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死亡观探析

2012-04-01 23:12
东方论坛 2012年3期
关键词:原罪伊甸园卡夫卡

钟 华

(广州华夏职业学院 艺术与传媒系,广东 广州 524400)

卡夫卡的死亡观探析

钟 华

(广州华夏职业学院 艺术与传媒系,广东 广州 524400)

上帝与死亡是犹太民族的核心话语。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卡夫卡却拥有非同寻常的宗教意识和宗教情怀。卡夫卡的死亡观融合了犹太教与基督教的精髓:作为犹太人,卡夫卡的死亡观念主要来自犹太思维;作为说德语的犹太人,由于德语本身浸润着基督教的文化色彩,卡夫卡的观念中又闪现出基督之光,渴望通过上帝的审判,重返伊甸园。

卡夫卡;死亡观;犹太教;基督教;伊甸园

在艺术家的思维空间里,死亡不无被赋予了特殊意义,死亡意境亦是创作主体生命体验的艺术外化。卡夫卡经历的死亡体验与其阅读的死亡文化,共同催生了独特的卡夫卡式死亡观。上帝与死亡是犹太民族的核心话语。犹太作家卡夫卡的作品中有着大量的死亡描写,其描写方式堪称一绝。卡夫卡曾说:“我们的拯救是死亡,但不是这个死亡。”[1](P77)这意味着死亡在他的审美逻辑里具有拯救意义。法国学者罗杰·加罗蒂认为,卡夫卡的内心世界充溢着犹太人的宗教情感,主要是对“《圣经》的经常阅读形成的。”[2](P151)从宗教角度来探究,卡夫卡的思想意识里有着浓厚的伊甸园情结,重返伊甸园的信念影响到他的死亡观的形成。

一、死亡谜语:死亡意象与死亡诉说

漫步于文学大师卡夫卡的艺术长廊,犹如无意间闯入一座幽深的城堡,四周亡灵绕身,众亡灵或喃喃自语,或俯身向你倾诉满心的哀怨,或独自向隅而泣,或鲜血淋漓、面目狰狞、惊恐万状,无不让参观者毛骨悚然,哑然失声,而内心却相反激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引领着参观者颤巍巍地继续向前探着步子。这就是犹太作家卡夫卡的文学世界。

细读卡夫卡的文学作品,数个奇特的死亡意象迎面而来:《变形记》中格里高尔变成大甲虫后离世;《判决》中格奥尔格被父亲判处投河淹死;《在流刑营》中军官开动机器自杀身亡;《饥饿艺术家》中艺术家为艺术献身绝食而死;《诉讼》中约瑟夫·K莫名其妙地被处死;《城堡》中K客死他乡;如此等等。

细阅卡夫卡的书信与日记,也不乏对死亡的诉说:“认识开始产生的第一个标志是死亡的愿望。”[1](P4)“死亡的最残忍之处是,一种表面的终结引起一种真正的痛苦。”[1](P76)“谁充分理解了生活,谁就不怕死亡。”[1](P428)“写作是深沉的睡眠,也就是死亡”[3](P187)“假如可以得到幸福而死,那么我情愿去死。”[3](P283)等等。

走出卡夫卡的文学长廊,我们不禁要问:死亡在卡夫卡心里意味着什么?卡夫卡笔下众多的死亡意象如何解释?卡夫卡力挺的勇士K们面对死亡又为何这般坦然、豁达?这似乎在启示人们,死与人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事实上,卡夫卡是有着深刻宗教情怀的犹太作家,“宗教就是卡夫卡的全部世界,或者说卡夫卡是以宗教的眼光看待世界上的一切事物的。”[4](P57)卡夫卡文本的艺术魅力主要来源于他对宗教的体验、感悟与思考,不从宗教角度出发我们将难以理解卡夫卡及其作品。

