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杰荣
哲学与文化
西方哲学的理性逻辑与“情绪”规定之凸显
陆杰荣
编者的话:哲学是一种独特的“思”。对哲学的“思”的理解可能有两个相互不同的异质性方向,这里所存在的两个方向的诸种差异在历史上以“思”与“诗”的分离,甚至是对立的方式展现出来。西方早期哲学类型的呈现以压倒性的力量凸显了“思”的概念性和至上性特点,而“诗”在抽象的逻辑规定积压下,其作用似乎显得微乎其微。事实上,哲学史的“思”与“诗”的内在差异与外在冲突都印证着一个不争的历史事实,这就是哲学作为人学规定的内在表达,其活动的生命旨趣和历史走向是在“思”与“诗”弹性曲线的跳跃中实现的。在今日市场性引导的条件约束和超越物化状态的精神提升这一共在的历史背景下,在学理的结构中温习存在于历史的精神川流中的“思”与“诗”,思考其同向与异向的不同精神的构型,或许有着深层的蕴含和昭示。
该以何种方式看待这个世界?理性的或是“情绪”的,整体性的或是个体性的,建构性的或是拆解式的,塑造性的或是自然性的?在西方哲学的逻辑演进中这是一个两相牵制的过程。当一种特定性的思维模式决定理性是理解世界的必然轨道之时,人的自然的接近世界的个体性光环便在被普遍性哲学的逼仄中褪色了。然而,个体性哲学在近代的兴盛,使夹带着“情绪”进行思考逐渐成为一种思想时尚。忏悔、唯美、骄傲、谦卑、悲观、力量、忧虑等作为个体性哲学的诗性表达,使“情绪”超出了生理学、心理学的研究畛域,文学、艺术学的抒展范围,开始在哲学的语境中独具地位。伴随着西方哲学理性逻辑的衍化,“情绪”规定的凸显愈加明朗,这既是时代精神走向的一个内在表征,也印证着形而上学的未来前景与个体的存在本身即具有一种相与为一的内在关联。
情绪的基本特点是跳跃的,跳跃的东西类似于生命的颠簸。直线的生命是无弹性的,像泥土,与活性的规定对立。可以说,无活性的物就是非人,也是非存在,因为无活性之存在是“永存”,是没有可能性。何为“活”的规定?就是既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那样,没有一定之规,只有消解既定之性质的愿望和动力。情绪是主体的、内存的、变形的、不稳定的、跳跃的原动力。“它”可能是内容,也可能什么也不是,形与无形均在转瞬之间,比不得理性的确定。情绪是流淌的,缓驰无度,与理性对峙。
“情绪”在西方哲学思维中的渗透与抒发一开始即遭遇阻力,任何与个体性情感相关的精神活动都在与理性的抗争中陷于隐忍。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到霍布斯、卢梭,再到康德与浪漫派,“情绪”的被承认是一个由抑到扬的过程。为保持哲人的冷静客观,认知中本能的欲望被刻意否定,理性则在“情绪”退留的空地之上成为自由、自发产生的活动。西方哲学就其起源而言根植于理性规定,哲学乃是 “本体”的,本体是逻辑建构的,哲学在展开之中显现为理性结构的概念系统,其被精化于逻辑的内在连接之中,是刚性的、同质的、非流动的。这意味着早期的哲学铸型同概念的抽象、逻辑的推演以及词语的固化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在历史等级的概念系列中,是没有“情绪”的彰显空间和存在意义的,因为对语词而言,“情绪”只是表达的尺度,既是规定的,又是恒定的。
“情绪”在古希腊、古罗马时期一直偏安于尘世的土壤,在卑微中被人遗忘。古希腊哲学的理性诉求造成了众哲学家“情绪”宣泄的集体失语。面对外在的对象,古希腊哲学理解对象的一个约定前提是给予其逻辑性的把握以及普遍性的说明,这就使得哲学的样式有了方向与本质上的界定。这一约定性前提包含的要素有,逻辑的通透性、概念的确定性,以及绝对的静止性。与此要素相关联,西方形而上学的最初铸型使得其自身的终极性旨趣以及至上性追求显露无遗,使得自然或者对象隐含着的“大写”的主体性得以留存,这一状况在柏拉图以及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中具有较为充分的显示。古希腊哲学规设了传统形而上学与理性的确定性是一体的,非生命的概念之规定体现于这样的形而上学样式之中,而人的真实具体的生命存在已经失去了其现实的价值,成为形而上学论证的一个案例。这表明哲学的早期形态不是与人的切近性相关联的现实存在,而是基于逻辑前提来设定的概念形而上学;不是“形而上学方面对本能的肯定”,①恩斯特·贝勒尔:《尼采,海德格尔与德里达》,第13页,李朝晖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而是对本能生命规定的概念消解。
