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的《论申公豹》和《再论申公豹》及其他

2012-04-02 04:25吴永平
关键词:聂绀弩何其芳姜子牙

吴永平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7)

聂绀弩的《论申公豹》和《再论申公豹》及其他

吴永平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7)

《论申公豹》和《再论申公豹》是作家聂绀弩创作于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的两篇著名杂文,由于取譬奇特,含蕴隐晦,世人对其写作背景及讽喻对象存在着误解。从当时的历史文化环境看来,这两篇杂文的写作背景都与1944年延安指派何其芳等人来重庆宣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一重大政治文化事件有关:前一篇杂文侧重于批评胡风对延安“文艺特使”何其芳的态度;后一篇杂文侧重于挖掘胡风之所以如此的深层心理原因。

聂绀弩;胡风;何其芳;申公豹;姜子牙

周健强著《聂绀弩传》正文前有史复(罗孚)先生的“序”,其中有如下一段:“在抗战时期‘文化城’的桂林,在他(聂绀弩)主编的副刊上,更主要在他有份的《野草》杂志上,读到了他—篇又一篇总是很精彩的杂文,我总是很钦佩,也总是很羡慕。象《韩康的药店》、《兔先生的发言》都是传诵一时的名文。后来到了重庆,读到那篇不足七百字的《论申公豹》,更是叫绝,他只用了这么几句话,就把反动派的尊容勾画出来了:‘他的头是向后的,以背为胸,以后为前,眼睛和脚趾各朝着相反的方向,他永远不能前进,一开步就是后退。或者说,永远不能瞻望未来,看见的总是过去。’”[1]这里提到的《论申公豹》,是聂绀弩l945年5月1日作于重庆的一篇杂文,载1946年11月6日重庆《新民报》副刊《呼吸》,现收入《聂绀弩全集》第1卷。

其实,这篇杂文所“勾画”的并不是“反动派”,而是他的老朋友胡风。聂绀弩在1955年12月的一份“交代材料”中曾谈及抗战时期与胡风的交往和矛盾,其中一段写得甚是分明:

(一九)四三年我到重庆,他(指胡风)早到重庆了,没有来往,不过偶在文协碰见。他的家(赖家桥)我就没有去过。四四年某夜,听说他来了,住在第三厅,我冒雨摸夜路去找他,冯乃超同志正和他在谈话,我告诉胡风我要编一个刊物,请他支持。他摆起好像他是组织的面孔,斥责似地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我跟他吵了一架。这之后,我和骆宾基约好不理他,不跟他讲话,一直到四九年到北京来开文代会的时候。所以他的《希望》里没有我的文章,他出版的书我也没有看。这中间,他曾在编后记之类的捎带地讽刺过我几次,我写过一篇《论申公豹》骂他……[2](128)

《论申公豹》“骂”的是胡风,于此可证无疑!

聂绀弩为何要“骂”胡风呢?他在“交待材料”中只提到因办刊物请求胡风“支持”而遭到“斥责”事,实际上未道明的原因远比这复杂。

抗战时期,聂绀弩与胡风闹过好几次矛盾,较大的一次发生在1941年。皖南事变后,胡风撤往香港,临行前将继续编辑出版《七月》的事务委托给聂绀弩,不料聂接手印出一期后即返回桂林,行前转将《七月》委托给欧阳凡海。欧阳凡海印出两期后,续编的一期即被国民党图书审查部门故意拖宕,造成半年未出刊而被吊销“登记证”的严重后果。胡风因此责怪聂在《七月》事上未尽责,曾在《民族革命战争与文艺性格·序》(1942年作)中讥讽聂为“别图发展,视往日的贫贱之道为蠢事,视往日的贫贱之交为令名之玷”的“穿捷径而去的黠者”[3]。聂绀弩在“交待材料”中说1943年即与胡风“没有来往”,主要是为着这件事。

