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娟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徐志摩,这位在康桥睁开了眼,被康桥拨动了“求知欲”,被康桥给予自我意识的“胚胎”[1](P331)的天教歌唱的诗之灵鸟,是中英文学关系研究中的重要一环。徐志摩与湖畔派诗人、哈代、曼斯菲尔德、布鲁姆斯伯里集团的文学关系已经得到中国学界的充分关注,而本文的研究对象是国内学者鲜有涉足的徐志摩与英国19世纪末唯美主义文学家阿瑟·西蒙斯 (Arthur Symons)的文学关系。阿瑟·西蒙斯,中文译名有西蒙士、西门司、辛孟士、赛孟慈、亚瑟·赛门司、亚瑟·西门兹、阿寨·沙孟士等,英国19世纪末著名文学评论家、诗人、作家、翻译家,曾担任多份文学期刊、报纸、杂志的主编及撰稿人,是英国唯美主义文学在“颓废的1890年代”的重要代表人物。西蒙斯除了依托自己散布于各文学期刊、报纸、杂志的文学评论为唯美主义文学摇旗呐喊之外,还于1899年出版了其最重要的文学评论著作—— 《文学中的象征主义运动》。①1893年西蒙斯发表论文《文学中的颓废派运动》(The Decadent Movement in Literature),1899年出版著作《文学中的象征主义运动》,1909年出版著作《英国诗歌中的浪漫主义运动》 (The Romantic Movement in English Poetry),对当时法国和英国的文学思潮运动进行系统介绍与研究。这本书全面介绍了以马拉美、魏尔伦为代表的法国象征主义诗派的诗学主张与创作成就,把法国象征主义全面引进英国,也从此奠定了西蒙斯的印象主义批评大家的地位。另外,这位文学多面手还从诗歌、戏剧、散文创作及文学翻译等多方面来实践其唯美主义文学观念。
徐志摩对西蒙斯的译介虽不及其对湖畔派诗人和哈代、曼斯菲尔德的介绍那样连篇累牍,但西蒙斯身兼诗人、戏剧家、翻译家、文学评论家的多重身份,使得徐志摩对西蒙斯的译介呈现出独有的戏剧、文论、诗歌并重的特点,而西蒙斯所宣扬的唯美主义思想也对徐志摩的文学思想发展及文学批评与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些都值得我们进行深入探讨。
1922年3月,留学剑桥的徐志摩根据西蒙斯的英译本,转译了意大利唯美主义文学家邓南遮 (Gabriele D'Annunzio,徐译丹农雪乌)的戏剧《死城》(The Dead City),另作五篇介绍和评论邓南遮生平及创作情况的文章,在1925年春末修改并新增《绪言》后,发表于《晨报副刊》及《晨报·文学旬刊》。徐志摩在1922年3月3日的日记[2](P357)中,以“锦绣”、“金玉”、 “火焰”、 “云”、 “风”、 “大河”一连串气势逼人的比喻,和“生”与“死”、“光荣”与“沉沦”、“阳光”与“黑夜”、“帝国”与“虚无”、“欢乐”与“寂寞”五个对比,来表达西蒙斯的译本带给自己的强烈震撼。尽管徐志摩的散文一向以直抒胸臆、洒脱奔放著称,但这种近乎狂热的喷发式情感表达也并不多见,以至于他本人在1925年重新翻看此日记时,也坦承“接下去还有不少火热的赞美,现在我自己看了都觉得耀眼,只得省略了。”[3](P21)
