经》时代起,酒就具有了忧乐并举的多样化功能。

到了战国时代,我国学术思想界出现了诸子并起,学派林立的文化气象,其中最突出的是孔子创立的重实用理性、人伦血亲的儒家学派和老庄创立的重自然无为、全生避害的道家学派,这两派对于酒的态度就有所不同。《论语·乡党》中云:“惟酒无量,不及乱”,③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0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意谓酒量是没有一定的,但不该饮到酩酊大醉,以致丧仪失态,闹出乱子。这虽然承认每个人都有饮酒的权利,但必须控制自己,将社会外在规范化为个体的内在自觉。而《庄子·达生》则云:“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心中,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①曹础基:《庄子浅注》,第27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这就是说,酒的醉可给人摆脱平常束缚,人就“放”得很开,就能做出一些平常做不到的事情,即使身体从车上跌下来,只要精神上不介意,无知无觉,是不必害怕的,这就是从醉酒中得出来的好处。而儒家的强调酒洽百礼与道家的追求酒能畅神,这两种对待酒的态度,也正好是一忧一乐,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绵长的影响。

秦汉时因粮用不足实行禁酒法,重税高价,令民不能畅饮,甚至禁止酿酒酤卖,违令有罪。后来实行国家对酒的专卖政策,使酒的专税成为了国家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不过控制归控制,喝酒的人也照样不断,汉代的酒肆也成了人们乐于经营的行业。我们较熟悉的是司马相如携卓文君回到成都后,“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②司马迁:《史记》,第834页,长沙:岳麓书社,1992。的风流故事。他们不仅自己干,还雇了保庸,说明生意是很兴旺的。汉代另一位学问渊博的文学家杨雄也嗜好饮酒,《汉书》本传称他“家素贫,嗜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③班固:《汉书》,第1551页,长沙:岳麓书社,1993。酒就变成了学费的替代物。

这样一种饮酒的风气,到了魏晋南北朝就愈演愈烈,对此,记载这一时期士族阶层传闻佚事的笔记小说《世说新语》中便有大量的记载。如张季鹰云:“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王光禄云:“酒正使人人自远”;王卫军云:“酒正自引人著胜地”;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④引文均见余嘉锡《世说新语笺校》“任诞”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这些话集中的意思都是以纵酒为荣,饮酒成为那个时代普遍的、带有文化意义的现象。

魏晋南北朝时期主要经历了汉魏易代、魏晋更替、晋宋换朝三次大的变化,乱与纂是当时政治的主旋律,纵观其饮酒成风的社会原因,大约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忧生患命,以乐忘忧。这是在对个体生命的局限与宇宙世界的无限的巨大落差的自觉观望中所生发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在东汉末年党锢之祸后,一般知识分子自感没有人生出路的情况下表现尤为突出,在 《古诗十九首》中,这种失意沉沦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⑤以下汉魏六朝诗引自逯钦立辑校 《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在这种时光飘忽,人生短促的感觉下,酒能解忧的作用被一下子“放大”了:“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这种思想显示了汉末以来生活在衰世里的一般文人的普遍心态,那时佛教尚未盛行,人们只知道死亡会突然来临。对于短暂的生命自然有强烈的留恋,对于形神俱灭的死亡有无限的畏惧。由此而来,连曹操那样具有辉煌功业和“英雄暮年,壮心不已”的进取精神的人也都会发出喟然感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植也是如此,《三国志》本传记载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这是因为他有念于“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赠白马王彪》)。

