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昆生
(重庆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重庆 400047)
论汉末清议思潮与社会转型
赵昆生
(重庆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重庆 400047)
清议思潮出现在东汉中后期。外戚和宦官轮流把持朝廷大权,以太学生为主的后备官吏集团发起了针砭时政、抨击宦官专权和评议人物的政治活动。最终遭到当局以党锢的方式从肉体加以打击,从思想意识上加以禁止。但清议从未停止,一直持续到汉末。清议是东汉中后期自下而上的一场统治阶级内部的自救活动,它改变了世人的传统观念、道德意识和价值取向,加速了汉末社会的转型。
汉末清议;太学生;社会转型
自汉末和帝即位时起,幼小、暗弱的皇帝连续当政,导致君权游离于皇帝之手,成为统治政治设置中一切可能觊觎君权的个人或势力集团竞相追逐的对象。当皇帝不能亲操君权,“虽置三公,事归台阁。自此以来,三公之职,备员而已。”[1](卷四九·仲长统传)在这样的权力架构下,从属于皇帝个人生活圈里的奴仆宦官和姻亲外戚两大势力群体的权力占有欲被激活,在君权至上的专制统治领域里,个人的权力限度急剧膨胀,直接影响君权的表达方向。从统治政权顶层开始,出现了激烈的权力斗争与操控最高政权的势力阶层的更替,汉末社会发生着深刻变化,从统治阶层内部涌起一股反对宦官与外戚的“清议”思潮。“清议”轰轰烈烈地出现,实际上意味着东汉初年以来以儒家纲常礼教为核心的社会控制思想与方式的失效及以太学生为主的社会阶层的崛起。
一
公元89年,汉章帝死与年仅十岁的和帝即位,君主大权实际上自然游离皇帝之手。按照君主专制主义家天下统治结构设计,“皇后亲与陛下共承宗庙,母临万国”[1](卷十皇后纪)。和帝称:“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易哉!”[1](卷十皇后纪)《白虎通》:“天子之配谓之后,后者何也,明海内之小君也。”皇后是封建家天下中的“小君”,与“大君”——皇帝一道共治天下。西汉武帝以前,“汉承秦制”,以丞相为代表的三公辅佐皇帝,同治天下。[2]在嫡长子皇位继承制下,皇位传承过程中的保障机制得以建立:幼帝或暂时无帝期间,丞相大权在握,独立行使统治大权,“丞相以德辅翼国家,典颂百僚,协和万国,为职任莫重焉”[1](卷八二·王商传),临时充当皇帝的代言人。待皇帝长大或能胜任时,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又退回到辅佐的位置。然而,汉初有利于家天下统治一脉相承的合理权力架构,到汉武帝时期开始变化。武帝设立中朝(又称内朝),利用亲近的中朝官,剥夺了丞相手中对军国大事的决策权。到了东汉,尚书台机构完善,“虽置三公,事归台阁”,职重位卑的尚书令“主赞奏,总典纲纪,无所不统,秩千石。”[4](汉官仪)在幼帝或弱帝在位时,其职位决定了其不可能对俸万石的“三公”、二千石的郡守独立地发号施令,能够君临天下的只有“小君”皇太后。但汉朝的太后由于自身的局限,又不能独立完成皇帝应承担的政治使命,只得假君权与父兄。史称:“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5](外戚世家)因此,从和帝窦太后起,外戚当政不再是个别的暂时现象,而是以一个群体或一个阶层的方式全面把持从中央到地方的军政大权。
以冲、质、桓帝时期当政的梁冀为例,妹梁妠为顺帝皇后。顺帝死后,梁太后临朝,梁冀以大将军录尚书事执政。梁冀“少为贵戚,逸游自恣。性嗜酒,能挽满、弹棋、格五、六博、蹴鞠、意钱之戏,又好臂鹰走狗,骋马斗鸡”。这样一个从小游手好闲的无赖之徒,凭借外戚身份一跃为天下宰辅,而且“一门前后七封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夫人女食邑称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余卿、将、尹、校五十七人。”[1](卷三四·梁冀传)外戚以一个庞大的群体优势和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时机,全面进入并把持东汉政权,其首脑是事实上的君主,而且梁冀“在位二十余年,穷极满盛,威行内外,百僚侧目,莫敢违命,天子恭己而不得有所亲豫”[1](卷三四·梁冀传)。皇帝成为外戚手中的傀儡。