如果说因《七月》停刊受气是远因,那么办刊物遭“斥责”就是近因了。1943年底聂绀弩从桂林来到重庆,次年初与友人筹办综合性文艺刊物《艺文志》。他曾找过许多作家筹稿,“冒雨摸夜”找胡风只是其中的一次。他找胡风有两个目的:其一是约胡风写稿,这个要求被当场拒绝,已见前述;其二是要几位青年作家的联系地址。两年前聂绀弩在桂林主编《力报》文艺副刊、《山水文艺丛刊》及《文学报》时曾发表过路翎、阿垅、何剑熏、刘德馨、庄涌等的稿件,他想请他们继续供稿。然而,这个要求也遭到胡风的拒绝。据舒芜口述自传:“重庆时期,聂曾经要办一份杂志,想找我们约稿,开了一个名单,把我和一些经常同胡风接触的朋友都列进去了,问胡风要地址,胡风没有给。后来胡风对我说:‘你给了他,他可以把你们现在的职业、地址都说出去!他那个人一向是马马虎虎的。’”[4](247-248)当然,这不成其为理由。真正的原因是,胡风当时“也正在准备搞《希望》”,他不想让聂分去稿件。

聂绀弩主编的《艺文志》与胡风主编的《希望》同时创刊于1945年1月,打了个平手;《艺文志》第2期于3月出刊,《希望》第2期却迟至5月,聂暂时领先。但,他俩之间的矛盾仍在继续。当年在重庆办文艺刊物,北碚的大学园区是懈怠不得的,基本的作者群和读者群都在那里。当年4月胡风到北碚走了一趟,看了路翎的“窟”(家),并与冀汸、束衣人(石怀池)等作者见了面,谈妥了约稿事。稍迟聂绀弩与骆宾基也专程到了北碚,演讲顺带约稿,却遭到了胡风青年朋友们的冷遇。5月8日路翎给胡风去信,谈到聂、骆来北碚事,写得颇不客气:“近来我这个窟并不如从前安定了。几天前,《坦白人自述》的作者和《早醒记》的作者到汸兄们那边去讲了一点演,由束君介绍认识,晚上就到我这里坐了几个钟点,谈的是文学。他们似乎,觉得我是一颗珍珠——为什么被埋藏着呢?而对于我,是□□(使得,笔者补)我看清了文学家们底情形。我以为痛快。”经查实,“《坦白人自述》的作者”是骆宾基,“《早醒记》的作者”是聂绀弩,“汸兄”指的是冀汸,“束君”指的是束衣人(石怀池)。当时路翎在北碚附近的黄桷树镇燃管会所属机关做办事员,与复旦大学学生冀汸、束衣人等相熟,他们为《希望》写的稿件都是交路翎转给胡风的。

此次北碚之行给聂绀弩和胡风的关系又投下一道浓重的阴影。文坛上很早便有胡风“宗派主义”的传言,抗战初期胡风在武汉主编《七月》半月刊时,“七月社”同人就很少向外刊投稿,茅盾为此批评说“胡风口袋里有一批作家”[5](624);如今聂、骆又觉得路翎是被胡风“埋藏”着的“一颗珍珠”,似乎更加印证了“口袋”说。这些闲言传到胡风耳里,更加引起了他对聂绀弩的反感,自此他们断绝了来往,直到第一次文代会上才稍释前衍。

然而,胡风没有忘记这些事,1954年他在“万言书”中抱怨道:“说我是宗派主义,说我造成了一个小宗派,这大约是香港的同志们批评了我以后才表面化了的。但那根源当然长得很。在抗战期间,我编着一个刊物,那没有一家大书店肯接受,只好一次又一次找小书店,断断续续地编下去。也由小书店或者青年朋友们凑些钱印了若干本大书店不肯印的作品。也有投稿得多些,时间继续得长些的青年作者。但这就使在大书店出版刊物的几个编辑家不满意,说我有一批作家,说我把他们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这种侮辱了我、更侮辱了青年作者们的滥言,我听了只有不做声。”[5](314)显然,聂绀弩也是胡风所说的“几个编辑家”中的一个。顺便提一句,聂对胡风的这个看法终其生未曾改变,1982年9月3日他在给舒芜的信中仍这样写道:“我很不喜胡风。自以为高人一等,自以为万物皆备于我,以气势凌人,以为青年某某等是门徒,是口袋中物……”[6](417)