二是远灾避祸,以醉忘忧。魏晋之际严酷的现实环境使得人们只能痛饮酒,宋人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分析道:“晋人多言饮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⑥何文焕辑:《历代诗话》,第43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一个饱经忧患,头脑清醒的人,当然有所爱憎,但爱憎却又不能直接表达与充分宣泄,于是只好借酒装糊涂了,这是酒能避祸的一方面。另外,饮酒又是一种境界,大约过量之后,头脑就会飘飘然、昏昏然,进入一种自我、虚幻的状态。于是就能暂时地忘乎所以,这就是酒能忘祸的另一方面。不管是避祸还是忘祸,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就都需要借酒来消解。这样,就逐渐形成为一种社会风气,特别是阮籍、稽康等“竹林七贤”,就如刘伶在 《酒德颂》中记载的那样:“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①萧统编:《文选》,第66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这就是说喝了酒后可万事不关心,闭目塞听,虽猛如雷霆,伟如泰山,也能静听而不闻,熟视而无睹。这些人任诞全真,诞而不邪,弯而不屈,目的就是远祸全身。

三是寄酒为迹,以道忘忧。寄酒为迹的说法是第一个为陶渊明编集的萧统所言,他在其序中写道:“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②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校》,第613页,北京:中华书局,2003。陶渊明痛恨当时整个社会“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社会上远古羲农时代的淳朴之风一去不返,而驱驰奔走的都是些追名逐利之人,所以他的饮酒是要消除胸中种种不痛快的情绪,在饮酒中独善其身,达到既美且善的境界。他把一组二十首咏怀言志的作品统称为《饮酒》,在这些诗中,寄托其超尘脱俗的境界:“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当他看到社会上人都在为追逐名利而驱驰奔走,心里非常悲愤,“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这是他故作自我开脱的醉人醉语。他在《五柳先生传》中描写家中很贫穷以致经常买不起酒,“亲旧知其如以,辄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毅不拔,在其《饮酒》诗中仿效《楚辞·渔父》中屈原与渔父对话的形式反映他拒绝征召的情况:“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称:“世说新语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又是 “最富于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③宗白华:《美学散步》,第11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而这两者其实就是一忧一乐,忧乐圆融,这是中国酒文化的形成期,魏晋文人的任放和高情远趣,悲苦而具有美学意味的心态,借助于酒的力量,得到了肆意酣畅的发挥。

唐代农业的持续发展,为酿酒业的发展打下了物质基础,李肇在《唐国史补》中记载了唐长庆以前的十四种名酒:“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河北之乾和蒲萄,峰南之灵溪、博罗,宜城之九酝,浔阳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虾蟆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浆类酒,法出波斯。”④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第19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这则材料反映了两个内容:一是唐代产酒的区域更加扩大了,二是唐代的名酒大都以“春”命名。

与魏晋人那种尖锐到可能撕裂人心的痛楚相比,唐代酒文化中所反映出来的乐观气氛就是相当明显的,尽管也有借酒浇愁的情况,但那与魏晋人的绝望就自然不同,这当然和唐帝国的显赫以及唐人气质性格之豪放是有关系的,以强盛的国力为依托,以朝气蓬勃的世俗地主阶级知识分子为主体,唐代酒文化体现出来的,是一种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的兼容并包的大气派。如“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⑤以下唐诗均引自曹寅等编纂《全唐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词》),“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李白 《客中作》)。

到了唐代,酒在同一诗人的集中被当作生活中的大事而大量地、反复地、经常地描写,如声名显赫的大诗人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贺等都是既嗜酒又大量写酒的豪士。

李白无疑是盛唐最有天赋的诗人,“豪放”、“飘逸”是古人谈论李白诗时最常用的字眼,宋代王安石说李白“词语迅快”,而这全都与他的嗜酒是分不开的,明江盈科《雪涛诗评》云:“青莲是快活人,当其得意,斗酒百篇。”同样意思的话其实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早就说过:“李白斗酒诗百篇”。这说明李白的许多诗都是借助酒兴而创作出来的。李白在诗中宣称酒量很大:“会须一饮三百杯”。他追求醉的境界:“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将进酒》),“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月下独酌》其三)。他甚至把饮酒视为天地钟爱、圣贤共赏,可以通大道、合自然的“伟大”行为:“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月下独酌》其二)。但李白的醉酒并不是一醉如泥,酒使得他特异的才华与气质得到更淋漓尽致的喷发。他的饮酒诗主要表现他独立不羁、睥睨尘俗、傲视权贵的人格精神,他傲岸自负,“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怀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时而宣称“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表现其颓丧与自负;时而疾呼“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表现其愤怒和希望。即使是在理想破灭的时候,还是乐观自信地说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因此他对同样嗜酒但退隐于世的陶潜是颇有微词的:“酣歌激壮士,可以摧妖氛,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纵观李白的饮酒诗文,尽管也有其消极方面,如醉酒享乐等,但更多的是表现出充沛的政治热情和蔑视权贵,不肯屈己下人的反抗精神。这使他的诗如江河奔泻,火山喷发一般,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