然而,随着小皇帝成年,以外戚专政的皇权表达方式只能是暂时的。皇帝长大以后,君权本应自然地回到皇帝本人手中。但在无丞相机制下,君权不可能顺利回归。外戚集团附着在太后身上,强有力地控制着君权。“梁冀两妹为顺、桓二帝皇后,冀代父商为大将军,再世权威,威震天下。”[1](卷七八)君主连自身性命都难保住,哪有精力和机会重振儒家纲常礼教,建设有效的社会控制秩序。汉桓帝在梁冀的淫威下,“逼畏久,恒怀不平,恐言泄,不敢谋之”,只能苟且忍辱,等待时机。当皇太后死,桓帝“更替(徐)璜、(具)瑗等五人,遂定其议,帝齿超臂出血为盟”,以宫廷政变的方式夺回政权。徐璜等五个宦官同日封侯,“自是权归宦官,朝廷日乱矣。”[1](卷七八宦者列传)与此同时,“诸梁及孙氏中外宗亲送诏狱,无长少皆弃市。……其它所连及公卿、列校、尉刺史、二千石死者数十人,故吏宾客免黜者三百余人,朝廷为空。”[1](卷三四梁统列传)外戚势力集团被清除后,宦官又以一个群体的方式入主最高统治政权圈,君权并没有落实到皇帝手中。东汉加强中央集权矫枉过正,保障君权在握,不是通过制度设计,而是依赖皇帝自己操控君权的素质和能力。统治构架中没有与君权相互依存、相互支持的相权保证,当君权从皇太后的依附品——外戚手中夺回以后,只能转手到皇帝的依附品——宦官手中。“手握王爵,口含天宪。”[1](卷七八宦者列传)宦官专权的政治形态一直延续到东汉结束。
东汉统治自和帝十岁即位起,外戚与宦官两大势力以群体的方式通过太后捷径和宫廷政变的手段轮流把持最高政权。从89年到189年袁绍率大军攻入洛阳尽诛宦官,在这长达百年的中央统治政局的动荡中,“汉之纲纪大乱矣”。黄巾大起义前夕的光和二年(180年),审忠上书称:“州牧郡守承顺风旨,辟召选举,释贤取愚。”[1](卷七八宦者列传)赵翼评价说:“盖其时入仕之途,惟征辟、察举二事。宦官既据权要,则征辟察举者,无不望风迎附,非其子弟,即其亲知,并有赂宦官以辗转干请者。”[6](“宦官之害民”条)外戚、宦官群体成员通过非正当的方式在不具备两汉统治时期逐步形成并已得到全社会认可的做官标准情况下,源源不断地进入政权,致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确定的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社会控制思想与秩序已经不可能实现。苦读儒家经典、修炼道德操行的三万多集中在洛阳城中的太学生失去了读书、举荐、做官的正常途径,统治阶级内部出现巨大的分裂,太学生阶层被排挤出统治集团之外。
政治生活环境的混乱直接导致了人们政治态度的变化,以太学生为代表的精英人物思想异常活跃,重新思考和解读现实政治中种种表现,抨击君主身边的宦官和外戚,提出理想中的政治人物模式,政权建构的基本理念以及社会控制的方式、过程和目的。西汉以来一步步建立并最终确定的统治思想、社会观念、等级意识、伦理秩序,在士大夫们激烈的争论中渐渐失去现实意义。新的社会统治思想、合理的秩序规范等在争斗中被清晰地展现出来。这个社会转型方式,史称“清议”。
二
宦官、外戚专权的过程中,统治集团内部发生分裂,出现了不同的互相对立的利益集团,采取不同的斗争方式挑战对方,消灭对方。其中,一直作为东汉政权预备官吏来源的庞大的太学生群体,身处失落、失势、无生路的地位,不得不以一个阶层的力量公然站在宦官专权的对立面,毫无顾忌地表达作为一个特殊利益群体在社会转型期间的政治诉求和社会思想,试图通过评论、上疏、请愿等方式强调作为一个利益集团的存在,引起掌权者重视,显示自己的实力和对社会各阶层的广泛影响力。他们以大造舆论、连朋结党的方式煽动各阶层有识之士采取行动,阻止社会秩序的破坏和国家政权的分裂,重新整合社会运行机制,使日趋衰落的统治政权实现新的社会控制局面。
“清议”思潮到桓帝时已从太学生扩大到士大夫阶层,“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鲠直之风,于斯行矣。”[1](卷六七党锢列传)统治集团中与宦官、外戚没有关系的士大夫阶层,晋升之路阻断,忿忿不平,与太学生为伍,公然叫板凭借宦官外戚裙带之风占据本来可能属于自己的官位,评头论足,挑剔不足,发泄不满。从而清议成为汉末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舆论运动。
