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玉 杜吉刚
(南昌大学,江西 南昌 330031)
《迷舟》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国先锋派作家格非的代表作,这部小说与中国传统小说的思维、话语方式有着明显的差别。然而,《迷舟》的“新”主要不在它的形式,它的“新”更多的则在于作家通过新的叙事形式所表达出的新的历史人生观。本文试从新历史主义批评的角度,通过对《迷舟》主要叙事特征的分析,解读格非的历史人生观。
《迷舟》用了一个“历史纪实”的形式来叙述一个纯属虚构的故事,小说的背景出自史实,但故事则是完全虚构的。1928年3月,国民革命军北伐至兰江和涟水一线,与驻守此地的孙传芳部队交锋。根据小说所述,北伐军的先头部队控制了兰江西岸的重镇榆关,而孙传芳所属的32旅部署在涟水下游的棋山要塞,战争形势相当紧迫。但《迷舟》并不是展示这场战争,而是把笔触对准了这一形势下的个人——孙传芳麾下守军32旅旅长萧。小说开头的“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在小说中起到的是背景的作用,这个时间标志与其所涉年代的具体历史并无直接的关联,它只是在营造一种历史的氛围。在小说中充斥着大量具体的时间概念,“四月七日”,“第一天”到“第七天”,“夏末的一个中午”,“傍晚”、“黄昏”、“拂晓”、“午后”等,具体的时间将小说中的事件和人物定格在过去的某个时段中,并为小说的内在发展提供了可能性。这些时间标志使小说弥漫着浓厚的历史氛围,然而这整个煞有介事的“历史”则完全出自作者的虚构。
西方传统的历史主义认为历史是一种客观化的背景,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文学是对这种背景的反映和表现;新历史主义则尝试打破这种背景和前景区分的幻象。新历史主义认为,文学与历史之间是相互影响、相互塑造的,一切都是“前景”。美国的新历史主义理论家海登·怀特强调“历史的文本性”,他认为我们所能看到的历史,实际上都是作为文本的历史,而“文本”不但取决于客观的历史,更取决于写作者的修辞方式与价值立场。历史与文学叙述的不同仅在于它们处理的原材料不同,历史叙述处理的是历史材料,文学处理的是作家的生活经验和感受。在新历史主义这里,文学与历史在文本的层面取得了平等的地位,文学家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将历史重构、阐释。由此可见,《迷舟》是作家通过这种虚构的历史叙事来重构、阐释自己认识中的历史。在传统的小说中,作家力图再现历史的真实,而格非对于“历史”和“现实”所谓的“真实性”则抱着深深的怀疑。
新历史主义主张积极地重写过去而不是反映或者还原历史,“它认为历史是当代史,历史总处于创造过程中,而不应当纪念碑化、封闭化,历史向变形与重写完全开放。”[1](P111)在 《迷舟》中,虚构脱离了现实的支撑,它只是借用了一段特定的历史背景,尽管小说中也有现实生活的描写,但大胆的虚构则异常突出。历史叙述带有浓厚的虚构性,但这种虚构的历史叙事并非指向虚无主义,而是带有很强的历史意识。这种叙述方式其实是格非以本人经验为基础,力图恢复他心目中的历史真实。格非小说中的真实并不是事实的真实,而是人类对生存现实的真实体验。在他看来,相对于人的内在精神生活而言,传统小说中所表现的客观世界并不存在,所谓真实、历史都是个人内心的感觉、体验。小说中萧如小河上的“迷舟”,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无奈,悲凉的生存处境如此真切地进入我们的视野,让我们感到现实生存中触目惊心的真实。《迷舟》虽然没有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场景,但它已从历史的真实走向了人生的真实。对历史真实的淡化并没有减弱它的艺术魅力,反而使它的情感内涵比传统历史小说更强。这种对人类现存处境的体验,表现出了格非对于人类生存命运的关怀以及他人道主义的价值追求。
我国传统小说叙事总是追求一种完整性,文本叙述上总是呈现出线性叙述、连续而成的面貌,情节连接上遵循因果关系。而《迷舟》中叙述空缺与断裂的设置,则是对这一传统小说叙事模式的彻底颠覆。