与李白几乎同时,代表唐代诗歌顶峰的杜甫也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一般人提起杜甫,就以为他只是个整日恓恓惶惶、奉儒守官的人,其实一谈起酒,他和李白一样,具有一种抑勒不止的豪情:“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醉时歌》),“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漫兴》九首其四),“酒渴思吞海,诗狂欲上天”(《绝句漫兴》),“灯花何太喜,酒渌正相亲,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独酌成诗》),这些诗表现了他幽默风趣的另一性格侧面。在唐代其他诗人的笔下,一斗酒要卖十千钱,如李白“金尊斗酒沽十千”,王维“新平美酒斗十千”。杜甫一生却处于贫困之中,常常只能喝劣质酒:“速令相就饮一斗,惟有三百青铜钱”,“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家宴》),但他穷得不掩饰,饮酒的兴致照样很高。他的《饮中八仙歌》,描摹当时八位善于饮酒者的酒量、酒态,栩栩如生,如果他没有在酒中深谙其味,恐怕就写不出这种酒徒豪饮、痛饮的心态。清代潘德舆《养一斋李杜诗话》中说杜甫既有“极意研练之诗”,也有“兴到疾挥之诗”。后者更多是借助酒兴所发,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等。至于“极意研练之诗”未尝也没有饮酒的原因,因为他的饮酒与李白的豪饮快饮不同,他喜欢饮慢酒:“清夜沈沈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醉时歌》),“涉屧深林晚,开樽独酌迟。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独酌》)。一边饮酒,一边悠悠地欣赏细雨落檐;一边饮酒,一边坐观向上飞的蜂子粘住下落的柳絮,爬行的蚂蚁奔上干枯的梨树干。他的饮酒,悠闲自得,更多地像陶潜的“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杜甫一生嗜酒,对他来讲,支撑人生的就是饮酒和写诗,所谓“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这使他与李白一样始终保持旺盛的创作激情。

对于盛唐诗人来讲,饮酒是值得夸耀的,即使是对仕途失意的人,一时的沉浮得失与他从酒中获得的快乐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一直由乐观的情绪占着上风。但到了中唐以后,经过安史之乱,尽管中唐士人对大唐帝国中兴的热望是那般深挚,然而在他们的望眼欲穿中,这一切的努力适得其反,中唐最具代表性的士大夫几乎无不在当时的政治斗争中感到心力交瘁,这在饮酒的诗文中也有大量的反映。如白居易自称“醉吟先生”,宋人方勺在《泊宅编》中记载:“白乐天……诗二千八百,言饮酒者九百篇”。①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210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这么多的饮酒诗究竟写的是什么?他说:“吾常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且饮”(《酒功赞》),“欲我少愁忧,欲我多欢喜。无如醖好酒,酒须多且旨”(《饮后戏示弟子》),为什么要把饮酒作为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呢?无非是以此来表示对社会的退避,使自己的身心得到平静。白居易是这样,中唐其他文人也往往如此。这种退缩的心理是社会时代的变异发展使然。它直接开启了宋代文化乃至后期封建文化的内倾、封闭的心理特征。