“清议”人物众多,以头面人物为代表,必须具备天下楷模的道德品质,才足以感动和召唤天下百姓。史载:“是时太学生三万余人,皆推先陈藩、李赝,被服其行。”两人为政治领袖,“由是学生同声竞为高论,上议执政,下议卿士。”以陈、李两人为榜样,“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楷模李元礼。”一时声势逼人,“公卿以下皆畏,莫不侧席。又为三君、八俊、八顾、八及之目,犹古之八元、八凯也。陈蕃为三君之冠,王畅、李膺为八俊之首。海内诸为名节志义者,皆附其风。”[7](卷二二)因此,清议者最有资格评品人物,他们结帮拉派,遥相呼应,“乡人为之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党人之议,自此始矣。”以群体——党人的方式从事社会活动。“夫党人者,或耆年渊德,或衣冠英贤,皆宜股肱王室,左右大猷者也。”[8](卷八一·上书讼党人)首先,他们是道德的楷模,是公认的儒家政治语境中的领袖人物,最有纵横言论的底气。“危言深论,不隐豪强。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其次,他们以国家安危为己任,岑晊“慨然有董正天下之志”[1](卷六七党锢列传)。李膺“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9](德行)。党人有匡俗济世的勇气,欲力挽狂澜,恢复汉代盛世。“是时,党事起,天下多离其难,(何)颙常私入洛阳,从(袁)绍计议。其穷困闭厄者,为求援救,以济其患。”最后他们拒绝世俗的名利诱惑,坚持儒家所倡导的道德操守。范滂凡看到“其有行违孝悌,不轨仁义者,皆扫迹斥逐,不与共朝。”[1](卷六七党锢列传)刘陶“徙为京兆尹。到职,当出修宫钱直千万,陶既清贫,而耻以钱买职,称疾不听政”[1](卷五七·刘陶列传)。党人以自身的品行高扬儒家道德情操,以个人在野的名声和影响力,奔走呐喊,抨击各种反儒家纲常的反动势力,表现了儒家“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英雄气概。当党人目睹东汉社会从统治上层开始慢慢霉变解体,群情激愤,其能有作为者,主要表现在以个人的人格精神、言谈举止,充分张扬儒家强调的理想人物品质,试图阻止统治政治的腐化向全社会扩散。
党人们利用各种途径阻止社会的迅速衰败。一是上疏或面陈君主,痛批时下诟病。桓帝召李膺入殿,询问其严厉执法一事。李膺坦然回答:“今臣到官已积一旬,私惧以稽留为愆,不意获速疾之罪。诚自知衅责,死不旋踵,特乞留五日,克殄元恶,退就鼎镬,始生之意也。”“是时朝庭日乱,纲纪颓阤,(李)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以激烈尖锐的语言深揭宦官之害,刺激皇帝对现实政治的认识。刘淑“少学明《五经》,遂隐居,立精舍讲授,诸生常数百人”,成为儒生领袖,名声远扬。“桓帝闻淑高名,切责州郡,使舆病诣京师。淑不得已而赴洛阳,对策为天下第一,拜议郎。又陈时政得失,灾异之占,事皆效验。”[1](卷六七党锢列传)名士一旦进入官场,接近君主,就以自己的言行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当刘淑“再迁尚书,纳忠建议,多所补益。又再迁侍中、虎贲中郎将。上疏以为宜罢宦官,辞甚切直”[1](卷六七党锢列传)。二是大权在握时,不顾身单力薄,奋力抗击宦官势力,力图清洁一片天空。李膺为河南尹时,“督促收捕,既而逢宥获免,膺愈怀愤疾,竟案杀之。”李膺捕杀教子杀人的豪强大姓张成,而张成是朝中得势宦官的亲信,于是张成弟子“上书诬告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宦官集团面临士大夫、太学生们的挑战,让皇帝出面,“于是天子震怒,班下郡国,逮捕党人,布告天下,使同忿疾,遂收执膺等。”[1](卷六七党锢列传)“清议”从一种反宦官专权的社会思潮,演变为一场袭击宦官及其势力的局部政治行动。宦官势力也从单独清除个别党人发展到以法令的形式全面消灭参加清议的人物和禁止清议的任何形式。“所连及陈寔之徒二百余人,或有逃遁不获,皆悬金购募。使者四出,相望于道。”[1](卷六七党锢列传))党锢之祸殃及全体党人。
