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让-吕克·南希 著 郭建玲 译
国外社会科学
闯入者①
〔法〕让-吕克·南希 著 郭建玲 译
事实上,没有比这个叫做心脏的器官更卑鄙、更无用、更多余的东西了,它是人所能发明的最肮脏的工具,砰砰砰地将生命注入我里面。
——安东尼·阿尔托(Antonin Artaud)②安东尼·阿尔托 (1896-1948),法国戏剧理论家、演员、诗人,法国反戏剧理论的创始人。曾发表“残酷戏剧”宣言,提出借助戏剧粉碎所有现存舞台形式的主张,出版戏剧论文集《戏剧及其两重性》,追求总体创造的戏剧,曾自导自演《钦契一家》。1937年后患精神分裂症,直至病故。该段文字引自《84》杂志1948年第5-6期,第103页。——译者注
闯入者凭武力进入,或出人意料,或诡计多端。不论哪种闯入,都是不正当的,而且是没有事先征得同意的进入。一定是陌生人(身上有什么东西)闯入了,否则,陌生人就先失去了陌生性:如果他已经获得进入并留下来的权利,如果他是我们所等候的,是为我们所接受的,没有什么地方不合人意、不受欢迎的,那么,他便不再是闯入者,也不再是陌生人。将外来的陌生人的光临视为闯入,一概排除在外,在逻辑上是不可接受,在伦理上也是不许可的。
陌生人到达后,如果还是陌生的,只要他仍是陌生的——而不是简单的什么“理所当然者”(naturaliser),那么,他的到来便尚未停止:在某些方面,他的到来仍是一种闯入。也就是说,只要陌生人的到来是不正当的、不亲近的、不熟悉的、不习惯的,那便意味着是对亲密关系的一种打扰与骚乱。
① 1991年南希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这篇文章是南希手术后的思想结果,最初是受Abdelwahab Meddeb之邀,以《闯入者的到来》为题,发表在巴黎的《Dédale》杂志1999年第9-10期上,2000年又以 《闯入者》为书名出版,2005年第2版后增一小附录,内容如下:
这个文本付梓出版已有五年,在此期间,我也度过了心脏移植的第十个年头。这次移植从一开始于我而言就如同界线一般,如同最为遥远的地平线,我在不久之前还曾想过,也许,我甚至根本没有触及这道地平线。
跨过了这道门槛,我(确切地说,隐隐地)窥视着那些器官移植者的生命希望,或者说,我乐于使自己相信界线不再存在,并且重新发现了所有人都赞同的“对不朽的确信”,然而,至少经历过两次病危期的事实,削减了这样的确信。
有时我害怕长年使用化学药物所造成的销蚀,担心这颗在各种精密条件下工作的心脏;有时我又觉得,那逝去的时间于我而言就像调节或对漫长未来的某种担保。
无论如何,一种新的陌生感攫住了我。我无法确知我究竟以何种身份继续存活,也无法确知是否有能力或权利继续活着。(雅克·德里达从“存活”一词引出了“幸存”概念。他离世已有六个月。我们并不移植胰腺。)当然,这种感觉只是偶露端倪便倏然即逝。更多的时间我想到的是,我不再是医院的常客了(医院因此也丧失了它曾有的熟悉性)。但是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明白到,在我之中不再有一个闯入者:我变成了闯入者,以一种过于人工化的,或者几乎没有合法性的在场,出入于世界。
简而言之,类似的念头难道不是对那极其简单的偶然性的意识吗?是否这种单纯性恰好就是技术的极巧将我重新引向或使我外展的位置?这种想法给予我某种独有的快乐。——译者注
因此,这是一件应该去思考并且练习实践的事情,否则,一旦陌生人跨进门槛,我们就接受了他的陌生,陌生性就避免了经受考验的危险。于是,接受陌生者必须连带着承受他的闯入。大多数时候,我们不愿意承认闯入者的用意在本质上侵犯了我们道德的正确性 (这同样是政治正确范例的标记)。因此,闯入者的用意与陌生人的真实性是不可分割的。如果我们抹杀了陌生人进入门槛前的陌生性而接受他的话,道德正确性假设了我们事实上并未接受他。但陌生人固执地闯了进来,这是我们所不乐于接受的,也是未曾想到的……
我(谁?这个“我”的确是问题,一个老问题:这个说话的主体是什么?它总是与那个说话的主体无关;它生生地闯了进来;然而它的发动机、变换机,它的心脏,却已万劫不复)——我接受了另一个心脏,至今已有十年。那是个移植手术,一个嫁接。我专有的心脏(你们已经明白,这完全是一个“专有”的问题,一个“自己的”心脏,否则它便不合适;说得更恰当一些,一切都清清楚楚,无需理解,没有秘密,甚至没有问题;或者像医生们所说的,很简单,你必须做移植手术)——因为明摆着的是,我自己的心脏实际上已经破损了,不能用了,为了活命,我必须接受另一个人的心脏,另一颗心脏。
