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为平
(云南师范大学,云南 昆明 650106)
作为世界现代文学的一种样式和源流,乡土文学最早出现在19世纪20、30年代,关于这一流派较为权威的定义是:“它着重描绘某一地区的特色,介绍其方言土语、社会风尚、民间传说,以及该地区的独特景色。”[1](P540)一个世纪之后的 20 世纪 20 年代,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影响之下,中国文学的殿堂里开始出现了这一新颖的文学样式,鲁迅无疑具有重要的开创之功,其《阿Q正传》、 《祝福》、 《孔乙己》等小说因其具有鲜明的江南水乡特色,成为了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的源头。鲁迅不仅在创作中自觉追求地域色彩,还从理论的高度对其后在他影响下而出现的一股类似的思潮进行研究和命名,第一次在中国文学史上提出了“乡土文学”的概念。
云南的乡土文学也即发轫于“五四”新文学时期,风雨兼程,至今已走过一个世纪的历程。在近百年的时光里,云南乡土文学从无到有,从被动到自觉,从模仿到超越,不断成长,不断发展壮大,已逐步形成自身的鲜明特色,成为中国乃至世界乡土文学版图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从创作资源来看,云南乡土文学无疑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具有独特丰富的创作素材,有适合自身发展的先天优势,能够保证为乡土文学的创作和发展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这种优势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地理环境对文学创作无疑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力。在文学研究上,人们所获得的南方文学柔美秀丽、北方文学粗犷豪放的印象,主要源于南北地理、气候等自然差异而导致的文化、心理差异在创作中的不同表现。同样的道理,同为水乡,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烟雨蒙蒙的江南和山高水急的湘西,一定是各有风情,差别很明显的。可以说,不同的区域环境赋予了文学不一样的面貌和风采,这正是乡土文学得以存在的前提和基础,也是乡土文学赖以存在的温床和土壤。
在中国的版图上,云南位于西南一隅,在全国并不占具区域位置优势,但是这里却有着丰富独特的地理环境和自然资源。从地理构造上看,云南地形极为复杂,大体上,西北部是高山深谷的横断山区,东部和南部是云贵高原。另外,在气候上,云南也堪称多种气候样式的活标本,全省气候类型丰富多样。总之,在云南,既有高山大川的雄奇险峻,也有平地坝区的小桥流水;既有终年积雪的巍峨雪域,也有温润如春的江南妩媚。如果在云南的土地上纵横跋涉,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就仿佛面对一个美丽神秘而又变幻莫测的多情少女,这会儿欣赏到的是她明媚开朗的笑颜,可能转瞬间见到的又是冷若冰霜的神情,而当你还未能适应这样的转变的时候,她又呈现出柔情和妩媚将你牢牢捕获,真是令人捉摸不定却又向往不已。
云南乡土文学正是扎根于这样一片神奇壮丽的土地。云贵高原特有的景致和风貌,已然成为乡土作家们创作的底色和背景,高山、峡谷、草原、湍流、坝子、红土地常常流淌于乡土作家们的笔端,是他们永远描绘不尽的充满勃勃生机的自然画卷。从雪山脚下苍劲的松柏林,到热带郁郁苍苍的雨林丛,从放牧牦牛、喜饮酥油茶的香格里拉藏地,到孔雀繁衍、椰果满街的傣家竹楼,再到生活形态原始、崇尚木鼓的佤族部落……多种多样的地貌、物种、生存场景,使得云南大地仿佛一个变化无穷的万花筒,充满魔力和奇幻色彩,给写作者们提供了丰富的生命体验和写作范本。徜徉于云南的奇山异水之中,必然会极大地激发人们心中的诗意和创作激情。
越过这块空地/世界就隆起成为高原/成为绵亘不绝的山峰/越过这片空地/鹰就要成为帝王/高大的将是森林/坚硬的将是岩石/像是面对着大海/身后是平坦的天空/我和高原互相凝视 越过这块空地/我就要被它的巨影吞没/一叶扁舟/在那永恒的大波浪中/悄无声息这首名为《作品111号》的诗歌,是诗人于坚写于上世纪末的作品。诗歌弥散着高原大地的粗犷气息,具有一种坚硬的内在风骨。若非是饱经高原骄阳的烘烤、风雨的洗礼,是难以写作出如此大气而又极具泥土气息的诗句来的。诗中所表现出的那种人与自然无处不在的对视、相处,人在大自然面前感受到的强悍、巨大的力量,是长期生活在云南这片多高山峡谷的大地上的人们常常会有的一种本真的生命体验。这样的体验,是终日穿梭于大都市钢筋水泥丛林的人所无法体会、也难以理解的。
现代作家端木蕻良曾说:“在人类的历史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土地。仿佛我生下来的第一眼,我便看见了她,而且永远记住了她。”[2]对于作家来说,生于兹、长于兹的土地奠定了他们对故土的情感,也激发了他们倾诉和宣泄的热情。云南壮美秀丽的山川大地,为云南的乡土文学提供了丰盛的养分,为作家的乡土化写作准备了丰富的资源和储备。