轰轰烈烈的清议思潮终因宦官的镇压而诛连一大批官僚士大夫、太学生,“禁锢终身”。被通缉的李膺等“百余人,皆死狱中。余或先殁不及,或亡命获免。自此诸为怨隙者,因相陷害,睚眦之忿,滥入党中。又州郡承旨,或有未尝交关,亦离祸毒。其死徙废禁者,六七百人”[1](卷六七党锢列传)。以太学生、士大夫为主的试图阻止东汉统治迅速崩溃、恢复儒家倡导的纲常伦理秩序的清议运动,在宦官势力的镇压下失败了。以清议思潮为代表的声势浩大的活动是汉王朝内部出现的自下而上的自救运动,其失败也就意味着汉朝灭亡的到来。
三
“清议”在关注现实具体的人物、事件和种种现象的同时,将舆论的刀锋渐渐引向君主统治政治存在的根本所在。顺、冲、桓帝时的大臣李固在与顺帝的对策中说:“《京房易传》曰:‘君将无道,害将及人,去之深山以全身,厥灾狼食人。’陛下觉寤,比求隐滞,故狼灾息。”[8](卷四八)借狼灾一事对王道——统治的得失大发议论,不再仅仅针对外戚和宦官的种种劣迹,结党连朋,口诛笔伐,而是透过现象看本质,牵连出“君道”才是宦官得势的祸根。另一党人延笃看到衰世已至,无比感慨说:“夫道之将废,所谓命也。”[8](卷六二)外戚、宦官专权已经危及整个东汉的统治,因此,必须重整朝纲,拨乱反正,让君主之道坦然通畅。
“清议”一致认为:“臣闻贤明之君,委心辅佐;亡国之主,讳闻直辞。……由此言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同体相须,共成美恶者也。”[1](卷六六)明君需要贤臣相辅,而桓、灵之时,“伏见前司隶校尉李膺,太仆杜密、太尉掾范滂等,正身无玷,死心社稷。以忠忤旨,横加考案,或禁锢闭隔,或死徙非所。”[1](卷六六·陈蕃列传)“清议”正是通过上上下下“激扬名声,互相题拂”的方式,在大声鼓噪时下名人的同时,宣扬儒家倡导的政治人物应具备的基本素质,包括道德规范、行为方式、知识水平等,幻想在朝廷内外宣传贤臣品行,唤起从君主到普通百姓对政治人物最基本的道德操守的重视。
对于皇帝的立废,党人不敢议论,但掌握统治政权各个阶层的政治人物就成了清议关注的重点。通过恢复儒家所强调伦理规范、道德操守对各级官吏的控制,来抨击外戚、宦官的种种劣迹。希望皇帝“宜严敕三府,隐核牧守令长,其有在政失和,侵暴百姓者,即便举奏,更选清贤奉公之人,能班宣法令情在爱惠者,可不劳王师,而群贼弭息矣”[1](卷六六·陈蕃列传)。恢复汉代的乡选里举制,各级官吏来源上察下举,重视官员的道德操守品格,在道德高尚、克己奉公的大臣辅佐下,就会有另一番政治景象,强烈要求皇帝重用有社会名望和真才实学的士人担任各级官吏。
“清议”思潮改变了坐以论道、不务实际的学风。名士符融,见仇览独自在太学角死读书,很好奇,说:“与先生同郡壤,邻房牖。今京师英雄四集,志士交结之秋,虽务经学,守之何固?”[1](卷七六循吏列传)即使进入太学读经,也不再死啃书本,将京城中的太学作为交游清议的场所。史载:“自安帝览政,薄于艺文,博士倚席不讲,朋徒相视怠散,学舍颓敝,鞠为园疏,牧儿荛竖,至于薪刈其下。”朝政被外戚、宦官轮流把持,太学生们看不到希望,于是,“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然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入太学读书,与入朝做官是相通的。入朝做官之路堵塞,改变了人们读书习经的看法。人们忿忿不平,抨击时政,招致党锢之祸。“党人既诛,其高名善士多坐流废,后遂至忿争,更相信告,亦有私行金货,定兰台漆书经字,以合其私文。”[1](卷六九儒林列传)走上了谋取私利的道路。董仲舒以来对士人产生刻骨铭心影响的儒家伦理纲常、决定着士人们入仕发达的经学说教,突然间失去了诱人的光环。士人们不再埋头苦读,不再沉寂于政治之外的书斋,而是积极投身于政治生活中。对人物的评价不再只是以道德标准为尺度,独善其身、修身养性等有关个人品质完美的自我修炼已不再是社会对典型人物的时代要求。人们将那些敢于站出来针砭时弊、解救危机的太学生、士大夫尊奉为当下的英雄和楷模,将清议演绎为以品评人物为主的“月旦评”。