二、死亡焦虑:原罪、恐惧与救赎

如何界定死亡?千百年来,众说纷纭。早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就提出:“所有的人都是有死的。”[5](P46)在中世纪时,奥古斯丁认为,“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只有死是确定的。”[6](P8)云格尔对死亡提出过质疑:“死是个体历史的自然终结,抑或是自身秩序井然的自然之历史中断?”[6](P3)各家各派从多方面进行了死亡的诠释。根据犹太教义,死亡是上帝对原罪最严厉的惩罚形式。“死亡并非人的本性所有,只是由于人的偶然过失即‘原罪’才落到人的头上来的。”[7](P108)在基督教观念中,死亡是通往天国的旅程。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此举为人类始祖所犯下的滔天罪恶赎罪,后人只要虔信基督,肉体禁欲,待其死后,灵魂才有望获救,重返伊甸园。对于卡夫卡来说,死亡被赋予了犹太教的“惩治”与基督教的“获救”的双重色彩。

原罪是什么?根据《圣经》所述,人类始祖因偷吃禁果而触怒上帝,这是原罪的根源。原罪反映了人与上帝的原初关系,它与任何世俗的罪恶无关。在犹太教义里,人的灵与肉乃至整个存在都沾染着罪性,罪性永无法摆脱。人唯一的赎罪方式就是恪守律法,规约行为,一旦违禁,就被处死。反之,人类能敏感到死亡,其关键是存在原罪。作为犹太人,卡夫卡曾竭力回避自己的犹太身份,声称自己与犹太人无共同之处,但无法摆脱家庭与环境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出生8天后行的割礼与13岁时行的“坚信礼”即是他身上典型的犹太人因素,这意味着他也属于与上帝订约的犹太人的一员。岁月流逝,卡夫卡不仅唤醒其体内深层的犹太意识,同情幽灵般犹太民族的不幸处境,甚至还对犹太文化兴趣盎然。卡夫卡最终意识到:否定原罪,即否定人。

作为犹太人,卡夫卡对犹太教的原罪观念有理性认识,“卡夫卡关于原罪的理解,映现出一种犹太文化的关于人的本性、他与世界的联系和他跟上帝的关系的理解方式。”[8](P91)他指出“我们是秩序与和平的破坏者,这是我们的原罪。”[9](P7)卡夫卡少时与人打架,被厨娘无意称作“拉瓦荷尔”(即罪犯)后,时隔多年仍无法忘怀,“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这种毫无根据的负罪感更牢固地粘附在我的灵魂里,正因为他没有真实的理由,所以不管悔恨也好,还是弥补也好,都无法消除这种负罪感。”[9](P98)原罪滋生苦难,又与苦难如影随形,这为卡夫卡所意识到。“你可以避开这个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1](P14)正如《乡村医生》中,孩子卧病在床,身体的右侧腰下有一个手掌大的伤口,这个伤口与生俱来,它“不仅是死亡的印记,也是原罪的象征。”[10](P229)“有时候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懂得原罪。”[4](P170)这是为何卡夫卡终生都在谈论罪孽,以及无法逃避的审判。长篇小说《诉讼》鲜明指出罪与罚的问题。主人公约瑟夫·K莫名其妙地被捕,为恢复自由之身而四处奔走,但未能如愿。他最终意识到,对他提起诉讼的是自己的良心。“K没有爱,从来不曾爱过,无论对菲利斯小姐或他的母亲,与职业的关系也只是例行公事、力求无误而已。这是他心中半潜的意识,折磨着他,但却是人类普遍之罪。”[11](P181)因此,他后来放弃了反抗,欣然赴死。正如卡夫卡所言,“认识开始产生的第一个标志是死亡的愿望。”[1](P4)约瑟夫·K一旦对人类的原罪有清楚的认识,就毅然放弃了上诉。