西蒙斯在文学翻译上成绩斐然,一生翻译作品五十余部,涉猎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多个语种。1896至1897年间西蒙斯到罗马旅行时与邓南遮相识,此时西蒙斯对意大利女演员杜塞 (Eleonora Duse)①该时期邓南遮与杜塞的恋情发展对邓南遮的戏剧创作多有裨益,《死城》即是二人多次切磋的成果。而西蒙斯也对杜塞的表演倍加推崇,曾出版以杜塞为题的诗集Eleonora Duse.Elkin Mathews,1927.的表演非常痴迷,于是把当时在意大利和法国广受欢迎、由邓南遮创作、杜塞演出的三部剧作La Citta morta,La Giocondaa,Francesca da Rimini翻译成英文剧本The Dead City、Gioconda、Francesca da Rimini,即《死城》、《乔康达夫人》、《弗朗西斯卡·雷米尼》,由伦敦威廉·海涅曼出版社分别于1900、1901、1902年出版。1898年,西蒙斯在为邓南遮的短篇小说集II Piacere的英译本The Child of Pleasure(《欢乐》)写作的导言②该小说集的主体部分由乔治娜·哈丁 (Georgina Harding)翻译,西蒙斯应出版社之邀,翻译其中的诗歌部分,并作长篇导言。估计是因为已为《快乐》写作了长篇序言,西蒙斯在后来出版的《死城》及《乔康达夫人》中均未再写作序言,而仅在《弗朗西斯卡·雷米尼》之前的序言中探讨了邓南遮剧作的韵律问题。中,对邓南遮的生平及创作情况进行过详细介绍。西蒙斯认为邓南遮“无疑使我们忆起了感觉之实与感觉之美——只有一个意大利人才能如此——那是些最基本的感觉,它们有关苦与乐,来自于我们周遭的现实世界;它们是美的感觉,来自于我们的双眼和其他诸种感官。”[4](Pⅵ)西蒙斯把“感觉”(sensation)作为邓南遮创作的主旨,这一关键词来源于他对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的文学批评。西蒙斯认为这种具有现代性的“感觉”正是象征主义诗歌所使用的“象征符号”(symbol)、“暗示”(suggestion)等文学技巧作用的对象。魏尔伦“凭借引人注目的单纯,为听觉和视觉找到了词语;他又凭借同样的单纯,为灵魂的感觉③引文中的黑体为笔者所加,下同。力,为感情的细微差别找到了词语。”[5](P78)马拉美“所有的诗都是短暂的出神(ecstasy),在它半飞翔的状态中被捕捉而被描绘 (evocation)。……这种出神是感情或感觉的一种智力的转换。”[5](P98—99)他们对现代“感觉”的象征,标识了世纪末文学“向内转”的趋向。而邓南遮则为这种“感觉”填充进具体内容—— “肉体的痛苦或享乐”。通过对肉体的真实“感觉”的表现,邓南遮挖掘出一个“在肉体上真诚、专注、多愁善感的自我”,进而“把这种锐敏感觉的性格扩展为一种文艺复兴人格”并升华到维持“美之永恒”的高度。[4](Pⅶ)通过这一逻辑链条,西蒙斯既把邓南遮归入象征主义文学家的行列,又成功地提升了邓南遮在唯美主义文学中的地位。
藉由西蒙斯的英文翻译,邓南遮得以进入徐志摩的生命,并对徐志摩的文学思想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徐志摩的好友余上沅曾说:“不知是什么缘故,志摩和小曼都和意大利的戏剧产生了一种关系:志摩译过《死城》,小曼译过《海市蜃楼》。或许是偶然的罢,他俩最近合作的《卞昆冈》,在我个人看,也仿佛有一点意大利的气息。”[6](P210)这里的“意大利的气息”绝非“偶然”。徐志摩翻译《死城》是在1922年留英期间,并于1925年整理发表论文《丹农雪乌》,而与陆小曼合著《卞昆冈》则是在1928年,首先可以推测《卞昆冈》创作受《死城》影响在时间上的合理性。其次,两部作品讲述的都是“因爱而死”的故事。《死城》的故事发生在希腊古城阿尔戈斯 (徐志摩译为埃各司),一对兄妹莱昂纳多(徐志摩译为雷昂)和玛利亚与一对夫妇亚历山德罗 (徐志摩译为亚莱)和安娜一同来此挖掘古墓,其中莱昂纳多和亚历山德罗是好友。古城闷热的天气与古墓诡异的氛围映衬着四位主人公激烈的内心冲突:莱昂纳多和玛利亚相爱,每日惴惴不安是否告诉亚历山德罗和安娜;而亚历山德罗暗恋上妹妹,为自己的乱伦之爱痛苦万分;瞎眼的安娜觉出莱昂纳多和玛利亚的恋情,日日打算如何自杀以成全二人。最后两段恋情浮出水面,莱昂纳多亲手溺死了妹妹。《卞昆冈》讲述的也是因情爱而起杀机的故事。山西云冈的石匠卞昆冈的前妻去世多年,他却一直不能忘怀,对遗传了妻子眼睛模样的儿子阿明极为疼爱。后在母亲的催促下,卞昆冈续娶了隔壁寡妇李七妹。不想七妹与他人私通被阿明看见,二人合计毒瞎阿明眼睛,后又趁卞昆冈出门之际打死阿明。