〔但是,既然这样的话,别人的程序如何进入我的生理程序呢?近二十年前,那时没有移植手术,当然不能借助于环孢灵素(cyclosporine),使植入的器官不受排斥。二十年后,移植手术的类型不同了,手段也不一样了。通过移植,一个人的偶然性与另一个人的偶然性在科技的历史中相遇了。如果我生活在更早的时候,我就只有死路一条;而现在,我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存活(survivant)了下来。但是,“我”总是发现自己被围困在科技可能性的城墙与壕沟里。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目睹了一场论争的展开:有些人认为心脏移植是形而上的冒险;有些人则把它视为科技的成就。但争论是徒劳的,因为两者皆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当我得知我必须接受心脏移植时,从那一刻起,每一个征兆都让我举棋不定,每一个迹象都让我改变主意,当然,没有反思,甚至也没有辨认细微的动作或变化。这只是一种空洞洞的生理感觉,伴随着呼吸的暂停,我感觉到胸腔被打开了一个洞,在那里,没有东西,没有任何东西,直至今日,使我能够将纠结在一起的器官的、象征的、想象的,连续而非间断的各种感觉解开来;感觉好像一口气息,穿过不易觉察却早已半开的奇怪洞穴,好像参加一次展示,感觉走过小桥,却仍留在桥上。
如果我专有的心脏停止了工作,弃我而去,那么,它在多大程度上还是“我的”器官,“我专有的”器官?早在几年前,我就知道自己得了心率不齐,有心悸——老实说这可不是件小事情(那是衡量我的机体的标准,就像“排泄出的碎片”,我喜欢这个名字)。它不是一个器官,也不是暗红色的肌肉块,上面布满了突起的血管。现在,我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描绘它的模样。那跳个不停的不是“我的心脏”,它已经离开我,只剩下我的两条腿孤零零地行走。
通过背叛,它成了与我无关的陌生东西;如果不是排出,那差不多是拒绝,它闯了进来。我把这颗心脏挂在嘴唇边,挂在舌头边,好像一道不合自己口味的菜……一种轻微的消化不良。一阵渐渐地滑动将我与我自己分开。我在那儿,那是夏天,我不得不等待,仿佛有什么东西离我而去,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向我走来,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专己的”沉浸到“我自己”之中,那个不是躯体,更不是心脏的“我自己”,那个突然牵挂、关注自己的“我自己”。后来,比如说,爬楼梯的时候,我感觉到,每一次不连贯的多余的心跳紧缩都好像一块小石子掉入了井底。如何能为自己产生一个再现(representation)?一段蒙太奇,功能的组合?那平淡无奇地汇聚在一起的有力证据将消失于何处?
我的心脏正成为我自己的陌生人,正因为它居于我之中,却成了陌生人。然而,这种最初由内部而生的陌生感只能来自外部。突然,我的胸腔,我的灵魂(两者实为一物)给打开了一个洞,这时,有个声音对我说:“你必须进行心脏移植……”于是,精神跑入了一个不存在的物体中——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理解,什么也感觉不到:我闯入了对一个与思想无关的身体的思考之中。这种空白状态将一直伴随着我,就像思想和无知一直伴随着我一样。
这颗半是心、半不是心的心脏只有一半是我的。我早已不在我之中。我早已从别处来,或者我不再来。陌生在最熟悉的“心脏中”显示自己;但熟悉说明不了什么,陌生性存在于不将自己标识为“心脏”的心中。直到不久前,因为没有知觉,它仍是与我无关的、外来的,甚至是不存在的。但是,刚刚它惊了一下,使我重新想起我自己,“我”的存在,因为我病了(用“病”这个词并不恰当,我的心脏并没感染,只是僵硬、梗塞、生了锈)。然而取代它的是另一颗心脏,成为我的心脏。从今以后,这颗心闯入了我;它应该被排出。
无疑,这只能在征得同意,而且有其他人陪伴我的前提下才能发生。我说的“有其他人”,指的是那些与我亲近的人,也包括医生,最后,我发现自己比以往的那个我更厚实、更丰富了。在不同情况下,动机不同的每个人,甚至整个世界都相信,延长我的生命是值得的。不难想象,这一堆介入“我”最为私密的领域中的陌生人有多么不同。姑且不说与我亲近的那些人,还有我自己。(正如我刚才所说的,这是以往那个我的两倍;一阵奇怪的判断力的悬置,使我呈现出正在死去,没有反抗、没有诱惑,感到心脏离开了,认为自己就要死了,觉得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但是医生——在这儿,他们是完整的团队——出乎我所料地介入了进来:他们必须先估计一下你是否适合做心脏移植手术,然后提出建议,而不是硬将移植器官强加给你。(那时,他们告诉我,还有一项强制性的“后续工作”,仅此而已。此外,他们还能向我保证什么呢?八年中,我经历了一系列的困难,因为这次治疗,我很可能患上癌症——但直到今天,我还活着:谁还能说“干嘛多此一举呢?”这是什么样的“多此一举”呢?)