《迷舟》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设置了大量“谜”样的叙述空缺和断裂。故事的主人公是孙传芳麾下的棋山守军32旅旅长萧,他接到师部的命令潜入涟水下游棋山对岸的小河村,小河村也是萧的家乡。小河村毗邻重镇榆关,而在萧去小河的几天前攻下榆关的北伐军部队正是萧的哥哥率领的部队。萧在去小河村的前一天,家乡的马三大婶竟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棋山临时指挥所通知萧父的死讯。萧去小河村执行任务的第一天,在父亲的灵堂遇到了自己迷恋过的表妹杏,从而勾起了对表妹情意绵绵的回忆:在那个夏季的某天中午,萧趁杏熟睡之时抚摸了她的手臂,他无法确定杏是否醒着。萧在小河村的第三天,马三大婶像猜透萧的心思一样悄悄地告诉他:杏的丈夫三顺外出捕鱼,两天后才能回来。萧得知这个消息后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强行与杏发生了关系并且连续两天晚上去了杏的家。第五天,三顺回来发现了萧和杏的事后毒打杏并阉了她,杏被送回娘家榆关,随后三顺扬言要杀萧并在村里失踪。第六天夜晚,萧准备乘船去榆关时被三顺等人围住,萧感到自己恐怖的命运已经来临,然而三顺竟意外地放掉了萧。第七天早晨,就在萧以为躲过一劫从榆关回到家中时,警卫员突然拿起了手枪对准他,萧冲到反锁的院子中无路可逃,警卫员非常认真地打完了六发子弹……
从中我们可以发现众多无法解释的叙事空缺和断裂。孙传芳师部为什么要派一个有可能向北伐军队传递情报的人去执行任务?马三大婶怎么会奇迹般地出现在鲜为人知的棋山指挥所?在小河村的时候她又是如何猜到萧迷恋杏的心思?在榆关的那个夏天萧对杏抚摸的时候,杏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三顺临时放弃杀掉萧的原因是什么?萧在被三顺放掉后去榆关到底做了什么?萧到底是失踪还是死亡?根据小说开头所说萧旅长“在七天后突然下落不明”,而小说结尾,只是说警卫员认真地开枪和萧“感到有一股湿乎乎的液体贴着他的肚皮和大腿往下流”。尽管可以联想到萧中枪了,但是萧到底是否死亡在文本中并没有确切的交代。因此,萧的结局应是小说中最大的叙事空缺。
西方的新历史主义对历史的统一性和文学阐释意义的单一稳定性提出质疑。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是破裂、片段、无序、复杂的,过去与现在并非是一种连贯、因果或发展的关系;相反,过去与现在充满断裂和距离,因此,在对历史的把握方式上应该放弃对本质规律性的追求。由此可见,《迷舟》的叙事空缺和断裂不仅仅是一种叙事技巧,也是作者质疑历史的统一完整性的一种表述:人生中充满着太多偶然和不确定的力量,事物之间的关系并不总是清晰的,人生的命运是难以预料的。正如格非在《塞壬的歌声》中所说:“我对历史的兴趣仅仅在于它的连续性或权威性突然呈现的断裂,这种断裂彻底粉碎了历史的神话,我仿佛发现,所谓的历史并不是作为知识和理性的一成不变的背景而存在,它说到底,只不过是一堆任人宰割的记忆残片而已。”[2](P15)
在《迷舟》中,格非对历史的描述更看重它何以成为历史的过程,而不是看重历史事实,事情的过程就是事情的一切。《迷舟》中的“空缺”其实是不确定的因素,这正是作家力图表现的真实生活场景:生活的空缺和断裂时时存在。空缺的存在使事情的中心和本质丧失并瓦解了人们的常规想像力,这种有意的省略激发了读者的想象和智力投入,探求真相可能就成为读者阅读的动力,因此,空缺不是缩减了意义而是扩大了意义。作家通过“空缺”在提示读者:对历史、真相的探究是缺乏有效性的;历史事件和生活都是由无数可能性组成的,而不是一成不变的,历史是无法还原的,未来的走向也是无法预料和把握的;读者不必深究事实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对文本的阅读应该寻求开放性的理解,而不是禁锢自己的想象空间。