徐志摩曾总结邓南遮“人格与他的艺术的最主要的元素”为“酣彻的肉欲”,并指明它“不仅是性欲,各种器官的感觉里也是包括在内的。”[3](P28)这一理解可谓与西蒙斯把“感觉”作为邓南遮创作主旨的观点深深契合。西蒙斯所说的“肉体的痛苦或享受”,在《死城》中是四位主人公因两段不伦恋情而起的人性挣扎,在《卞昆冈》中则是卞昆冈对前妻近乎病态的怀念与李七妹和他人的私情。但与《死城》的一段兄妹不伦之爱、一段婚外之情不同的是,徐志摩在《卞昆冈》中所设计的引发杀机之爱,是中国读者所熟悉的“奸夫淫妇”的私情。这一转换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徐志摩抹去了中国文化所不易接受的兄妹乱伦之爱,而只保留了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司空见惯的“妻子偷情、谋杀亲夫 (子)”元素。这样使得这部戏剧更易为中国观众所接受,但却在艺术上再不能达到类似《死城》那种人性挣扎的力度,也就削弱了西蒙斯所强调的唯美主义的“肉体的痛苦或享乐”的“感觉”力度,这从侧面反映了徐志摩对唯美主义中唯“肉欲”至上的“偏至”成分的淡化处理。其次,徐志摩所运用的“妻子偷情、谋杀亲夫 (子)”这一中国传统文学母题,本身就带有道德评判在其中。而在卞昆冈娶李七妹进门之前,卞昆冈一家的和睦、卞母对李七妹的善待更是无声地谴责了之后七妹与奸夫合谋毒害阿明的狠毒。戏剧结尾卞昆冈的徒弟“捡得利刀,环顾室内,疾驰出门”,更是契合了作者和观众心中“血债血偿”的道义惩罚准则。由此看来,徐志摩并没有接受唯美主义文学家们为“背德”标签所做的辩解。在西蒙斯那里,《死城》里的恋情只要能最为激烈地表现“肉体的痛苦或享乐”的“感觉”,就能够最大限度地接近美。又因为“道德品格是不断变化的,而且只能以美学原则来进行评判”,[4](Pⅷ)为表现永恒不变的“美”,道德原则是可以牺牲的。而在徐志摩这里,美的表现最终还是要接受道德标准的矫正。
徐志摩在《丹农雪乌》中分析邓南遮的文学思想与创作特点时,曾提到当时“欧洲文艺界的转变”的两个特点:一是艺术上“从别致的文字的结构中求别致的声调与神韵”,二是题材上“不避寻常遭忌讳或厌恶的经验与事实”,如“肉体”、 “丑恶与卑劣的人生”等。[3](P32—33)结合徐志摩所列举的诸位文学家,可以见出这一“文艺界的转变”所指向的正是欧美19世纪末的象征主义与唯美主义思潮。而西蒙斯正是这两大文学思潮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人物。西蒙斯的诗集《伦敦之夜》(London Nights)的再版序言,是英国唯美主义颓废派诗歌向维多利亚保守文学发出的宣战书。他通过对“旧派批评家”攻击其诗歌表现“剧场音乐厅妓院和背德的恋爱之细琐的事”之“不健康”倾向的反击,论证道德与艺术的关系,认为诗歌创作只要能遵循艺术真理,就不必顾虑是否违背道德。[7](P126—128)至于象征主义文学,如前所述,西蒙斯凭借其杰出的翻译才能、重要的文学期刊、杂志撰稿人身份及广阔的英法文学界人脉,成为法国象征主义诗派在英国的代言人。