由于经济困难,《艺文志》没有继续办下去;同是经济困难,《希望》却在重庆挣扎着出到了第4期(1946年1月)。刊物的命运与主编者有无经济头脑有关,《希望》还未出版之前,胡风就刻好了“股票印章”,印好了“股票收据册”,并发动所有朋友参加“募股”,大股东可参加分红,一般参股者购买《希望》杂志及“希望社”出版的书籍能享受七折“优惠”。聂绀弩则完全昧于此道,刊物自然也就难以为继了。

从北碚归来后,聂绀弩便撰写了杂文《论申公豹》。该文的取譬很独特,文中有如下一段:

《封神演义》上有一个申公豹,在殷纣没落、西周兴起的时候,因为自己没有得到“封神”的使命,心怀嫉妒,在路上与奉得了使命的姜子牙为难。不料碰到南极仙翁,没有难着别人,反把自己的脑袋弄得扭转向后了。从这时候起,他就到三山五岳去访寻道友,来阻碍姜子牙所统率的西周义师。大势所趋,那些道友除了用自己的血染污了历史的车轮以外,不过苟延了殷纣的若干时日。不必提它。有趣的是申公豹先生自己的尊范,他的头是向后的,以背为胸,以后为前,眼睛和脚趾各朝着相反的方向,他永远不能前进,一开步就是后退。或者说,永远不能瞻望未来,看见的总是过去。这副尊范,配上他的勋业,内容形式,精神肉体,倒是统一得很。[7](255-256)

很明显,该文所描绘的并不是“反动派的尊容”,而是某位因“妒”生恨、主观愿望与客观效果相反、“内容形式,精神肉体”不绝于口的文化人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杂文写好后,聂绀弩并未急于发表。他手头并不是没有发表阵地,《艺文志》停刊后,他先后主编过《真报》副刊(1945年6月)、《客观》(1945年8月)及《商务日报》副刊(1946年初),但他就是不拿出来。直到1946年9月接手主编重庆《新民报》副刊“呼吸”时,才将其刊出。看来,聂绀弩也意识到这篇杂文“泄愤”的意味过重,放冷后再发表,时间便赋予其文以不同的意蕴,他惯常这样做,下面还将述及。

胡风1946年2月离渝返沪,未知他是否读过这篇杂文。

聂绀弩《论申公豹》一文中的“骂”有何更深刻的意蕴呢?有的。无非是批评胡风意气用事,看不到新形势所赋予文学运动的新的历史使命,阻碍了某种新思想的传播而已。

1944年间对国统区文学运动发生重大影响的新因素无疑当数延安整风运动及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延座讲话”)的传入。年初,“延座讲话”被介绍到国统区,《新华日报》以《毛泽东同志对文艺问题的意见》为题,用整版篇幅摘要发表了“延座讲话”的内容。5月初,返回延安参加中共第七次代表大会筹备工作和整风学习的周恩来特地选派了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的何其芳、刘白羽来到重庆,向大后方文艺界宣传延安整风和“延座讲话”精神。