哲学的初始定型与主体的其他规定无缘,古希腊哲学的始源性思路设计也没有对“情绪”的显现,却有对它的忘却,“情绪”在“本体”的映衬下也就只有归属的意义了。古希腊时期,人的核心要件为理性,理性的旨趣即在于超越既定的限制条件,达到“一般”的、至上的抽象界定,进而能够归属于哲学诉求的“本体”存在。因此,对古希腊哲人来说,变化是一种幻觉,是无法被纳入思考对象之列的。②R.C.斯普罗:《思想与人生》,第9页,胡自信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据此解释,柏拉图自然得出下列结论:理性为上,精神附中,欲望为下。柏拉图对灵魂设定的三重结构蕴含着一个判断,这就是说,人的情绪是“自然的”,与理性相比是低下的、无方向的,与心灵相比是片段的、跳跃的、非连续的。灵魂禁囿于肉体隐含着灵魂对感官欲望的惩处,在贬抑欲望、剔除感官特性的同时,灵魂仅仅确保了理性的永恒。“情绪”在对理性的抗拒中成为知觉世界里“低贱因素”的显现。亚里士多德将身体视为质料,而将心灵视为它的形式,尽管亚氏强调实体是形式与质料的两者统一,但是在比较形式与质料的相互关系时,他依然坚守形式重于质料的思路。按照这一推进的思路理解,亚里士多德始终坚持事物的形式内含有目的性原则,而人的感觉或情绪是多变的,少有目的性的规定,因此具有随意和放逐的可能。
亚里士多德这一诠释影响了其后的哲学发展,也固化了对于“情绪”理解的演进方向。他关于形式与质料关系的设定在古罗马晚期宁静伦理学中得以呈现。作为与理性相异的情绪之涌流,古希腊的内在宁静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视野,这一具有内在的非理性旨趣的涌流在相反的图景下,勾勒出了伦理学语境中由“理论理性”通往“实践理性”的连续性。从一个隐含的层面上可以看到,最初奠基的形而上学内部始终渗透着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的交织与反叛。而人的“情绪”总是在发泄的同时,也在被排挤之中残留着、拼争着、消解着。尽管如此,人的情绪依然顽强地以无法皈依的方式坚守着自身的独特性质,在抗争中维护着自身规定的活动区域。在伊壁鸠鲁看来,灵魂的感觉功能是以身体为基础的,身体孕育着感觉的因素,从中可以窥视到其对“情绪”规定的感知。①邓晓芒、赵林:《西方哲学史》,第71页,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中,伊壁鸠鲁感觉主义的凸显和“快乐”伦理学的产生,使“感觉”得到了片刻的重视以及转瞬即逝的辉煌,这在某种程度上间接地表征了“情绪”的存在价值。
“情绪”在近代哲学的首映是以对神的抵触与叛离为前奏曲的。情绪的反叛与情绪的压抑相关,并且等比例增长,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回归自然与感性的双重动力推动下,作为人自身规定之一的“情绪”伴随着哲学旨趣的新生有了可以拓展的空间。文艺复兴运动使得人的本性的整体性规定有了最初的解说,“情绪”的出现与人生的“生”与“死”的关系成为了相互转化的因素。其历史背景在于近代哲学关心的是对世界的本性及其属性的理解,以英法哲学为代表的近代哲学,注重在自然的归属中将世界包括人的本性加以辨明,对自然的理解成为知识累积的基础性来源。“世界”(在)的确立与“思”的确认构成了这一时期的主题,与之相配合的是“在”在“思”的聚焦中发生了多线性的分解,于是对自然的理解与对人的理解构成了多层次的交响乐章。霍布斯关于“利维坦”设计的提出蕴含着对人的内在规定的多向度的理解。在哲学面对重大对象的研讨中,两重性质学说的创立以及关于人的有限性的论点使得原本一体的对象发生了无法回避的分裂,主体的单一性规定变得多样化、复杂化,主体开始显现出异质性的裂纹。休谟哲学将主体性的澄明拉入到了黑暗,在“反省印象”的构成条件中,情感及与之相近的情绪成为主要的构成因素。
情绪的爆发与近代启蒙主义运动的兴起有关,这里很重要的一个人物就是卢梭。自传体的述说与个体性的经历特别是个体的内在生命原始体验结合在一起,并指向了社会的约俗和禁令。这里展开的是人的基于生命本身的活动,释放和冲破使得界限开始模糊,原始的能力无休止地向着理性的规则发起了攻击,情绪的力量在似乎是革命的旗帜下变得不可遏制。这就是黑格尔对革命的消极判断的一种负面的回应。康德以至于浪漫主义的运动使情绪有了更高一级的攀登,对个体生命的完整与崇高的追求使得生命的内在力量有了深厚的现实依据。