但是,我渐渐得知,医生们也需要决定是否将我的名字登记在等候名单上 (就我的情况而言,医生会认真考虑我只能在夏末动手术的请求,这似乎暗示着他们对我的心脏的维持能力还有一定的信心)。而且,这个等候名单预示着我还有选择余地,比如,医生告诉我,另外一个心脏移植患者因为身体太虚弱,无法承受后续治疗,尤其是药物治疗。我还知道,我只能接受O+型血的心脏,这样,可能的选择范围又小了一些。我从来不问:如果只有一个心脏,却有不止一个的可能接受者,那么,怎么来决定?谁来决定?大家都知道供不应求。从一开始,那个交织着陌生人和陌生的复杂过程便记录了我的生死存活。
在最后的决定中,什么是我们必须一致同意的?事关生死的决定不能刻板地按照必要性来考虑。既然这样,那么,你在哪里找到你自己?而且,是什么迫使我继续存活下去?这后一个问题又引出了许多其他问题。为什么是我?简单地说,为什么要存活下去?“存活下去”意味着什么?在这里用这个词是否还恰当?从哪个方面来衡量一个健康生命的长短?我已年届五十;但是与二十世纪末发达国家的人口平均年龄比起来,五十岁还算年轻……二三百年前,五十而终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为什么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我突然想起“不光彩”这个词?为什么,又是如何,我们,生活在公元二○○○年发达国家里的我们,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候”来结束生命?(八十岁之前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年龄难道不会继续增高吗?)有一天,放弃寻找我的心肌诊疗起因时,有一个医生对我说:“你的心脏程式只能工作到五十岁。”但是,这个既不能使我从中领悟天意,也不能使我了解命运的程式是什么?不过是普遍缺乏规划的长段中短短的一小段程序序列。
在这些选择与决定中,哪里是正确的尺度和公正性?谁来衡量?又由谁来宣布?在这件事情中,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别处、从外部获得的;就像我的心脏和躯体“在”我的别处一样。
我不想不屑一顾地对待数量不足的问题,也不会声称自己对“质量”的毫不介意;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如何认真地对待生命的长度。我完全理解“但总比没有的好!”这样的话有更深层的含义。生命只能驱使生命向前,然而,生命也一点点地向死亡迈进。为什么我的生命要听从这颗心脏的限制继续向前呢?为什么就不能不听从呢?