重庆地区的文艺整风学习是在中共南方局文委的领导下进行的,何其芳、刘白羽担任宣讲工作,他们还分别约请有影响的文艺家单独谈话。5月25日胡风接到了“谈话”通知,当天他给舒芜去信,写道:“我预定二十九日下午进城。为这《希望》,至少当有一周的住罢。还有一些别的事,还有两位从远路来的穿马褂的作家要谈谈云。”此时他似乎已清楚对方约谈的目的。抵重庆的当晚,他即去徐冰住处与何、刘二位特使见面,长谈至深夜。7月11日何、刘二位来到重庆市郊的赖家桥,再次约胡风谈话。次日胡风在致舒芜信中写道:“来此日期,顶好过了十六日。因两位马褂在此,豪绅们如迎钦差,我也只好奉陪鞠躬。还有,他们说是要和我细谈,其实已谈过了两次,但还是要细谈。好像要谈出我的‘私房话’,但又不指明,我又怎样猜得着。”从5月到8月,何、刘二位至少找胡风单独谈过三次,谈话内容未见于当事人的回忆录。

胡风在回忆文章中只写到他在5月间曾以“中华文协研究部”的名义邀请何、刘二位宣读延安整风运动及“延座讲话”,写道:“一九四四年,何其芳、刘白羽同志到了重庆,我用文协名义约了一批比较进步的作家为他们开了一个小会,请他们作报告。何其芳同志报告了延安的思想改造运动,用的是他自己的例子‘现身说法’的。由于何其芳同志的自信的态度和简单的理解,会后印象很不好。何其芳同志过去的情况还留在大家印象里,但他的口气却使人只感到他是证明他自己已经改造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会后就有人(指梅林,笔者注)说:好快,他已经改造好了,就跑来改造我们!连冯雪峰同志后来都气愤地说:他妈的!我们革命的时候他在哪里?”[5](312)当年,国统区进步知识分子对于“延座讲话”提倡“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尚可接受,而对知识分子必须进行“思想改造”却心存疑虑,这是较为普遍的现象。显然,梅林和冯雪峰的牢骚也可视为胡风的心声。至于与何、刘二位比革命资历,也是可以理解的,冯雪峰1927年加入中共,胡风1931年加入日共,何其芳和刘白羽则都是1938年加入中共。“我们”的革命资历比他们“老”得多!

聂绀弩当时也在重庆,经常与南方局文委负责人徐冰接触,耳濡目染,接受了文委中人对胡风的看法。1955年他在一份“交代材料”中写到这样一件事:“四二年至四五年之间,他(指冯雪峰)和我都在重庆。他住在姚蓬子的作家书屋,和韩侍桁常有来往,但不知搞些什么。有一次,我在他那里碰见胡风。他们两人在谈周扬,怎么谈不记得,总之不是什么好话,我提醒他们一句:无论你们怎样看不起周扬,周扬的理论总是和毛主席一致的。胡风问:你怎么知道?我说这很简单,如果不一致,周扬就不会在延安搞得这么好。雪峰为什么搞不好呢?雪峰跳起来,把手里的一本书向桌上一砸,大声说:周扬有什么理论!”[2](255)聂绀弩对周扬的好评可能得之于徐冰的介绍,也可能是从何其芳、刘白羽关于“西北文运”的报告中听来的,可证“材料”所述与冯雪峰、胡风争吵事正发生在1944年5、6月间。

冯雪峰看不起周扬的“理论”,除了1930年代的旧怨外,自有他的理由,在此不赘。胡风看不起何其芳其人,除了革命资历之外,也有他的理由。1954年他在“万言书”中写道:“我当时只觉得何其芳同志太单纯了而已,但无话可说,后来就写了《置身在为民主的斗争里面》。为了从民主斗争看文艺实践,为了说明作家在实践过程中不能不是一个自我改造过程,想至少把由于何其芳同志所引起的使人嘲笑思想改造的心理抵消一点。”[5](312)《置身在为民主的斗争里面》作于1944年10月7日,有“打击创作上的客观主义”的意图,也有与舒芜的《论主观》“呼应”的效果,但其中心论题是谈文艺家的“思想改造”问题。胡风根据自己的理解对这个“庄严的非接受不可的课题”作了诠释,并有意匡正何其芳等人宣讲报告中“现身说法”的一些“使人嘲笑”的提法。然而,胡风的这些努力并未得到中共南方局文委的肯定。1945年初《希望》创刊号面世后,南方局文委即召开小型座谈会,批评舒芜的《论主观》及胡风的“反客观主义理论”。胡风不服,文委又请出周恩来主持内部讨论会,周在单独谈话中对胡风进行了语重心长的批评,指出两点:“一是,理论问题只有毛主席的教导才是正确的;二是,要改变对党的态度。”[8](624)