情绪的凸现与人的个体性强化是一体的过程。如果说黑格尔哲学以思辨性完成了对人的铸造的话,他也以另一种方式开拓了通向个体性规定的潜在路径。在黑格尔看来,美学与逻辑相比有自身独特的通道,有自身的自由。从费希特对意志的理解在新的层面上勾勒了人的本性的多重性特点开始,其后的哲学发展越来越多地接受这样的精神现实,即在人的本原的自然规定前提下来认知和把握人的规定。人似乎已经撕碎了束缚自身的僵化概念,开始生发出生命本身的原初活力。整个哲学的风向有了刻度式的变化,哲学在破解抽象概念的同时,使得自己逐渐趋向于生命规定本身,情绪的理解有了个体性独特性的内容。理性哲学在“情绪”的促逼下不断地退却,普遍性的哲学诉求在精神的转型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
普遍性哲学的任务在于确立“本体”,而个体性哲学则追求“多样性”。在现代精神的引导下,哲学的“情绪”含量日渐增强,对理性本身的疏远和抵御成为了一种时尚。“情绪”规定的凸现使柏拉图对人的具体分析在现代背景下有了进一步的张扬。柏拉图认为,理性是需要高扬的,而欲望是需要限制的,古典哲学的这一旨趣构成了理性至上的绝对地位。而近代哲学的理解是向下的、回归的。在文德尔班的视域里,卢梭以及启蒙思想家试图在超越原初理性的前提下追求感情上的纯朴和诗意的存在,并以这样的理解对抗理性的压抑。于是,在德国人那里发出了“一种呻吟”,在法国人那里产生了“新人”。所谓“新人”是与自然状态相关的,并且能够改造文明化的人性,使得人类的道德与幸福结合成一种纯粹发端于自然本性的激情。“情绪”在这里演变成为一种特有的规定,构成了对人理解的新视域与新层面。哲学的下移步伐开始加快,精神结构内部的诸种要素结构有了激烈的震荡,对人的理解的逆反性动力增强,确定性开始退却,变化性占据了核心地位,本体的哲学在分化中成为了若干碎片。
从叔本华悲观主义情绪的蔓延,到尼采生命意志的渲染,再到后来单线条的精神运行轨迹被全方位的思想涌流所取代,对于“情绪”的理解在不断深化。这使得在政治哲学维度的关切以及伦理维度的视域大大得以推进,也使得个人原子化的事实有了约定的前提。叔本华哲学的逻辑是生命本身的活动和欲望,按照他的说法,哲学研究的对象不是本体或者概念,而是生命本身的“缺失”和“欲望”。人的生命,理性的系谱学证实哲学为理性专有,这一理解使得哲学本真的性质变色,使得生命意志枯萎,因此,理性是对人的生命意志的抑制。尼采哲学的锋芒直接面对着生命消解的历史事实,对尼采来说,假设存在一个必定会在人类思想和人类价值中具有其对等物和尺度的世界,假设存在一个可以凭借我们微不足道的理性就可以一劳永逸地把握的“真理”世界,如果不是心理有病、愚蠢至极,就是没有开化、过于天真。依据尼采的判断,人的本性在于其感性的生命始基,理性是后天创立的,是对人的自然本性的一种压抑。正因为如此,必须要消除理性的暴力统治,换归于人的生命本真的现实感性。或许在这里,可以看到对理性的反叛以及对“情绪”规定的复归是沿着否定超感性基础的方向推进的。这里存在的一个不可或缺的中间环节就是在消解抽象理性的同时,人的本性向感性生命的还原,而“情绪”的原始具象也就有了生发的现实可能。
海德格尔的工作是在时间的向度里来体会存在的内蕴。以往的存在是板结的、固化的,因此是逻辑的、概念的,这样的存在只能归属于理性的范围,为“超时间”之物。传统哲学讲的这种存在与人没有关系,因为这样的人没有“过渡”,没有“生成”,只有“静止”。对人的本性的这一解释是与传统形而上学的框架一体的,与理性的本体是一致的。而在海德格尔的诠释里,存在乃是一个“活性”之在,人的存在是在情绪的波动中延伸着、流淌着、蔓延着。因为人的存在是一个“个体”,是一个“孤独”的原子,是一个在时间里不断的碰撞出“个人”特有的感受与价值的存在。对海德格尔来说,人的个体性生存意味着哲学不是从外部带入到人的本性之中,而是人在此在本身就被必然地牵连进自身的 “形而上学”,“只消我们生存,我们就总是已经处于形而上学中的”,①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第152页,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情绪”在这里成为了本我的基点。在本我的形而上学把握里,外在理性的形而上学已经失去了自身的前提,“情绪”与自身的形而上学融为一体,真正成为人的规定的内容。按照这一思路,形而上学不再是一个“概念”,一个“架构”,一种“对象”,而是与个体息息相关,同命相连的此在本身。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情绪”规定的凸显脉络中隐匿着西方哲学理性逻辑延展的轨迹,理解“情绪”也是把握哲学的一个通道。从西方古典哲学到现代哲学,“情绪”在西方哲学思维中由最初晦暗不清的掺杂逐渐有了鲜明澄澈的表征,个体性哲学的多样化端接正是这种“情绪”表征的呈现。
陆杰荣,哲学博士,辽宁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