把死亡从生命分离,不让它们彼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不让它们互相闯入对方的心之中,这是永远不可能做到的。
八年来,我经历了这些磨难,无数次听到别人、听到自己一遍遍地重复:“要不然,你已经不在这儿了!”一旦身体失去这种必要性,或者失去想要的特征,那么,一个在场的缺席便会轻而易举地使世界成为少数人的世界。我们该如何看待?以痛苦为代价吗?当然。然而,为什么我们总是要重新回到痛苦的渐近线?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但我们必须承认,科学技术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提高到了我们至今远未理解的高度。
至少从笛卡尔时代开始的现代人类,把生存和长生不老的愿望看作 “人性的统治和占有自然”的普遍计划的组成部分。既然这样,人类的“本性”便显得越来越陌生。死亡和不朽这包含了绝对陌生的不解之谜又苏醒了。过去人们求助于宗教,现代人则依靠科技的力量来延缓任何意义上的世界的结束。科技在延缓生命结束时揭示了生命终点的缺席:哪个人的生命是应该延长的?延长到哪里结束?因此,延缓死亡的同时,也是展示死亡、强调死亡。
我们只能说,人类从来没有准备好应对死亡这个问题,人类对死亡的毫无准备,不过是死亡自身的一击和死亡自身的不公正。
因此,闯入我生命(我这虚弱而喘不过气来的生命,有时不知不觉地陷入抑郁,抑郁到几乎要令人吃惊地离我而去)的这个陌生人就是死亡——或者说,是生命/死亡;是存在之河的悬浮中止,是诗歌节奏的停顿与间歇,而在那里,“我”毫无用处。拒绝与接受都与这种处境无关。可是,什么都是外来的、陌生的。首先,生存的手段本身就是陌生的。换一个心脏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没有能力描述。(打开整个胸腔,使植入的器官保持良好的状态,使血液在体外循环,把血管缝合起来……我完全理解,医生们为什么要声明这最后关头的重要性——搭桥嫁接中的血管太细了……但是,关系不大。通过器官移植,我获得了这样的意象:一条通向虚无的通道,走向一个本己或者亲密已经倒空的间隔空间。或者,恰恰相反,是这个空间闯入了我:管子、钳子、缝线、探针。)
这个“救活”的“专有”的生命究竟是什么?至少它表明了,它根本不居住在“我”的身体内;它不在任何地方,甚至不在这个早已确立了象征声誉的器官——心脏——之中。
(你也许会说:还有大脑呢。当然,移植大脑这个想法有时会制造耸人听闻的新闻。毫无疑问,人类在将来的某一天还会对此津津乐道。目前,人们还是同意,大脑脱离了身体的其他部分无法存活。另一方面,岔开去一会儿,大脑如果连同整个身体一起移植,或许能够存活……)
一个“专有”的生命不居于任何器官中,但脱离这些器官,它又什么都不是。生命不仅依赖于,而且至今专有安适地生活在陌生人/外来者的三重控制中:决定的控制、器官的控制、移植效果的控制。
起先,移植手术呈现为替换和整合;找到一颗砰砰跳动的心。在这个意义上,他者的馈赠所具有值得怀疑的象征意义——一种同谋,一种我自己与他者之间虚幻而神秘的亲密关系——立刻土崩瓦解;而且,情况似乎是,我几年前接受手术时,心脏移植还是声名远扬。现在,器官移植的描述已有相当的历史,接受心脏移植渐渐没有感觉。为了鼓励器官捐赠,过分强调了“捐献者”与接受者之间的那种团结,如果不是兄弟情谊的话。大家都相信,捐献器官是人类的一项基本义务(这里的人类有两层意思);相信除了血型的匹配之外,不受任何限制(尤其是不受性别、民族的限制;我接受的可能是一个黑人妇女的心脏)。可能在我们中间营造一个网络,一个生/死分享的网络,一个誓不两立的生与死在其中相互交流、互相衔接的网络。
但是,很快,那个外来的零件显出了它的面目,那个他者,不是什么女人或黑人,也不是年轻人或巴斯克人;而是免疫系统的他者——是不可替代、只能合为一体的他者。这叫做 “排斥”,我的免疫系统排斥他者的心脏。(这意味着“我有”两个免疫系统……)有人相信,器官排斥实际上就是把心脏呕吐出来,然后吐掉;毕竟,选择“排斥”这个词似乎就是要表达这个意思。但是,这不是关键之所在。问题是,这个闯入者的闯入是不可容忍的,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快会致命。
排斥的可能性构成了一种双重的陌生:一方面,移植的心脏是陌生的,因为它是外来的,为主体识别出,并攻击之;另一方面,药物治疗为了保证移植的心脏不受排斥,降低了主体的免疫能力,以便使他的身体更好地接受外来器官,从而在主体中产生了陌生状态。医学操作使接受心脏移植的主体成了自己的陌生人;免疫系统好像是他的生理签名,而他自己成了不认识这个签名的陌生人。
闯入者闯入了我,我成了自己的外来者,如果排斥非常剧烈,我就必须接受治疗,使我能够抵抗产生排斥的人体防卫机制。(他们给我注射从兔子身上提取出来的免疫球蛋白,就像药剂调理实验室的说明书上写的那样,这种东西原本是用来“防御-人类”的;我记得,这种药有很奇怪的效果,会产生痉挛性的颤抖。)
然而,成为自己的外来者并没使我与闯入者协调起来。相反,我似乎看到一个闯入的普遍法则:根本不存在合为一体。一旦闯入发生,便不断地复多化,通过不断的更新内在差异来认同自己。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熟悉了带状疱疹和巨细胞病毒——陌生人/外来者总是潜伏在我之中,现在,突然一下子醒了过来,起来反抗我,通过免疫系统的无力来抵抗我。
至少,这就是心脏移植的含义:同一性等于免疫性,一个认同另一个。削弱其中一个就是削弱另一个。陌生越来越成为平常之事,甚至每天都会发生,通过不断的自我外在化而呈现出来。我必须接受监控、测试、评估。人们武装了许多告诫性的建议,来抵抗外界的世界(人群、商店、游泳池、有病的小孩子)。然而,最有力的敌人在内部,那潜伏在我的免疫系统的阴影里的老病毒,那终身陪伴我的闯入者,一直在那里。
既然这样,那就没有任何可能的防御措施。但是,还是有治疗方法不停地将你驱赶到陌生中去,使你疲惫不堪,摧毁你的腹部,引起带状疱疹,产生令人嚎叫的疼痛……经受过这一切,是哪个自己沿着轨道,又是沿着哪条轨道前进?