徐志摩直接向青年学生推介西蒙斯的批评著作。1923年暑期徐志摩应梁启超之邀,去天津南开大学讲授近代英美文学和未来派的诗。共讲十一次,讲稿由赵景深、焦菊隐根据上课笔记整理成《近代英文文学》一文。在第六讲中,徐志摩介绍给学生“一些英文文学书,这些书是我 (徐志摩——笔者注)所喜爱的”。[8](P323)书目共有四类:(A)批评及传记;(B)戏剧;(C)诗歌;(D)小说。西蒙斯被归在第一类。徐志摩说“Symons是个印象批评家。”估计是因为笔记疏漏,这里并未列出西蒙斯的代表著作,但徐志摩对西蒙斯的定位却是相当准确的,而且他本人的文学批评也都表现出这种“印象批评”的影响。印象主义批评兴起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法国批评界以勒麦特和法朗士为代表。他们认为批评是一种印象,是“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强调批评家在批评时加入自己的个人气质和人生观念。而西蒙斯可谓是印象主义批评在英国的重要代表。身兼记者身份的西蒙斯文学交游众多,得以与文学家本人接触,而诗人天性又使得他独具只眼,个性鲜明地记录下作家作品带给他的主观印象与乐趣。比如在《文学中的象征主义运动》中,他就曾这样评点自己钟爱的法国象征主义诗人们——
像所有天才人物一样,魏尔伦具有某种梦游者的容貌:那张脸仿佛沉入酣睡,却又有令人吃惊的警醒。这是一张被狂热困倦的梦所吞噬的脸;它具有强烈的热情,知识的自尊和精神上的谦恭;……[5](P71)
从这两部诗集我发现马拉美正处在那个时刻:他获得了自己期望的东西……每个词都是一颗宝石,散射和再现骤然的火光,每一个意象都是象征,而整首诗是可见的音乐。[5](P102)
这种与作者、作品相遇时的强烈主观印象,在西蒙斯的文学批评里俯拾皆是。也许也正是这些意象繁复、富含批评家个人感情色彩的批评风格,打动了本就感性多于理性的诗人徐志摩。北京师范大学主编的《文学理论新编》曾以李健吾为例,探讨了法国印象派批评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影响。[9](P297—299)而笔者以为,徐志摩文学批评中鲜明的印象主义特色应追溯至英国的西蒙斯。以徐志摩对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的推介为例,徐志摩为其写作的每一篇文章里都会不厌其烦地重述二人会面的场景,并以华美辞藻的铺排来表达曼斯菲尔德的人格及作品带给自己的强烈感受。例如在《再说一说曼殊斐儿》中,徐志摩这样表述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的心理写实特点:
她手中擒住的不是一个个的字,是人的心灵变化的真实,一点也错不了。法国一个画家叫台迦 (Degas)能捉住电光下舞女银色衣裳急旋时的色彩与情调,曼殊斐儿就能分析出电光似急射飞跳的神经作用;……她分明是伸出两个不容情的指头,到人的脑筋里去捉住成形不露面的思想的影子,逼住他们现原型![10](P56)
徐志摩主观构造出一个“伸出指头捉住思想原型”的曼斯菲尔德形象,饶富谐趣地让读者记住了曼斯菲尔德善于捕捉人物心理变化的特点。
学习西蒙斯的印象主义批评,使得徐志摩的文学批评强调主观感受,彰显出鲜明的个性气质,可读性极强。但这种批评方式也有弊端,一是批评家的观点容易流于感受,失之肤浅;二是感受过于分散,不易形成系统理论。美国的西蒙斯研究学者埃尔曼 (Rechard Ellmann)就曾指出“作为批评家的西蒙斯所欠缺的是概括能力 (他的评论远胜于结论)”。[11](Pⅹ)这两点在徐志摩散文中的表现就是“跑野马”风格。这一风格本是徐志摩用来概括自己的散文、杂文写作风格的——由某一点生发开去,并信马由缰,生发出不少富于新意的观点,离题很远了才突然收回,草草点题。徐志摩的文学批评虽不至如此分散,但文章结构上也多是几个内容板块的组合,而少有贯穿全文的统一问题意识。以徐志摩评论哈代的文章《汤麦司哈代的诗》为例,该文主题本是颂扬哈代自耳顺之年才开始诗歌创作且在耄耋之年仍坚持创作的无穷创造力,但中间又插入为“厌世主义者”哈代所做的辩护,之后又草草附上几段颇富印象主义特色的哈代诗作的赏析文字。徐志摩其他的批评文章也大都是以如此跑野马方式戛然而止:他只求尽着诗人的热情把感受倾泻而出,至于结论就只能留待读者自己去品评揣测了。