小说以一个旁观者的口吻讲述关于萧旅长在小河村执行任务后失踪的故事,对于故事情节的展开,叙述者从萧的视角出发,萧对种种事件发生的感受和由此产生的回忆结构了整篇小说。在叙述的过程中,特别突出了萧的预感、回忆和他的本能冲动。在“引子”中有一句话特别引人注目:“在这几乎和以前一样寂静的午后,对即将开始的大战的某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困扰着他。”[3](P81)这种困扰使萧在小河村的第一天就让道人给他算生死卦,萧对自己命运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无法抹去,并且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在小河村度过的七天中,种种事件的发生不断地引起萧的回忆,他回忆了关于杏、父母、哥哥、马三大婶的事情等,回忆中有他对亲人、朋友的精神依恋,这种精神上的游移消解了战争带给他的恐惧和不安。小说中杏的出现仿佛就是萧感受到的那种“深远而浩瀚的力量”,杏或者说是“性”,也就是生命本能的冲动,驱使着萧强行占有杏并连续两天潜入杏的家中。小说中用来表现萧和杏性爱的篇幅不多而且没有直接描绘,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则是深刻难忘的。萧对杏的感觉、回忆带着既含蓄又浓厚的深情,他身上的敏感气质使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军人,反而倒像一个“诗人”。作者从萧面对历史情境的心灵感受出发,使人感觉到萧的行为就像是萧的灵魂在活动。
西方新历史主义关注人的主体性,主张对边缘话语、边缘人物的重视。在他们看来,宏大叙事并非带来了对历史的错误认识,而是它遮蔽了边缘人群参与塑造的历史作用,“宏大叙事中含有未经批判的形而上学成分,它赋予了叙事一种霸权,这是通过赋予其合法性实现的。”[4](P86)而格林布莱特提出的“自我塑造”则表达了对人的主体性的思考和认识。他强调了自我意识在认识活动和道德活动中具有的主体作用,充分肯定了主体在历史进程中的地位和作用;他认为文学是一种在历史语境中塑造人性最精妙部分的文化力量,一种重新塑造每个自我以至人类思想的符号系统。
从新历史主义的角度来看,《迷舟》的人物视角其实是对人的主体性的探索,它关注的是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被压抑的人性。《迷舟》处在“官史”、“正史”的背面,侧重于精神史、心灵史和命运史来“写史”,人物从“角色”转向了“自我”。它将北伐战争时期这一历史段落缩略为萧的个人心灵感受,从一个极为个人化的角度切入对事件的叙述。这种个人化的历史叙述构成了对宏大历史叙述的消解,人的“无意识”、“欲望”等成为改变历史、命运走向的缘由,这也正契合了新历史主义对历史的多元论阐释。
格非关注的是在“史实”这一外壳包裹下的真正的历史主体:人。《迷舟》表现的就是人性、生存范畴中的历史,突出“人”的丰富性、深刻性和复杂性。作家将位于文学边缘的易变的、个人的、精神的因素拉回到小说的中心位置,使想象、虚构、回忆等个体精神活动不再受到过于呆板的“真实性”的约束。很多时候正是人的七情六欲、人性中的复杂性因素引起历史、人的命运的曲折发展,正像小说中萧由于本能冲动与杏发生关系,导致三顺要复仇、索命。不知萧是由于想去看望杏还是有其他目的,他打算坐船去榆关,而在萧去榆关时被三顺围截,可他在无意识中将手枪丢在家里,使他在被围截时无法反抗。从榆关回来后,警卫员却又拿着萧无意丢在家中的手枪对准萧。格非通过《迷舟》把历史阐释为一种真正的“人”的历史、“人”创造的历史、主体化的历史。主人公萧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崇高的英雄,他平凡得就像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充满了生存困境和人生烦恼。小说主要反映的是现代人的心灵,而不仅仅是对历史的想象与重现,关注的是现代人在生存中的世俗精神。这是格非对于历史真实更为真切的回归,是他对于人类的主体性、生存本相的关注。《迷舟》对个人主体性的尊重,对于个人在历史处境中的关注,使它更接近于对人的“命运”的揭示;通过对萧的命运的描写,格非对以往必然论与目的论的历史观表达了强烈的否定与反思,他的主体性的观念从更深广的角度恢复了人的生命力和自由精神。