宋代酒禁松弛,酒的消费量很大。首先是皇帝鼓励,宋太祖向臣下灌输“人生如白驹过隙”,“多置歌儿舞女,日夕饮酒相欢”①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第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的享乐哲学,上行而下效,遂则成一代风气。其次,宋朝政府把酒税作为重要的财政收入。北宋时与北方少数民族常有战争,军费耗资巨大,到了南宋,为了偏安江东,割地求和,财政开支也是十分巨大的。为了增加收入,政府竭力鼓励酿酒,借此多征酒税以充实国库。再次,宋代商业发达,不像唐代那样实行“宵禁”,酒楼歌馆可以通宵达旦地营业。而且风行歌伎侑酒,酒色相连。在这种风气之下,饮酒之风愈演愈烈,酒的价钱在北宋时已较昂贵,到了南宋价钱一涨再涨,以致连销售都成了问题。

宋代士大夫在酒文化的创造活动中,主要反映以下两个内容:一是借酒抒怀,表达对人生达观的态度。如苏轼的饮酒特点,在其《书东皋子后传》云:“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闲居无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②苏轼诗文,引自孔凡礼点校 《苏轼文集》、《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96。酒量不大,却能观赏酒中逸趣。在他坎坷连绵的宦海生涯中,曾先后自酿过蜜酒、松醪酒、桂酒、罗浮春、柑酒、真一酒、天门冬酒等,这也可充分反映他的好酒,他希望在困苦的环境里从酒中寻找自己的世界,“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德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醉白堂记》)。在苏轼看来,人生犹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只是在无限的宇宙天地中暂住须臾,与其穷困追求而一无所获地混生于世,不如回归自然、寄生于天。所以,他在醉与醒之间领悟人生的“深味”,体会“禅意”:“醉中虽可乐,犹是天生境。云何乐此身,不醉亦不醒”(《和陶渊明饮酒》),“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在扬州,饮酒过午辄罢,客去,解衣槃礴终日,欢不足而適有余”(《和陶渊明饮酒》序)。他既不是嗜酒如命,也不是借酒解忧,而是把酒作为感悟人生、丰富生活的妙品。

二是借酒抒愤,表达爱国主义的豪情。在中国历史上宋朝版图最小,国势最弱,对外战争老是失败,不得不签定屈辱的和约。靖康之变以后,只剩下半壁江山。这对于心怀治国平天下理想的士大夫来说,内心深处不是滋味,他们的苦闷和愁绪比起其他朝代的文人要深重绵长得多。如陆游,徒有回天之志,壮志却始终难酬。他在《饮酒》诗中写道:“百年自笑足悲欢,万事聊须付酣畅。有时堆阜起峥嵘,大呼索酒浇使平。”③陆游诗,引自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他以夸张的手法描写壮士饮酒的种种极致气魄,却掩盖不了悲愤之气。所以他要“一饮五百年,一醉三千秋”(《江楼吹笛饮酒大醉中作》)。宋淳熙二年(一一七五),范成大镇蜀,陆游被邀到他的帅府去任参议官,陆范本是诗友,故虽为上下级,却不拘礼套,加上他平日为人豪放且嗜酒,引起同僚的不满,说他“不拘礼法,恃酒颓放”,于是陆游索性自号“放翁”,更加放浪形骸。但陆游不管受到多少打击,他的抗金复国之志始终坚定不移:“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侠气峥嵘盖九州,一生常耻为身谋。酒宁剩欠寻常债,剑不虚施细碎仇”(《西村醉归》)。

辛弃疾与陆游一样,通过饮酒抒发其爱国豪情。他青年时代曾挥戈驰马,叱咤中原,南归后备受排斥,作为一个抗金志士被迫长期退闲,内心是峥嵘不平的。他把饮酒作为一种反抗方式,如“酒兵昨夜压愁城,太狂生,转关情。写尽胸中,块垒未全平”(《江神子》),④辛弃疾词,引自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狂歌击碎村醪盏,欲舞还怜衫袖短”(《玉楼春》),“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水调歌头》)。他的狂态,通过饮酒喷薄而发成为一腔悲歌,而他对复国事业强烈的进取精神也借助酒得到了升华:“醉里重指西望眼,惟有孤鸿明灭,万事重教,浮云来去,枉了冲冠发”(《念奴娇》),“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破阵子》)。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①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63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既是随处辄发,酒就成了他的催化剂,成了他消忧解愁和精神寄托的手段。试看他的《西江月·遣兴》:“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写其醉态活灵活现,利用醉态的掩饰,把他的悲愤之情也写得更为深刻。