史载,许邵和从兄许靖“俱有高名,好共核论乡党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品评曹操:“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1](卷六八·许邵列传)曹操“大悦而去”。“月旦评”沿用了清议中“品核公卿,裁量执政”的传统,将锋芒所指,从当政的宦官、外戚,转移到对平常士人的关注、认识和激励。一方面为察举、征辟制实行的正常环境破坏后各级政权识人、用人提供大量具体的有关士人道德和才能的信息,如“南阳何颙名知人,见(荀)彧而异之,曰:‘王佐才也。’……(袁)绍待彧以上宾之礼。彧明有意数,见汉室崩乱,每怀匡佐之义。……乃去绍从(曹)操。操与语,大悦,曰:‘吾子房也!’”[1](卷七十·荀彧列传)汉末避乱荆州的诸葛亮也是因名声在外,被刘备招致麾下。《襄阳记》载:“刘备访世事于司马德操。德操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备问为谁?徽道:‘诸葛孔明、庞士元也。’”[10](蜀书卷三五·诸葛亮传)另一方面,为社会转型期间士人们政治社会化方式、方向和标准作出定位与导向,帮助士人在社会化过程中从纯粹的自我道德完善和学业认知水平提高转型为社会认知水平的提高和参与社会变革能力的积极有为。
清议作为一个时代变迁的代表性事件,首先自下而上地在统治集团内部掀起一场反对宦官、外戚专权的舆论活动,引起社会的广泛反响。宦官集团以党锢的方式从肉体上捕杀党人,从政治上阻止太学生、士大夫阶层进入政权。这样一大批直面抨击宦官集团的清议之徒,在统治政权之外,“共相标榜,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1](卷六七党锢列传),形成了一个在野的热心于统治的政治集团。他们攀龙附凤,为野心勃勃的将军刺史出谋划策,致使东汉统治集团大分裂,为以后军阀并起后的权势力量重新整合和政治军事集团的崛起提供了充足的智力支持、人力资源和组织准备。
随着桓帝时期党锢的实施,在越来越残酷的政治打击中,被称为党人的太学生、士大夫领袖遭到灭顶之灾,使得最初轰轰烈烈地口诛笔伐宦官等专权的思想意识活动随着东汉统治的解体、大一统社会的分裂,不断转变着活动的表现形态。众多安邦治国之才在汉末清议与党锢的政治斗争中脱颖而出,为东汉解体后军阀混战、政权重构出谋划策,满足了新时代的人才需要。史称,当社会动荡之时,清议产生出的名士美誉也随着社会流动的加剧而迅速传播,“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顾’,次曰‘八及’,次曰‘八厨’,犹古之‘八元’、‘八凯’也。……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俊者,言人之英也。……顾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1](卷六七党锢列传)具备不同才能与品德的人物流向各地,等待着展现自己的时机,期盼时代英雄们的发现和重用。
清议活动塑造着时代文人的人格、品德和才能,使其更适应于动荡、战乱之时的治国安邦需要。汉灵帝“熹平五年,永昌太守曹鸾上书大讼党人,言甚方切。帝省奏大怒,即诏司隶、益州槛车收鸾,送槐里狱掠杀之。于是又诏州郡更考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其在位者,免官禁锢,爰及五属”[1](卷六七党锢列传)。这些太学生、士大夫面对来自政权的掠杀,来自亲朋好友的诛连,来自传统忠孝一体道德观的拷问,意志、信念等得到非同常态的锤炼。名士荀彧“见汉室崩乱,每怀匡佐之义。时曹操在东郡,彧闻操有雄略,而度(袁)绍终不能定大业”,最终投奔曹操。曹操重用其为侍中、守尚书令。“操每征伐在外,其军国之事,皆与彧筹焉。”[1](卷七十·荀彧列传)。另一名士诸葛亮“在荆州,以建安初与颍川石广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俱游学,三人务於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10](卷三五·诸葛亮传》注)。当刘备三顾茅庐时,诸葛亮奉献出《隆中对》战略决策,并出山辅佐刘备取得赤壁之战的胜利,夺得益州,在成都建立了蜀汉。