“文化”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关于文化概念的阐释也是多种多样的。笼统地说,文化是一种社会现象,是人们长期创造形成的产物,同时又是一种历史现象,是社会历史的积淀物。具体点说,文化是指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历史、地理、风土人情、传统习俗、生活方式、文学艺术、行为规范、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中国由于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文化形态也多种多样,譬如北方文化总体上显得沉郁深厚,而南方文化却具有灵动飘逸的特点。
对于乡土文学来说,自然地理环境是生长的基础和土壤,而其内核和灵魂却是一定的地域文化。俗话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既是指山水自然对人的制约和影响,而又更多地指向在地域文化影响下所形成的独特的心理观念和生活形态。一个区域之所以会形成有别于其他区域的独特的乡土文学,深层次的缘由即是源自区域文化,而且这一区域文化必须是独特的、鲜明的,明显区别于其他的区域文化。在上世纪20年代最早出现的一批乡土文学中,虽然同为写中国的乡村大地,但蹇先艾笔下的贵州农村和王鲁彦笔下的浙东农村,差异是极为鲜明的。这种地域个性标签鲜明的写作,正是乡土文学浸润了乡土文化之后呈现出的显著特色。
相比于中国众多的区域文化,云南的区域文化自然没有北京皇城文化的雍容大气,没有海派文化的喧哗绚烂,也没有江南文化的婉约蕴藉,但却拥有自身鲜明独特的色彩,足以在华夏文明的大家庭中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前文已述,云南地处祖国的大西南边陲,与越南、老挝、缅甸三国接壤,边地文化形态独特而多姿多彩,尤其是其中丰富的民族文化形成了云南本土文化最奇彩绚烂的一个亮点。在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就栖息着众多的少数民族。建国后根据国家的统计,云南一共有26个民族,其中25个是少数民族,而且15个少数民族为云南所独有。这样丰富的民族资源在全国可说是绝无仅有的。千百年来,各民族在云南这片高原大地上繁衍生息,逐渐形成“大杂居、小聚居”的分布格局。很多民族一直较好地保持着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和生活习俗,在长期的生活中,又逐渐受到汉文化和其他民族文化的影响,民族文化间不断交流、融合,因而形成云南高原文化的丰富多彩、绚烂多姿。
正是因为有这样独特丰富的文化根基,云南的乡土文学一开始就显得底色醇厚、色彩丰富,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吸引着作家们的目光。建国初期,一批年轻的诗人作家随部队奔赴云南驻守边关,如冯牧、苏策、洛汀、公刘、白桦、徐怀中、彭荆风、周良沛、季康、公浦等。云南神奇秀丽的土地令他们深深着迷,于是,一首首饱含深情、带有神秘边地色彩的动人篇章从作家们的笔端涌现出来,彭荆风 (与林予、姚冷及陈希平合作)的《边寨烽火》、《芦笙恋歌》,白桦的《山间铃响马帮来》,林予的《孔雀飞来阿佤山》,公刘的诗集《边地短歌》等,都曾经享誉全国。这些作家虽然是外来者的身份,但他们的作品“大都真实地表现了那个时代的边疆少数民族的生活……展示独特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独特的带有原始气息的文化氛围和奇风异俗,乃至独特的服饰、独特的语言”,[3]表现了具有 “个性的土之力”,[4](P10)带有浓郁乡土色彩,可说是开启了当代云南乡土文学的先河。比这批作家更早踏上云南土地的作家艾芜,在上世纪20年代曾漂泊浪迹于云南、缅甸一带,在后来创作的带有自叙传性质的著名的游记小说《南行记》及散文作品中,很多篇章都是以云南的奇山异水、民风民俗为背景。如《人生哲学的一课》、 《山峡中》、 《偷马贼》、《滇东旅迹》、《走夷方》等,里面有湍急险峻的怒江峡谷、神秘的马帮人、在社会底层讨生活的偷马贼等众多的风物人情,带有鲜明的地域文化印迹。这些以外来者的身份叙写云南的写作者们,在云南文学研究中被称为“客卿作家”,[5]可算是云南乡土文学中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的创作立足于云南的山水景致、人文风俗,从云南丰富的文化资源中汲取养分,既创作出了使他们得以立足文坛的作品,又为云南乡土文学的发展做出了特别的贡献。