唐宋时期的诗酒相伴,可以说是水乳交融,这是中国酒文化的成熟期。酒刺激着诗人的感性思维,使他们的艺术潜质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酒更与诗人们的忧乐情感相伴,是他们快乐时的兴奋剂,痛苦时的忘忧水,使他们获得人格的独立、精神的超越。

元朝实行禁酒政策,顾炎武在《日知录》“酒禁”中云:元世祖“至元二十年,造酒者本身配役,财产女子没官”。②黄汝成:《日知录集释》,第1001、1000页,长沙:岳麓书社,1996。由于禁酒,即使市场上流传少量的酒,也变得奇货可居,价格昂贵,元代诗人刘诜在《万户酒歌》中描写这种情形是“城中禁酿五十年,目断吹秫江东烟……务中税增沽愈贵,举盏可尽官缗千。先生嗜饮终无钱,指点青旗但流涎”。③顾嗣立编:《元诗选》二集,第80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元朝短短的九十来年却禁酿五十年,难怪一般人只能流诞解馋了。元朝中后期,酒禁逐渐松弛,酿酒业也有了较大的发展,尤其是出现了烈性白酒,这真可谓是物极必反。

元朝以蒙古贵族入主中原,也把相对落后的统治方式带到中原,为了保证其在政权中的主宰地位,他们采取了民族歧视政策,把人分成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元朝统治者对汉族知识分子是极其轻蔑贱视的,所谓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文人儒士竟屈居老九。与此相应,科举制度中止七八十年,元代文人基本上处于条条向上道路被堵塞的困厄境遇中。在这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元代沉抑下层的儒生士子,心灵深处郁结着悲愤和不平,“不读书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人夸荐,老天只恁忒心偏,贤和愚无分辨”(无名氏【中吕】《朝天子·志感》)。④以下元曲引自隋树森编《全元散曲》,北京:中华书局,1981。饮酒就成了他们排解忧愁的唯一途径:“酒能消闷海愁山,酒到心头,春满人间”(无名氏 【双调】《蟾宫曲·酒》),“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淹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白朴【仙吕】《寄生草·饮》),“酒杯深,故人心……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马致远【双调】《拨不断·酒杯深》)。酒成为他们通向任情适意、散诞逍遥之隐居生活的桥梁:“人酣方外鸿荒梦,谁识城中富贵愁,夜月放船浮酒海,春风扶杖到糟丘”(谢宗可《醉乡》),“春寻芳竹坞花溪边醉,夏乘舟柳岸莲塘上醉,秋登高菊径枫林下醉,冬藏钩暖阁红炉前醉,快活也么哥,快活也么哥,四时风月皆宜醉”(周文质 【正宫】《叨叨念·四景》),他们在“醉乡深处了平生”(强宪《将进酒》)。元代知识分子的这种沉溺于酒的态度,看似颓唐消极,其实正表现了他们的不屈而悲愤的襟怀意绪。

明清时期的酒文化正如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所云:“至今代,则既不榷缗,而亦无禁令,民间遂以酒为日用之需,比于饔飧之不可阙,若水之流,滔滔皆是,而厚生正德之论莫有起而持之者矣。”⑤黄汝成:《日知录集释》,第1001、1000页,长沙:岳麓书社,1996。酒的品类,臻于空前齐备。酒肆也特别繁荣,它与茶馆一样,成为人们社交活动的重要场所。并且还出现了大量的关于酒令和行令方式的书籍,如明代的《安雅堂酒令》、《觞政》、《醉乡律令》,清代的 《酒令丛钞》、《饮中八仙令》、《六十四卦令》等,这类书籍对饮酒风尚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明清时期是封建文化专制极其严酷的时代,封建社会的世纪末给文人带来的是活生生的灾难,他们中的不少人怀才不遇,与仕途无缘。但另一方面,从明末开始,社会上普遍掀起了一股追求个性解放的叛逆思潮,李贽倡导“童心说”,袁宏道倡导“性灵说”,主体意识的觉醒,使明清文人产生强烈的自我表现意识。一方面是思想的禁锢和压抑,是对生命的折磨和摧残;另一方面却是价值观念和人生追求的骚动,是人的个性解放的呼唤。这两种忧乐对峙、水火不容的观念碰击冲撞,使明清文人饱尝人世沧桑、失意不遇,他们在黑暗的世界里充满着悲愤和忧患,愤世嫉俗、借酒浇愁就变成他们比较普遍的行为。