在《白朗宁夫人的情诗》中,徐志摩回溯了十四行诗在英国的发展历程:
因为“商籁体”(一多译)那诗格是抒情诗体例中最美最庄严,最严密亦最有弹性的一格,在英国文学史上从汤麦斯槐哀德爵士 (Sir Thomas Wyatt)到阿寨沙孟士 (Authur Symons)这四百年间经过不少名手的应用还不曾穷尽它变化的可能。……写商籁体最有名的,除了莎士比亚自己与史本塞,近代有华茨华士与罗刹蒂,与阿丽思梅纳儿夫人,最近有沙孟士。白夫人当然是最显著的一个。她的地位是莎士比亚与罗刹蒂的中间。[12](P234)
这段文字提供了徐志摩理解诗人西蒙斯的两个信息:一是徐志摩把西蒙斯作为英国十四行诗发展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节;二是依据徐志摩的诗歌衡量标准,十四行诗人西蒙斯是次于莎士比亚、勃朗宁夫人的二流甚至三流诗人。这种定位与当时诸多英国文学史上的定位大同小异,估计是受此阶段在中国新文学界流行的英国文学史的影响。例如郑振铎在《文学大纲》的“新世纪的文学”一章里,也是把西蒙斯归在哈代与吉卜林之下。[13](P436—437)虽然徐志摩对西蒙斯诗歌地位的评价不高,但徐志摩的部分爱情诗的创作却不乏西蒙斯影响的痕迹。
自1889年出版第一部诗集《日日夜夜》(Days and Nights)起,西蒙斯一生中一共出版诗集12部,考虑到他参与其他文学活动甚多,也可谓是多产诗人。其诗歌创作从题材上大致可以分为五类,一是游记,二是自然,三是剧院音乐厅,四是女性,五是神秘主义瞬间。[14](P80—90)其中女性题材类诗歌对“一夜情”、“肉体”的赤裸裸呈现,使得西蒙斯成为当时保守派批评家们攻击的对象,也使他成为唯美主义颓废派诗人的代表而声名大噪。时至今日,诗歌史家对西蒙斯的书写依然绕不过对其颓废派肉欲崇拜的评价。[15](P530)
徐志摩对西蒙斯诗歌的关注也集中在这类诗歌上。徐志摩翻译了西蒙斯的两首诗——《我要你》和《译诗》,均出自西蒙斯1897年出版的诗集《爱的献祭》 (Amoris Victima)。西蒙斯在序言中强调“我希望这部诗集被视为一首单独的诗歌来阅读,而不是被视为杂乱篇章的组合。这是一次富于想像力的尝试,处理对象是我所认为的现代之爱的典型状态,因为这种爱会影响呈现整体生活的情绪和感觉。”[16]共分为四部分的诗集只有题为“爱的献祭”的第一部分呈现出西蒙斯所期许的整一性效果。该组诗共选诗14首,均无小标题,而以罗马数字标示顺序。从内容上来看,都是男性主人公对恋人的深情絮语,且有几首诗歌的第一句重复或顺接上一首诗最后一句的内容;从形式上来看,都是十四行诗体。徐志摩的译诗《我要你》是该部分的第六首诗歌,标题取自该诗第五行开头的“我要你”(I need you!)。该译诗初次发表之时正值徐志摩与陆小曼的爱情纠葛进入攻坚战阶段:徐志摩自欧洲旅行回国,陆小曼也已离婚得到自由之身,但此时来自徐志摩父母和社会的反对却愈加激烈。译诗中“我要你!随你开口闭口,笑或是嗔,/只要你来伴着我一个小小的时辰,/让我亲吻你,你的手,你的发,你的口”,“我怎样的要你!假如你一天知道/我心头要你的饿慌,要你的火烧!”[17](P257—258)之类的狂热表白,恰与《爱眉小札》中的诸多炽热情话不谋而合,代徐志摩呼喊出内心燃烧的激情。而1926年4月22日初次发表于《晨报副刊·诗镌》的《译诗》,译自《爱的献祭》组诗的第四首。该诗内容与上一首的炽热表白不同,开头第一行便是“明知不再是我的了,你”,表达的是两位恋人发生龃龉之后,主人公气愤之下想要忘却恋人,却难逃“记忆”之网的“迷蛊”,于是一再祈求让自己“暂且忘却你一时间”。[18](P261)这种情人间的小矛盾,在浪漫多情的徐志摩与娇养任性的陆小曼之间,甚是平常。
