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的不报复

杨亚雄

著名编辑家、作家和诗人聂绀弩被判无期徒刑，幸得后来被特赦。聂绀弩自然知道是谁举报了他，因为有的话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少数人在场，或者根本就是对某个人说的，但公安机关却对一切了如指掌。但是，他出狱后，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依然和这帮人和睦相处。于是，就有人为聂绀弩打抱不平，责怪他没骨气，竟然还在与狼为伍。聂绀弩却说：“要怪就怪那个年代，把人性都扭曲了。”有人说，就算不报复，总可以写写文章披露真相，好让人们知道其丑恶嘴脸。聂绀弩却说：“这样做，就能把过去的一切换回来吗？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是尽力去忘记过去吧！”

其实，聂绀弩绝非真的忘记一切。聂绀弩出狱之时，他的独生女儿已经自杀。得知噩耗，聂绀弩如遭雷击，枕头湿迹一夜未干。此后，他常常突然失言。有一次，聂绀弩三天不起床，夫人便请一位年长的大姐前来开导他。一见到这位大姐，聂绀弩劈头就问：“我女儿自杀，你们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大姐无言以对，因为她清楚，聂绀弩的女儿也是因为被人告密而遭受迫害。“你知道我女儿的遗言吧。”聂绀弩接着问。“知道。”大姐点点头。“她在纸上写的那句话，我会琢磨一辈子，除非我咽气！”聂绀弩说。大姐反问：“老聂，你不是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聂绀弩沉吟许久：“大姐呀，事情是过去了。”说到这里，他突然用手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可是，这里能过得去吗？”说完，两行泪水流到腮边。

1979年4月，聂绀弩被彻底平反。1986年3月26日下午，他对守候在床边的夫人说：“我很苦，想吃一个蜜橘。”夫人立即剥了一个给他。聂绀弩一瓣一瓣地全吃了下去，连核儿都没吐。吃完后，他叹道：“很甜，很甜。”然后如熟睡一般，再也没醒过来。

即便不能真正忘记，却坚持把仇恨埋在心底。痛苦了一生，却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享受到了甜蜜，直至睡去。这样的境界，是一种高尚的境界。

【原载《做人与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