多么陌生的我啊!
奇怪的不是他们将我打开,给我换心脏;奇怪的是,这个打开的切口再也合不拢了(而且,每一次X光透视都告诉我,我的胸骨是用绕在一起的线缝合的)。我是打开地封闭着。事实上,那儿有一个开口,有一股连续的陌生从中穿过,如免疫功能抑制剂,用来抵抗所谓的副作用(比如肾衰竭)的什么药,其实谁也不知道怎么抵抗;或者重复的监控和观察将完整的存在彻彻底底地清除了,将之登记在崭新的花名册上;再如生命在各种各样的指数下被审视与报告,每一个指数都记录着死亡的其他可能。
于是,在所有这些结合又对立的方式中,我自己成了我自己的闯入者。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它的闯入;它比感觉更强烈,尽管不是我自己本体的陌生,但我却总是发现,它那么强烈、那么尖锐地触摸着我。无疑,“我”成了无法查实又感觉不到的连接系统的形式索引。在我自己与我之间,一直有一个时-空的缺口;但是现在,那里是个切口,它与它自己争执不休,永远背道而驰,不可调和。
然后,我得了癌症。我在无意中看到一份环孢灵素的说明时,才注意到自己可能长了一个淋巴瘤(当然,这不是必然的:接受心脏移植的人很少得这种病)。癌症是由免疫能力下降引起的。就像一个筋疲力尽、衣冠不整、饱经风霜的闯入者,我对它很陌生,同时,我自己,也与自己疏远了。我该怎样来描述呢?(但是,人们对癌症产生的内因和外因性质至今意见不一。)
尽管方式有别,治疗也涉及粗暴强硬的闯入,其中包括一大堆化疗和放射线治疗的陌生。当淋巴瘤咬啮着、消耗着我的身体的时候,化学药品和放射线也在攻击它,使它承受各种各样的痛苦;这种痛苦是闯入与拒绝的关系。即使吗啡,也是一方面缓解痛苦,另一方面又引起其他痛苦,譬如眩晕、神志不清。
最复杂的疗法叫做“本体固有”移植,又叫做“干细胞移植”。先用“生长素”提高白细胞的繁殖能力,连续五天以后,将白细胞取出(这时,我的全部血液在体外循环,并将白细胞取出),然后冷冻起来。接着,在无菌病房里待三个星期,我要接受一种非常剧烈的化疗,这破坏了我的骨髓繁殖能力。然后将取出来的干细胞注入,使之重新工作。(注射过程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大蒜味……)而免疫力下降——降至极底水平——会引发高烧、霉菌病、全身失调,直到淋巴细胞的繁殖恢复控制。
经过这次艰难的疗程之后,你迷失了自己。你不再“认识”自己;但是,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很快,你成了一个松松垮垮、飘浮不定的陌生人,悬浮在难以辨明的状态之间,悬浮在痛苦、无力、衰弱之间。要与这样的自己建立联系已经成为难题,遑论看不清的困难;只有经历痛苦与恐惧,任何东西都不再能直接地协调,只能把人折磨得筋疲力尽。
“我痛苦啊!”这句话意味着有两个“我”,相互接触,却彼此陌生。当我这样说的时候,那个同一空洞的“我”无法再在“我”=“我”这个简单的等式中居留。“我高兴啊!”这句话也是一样。(我们可以说明,这两句话在语用学中分别是如何表达的。)在“我痛苦啊!”这句话里,一个“我”排斥另一个“我”;而在“我高兴啊!”这句话里,一个“我”超越另一个“我”。无疑,这两个“我”好像两个水滴,不多,也不少。
“我”的结束/死去,不过是脆弱的线——从痛苦到痛苦,从陌生到陌生。不断有闯入发生,不断地有治疗,除了一天几次地服药,到医院接受监控,还有因放射线治疗而引起的牙病、没有唾液,还有营养监控,监控可能引起感染的接触、肌肉无力、肾虚、记忆力减退、工作能力下降。阅读医学分析还会有普遍的感觉,觉得再也摆脱不了一整套的评估、观察,摆脱不了一整个化学的、制度的、象征的关系网络;它们就像日常生活中的关系网络一样,不容许加以忽视。但是这些关系却不断故意地使生活警觉到它们的在场和监督。我无法摆脱各种各样的分裂。