恐惧是原罪的孪生兄弟,两者相伴而生。恐惧,属于人类的心理活动状态,抑或是情绪的一种,通常的恐惧有具体指涉对象,即外感威胁、内感罪所致,但毫无源头的恐惧则另当别论。“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礼记·中庸》)大意是:人看不到任何东西也极为谨慎,人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唯恐有失。此言犹如犹太拉比对人的告诫,有耳在听,有眼在看,勿以罪小而为之。此耳目化身为卡夫卡所言的暗探,因暗探潜伏四处而窃听,致使恐惧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唯有极敏锐的感悟力所能捕捉,其根本目标是个体消失,即死亡。此死亡不是彼死亡,对怀有深刻宗教情怀的卡夫卡而言,此死亡极易让他理解为上帝之罚,继而与人类的原罪产生联系,将原罪铭刻于心。另一方面,原罪滋生苦难,苦难导致绝望,绝望而生恐惧之心,尤其是死亡恐惧,因其是上帝所施行的最严厉的惩罚形式,让人类无法逃避。在卡夫卡看来,恐惧乃罪孽的标志。卡夫卡在尘世间对恐惧的体悟愈多,其对原罪的认知愈深。究其原因,要从其特殊的父子关系着手。在犹太思维中,信赖父亲与信仰上帝的内蕴相通。上帝造人,人尊上帝为“天上的父”,上帝形象被投射到父亲身上,父亲形象随之蒙上了上帝的神光。受此观念熏陶,在犹太人心中,尊重上帝即尊重父亲,反之亦然。因此,“像卡夫卡这样敏感的人,是用他们对于上帝的体验,来丰富和拓展他们对于‘父亲’的概念,并充实他们的见识。”[12](P100)卡夫卡自幼敬畏其父,甚至诅咒父亲的权威,而父亲恰似世俗状态的上帝,由此萌生了原罪所致的恐惧之感。伴随对犹太教义的接触,卡夫卡意识到自己在父亲/上帝面前罪孽深重,继而形成对父亲/上帝的负罪感,犯了失语症,进而强化了他对恐惧的认识。卡夫卡的恐惧是内化的恐惧,声称“你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是恐惧”[13](P51),乃至认为“我的本质是:恐惧”[3](P268),强调自己就是由源于原罪的恐惧组成,进而发展到“一切障碍摧毁了我”[1](P153)。毫无疑问,卡夫卡把恐惧无限放大,继而充斥着他的整个世界,特别是其中最严重的死亡恐惧,更使得卡夫卡终生为之困扰(晚年尤甚)。

为克服或战胜恐惧,卡夫卡指出恐惧非他独有,“这也是自古以来一切信仰的恐惧。”[3](P299)显然,恐惧指涉的对象是存在全体。人类拜别伊甸园后,备受苦难与漫无边际的恐惧的煎熬,由此产生了浓厚的伊甸园情结,深切怀念美好的伊甸园,期待昔日重现。然而,对伊甸园的渴望也使人恐惧不已,伊甸园甚至比任何招来恐惧的因素都可怕,它使人时刻觉察到罪身的永恒性。在《圣经·创世记》中,远古人试图修建一座重返伊甸园的天梯——巴别塔,但因冒犯上帝,致使梦想落空。立足于此,卡夫卡不断揣摩着巴别塔的重建计划,其作品《城徽》(1920年)就是此计划的艺术表现。在《城徽》里,人们过于关注建塔的客观因素,却忘了尚需从事数百年的劳动,认为只要有建塔的念头即可,梦想终可实现。接下来,人们更关心的是建造城市,而不是建塔。于是,第一代人以碌碌无为而告终,后两代人则一语惊人,认为建塔之事纯属荒谬。受此思想影响,人们逐渐淡忘乃至彻底遗忘了昔日的宏伟计划,重返伊甸园的梦想成为历史,这标志着卡夫卡的救赎计划以失败告终。鲜为人知的是,早在构思小小说《城徽》之前,卡夫卡曾于1917年发挥其悖逆思维法惊人地提出一语——去挖巴别塔的竖井,此法显然行不通,他才于三年后改为从地面朝天上建。尽管两回殚精竭虑的构想毁之一旦,然而,卡夫卡并未放弃,反而以更顽强的毅力去探索自己及其民族的救赎方式。

