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梁元帝萧绎的寓言

陈蒲清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12)

梁元帝萧绎，自号“金楼子”，南兰陵(今江苏常州西北)人，生于508年，卒于555年，公元552年至555年在位。《金楼子》是他做皇帝以前完成的一部著作。《金楼子》是萧绎有意模仿《吕氏春秋》与《淮南子》而写作的子书。

我国先秦子书有一个突出特色，那就是善于运用寓言说理。六朝的子书《苻子》《刘子》《金楼子》等继承了这个传统，《金楼子》尤其突出。《金楼子》对寓言的运用，超过了《苻子》《刘子》与《颜氏家训》等著作。《金楼子》创作的寓言，代表了六朝寓言创作的成就。它不仅继承了先秦传统，寓言数量比较多，而且借鉴了《圣经》中的寓言。

《金楼子》运用寓言有三种情况：

一是直接引用前人的寓言，不加改变。《金楼子》引用前人寓言，或点明出处，或不点明出处。比如，《金楼子·杂记篇上》引用《韩非子》寓言“李季浴屎”，点明了出自《韩非子》：“韩子曰：燕人李季，其妻私通。还，见私通者在内，令解发出门。季曰：‘是何人？’妻曰：‘无之。’季曰：‘吾见鬼也。’妻曰：‘宜取五姓尿浴。’季乃诈之曰：‘此兰汤也。’”《立言篇下》引用《韩非子》寓言“黄犊食苗”，则没有点明出自《韩非子》：“韩昭侯使吏行县之南门外，有黄犊食苗。昭侯下令曰：‘当苗时禁牛马入田。’乃得南门黄犊，人以为神。”

二是引用前人寓言而加以改变。如《立言篇上》引用《列子》寓言《两小儿辩日》：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相斗。一儿曰：“我以日初出去人近。”一儿曰：“日中近。”一儿曰：“日初出如车盖，至中裁如盘盂，岂不近者大，远者小？”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至日中有如探汤，此非远者凉，近者热耶？”孔子亦不知。

日中天而小，落扶桑而大，为政亦如是矣。须日用不知，如中天之小也，虽赫赫然，此盖落日之治，不足称也。

《列子》的原意是说明知识无涯，并有揶揄儒家的含义。《金楼子》改变寓意，说明为政的道理。

《金楼子》引用前人寓言而加以改变的例子不少。有的改变寓意，如《立言篇上》引用《汉书》“曲突徙薪”的故事，却改变寓意，用以评价汉高祖与汉光武帝的优劣：“光武上将非减于韩、周，谋臣非劣于良、平。原其光武策虑深远，有杜渐曲突之明；高帝能疏，故张、陈、韩、周有焦烂之功耳。”有的改变情节，如《立言篇下》引用《列子》“偃师造木人”与“西极化人”的故事，却对故事情节有所改变。有的既改变了情节，也改变了寓意，如《立言篇上》引用著名的“伯乐相马”的故事：“伯乐教其所憎者相千里马，其所爱者相驽马。千里之马不时有，其利缓；驽马日售，其利急。所谓下言而上用者也。”

三是创作新的寓言。这是《金楼子》寓言中最有价值的部分。且看《齐桓公与白鸟》《媚妇薰香》的故事：

白鸟，蚊也。齐桓公卧于柏寝，谓仲父曰：“吾国富民殷，无余忧矣。一物失所，寡人犹为之悒悒，今白鸟营营，饥而未饱，寡人忧之。”因开翠纱之帱，进蚊子焉。其蚊有知礼者，不食公之肉而退，其蚊有知足者，觜公而退；其蚊有不知足者，遂长嘘短吸而食之，及其饱也，腹肠为之破溃。

公曰：“嗟乎，民生亦犹是。”乃宣下齐国，修止足之鉴，节民玉食，节民锦衣，齐国大化。(《立言篇上》)

昔玉池国有民，婿面大丑，妇国色鼻齆。婿乃求媚此妇，终不肯回。遂买西域无价名香而熏之，还入其室。妇既齆矣，岂分香臭哉？

世有不适物而变通求进，尽皆此类也。(《杂记篇上》)

“白鸟”是蚊子的别号，出于《大戴礼记·夏小正》。“白鸟”故事情节荒诞，作者大概是用不同白鸟的表现影射各类官吏，告诫人们不要贪得无厌，应该有礼、知足。“媚妇薰香”写面貌丑陋的丈夫娶了一个美丽绝伦却嗅觉失灵的妻子，丈夫讨好妻子的方法是薰香打扮自己。这当然毫无效果。作者用以批评脱离客观实际的方法。

《金楼子》中，萧绎自己创作的寓言，还有《子路取水》《潘君慕虢雨》《假越救溺》《富者求羊》等。其中，《富者求羊》的故事特别值得重视。故事说：

魏文侯见宋陵子，三仕不愿。文侯曰：“何贫乎？”曰：“王见楚富者，牧羊九十九而愿百。尝访邑里故人，其邻人贫有一羊者，富拜之曰：‘吾羊九十九，今君之一，盈成我百，则牧数足矣。’邻者与之。从此观焉，富者非富，贫者非贫也。”(《杂记篇下》)

这则寓言的情节，明显受到基督教《圣经·撒母耳记》中的“富户取羊”故事的影响。《圣经·撒母耳记下》写道：

在一座城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富户，一个是穷人。富户有许多牛群羊群，穷人除了所买来养活的一只小母羊羔之外，一无所有。羊羔在他家里和他儿女一同长大，吃他所吃的，喝他所喝的，睡在他怀中，在他看来如同女儿一样。有一客人来到这富户家里，富户舍不得从自己的牛群羊群中取一只预备给客人吃，却取了那穷人的羊羔，预备给客人吃。

故事的原意是谴责大卫王(前1013年至前973年在位)的不义举动。大卫王勾搭上了部将乌利亚的妻子拔示巴，而且使其怀了孕；为了掩盖此事并占有拔示巴，大卫就把乌利亚派到危险的前线，乌利亚被敌人杀死。于是上帝派遣天使拿单谴责大卫，拿单见大卫之后就讲了这个故事。《金楼子》借鉴《圣经》的取羊情节创作了这则寓言，但是故事的背景与寓意都中国化了。故事的讲述者由天使变成了跟诸侯对话的隐士，故事主角变成了楚地的富人，故事的寓意由谴责不义行为改变为说明哲理：贫富是相对的，事物都具有相对性。我们还要指出，“一只”羊与“九十九只”羊，这个数字也是来源于《圣经·马太福音》。

梁元帝在公元6世纪上半叶就创作了《金楼子》。《金楼子》中出现基督教《圣经》故事的影响，这说明至迟在公元6世纪，《圣经》故事已经通过丝绸之路的商贾、传教士、外交官等而传播到中国。萧绎的《贡职图》描绘各国外交官的形象，就包含了丝绸之路上的西域外交官。《金楼子》中借鉴基督教《圣经》的故事，比基督教正式传入中国的时间要早一个世纪。根据《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记载，景教(即基督教)是在唐太宗贞观九年(635年)传入中国。《金楼子》中的“富者求羊”寓言，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产物，更是中国寓言创作最早借鉴西方寓言的例证，而且说明：寓言的确是古代各民族文化交流的轻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