所以,清议活动为士人提供了与传统太学生读经论道完全不同的政治社会环境。在这个大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士人们,真正得到儒家思想的真传: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社会控制思想在清议的实践活动中,又回到孔孟之时所倡导的济世救民、安邦治国的实用政治指导思想时期,出现了东汉以来的又一次儒家社会控制思想的转型。
[1]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中华书局,1982.
[2] 赵昆生.论中国封建统治中的“两君制”[J].社会科学战线,1993.6.
[3] [汉]班固.汉书[M].中华书局,1962.
[4] [清]孙星衍等辑.汉官六种[M].中华书局,1990.
[5] [汉]司马迁.史记[M].中华书局,1959.
[6] [清]赵翼著,王树民校正.廿二史札记校正[M].中华书局,1984.
[7] [东晋]袁宏.后汉纪[M].中华书局,2002.
[8] [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M].商务印书馆,1999.
[9] 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M].中华书局,1984.
[10] [晋]陈寿.三国志[M].中华书局,1959.
On Political Criticism by Scholars in the Late Han Dynasty and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Zhao Kunsheng
(College of History and Society,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7,China)
Political criticism by scholars appeared in the late Eastern Han Dynasty.Power relatives and the eunuchs took turns holding the Imperial Court.Reserve officials bloc which is mainly made up by students launched a political activity about criticizing current politics,attacking the eunuch dictator and commenting personage.Eventually political criticism by scholars was attacked physically and banned from ideology by the authorities in the way of suppression of the conspiratorial cliques.But it has never stopped until the Han Dynasty.Political criticism by scholars is a governing class internal self-help activity from bottom to up in the late Eastern Han Dynasty.It has changed people’s traditional concept,moral consciousness and values.And it also accelerated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in the late Han Dynasty.
political criticism by scholars in the late Han Dynasty;taixuesheng;social transformation
K232
A
1673-0429(2012)03-0039-06
2012-03-15
赵昆生(1957—),男,重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