救赎之力来自何方?对于被抛入世界的人而言,个体何等渺小,一己之力恐怕无法改变人的生存境况,从而需要一股超验力量如神的介入,抑或是其它终极关怀的对象,才能产生救赎之力,而所谓神的概念来自宗教,对神的期待则是构成对宗教的信仰。正如卡夫卡所言:“人不能活着而没有一种对自己内心中不可毁灭的东西怀有恒久的信仰。”[14](P202)历来认为,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卡夫卡远离信仰。事实上,卡夫卡并不缺乏信仰,他在八开笔记本里展开对犹太教有关原罪与死亡、信仰与救赎的思考,即是见证,卡夫卡对信仰的献身精神令宗教人士也叹为观止,“他是最坚定不移的信仰者”[11](P178)。大限将至,卡夫卡屡屡回首已逝的岁月,感慨不已,记忆总会不经意间定格在不幸的童年,为儿时失落的信仰感到惋惜。“父亲所带给他的一切不幸,原本都是可能通过犹太教的信仰而得到救治,然而不幸的是,犹太信仰的根芽本身就被父亲的暴政所窒息。”[15](P65)儿时,卡夫卡就不满于父亲信教的虚伪与非虔诚性,父亲“对犹太教持可有可无的态度”[16](P263)、“走形式地做完祷告”[16](P263),致使儿时的卡夫卡丧失了接受信仰的绝好机会。每追忆此事,卡夫卡顿生痛彻心扉之感。伴随人生体验、体悟增多,特别是依地语剧团来布拉格的直接性影响,卡夫卡体内的犹太意识瞬间被唤醒,指出“在上帝和人之间……横亘着一条永远不可能弥合的鸿沟。”[11](P172)唯有对上帝的虔诚信仰,才能获得终极救赎。深思熟虑后,卡夫卡视写作为上帝施救的稻草,作家被赋予人类的替罪羊身份,后者使得作家通过写作自由进行忏悔、赎罪,从而写作具有救赎功能且被他尊为“祈祷的形式”[1](P206)。从此,卡夫卡把写作当作精神归宿,源源不断地倾诉着内在的宗教情怀;另一方面,他肯定写作状态才是本真存在,本真存在才能弥合与上帝间的鸿沟,进而在想象中恢复与上帝的对话,重拾昔日自己失落的信仰。

卡夫卡一生未摆脱死亡恐惧,晚年更是恶疾缠身。独特的西绪福斯式生存境遇加深了他对死亡的恐惧,卡夫卡不由喟然长叹:作家之所以怕死,因为他没有好好活过。临近弥留之际,卡夫卡驻足回望,一直以来,写作支撑着他的生命,为写作他几乎牺牲了所有的生之欢乐。“上帝不让我写,我偏写,我必须写。”[17](P10)卡夫卡一度视写作为巨大的幸福:反抗父亲之法宝、砸碎心中冰海的利斧、接近上帝的最佳途径与逃脱杀人犯行列的良策。随着死神召唤,卡夫卡幡然悔悟,他始终是《地洞》里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动物,写作没从本质上抵御死亡,反之,写作仅是精神层面上延宕了死亡的来临,促使他陷入更深的绝望与无尽的恐惧漩涡,这种恐惧不断散发出死亡的青烟,“我的恐惧与日俱增”[18](P205)、“在写下东西的时候,感到越来越恐惧……每一个字,在精灵的手里翻转——这种手的翻转是它独特的运动——,变成了矛,反过来又刺向说话的人。”[19](P468)卡夫卡从多年的写作体验中并未看到希望,痛定思痛,他才明白问题出在己身,他作为犹太人的一员,与生俱来的罪性是不争的事实,他不仅没自行认罪、忏悔与赎罪,反而视写作为反抗斗争的武器,这更无法洗清自身的罪孽,相反罪孽逐年累加而终使他濒临绝境。究其实质,写作只是卡夫卡逃避死亡恐惧与无尽罪责的表现。于是乎,卡夫卡的救赎计划再次以失败告终。