虚弱而年迈的生命,多多少少,总是这样的;但确切地说,我既不年迈,也不虚弱。治疗我的,正是感染我的、影响我的;使我生存下来的,正使我过早地衰老。我的心脏比我年轻二十岁,比我身体的其他部分至少年轻十二岁。因此,我变年轻了,同时也变老了,我不再有准确的年龄,准确地说,我不再是我自己的年龄。就像虽然我还没有退休,却没有了职业,我不再是我应该成为的人——丈夫、父亲、祖父、朋友,除非我继续容忍闯入者的所有条件,包容在我与他人的关系中或在别人对我的描述中随时取代我的位置出现的不同的闯入者。
在单独的一次运动中,那个绝对专有的“我”退到了无限遥远的地方(要去哪里?要消失在哪个我还能说这是我的身体的点上?)沉浸到比内部世界更深刻的亲密关系中 (我就是从那个固若金汤的深处说“我”的)。但是,我知道,我的胸腔揭空了,布满了洞,我知道坠入了感觉不到痛苦与恐惧的麻醉般的无意识中。这一切都恰恰说明在死亡之神的完整形态中,主体的真相是它的外部性和多余性;主体无限地展示、暴露。闯入者过度地暴露了我,它闯了进来,劫掠东西,据为己有:我是疾病,我是药物干涉,我是癌细胞,我是移植器官,我是免疫能力抑制剂,我是镇痛剂,我是缝合胸骨的一段段线,我是锁骨下面一直疼痛的注射位置,我是臀部上早有的螺丝钉,我是腹股沟里的托盘。就像我的小儿子有一天对我说的,我好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机器人,一半是死的,一半是活的。
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我和我的同仁①我想起了几位朋友的思想。Alex Duettmann用德语的“un-eins”(一个一)形容艾滋病,来说明其统一性在于与自己的分裂与分歧的一种存在。Giorgio Agamben用希腊语里相当于生命“zoé”的“bios”来形容只是纯然维持生命的生命形式。更不用说德里达对嫁接、增补和前置的思考。我还想起了Sylvie Blocher的一幅画——《带着女人心的让-吕克·南希》。
开始了物种突变:实际上,人类重新开始不断地超越自身(这或许是“死亡之神”的所有含义中最永恒的意义)。人类就是这个样子,正如索福克勒斯在两千五百年前所描绘的,他是最恐怖、最喜欢制造麻烦的技师,他破坏本性,又提供本性;他重新创造创世纪,他从无中生有,或许,又将有变为无。他有能力生,有能力死。
闯入者不是别的,它就是我自己,就是人类自己;是那个永远不变的自己的同一体。它既是锋利的,也是钝蚀的;它既一丝不挂,又全副武装;它闯入世界,也闯入自身;它迸发出令人不安的陌生,促生着无止境的肿瘤。
【译者简介】郭建玲,浙江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
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一九四〇年七月二十六日出生于法国波尔多附近的Caudéran,一九六二年巴黎索邦大学哲学系毕业,在Colmar作过短暂的教师之后,于一九六八-一九七三年在斯特拉斯堡哲学系任助教。一九七三年拿到博士学位,指导导师是著名哲学家和现象学家利科尔(Paul Ricoeur)。一九八七年获得国家博士学位,答辩主持人有德里达、利奥塔、格兰内尔等。一九八八年任斯特拉斯堡哲学系教授。一九九一年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二〇〇二年成为荣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