当年,胡风对延安整风运动的精神实质缺乏了解,以为只是“反教条主义”,不知其宗旨是要把全党统一在“毛主席的教导”之下;他贸然地称舒芜的《论主观》提出了“一个使中华民族求新生的斗争会受到影响的问题”,以“个性解放”对抗延安的统一思想运动,从而引起了政党中人对其理论影响的严重关注。

对毛泽东的“延座讲话”,胡风从未公开地提出过异议,他只是对“‘钦差大臣’何其芳”的宣讲有所不满,并认为延安不应派他来。1978年12月他在《从实际出发》一文中写道:“由何其芳到国统区来宣布这一条(指‘关于熟悉工农兵生活写工农兵生活’,笔者注),也好像不大适合。他从《画梦录》的北平到了革命根据地延安,而且马上成了党员。应该是得到了熟悉他心目中的工农兵的最好的机会了。但据我所知,除了写过一两首依然是少男少女式的抒情诗以外,好像什么也没有写,更不用说工农兵了。用挥拳头喊口号‘帮助’小资产阶级作者以至‘国特’‘日特’作者改造过思想以后,又远征到国统区来指示小资产阶级作家应该到他心目中的工农兵中间去熟悉工农兵生活,写工农兵了。”[5](706-707)

那么,延安派谁来更合适呢?按照胡风理想的标准,此人似乎应有更“老”的革命资格,应写出过堪称时代标杆的作品,应在国统区进行过长期的磨炼,而且人格上应无瑕疵。试问,谁堪当其任呢?

聂绀弩的杂文《论申公豹》,就是从胡风的这个心理症结开掘进去的。文中饶有深意地写道:“(申公豹)因为自己没有得到‘封神’的使命,心怀嫉妒,在路上与奉得了使命的姜子牙为难。”申公豹和姜子牙都是阐教中人,同在玉虚门下修炼。姜子牙入门较早,为师兄,申公豹入门稍迟,为师弟。论道行,姜子牙只有四十年,而申公豹有几千年;论本事,姜子牙无甚特长,而申公豹却能移山倒海。然而,玉虚道人为什么不把“封神”的使命交付给申公豹,却给了道行浅、本领小的姜子牙呢?这也是个“历史公案”。

聂绀弩提出了这个疑问,留下了一个悬念,几年后他在《再论申公豹》中作了解答。

《再论申公豹》写作时间尚待考证,篇末虽记有“一九四七,七,八,香港”,但此时聂绀弩实在重庆,翌年才到香港。该文收入香港求实出版社1949年7月出版的《二鸦杂文》,未详是否曾在报刊发表。

这也是一篇奇文,全文1300字。起首一段奚落了某些自矜“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人物,写得非常辩证:

知道一种大变革要来,要献身于那变革。要凭自己的本事或才能,在那变革中起较大的作用,原也无可非难。变革也真不怕人有本事,有才能;本事越大,才能越大,它可能发生的作用就越大。但有本事,有才能的人,很容易有一种自骄自傲的心理:“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这句话从好的方面说,是志气,即事业的开端;从坏的方面说,是个人英雄主义,“老子天下第一!”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人,一定看不起别人,另一面就是“你是什么东西!”’