抚今追昔,卡夫卡感慨良久。卡夫卡为抗拒父亲/上帝与拾起失落的信仰,义无反顾地献身于写作,而写作仅是首无尽的挽歌,既未实现初衷,又毁了他一生的幸福,甚至他的全部抗拒唯换来致命的打击。经过大彻大悟,卡夫卡意识到迷恋斗争终难获胜,他钟爱的写作只是替魔鬼效劳,效劳的报偿是距魔鬼愈近离上帝愈远,其戴罪之身最完美的结局莫过于和解,而后者则意味着有望回归乐土“迦南”。于是,横亘在卡夫卡父子间的对抗模式顿时消解,卡夫卡甚至不再反感父亲的牌局。随后,卡夫卡梦见父亲在做演讲,父亲的语气之谦和、仪态之高雅,与现实判若两人。不久,卡夫卡内心里流露出真情,“我真欲把自己交托于死亡。一种信念的残余。回到父亲身边。伟大的和解之日。”[19](P421)卡夫卡还将此愿望写进致父亲的长信。随着克尔凯郭尔式的“绝望的一跃”,卡夫卡最终得到了父亲/上帝的宽恕,用此武器而非写作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甚至对恐惧有了全新认识,“完全承认恐惧的存在是合理的,比恐惧本身所需要的承认还要多,我这么做不是由于任何压力,而是欣喜若狂地将全部身心向它倾注。”[3](P306)“我就是恐惧组成的。它也许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3](P335)在和解而非抗拒的引导下,卡夫卡才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了自我救赎。回顾漫漫长途,卡夫卡历经死亡的考验,因死亡而恐惧,恐惧使他意识到罪,通过认罪最终获救。

三、死亡谜底:解脱苦难境遇与寻觅精神家园

卡夫卡寻觅到心灵的解脱,他的作品亦成为人生体验的回响。作为犹太人,卡夫卡深知人违背上帝而肩负罪性,原罪的存在意味着人的灵肉皆有罪,死亡是人消除罪孽的救赎活动,从而在根本上实现人与父亲/上帝的和解。《变形记》中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相继被公司和家人所抛弃,数月后死去。卡夫卡这样描写了格里高尔之死:“他怀着深情和爱意回忆他的一家人……在钟楼上的钟敲响凌晨3点之前,他便一直处于这种空洞和平和的沉思状态中……他的鼻孔呼出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20](P152)格里高尔的变形使他成了正常秩序的破坏者,由破坏意识到原罪,为赎罪他以死向上帝谢罪。需要补充的是,变形是真我不堪社会角色的重负而逃避成人责任的表现,真我的寄生性所酝酿出的罪恶感终演变为自我牺牲与灵魂审判,灵魂获救则意味着和谐秩序被换回,标志是妹妹舒展开青春焕发的身姿。伴随着深情与爱意,他的死绽放出感人的魅力。《判决》中格奥尔格与父亲发生争执,后被父亲判处投河自尽,他不但没有犹豫与反抗,反而在临死前满怀深情的回忆起自己对父母的爱,“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20](P47)格奥尔格因反叛父亲而犯罪,甘愿受罚, 通过毁灭生命,他获得了与父亲在精神上的和解。《诉讼》中的法庭即上帝,约瑟夫·K寻找法庭就是寻找上帝。约瑟夫·K被捕后,四处打探法庭的情况而徒劳无功,逐渐意识到自身的罪,因罪才遭受上帝惩罚,后毫无反抗地奔赴刑场,以达到与天父和解及赎罪的目的。行刑前,约瑟夫·K不禁感慨自己死的像条狗,他的肉身如狗一样卑贱,其卑贱性在某种程度上与其罪孽深重相暗合。《在流刑营》中原司令官身上闪现着上帝的影子。士兵被判处死罪,罪名却不用怀疑。罪名被机器刻在罪身,足见罪是人的本性,本性外化为罪名。罪身对死亡的体验,也是在经历认罪、忏悔与赎罪。鉴于此,卡夫卡所谓“我写的最佳作品的成功原因,便在这种能够心满意足地死去的能力之中。所有这些杰出的、有强大说服力的段落总是写到某人的死亡。”[19](P348)才揭示其实质:形体死亡,精神重生。