唐寅,这个“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一代富学解元,因不白之冤被褫革还乡,最后落到以卖诗画为生的境地。他干脆放荡不羁,日以饮酒为乐:“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在花下眠……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桃花庵歌》),①唐寅诗,见清嘉庆刻本《六如居士全集》。“劝君一饮尽百斗,富贵文章我何有”(《进酒歌》)。对于唐寅来讲,愤世嫉俗的狂傲性格使他不容于社会,而酒使他进入了一种超脱的境界,使他摆脱了现实的羁绊而获得了生存的趣味。

徐渭,这个文艺上的全才,一生命运数奇,从二十岁进学,连试七次,“屡试辄蹶”,最后悲愤致狂。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写道:“文长既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麴蘖,恣情山水……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②徐渭:《徐渭集》,第1343页,北京:中华书局,1999。他的喜欢饮酒,正是希望借酒使自己不平衡的心理和意绪得到充分解放,暂时逃避苦闷的世界,试看他的题画诗:“醉里偶成豪健景,老夫终岁懒成眠”(《竹石》),“一斗醉来将落日,胸中奇突有千尺”(《竹》),醉中作画题诗正是他自我情绪的真实宣泄,也使他的创作能力得到提升。

“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包世臣《黄征君传》)的黄仲则是个在贫困潦倒的境遇中仅仅生活了三十五个年头的诗人。翻开他的《两当轩集》,一股悲痛、郁愤的气浪就会扑面而来:“绿酒无缘消块垒,青山何处葬文章”(《旅馆夜成》),③黄仲则诗,引自黄仲则《两当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因兹不饮又不可,为有块垒频须浇”(《僧舍寒甚醉而作歌》),“瓮边可睡亦径睡,陶家可埋应便埋”(《元夜独登天桥酒楼醉歌》),“酒酣长袖临风卷,读罢《离骚》咏《四愁》”(《醉中登楼》)。在黄仲则那里,孤独和悲哀几乎成了一种日常化的心态,而酒是他那颗始终无法随遇而安的心灵所唯一钟情的对象,酒使他增添了一往无前的独立不羁、追求自由的性格力量。

而随着乾隆盛世的一去不返,到了内忧频生、外患迭起的风雨飘摇的近代社会,中国酒文化则更伴随着有责任心的士大夫的情感波澜,释放着它独具的忧乐相伴的催化能量。

以上我们纵论了历代的诗酒文化。可以得出一个简要的结论:“酒”这个时代情感的宣泄物和助长剂,实际上是一个时代兴衰发展、起伏波澜的生动写照。由于酒与人的情感始终紧紧联系在一起,所以对于酒的态度也就十分贴切地反映着中国文人的人生态度。历代文人有各种不同的人生追求,但共同的人生理想模式,实际上不外乎入世的忧患意识和出世的超脱情趣,而“酒”在其中都参与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不管是“忧”的精神鼓舞,还是“乐”的超然物外,酒为中国文人人格境界的提升架设起了一座天梯。使他们得以自我消遣、自我发散、自我平衡,使他们在亦真亦幻、物我两忘的精神迷离中,获得艺术的灵感,挣脱社会的羁绊,赢得自由的心态,酒之功可谓大矣。

钱锡生,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著作有 《唐宋词传播方式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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