作为生长在云南的作家来说,这种对本土文化的认同和抒写可说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是深深浸透进他们血液的一种自觉意识。在旁观者眼中显得神秘幽深的高原风光、边地情致、民族风情,正是他们的童年、少年所经历的,是他们的生活本身。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存在远距离的观察、思考之类的形而上的东西,一下笔就自然而然铺陈开来,形成一种高原景致、民族情怀。这既是一种民族文化使命感的自觉担当,也是故土给予他们的取之不尽的素材资源。在当代云南文坛,彝族作家李乔的《欢笑的金沙江》等可说是较早关注少数民族生存状况、反映云南的文化风俗的作品。在他的启发影响之下,无数的云南作家跻身这一创作行列,如杨苏、王松、张昆华、黄尧、汤世杰、董秀英、马宝康……这是一支庞大且不断在壮大的作家队伍,包括了老、中、青三代作家。他们扎根云南红土高原,用辛勤的创作全方位地展现云南人民的生活、情感、思想、文化,记载云南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表现了这片土地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用文学的形式参与了云南社会的现代化进程。
自然,在云南乡土文学作品里,极富特色的乡土色彩往往成为故事之外吸引读者、研究者关注的亮点。彝山的火把节,傣族的孔雀舞,梅里雪山的美丽传说,哈尼族的长街宴,泸沽湖女儿国的“走婚”习俗,傈僳族的澡塘会,行走在岁月深处的马帮,源远流长的普洱茶文化……这些奇异多姿的文化景观,在云南乡土文学中屡见不鲜,一方面丰富了作品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也通过文学这一特殊的艺术形式,把云南多姿多彩的地域文化向外界进行展示。
诚然,不论是自然资源还是人文资源,云南的乡土文学都拥有得天独厚的资源宝藏,能为文学创作提供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云南的乡土作家和客卿作家正是汲取了这样丰厚蕴藉的养分,创作了众多的佳作名篇,从而占据了应有的一席之地。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尽管云南拥有如此丰富的乡土创作资源,但在全国乡土文学中的影响力和知名度却是很有限,主要表现为一流的作品匮乏,长期没有出现能和汪曾祺、贾平凹、莫言、韩少功等乡土文学界翘楚相比肩的大师级作家,这是摆在云南文学界的一个不争的现实。这个困境的存在,并非因为云南没有优秀的作家,相反云南一直拥有一大批勤奋写作、敬畏缪斯的好作家。而云南之所以迄今缺乏经典作品和一流作家,从较深的层面来说,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现实的困难。从历史方面说,云南在全国的版图中地处偏远,历朝历代均被视为蛮荒瘴疫之地,在历史的发展中一直远离中原文明,经济、文化长期处于落后状况。从现实层面来看,虽然建国后国家极为重视边疆民族地区的发展,给予了政策和物力等方面的支持和照顾,云南的经济有了起色和发展。但所谓积重难返,先天的不足、自然条件的限制,使云南的经济、文化较之发达地区还有一定的差距。厚重的历史感的亏缺、经济的长期落后,必然会造成意识观念上的落后,影响作家的创作视野。
这些年来,云南文学界也有一些重大的突破和收获,像昭通作家夏天敏的《好大一对羊》获得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优秀中篇小说奖,范稳的《水乳大地》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并获得2004年度“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等奖项,还有,在历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的获奖名单中,云南作家不占少数,这些都证明了云南作家的实力及云南文学所取得的成绩。但是,作为一个文化大省,云南乡土文学拥有强大的资源后盾,应该在这条道路上有更大的作为,方能凸显云南的乡土优势。如何突破困境,如何充分发挥乡土资源的优势,如何培养具有世界性视野的乡土作家,应该成为云南乡土文学乃至整个云南文学在发展中亟待思考和解决的重要问题。
[1]简明不列颠全书:第8卷 [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
[2]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 [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3]胡廷武.云南文化的特点和云南文学 [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1990,(5).
[4]周作人.周作人自编文集 [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5]周键铭.从“客卿文学”到“本土文学”[J].当代文学研究,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