自我救赎并没让卡夫卡止步,卡夫卡仍继续思考着民族救赎的难题。面对人类的历史,犹太教与基督教给予了迥异的诠释。根据犹太教义,历史是条单行道,自从人类始祖因原罪被逐出伊甸园,人类已踏上了不归路,永无法回头,即使弥赛亚降临,最美好的结局只是在人间建立千年王国。基督教的观念则相反,历史可以循环,放逐的起点也是回归的终点,通过末日审判,原罪亦能赎清,灵魂经洗涤亦可重获自由,美好的伊甸园时代终可重现。于是,卡夫卡从基督教的循环历史观出发,为犹太民族考虑着出路。正如卡夫卡所言,“我具备基督教提出的前提(超过一般程度的受难和特殊性质的罪过),我在基督教中找到了避难所。”[21](P301)犹太人自从被逐出伊甸园后,四处漂泊,承受着无所归依的痛苦,痛苦催生了渴望,渴望回归永恒休憩的家园。卡夫卡认为犹太人因为“懒散”才不能返回天堂,“由于懒散他们被驱逐,由于懒散他们回不去。”[1](P3)犹如《乡村医生》中冒着严寒出诊的医生,流浪在茫茫的雪地上,却永远不能回家。何为懒散?纵观犹太人的苦难史,犹太人自公元前586年王国被灭,历经两千多年的流离失所,难以名状的灾难、疾苦迫使犹太人只关注当下,逐渐忘了与上帝达成的契约,甚至疏远了上帝。卡夫卡考虑到此,特别指出“逐出天堂就其主要部分而言是永恒的……但尽管如此……我们有可能不仅有一直期望留在天堂中的可能,而且有事实上一直留在那里的可能。”[1](P9)对重返伊甸园的可能性,卡夫卡坚信不疑,并付诸行动。犹如他文本中被阐释为人类之替罪羊的作家们,卡夫卡毅然扮演了民族的替罪羊角色,暗自将犹太民族的罪愆一并揽来且独自承担,伴随着虔诚祈祷、恪守律法与规约行为,试图以自身体验的灵肉之苦赎去犹太民族之罪,还其清白之身以换得上帝的重新认可。立足于此,犹太人才能接受末日审判的洗礼,脱去罪身后灵魂净化而飞升天国。在这种意义上,死亡成了唯一的救赎计划,死亡开启了回归伊甸园的路,结束了人类始祖流传下来的千年之罪。这就是卡夫卡为拯救犹太民族而探寻的复归之路。不忍目睹民族遭遇的万般劫难,卡夫卡犹如《约瑟芬,女歌手或耗子的民族》中的歌手约瑟芬,她一直为本民族歌唱,直到声嘶力竭才被迫停止,这位歌手与犹太人卡夫卡何其相似,而耗子国完全就是犹太国的写照,卡夫卡为拯救不幸的犹太民族,呕心沥血,在所不惜。

根据基督教观念,死亡是通圣之旅,亦是回归伊甸园的必经之途,并非可怕的事,随之“向死而生”被赋予拯救意义。《城堡》通常被认为是犹太人寻觅家园的故事,城堡被布罗德认为是上帝仁慈的象征,其描述的是犹太民族的整体处境。窃以为,主人公K心中的城堡即伊甸园,堡主仍上帝的化身。K为找到通向城堡的路,多方尝试,历经艰险,至死不渝。《美国》被看作是卡夫卡式的梦。布罗德认为小说探讨的是个人进入天国的问题。主人公卡尔因罪被父亲驱逐,背井离乡,无所归属,正是犹太人因原罪被上帝放逐的象征。卡尔时刻想着返回故乡,最后又踏上远去的火车,这似乎对应着人类跋山涉水寻找伊甸园的苦难历程。《城徽》表现了人类对伊甸园的渴望。上帝之城与尘世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于是乎,人类企图重建巴别塔,恢复昔日与上帝的和善关系,尽管未能如愿,但人类渴望重返伊甸园的信念长存。《饥饿艺术家》再现了灵与肉的冲突而构成的悖谬。艺术家忍饥挨饿却无怨无悔,一方面无合适食物宁愿饿死,另一方面唯有饿死才能觅到食物,皆因该物非凡尘所有而是生长于伊甸园的圣果,获得圣果之日则是肉体毁灭之时,此乃艺术家追求饥饿的最高境界之渊源。由此,人们才能穿过卡夫卡的死亡迷宫,领悟他所谓的“死亡”被赋予的拯救意义。