这种翻译上的题材选择,可以从徐志摩当时的恋爱经历得到解释,更重要的是与徐志摩该时期的文学思想趋向两相契合,并对之后徐志摩爱情诗的创作产生了影响。李欧梵先生曾对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腐尸”一诗的三段译文——西蒙斯的英文译文、徐志摩受到西蒙斯英文译文影响的中文译文以及《恶之花》的法文原文——进行过细致比对,认为徐志摩通过“荡妇”等中文词汇的使用,“把波德莱尔和塞蒙 (即西蒙斯——笔者注)的‘感官限度’都推到了极致!”[19](P237—238)的确,徐志摩在翻译西蒙斯的所有诗歌时,都仔细挑选中文里的对应词汇,如前面《我要你》中的“饿慌”、“火烧”,《译诗》中的“迷蛊”等,极力把西蒙斯对于肉欲感官的表达推到极致。徐志摩也在该时期的散文中表达过对这类题材的强烈兴趣,如1925年创作发表的《巴黎的鳞爪》的第三部分“先生,你见过艳丽的肉没有?”借一位在巴黎学习绘画的中国留学生之口,对“人体美”进行了一番细致剖析,“我就不能一天没有一个精光的女人躺在我的面前供养,安慰,喂饱我的‘眼淫’”、“肉的波纹”、“匀匀的肉”这类词句,是作者的情欲幻想的鲜明表征。[20](P294—297)徐志摩此时期的诗歌创作中也不乏类似表达,如《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中“我尝一尝莲瓤,回忆曾经的温存:——/那阶前不卷的重帘,/掩护这同心的欢恋,/我又听着你的盟言,/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21](P272—273)对爱人“小龙”的思念如毒蛇噬心,一次次回忆往日温存的私密絮语。再如《两地相思》中“给你这一团火,她的香唇,/还有她更热的腰身!”“他来时要抱,我就让他抱,/(这葫芦不破的好,)/但每回我让他亲——我的唇/爱,亲的是你的吻!”[22](P314—316)男女主人公分别半年,各自对着明月思念远方的情人,憧憬重逢那日的热烈场景。两首诗中的情爱表达都颇为直露,可谓与西蒙斯《爱的献祭》系列诗歌一脉相承。但徐志摩通过对中国古典诗词元素的巧妙化用,例如前一首中的“莲蓬”、“莲子”意象,后一首中的“千里共明月”和“游子思妇”的中国古典诗词母题等,而使得这两首诗中的情欲表达得到净化,反倒给读者以唇齿生香的清新之感。
李欧梵先生在对徐志摩和郁达夫的比较研究中,认为徐志摩“避开了欧洲浪漫主义第二部分的伊卡洛斯阶段——堕落的伊卡洛斯——回归到王尔德或波德莱尔所代表的自恋式颓废,借艺术从生命中寻找避难所。”[23](P179)笔者以为,1923—1925年间的徐志摩在西蒙斯的影响下,对唯美主义颓废派的接受重唯美而轻颓废。西蒙斯对于爱欲题材的毫无禁忌的表达,正迎合了此时期被炽热爱情所激荡的徐志摩的心意。同时这位以“爱、美、自由”为理想的诗人,又以一颗浪漫主义诗人的真诚之心,借中国古典文学元素涤净了唯美颓废主义文学中的颓废主义因素,把情欲题材作为追求“美”这一“人间不死的光芒”[24](P91)的重要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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