接着,他以尼采、杜林为例,论证那些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惯于斥责别人为“你是什么东西”的人物的“终极地一定是魔鬼的老家”。

结尾的一段又回到“申公豹”,他是这样写的:

申公豹在那最初阶段,是不是也狂妄到尼采和杜林的那种程度,书上没有详细的描写。但他认为“斩将封神”的大业,应该由他去作,只有由他去作;像姜子牙那种碌碌无能之辈,是不配作,不能作的。这种心情已经有目共睹;至于中途阻拦,要姜子牙私相授受,把任务交给他,不然,就要各显身手,见个高低,拼个死活,态度的咄咄逼人,已经不是狂妄,而是凶恶了。有人怀疑既然申公豹的本事更大,他们的老师为什么一定要把《封神榜》交给姜子牙呢?现在明白了吧:凭这种行为,就不配担当什么伟大事业。他的为人,老师当是观之有素了。

至此,《论申公豹》留下的那个悬念已完全解开。聂绀弩当年讥讽胡风,立论的基点只在于质疑胡风对延安文艺特使何其芳、刘白羽的态度,即“因为自己没有得到‘封神’的使命,心怀嫉妒,在路上与奉得了使命的姜子牙为难”,并未深究谁堪当“封神”大任的问题。《再论申公豹》更深入了一层,不仅对胡风何以如此的心理进行了挖掘,而且赞扬了“他们的老师”(周恩来)在这个重大问题(选派“延座讲话”的宣讲人)上的知人善任。附带提一句,当年胡风也许不知道何其芳、刘白羽是周恩来选派来重庆的,但聂绀弩应该是知道的,1945年底周恩来指定何其芳为聂的“个别联系”人,这种组织关系一直持续到何其芳返回延安。[2](27)

胡风读过《再论申公豹》。1952年6月30日他在致路翎的信中写道:“宋(之的)说,聂奉命研究某某理论。他(指聂绀弩)在香港时曾奉命研究过一次。此人一方面有正义感,另一方面,不甘寂寞,常常想抓点什么冲出去。由于后一面,在港写文章也奚落过某某派;由于前一面,上次在京时,曾为我设计怎样防范诡计。”同年7月25日在致梅志信中又写道:“我知道,老聂奉命研究我,而且和罗兰对看,说是我和罗兰有相通之处云。但他自己说没有看,回避着。内心还是不赞成他们的,动摇得很。”[9](280)

也许,胡风读过的聂“在港”发表的“奚落”他的文章并不止这一篇。聂绀弩到香港后,又把《论申公豹》重发了一次,载于1948年7月19日香港《华商报·热风》。

[1] 史复(罗孚).序[A].周健强.聂绀弩传[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

[2] 聂绀弩.聂绀弩全集(第10卷)[M].武汉出版社,2004.

[3] 吴永平.聂绀弩与《七月》的终刊及其他[J].新文学史料,2007,(3).

[4] 舒芜口述,许福芦撰写.舒芜口述自传[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5] 胡风.胡风全集(第6卷)[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6] 聂绀弩.聂绀弩全集(第9卷)[M].武汉出版社,2004.

[7] 聂绀弩.聂绀弩全集(第1卷)[M].武汉出版社,2004.

[8] 胡风.胡风全集(第7卷)[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9] 胡风家书[Z].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Nie Gannu’s On Shen Gongbao and On Shen Gongbao Again

Wu Yongping
(Hub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Hubei,Wuhan 430077,China)

On Shen Gongbao and On Shen Gongbao Again are the famous essays which were created by Nie Gannu in the late 1940s.Because of the peculiar examples and the obscure meanings,the common people have a misunderstanding of his writing background and irony objects.From th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environment,the two essays’writing background is related to the great political and cultural events,that is in 1944 Yan’an appointed He Qifang and other person to come to Chongqing to explain and publicize the Speech of Yan’an Forum on Literature and Art.On Shen Gongbao lays stress on criticizing Hufeng’s attitudes toward He Qifang;while On Shen Gongbao Again places emphasis on Hufeng’s deep psychological reason.

Nie Gannu;Hufeng;He Qifang;Shen Gongbao;Jiang Ziya

I206.6

A

1673-0429(2012)03-0018-06

2012-03-26

吴永平,男,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胡风家书疏证》(项目批准号:09FZW018)的衍生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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