格非为《迷舟》构造了一个叙事迷宫。首先在小说开头设置了悬念:萧失踪的原因。32旅旅长萧接到上级秘密指令带着警卫员潜入小河村,在执行任务的七天后萧神秘失踪。小说就是对悬念破解的叙述,它采用了倒叙的叙述形式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作品中,算命先生的“当心你的酒盅”的提醒总是浮现在萧的脑际,在萧的心里总是被不祥的命运预感所困扰。小说表面追忆往事,实则借助对往事的回忆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起来,故意隐藏命运的追逐。故事中既暗藏警卫员的监视,又有算命先生的话,更有萧自己常常无端的心理恐惧。随着时间的逼近,人物内心的恐惧感也日渐增强,小说的最后,萧不自觉地走入他预感到的命运里,而这种命运又似乎无法逃避。结果就是人物像陷入一个巨大的迷宫中,纵然过程曲曲折折,但他迷失在迷宫中的命运却无法逃离。
新历史主义的代表海登·怀特认为:“人们需要隐喻性的表达来描画对于世界的体验当中最为复杂难懂的方面,没有隐喻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简单陈述句中得到表述。”[5](P25)格非正是通过叙事迷宫这种象征性的叙述,隐喻地表达了他对于历史现实、人生处境的理解。在小说中的“第一天”,萧“觉得人们总是生活在幻觉里”,这正表现了作家对现实生存处境的隐喻。小说中经常提到萧的易于幻想的气质,在学医的那个夏天他认为他对杏的举动杏是知道的;他总是以为警卫员是个迟钝的孩子,而警卫员似乎隐藏了自己的另一面;他预想三顺会杀了他,但三顺临时放了他;当他感觉死亡的阴影已经消失,回家后警卫员却拿枪对准了他。除了萧,小说中的人物个个都生活在幻觉中,村民们认为村子会一直宁静下去;母亲相信三顺扬言杀死他的儿子,三顺一定会做得到;对于萧去榆关,母亲认为他是去看杏,警卫员认为他是去通风报信。可见,对于个人而言,对历史、真实的理解都是个人想象性的建构。
《迷舟》的标题正是一种人生处境的象征,萧正如“迷舟”,小河村正是“小河”,他如舟一般在“小河”上迷失、徘徊却无法摆脱困境到达河的彼岸。格非选择北伐战争的历史背景,是为了充分体现历史中人物的悲剧性,在四处潜伏着生存危机的历史情境中,萧无法摆脱心灵的挣扎和困惑,只能生活在连续不断的梦魇之中。格非通过《迷舟》告诉我们,并不是现实处境本身让人们迷失,而是人们的幻想使自己束缚在困惑、孤独、恐惧之中。迷宫其实是“虚无”,它是人们幻想的产物,迷宫本身并不具备使人迷惑的性质,只是人们的心理迷惑了自己。作家提示人们应该摆脱自身设置的精神束缚,只有勇敢地面对人生的困境,才能超越困境。
从新历史主义批评角度,通过对《迷舟》的四个主要叙事特征的分析可以发现,在小说新颖独特的形式背后凝聚了格非深刻的思考,表现出格非与众不同的历史人生观。《迷舟》在人性沉沦与生命的苦难中同时寄寓了精神救赎的希望。这种对历史和人性的终极关怀,穿透了历史和生命的沉重,启示着我们去追寻遥远的精神家园。
[1](英)安德鲁·尼古拉.关键词: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 [M].汪正龙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格非.塞壬的歌声 [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3]格非.朝云欲寄:格非文学作品精选 [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4]包亚明.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读本:后现代景观 [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
[5](波兰)埃娃·多曼斯卡.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M].彭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