作为犹太人,卡夫卡的死亡观念主要来自犹太思维;作为说德语的犹太人,由于德语本身浸透着基督教的文化色彩,卡夫卡的思想中又闪现着基督之光。卡夫卡笔下的勇士K们——纵使徒劳无功也不懈追求——不过是卡夫卡的艺术化身,最终都死了,以死向上帝赎罪。正是毁灭了肉身,通过上帝的审判,才能重返上帝之城,“回归到上帝的怀抱,在信仰的世界里和精神的国度中,他们获得了永生。”[22](P90)在卡夫卡心里,死亡既是苦难境遇的解脱,更是寻觅精神家园的关键性一跃,而精神家园的至高境界——伊甸园——在上帝之城,重返伊甸园的救赎计划只有借助死亡才能实现。就如阎嘉所言:“按照卡夫卡的观点,人的存在和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维持肉体的生存,而在于精神寻找到自己的家园和归宿。”[23](P257)此言透露了卡夫卡的心声——“假如可以得到幸福而死,那么我情愿去死。”[3](P283)这或许是探析卡夫卡死亡观得出的一个谜底。

[1] 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5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 罗杰·加罗蒂.无边的现实主义[M].吴岳添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

[3] 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10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4] 叶廷芳编.论卡夫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5] 毕治国.死亡哲学[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

[6] 云格尔.死论[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5.

[7] 段德智.死亡哲学[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

[8] Melvin Wilk.Jewish Presence in T.S Eliot and Franz Kafka[M]. Atlanta:Scholars Press,1986.

[9] 古斯塔夫·雅努施.卡夫卡对我说[M].赵登荣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1.

[10] 梁工编.圣经与欧美作家作品[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

[11] 马克斯·伯罗德.卡夫卡传[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12] 胡志明.非常的“原罪”——论卡夫卡的犹太文化渊源[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5,(4).

[13] 卡夫卡.致菲莉斯书简[M].法兰克福:费歇尔袖珍出版社,1982 .

[14] 马克斯·布罗德.卡夫卡传[M].汤永宽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

[15] 林和生.犹太人卡夫卡[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07.

[16] 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8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17] Franz Kafka .Letter to Friends ,Family ,and Editors[M].translated by Richard and Clara Winston .(2d Printing,)Schocken books ,New York,1978.

[18] 卡夫卡.卡夫卡书信日记选[M].叶廷芳,黎奇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

[19] 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6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0] 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1卷[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1] 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7卷[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2] 王建华.人·动物·死亡——卡夫卡生死观初探[J].湘潭师范学院学报,2004,(1).

[23] 阎嘉.卡夫卡:反抗人格[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冯济平

Analysis of Kafka’s Outlook on Death

ZHONG Hua

(Department of Arts and Humanities, Zhanjiang Moder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University, Zhanjiang 524400, China)

God and death are the key words of the Jewish nation. As a Jew who did not go to Church, Kafka owned unusual religious consciousness and religious state of mind. The outlook on death of Kafka’s fuses the essence of Judaism and Christianity: As a Jew, Kafka’s outlook on death mainly comes from Judea thinking; As a Jew who spoke German, because of German gradually wore the cultural color of Christianity, Kafka’s idea took on light of Christ. He longed to pass the judgment of God, and return to Garden of Eden.

Kafka; outlook on death; Judaism; Christianity; Garden of Eden

I106

A

1005-7110(2012)03-0081-06

2012-01-06

钟华(1981-),男,湖北仙桃人,广州华夏职业学院艺术与传媒系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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